秦昭輝,筆名秦朝暉、秦時月,男,漢族。1964年生,遼寧朝陽縣人。系中國作協(xié)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五屆高研班、中青年文學(xué)理論家班學(xué)員,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特邀評論家,遼寧省文藝理論家協(xié)會理事,中國民主促進會會員,朝陽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F(xiàn)任朝陽市文聯(lián)《遼西文學(xué)》編輯,龍翔書院院長。自1982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曾先后在《青年文學(xué)》《作家》《作品與爭鳴》等報刊發(fā)表文學(xué)評論、散文、詩歌作品三百余篇。獲各種獎勵十余次,曾有論文《警惕蘇陽式的聒噪》,獲遼寧省文學(xué)理論批評振興獎;2008年出版評論集《手稿消逝的年代》,并獲遼寧省美學(xué)研究成果一等獎。
一
作家在寫小說時應(yīng)該調(diào)動起自己的全部感覺器官,你的味覺、你的視覺、你的聽覺、你的觸覺,或者是超出了上述感覺之外的其他神奇感覺。這樣,你的小說也許就會有生命的氣息。它不再是一堆沒有生命力的文字,而是一個有氣味、有聲音、有溫度、有形狀、有感情的生命活體。
——莫言:《小說的氣味》
未曾謀面,也沒有就有關(guān)文學(xué)的話題進行過交談,只是讀了她的四篇小說,《命犯桃花》(載《鴨綠江》2009年第2期)、《少年商榆的春天》、《眩暈》、《洞天》,和她的一篇創(chuàng)作談《讓氣息撥動你的心弦》,就開始我的“說三道四”,對于這些作品的“建筑師”孫焱莉而言,是有失厚道和公允的,這份歉疚,請有著“一顆敏感、警醒之心”的小說家見諒。
從孫焱莉的小傳中得知,孫焱莉出生在遼西阜新市彰武縣,屬70后作家群中的一員,也是遼寧文學(xué)新銳作家班第五期學(xué)員中一員。依我的經(jīng)驗猜測,孫焱莉的學(xué)生時代是“重文輕理”的,常常睜大眼睛看周圍世界的她,作文是被她的語文老師看重并經(jīng)常當(dāng)“范文”的,小小的得意后,同伴們的羨慕與嫉妒也相伴而來。敏感的天性使她對身邊的生活多了幾分“覺知”,而對生活細節(jié)的記憶能力,也為她后來的小說寫作儲藏了更多的“柴米油鹽”。雖然有過“少年才女”之名,但出于對文學(xué)“先天”的情有獨鐘,使她對文學(xué)有了幾分真誠的敬畏,正是這種敬畏,使她在本可一展才華的90年代的大部分時間里,“沒有寫一個字”,但正是這個年代的“內(nèi)斂與靜觀”,讓她的“文學(xué)內(nèi)功”,得到了磨煉,使她如一粒吸足了養(yǎng)分的種子,她的吐芽、開花、結(jié)果,也就有了必然的理由。
二
在小說《命犯桃花》中,孫焱莉捕捉到了被她所強調(diào)的“小說氣息”,在小說的開篇,作者頗費了一段心思,甚至嘗試幾種不同方式,當(dāng)她完成了如下的文字時,她如同在布滿鐵屑的生活場中,投下了一塊重重的磁鐵,語言帶出了情節(jié),也帶出了一段“多米諾骨牌”般的底層敘事:
莫金在前面走,小梁落在后面,很遠。太陽仿佛就在他倆一前一后的腳步里“啪嗒”一聲,落下去了。小城的傍晚有霧懸浮,屠宰場的上空煙塵滾滾,天昏暗得如飛般快。
有狗叫。
在這樣的氣氛中,小說中的兩個如影隨形的“主人公”走進了充滿了血腥氣的陌生之地——所小城的屠宰場。
同是掙扎在底層的“難兄難弟”,只因啞巴小梁眼巴巴的無助的凝望,莫金便毫不猶豫地說出了“放心,有我呢”的“承諾”。屠宰場不是人間的天堂,殺戮是這里每天上演的主題。小梁對最初的“工作”是不適應(yīng)的,望著沒被殺死的鵝掙扎著跑幾步“然后猛地栽倒”,此時,“小梁的眼淚瞬間奪眶而出,后來就干脆蹲在地上,頭縮在雙膝上‘伊伊啊啊地哭”。但環(huán)境卻改變了小梁,使“小粱成了一個合格的屠夫”,“眼法、手法、刀法準確到位,活做得干凈”,不僅“記住了廠棚里所有拔毛女人的面孔”,還發(fā)現(xiàn)了第一個出現(xiàn)在大廠棚的“面若桃花的女子”——秀松。因為秀松,小梁得罪了“悍女”張九九,若不是莫金的阻攔,一場“人命案”將會上演;因為“食堂女人小窩頭”,小梁初嘗“禁果”,可最終的結(jié)果卻是“淚流滿面。一夜無眠”。當(dāng)“太陽照常升起”后,小梁因為“十一只鵝”的出現(xiàn),才被“從絕望的境遇中搭救出來”。但好景不長,當(dāng)“拎著鵝”的小梁與“小窩頭”互相凝望時,慘劇發(fā)生了,一堵紅磚墻奪去了小梁年輕的生命。莫金的諾言落空,痛哭起來的莫金也“不知道小梁的命到底犯給了誰”?不難看出,《命犯桃花》是孫焱莉精心建構(gòu)的一篇小說,在撥動讀者心弦的同時,也將她的創(chuàng)作主張很好地表達其中:“生活孕育了小說的形狀,思索成了小說的筋骨,經(jīng)驗令小說有血有肉”,而“尋找小說的靈魂”的弦外之音,卻留給了她的讀者。
讀《命犯桃花》,在領(lǐng)悟著“事情要比你想象的復(fù)雜”的閱讀體驗中,啞巴小梁的形象,在我的眼前逐漸豐滿起來,我認為,這是近年來“底層寫作”中脫穎而出的“人物形象”,一個“守口如瓶”,“惟一相信的只有自己的一雙眼睛”的小梁,他在帶給人們“底層的憂傷”的同時,他的善良與單純,他的固執(zhí)與沖動,都是鮮活可感的。
我覺得,面對中國當(dāng)下文壇,孫焱莉用她的小說《命犯桃花》,在進行著一種努力,一種“搶救人物”的努力:“既然人物是小說的中心,小說的生命,現(xiàn)在眼看著活生生的人物被現(xiàn)實所壓抑、所窒息,作家們當(dāng)然應(yīng)該義不容辭地不惜一切代價去搶救人物?!?伍爾夫:《論小說與小說家》)我相信,孫焱莉的努力是值得肯定的。
三
在世事的因果之網(wǎng)中,織出的不幸與苦難似乎總是多于甜蜜和幸福。而如何面對這些,人們給出的答案卻是千差萬別。在小說《洞天》中,一位鄉(xiāng)村的待嫁女路水水,在一個黑夜中埋下一?!靶皭褐N”,“由于不能做流產(chǎn)”,“當(dāng)這個埋在體內(nèi)的恥辱之果‘砰然落地后,她不禁放聲大哭起來?!苯跍I水中的路水水看見了什么?“這是一個那么柔弱的小東西,他仰在那兒掙扎著,細聲啼著緊閉著眼。似乎不想面對這個光亮的地方。”當(dāng)路水水母性的本能被喚醒之后,當(dāng)“她感覺這就是另一個自己”時。她說服了準備“棄嬰”的父親,選擇了“從一個陌生的地方”——在邊門店老街叔叔遺留下的老屋里“開始忘記”。路水水不是圣人和智者,但她卻和相依為命的兒子望天兒,傾聽著如同先知般的勸說:“當(dāng)黑暗和絕望來臨,我們必須愿意正面遭遇它,勇于面對面;甚至,若有必要,還得一遍又一遍,既不避開。也不編織千百種方法來擺脫那些擺脫不了的,或足以麻痹自己來逃脫?!?喬·卡巴金語)路水水用自己的行動和承擔(dān),收獲了她“禪悟”般的活在當(dāng)下的體驗:
路水水……第一次把自己放置在老街的路中央,放在如刀鋒般閃爍的太陽光下,放在一個門,一個洞的面前,她要看看所有躲在暗處的人。
路水水第一次用如此犀利的目光看邊門店老街的人。那一時刻的感覺是那么美好。不用畏懼,不用擔(dān)憂,簡直就是一塊不可撼動與入侵的石頭。她的鄰居抬身向院子里逃去,另兩個男人轉(zhuǎn)過頭不看她。
路水水趟過了人性幽暗的沼澤地,當(dāng)她發(fā)現(xiàn)人性尊嚴的力量后,還收獲了一個男人勝國良的愛情,她還被老街開雜貨店的姚娘認定為“不折不扣的妹妹”。更讓她欣慰的是,讓她收獲了因仁義贏得伙伴
尊敬的——我不叫望天兒,我叫路小峰——由“野種”而重生的兒子。
《洞天》的文字是不乏詩意的,可詩意的背后,是人與人的糾纏與被糾纏、折磨與被折磨。但孫焱莉是冷峻的,她用“理性與犀利的筆”,剖析了“社會中的林林總總”,她的寫作才華,也得到了“入木三分”的展現(xiàn)。
讀《少年商榆的春天》,在小說家針針線線的編織中,我讀到了一種“密不透風(fēng)”的壓抑之氣,幾次的跳進跳出,十四歲的商榆讓我想到了塞林格的《麥田里的守望者》。因為文化背景的不同,商榆的成長有著獨特中國要素,在一次次的爭吵中,在一次次的出走與返回中,敏感的商榆經(jīng)歷的實在太多太多,這是一篇中國版的“少年成長小說”。我們可以證明的是,老托爾斯泰的名言——不幸的家庭卻各有各的不幸——在中國的適用。但讓我眼前一亮的段落,卻是孫焱莉筆下對“死亡”的從容的“輕描淡寫”。透過一個十四歲少年的“內(nèi)心寧靜”,讓我看見了一個扎紙活老人的“看透與寬容”,讓我想到先哲莊子超然的“鼓盆而歌”的現(xiàn)代版:
少年商榆不喜歡任何抬出自家院子的花圈與紙活物件兒?!切┗ǘ湮锛褐挥性谒麪敔斒掷锊懦錾鷷r才是純粹的,才是短暫一生中最美好和絢爛的時光。老天爺不收人時,那些潔凈的花圈就在自家的廂房棚子里擺上幾日或多日,然后突然某一天被買家拉走,或如果是近處的街坊鄰居及人家有特別要求的,商榆就送去。這活兒商榆從十歲就開始干了,經(jīng)過四年的時光,商榆已把死亡盡收眼底。
因為有了這樣獨特的生長經(jīng)歷,少年商榆以他的率真之眼,發(fā)現(xiàn)了“生死之間”的玄機與真相:“他能鎮(zhèn)定自如地邁進每個離死亡最近的院子,他常不經(jīng)意地從外間堂或透過敞開的窗戶看到這樣的情景:死去的人被蒙蓋著,腳挺挺地支著,露出一雙怪模怪樣的厚底鞋,像棉鞋一樣笨重。活著的人總不顧死去人的想法,大熱天兒也要給穿戴好幾層衣褲,想必另一個世界是沒有夏天的吧?!鄙倌晟逃苡盟H歷的生活,開始了他一己的思考,他不再人云亦云,他的清醒與早熟,使他向成人世界的混亂與盲目,提出了大膽的控訴與質(zhì)疑。少年商榆的存在,像一面鏡子,讓人反思這個患病的現(xiàn)實社會。孫焱莉也如同一個拂去鏡上塵埃的“小說巫師”,給她的讀者照亮了一條透視生活的通道。
四
2008年的初秋,我曾有幸和我的母校遼寧文學(xué)院新銳作家班的學(xué)員們,進行過一次文學(xué)交流活動。在這次交流中,我推薦了捷克作家赫拉巴爾的中篇小說《過于喧囂的孤獨》和短篇小說集《底層的珍珠》。讀孫焱莉的小說,不由得讓我想到了赫拉巴爾的作品和他的創(chuàng)作主張。在孫焱莉的小說中,不論是小城、小鎮(zhèn)、小村,她筆下的人物更多的是“小人物”,更有小人物中的受辱者、“智障兒”、離異者、邊緣人,她關(guān)注的是“弱勢中的弱勢”、“底層中的底層”。因為選取生活視角的獨特,孫焱莉的小說很自然地帶上了“底層的氣息”。在她的作品中,她的底層視角也多有與眾不同之處,這也是難能可貴的。成長中的孫焱莉,是可以預(yù)期有“小說前程”的一位作家。
因為對孫焱莉的小說創(chuàng)作有所期待,我愿把捷克作家赫拉巴爾向她推薦,也愿把赫拉巴爾的一段創(chuàng)作談與她分享:“在我的作品中,最大的英雄是那個每天上班過著平凡、一般生活的人;是我在鋼鐵廠和其他工作地點認識的人;是那些在社會的垃圾堆上面沒有掉進混亂與驚慌的人;是意識到失敗就是勝利開始的人?!?/p>
在讀過了孫焱莉的《眩暈》后,我有了這樣的想法,她的“短篇小說”的篇幅是否“過長了一點”,如果有所“瘦身”,也許是別樣的景象。我覺得像《眩暈》這樣“人物較多的小說”,作者下筆前更應(yīng)該周密布局,使“遺憾”降到最低。可我更想說的是,這樣的題材是可以進行中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如能從容開掘,以作者的“氣息說”而言,更深地撥動讀者的心弦,是指日可待的事情,如若不信,請讀孫焱莉此后的小說吧。
2009年7月22日
于遼西秋水書屋
責(zé)任編輯高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