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焱莉
一生出來,他的眼皮就太大、太重,像一面墻堵在那里。從能站立起那天開始,他就在反復(fù)做一個動作——抬眼皮。拾啊,抬。終于從一個小縫隙里看到了正前方的亮光與物體,可人們看到他最終抬起來的不是眼皮,卻是頭。
當(dāng)邊門店老街那些吃飽喝足閑來無事的人們,就著傍晚夕陽的光輝,滿嘴丫冒沫子說那些個沒頭沒影的懸乎事兒時(shí),在青石板上,便會看到這個孩子跌跌撞撞,仰臉朝天走路的樣子,看光景有五六歲,他的小影子被拉得長如巨人。初看到他的人都感覺很奇怪,這個孩子怎么長成這樣?他是誰家的?
這樣,孩子的母親路水水就再也藏不住了,被人們從角落里翻出來,平平展展地晾開。還好,不是扒光了衣服??陕匪褪怯辛硪环N感覺,當(dāng)她邁著怯懦而凌亂的步子追偷跑出來的兒子時(shí),就感覺自己的衣服被老街那些或站或蹲或坐在店邊、路旁、屋檐下的男人們女人們扒掉了,一件也沒留,所有藏匿的東西都大白于天下。
終于把這個不省心的孩子從外面捉回來,路水水關(guān)上院門后一屁股坐在院子的濕地上,大汗淋淋。兒子此時(shí)已又跑到沙土堆上用小鏟子撮土了。兒子三歲還吊在懷里、掛在脖子上時(shí),她們娘倆兒就搬到這兩間小青磚房,有三年了。這三年來她一直緊閉著院子的木門??蛇@次終于還是沒關(guān)住,就像恥辱總要在某一處留下鮮明的標(biāo)記一樣。比如眼前這個兒子,時(shí)時(shí)讓她想到那個被塞了嘴、扒光衣服強(qiáng)行掰開腿的夜晚,時(shí)時(shí)讓她感到猛然進(jìn)入的那種撕裂般的疼痛。誰也沒料到那才是一個疼痛的開始,由于不能做流產(chǎn),而她又要活下去,便不得不一天天躲在膨脹的肚子后面哭泣。她的父親說:“再熬些日子吧!等生下了就送到人多的地方,命好就有一戶人家收留,命不好……唉!”這樣九個月里,每天都會有一把新鮮的尖刀從清早路水水醒來的那一刻被舉起,或慢或快地戳向她的心。當(dāng)這個埋在體內(nèi)的恥辱之果“砰然”落地后,她不禁放聲大哭起來。這是一個那么柔弱的小東西,他仰在那兒掙扎著,細(xì)聲啼叫,緊閉著眼,似乎不想面對這個光亮的地方。路水水那一刻在淚水的間隙里被孩子死死閉住的眼皮所打動。她感覺這就是另一個自己。她艱難地翻過身跪在父親面前說:“把他留下吧!我只有他了。”父親臉一下紅漲起來,說:“不行!”
后來母親也跪了下來。
父親掩面長泣。
三年后,路水水能獨(dú)自帶孩子了才搬出一直沸騰不能平息的村子,在一個大月亮地兒里被父親趕著馬車送到邊門店老街上叔叔遺留下來的老房子里。
路水水是想從一個陌生的地方開始忘記。
可如今,看吧,她的這個孩子成什么樣了?覷著眼睛好像不恥于與整個外界為伍。如果一直是這種高傲的姿態(tài)還好,她也滿意了,算是一個面對周圍替她抬起頭的人??墒聦?shí)不是這樣的,真的,遠(yuǎn)不是!
路水水的一只母雞最先替她看見了兒子以后的腳步。
那只雞是路水水怕兒子寂寞從鄉(xiāng)下父親家要來的,本是兩只,另一只沒活到三天就死了??蓛鹤訁s并不喜歡這剩下的一只,每日看到它就要追打一氣。這只雞倒成了路水水的伴兒了,走到哪跟到哪。它在不斷奔跑與追隨中倒是很快就長成了,每日吃完食都會跑到墻角破筐里下一枚雪白的蛋。孩子從母親那里知道每日吃的圓圓的好吃的東西叫雞蛋,是外面那只雞下的,于是他便也在吃完了路水水的飯后跑到那只破筐前蹲下。開始那只雞有點(diǎn)害怕這個一直跌跌撞撞追打它的小孩,可后來,看他只在身邊蹲著,似乎也有一個蛋在肚子里要下,便心安了一些,只盯著他的臉。蛋終于出來了。孩子看見后,沖過去抓在手里。一種奇怪的感覺在心里蕩開,他感覺到手里的這個蛋太燙手,濕漉漉的,有一種綿軟的感覺。他想起了上次抓起雞屎的感覺,便啪地把它扔在地上。這一切都被站在門口的路水水看得一清二楚,她不解地問:“你為啥扔了雞蛋?”兒子說:“我看雞拉的蛋里有沒有屎。”小孩對所有的事都好奇,第一次。路水水教訓(xùn)了幾句就算了。可后來,兒子居然總是這樣做,第二次他挨了一頓打,第三次又挨了一頓更重的,只因那一刻路水水想起了那個夜晚,涌起了恨。等到第四次,路水水只剩號啕的力氣了。她沒有想到自己千辛萬苦留下來的孩子,用了五年才學(xué)會獨(dú)自走路,走路的姿勢又足夠令她悲傷,而今走到地上竟是做這樣的事情。
路水水在哭沒了淚水的夜里狠命地打了自己無數(shù)個嘴巴,從里往外的疼才稍稍輕了些。
直到一個中午,兒子一頭塵土從外面進(jìn)來。那只雞早已挪了好幾個地方生蛋,但總是甩不掉這個孩子。雞只好隨便找個地方一臉絕望地呆看著這個大眼皮男孩。這次,兒子雙手捧著一枚完整的蛋對母親說:“這里真不會有屎了,有一個紅太陽。我肯定!”這樣,路水水的心才沒把殘留的那一點(diǎn)點(diǎn)希望給扔掉。
這孩子趁路水水出門倒垃圾的機(jī)會跑出去一次之后,才猛然意識到了外面諸多的神奇,便接二連三地溜出去。他在這方面竟有著天賦,像一只腳上有肉墊子的貓,無聲無息,在丟三落四的路水水忘了關(guān)院門的每一次,都能成功地跑出去。他順著門前石板鋪成的小路一直向西跑,以他特別的姿勢,遠(yuǎn)遠(yuǎn)看像一只正在助跑準(zhǔn)備飛翔的大水鳥乍撒著翅膀。邊門店老街的人看到從街角深處跑來的這個孩子姿勢如此令人矚目:他左沖右撞,你看他不行了,要倒了,結(jié)果他卻又穩(wěn)穩(wěn)地保持了平衡,哪里有要倒的架勢呢?接著又朝著你意想不到的方向晃蕩,前后左右上下都有可能。最讓人驚奇的是這孩子一臉高深莫測的笑,會仰著頭用眼角覷你一眼,又一眼。你看不到他的眼神,而你的微張著嘴瞪著眼睛的呆樣子已讓他看過了,他飛馳而過從不回頭或側(cè)目。這真奇怪!
這到底是從哪里來的孩子?
路水水藏不住了,這點(diǎn)已經(jīng)不可改變了。以前瘦弱的她在不得已出去買日常必需品時(shí),沒有被人注意,她皮膚黯淡,特別是面頰與鼻梁兩側(cè)那蝴蝶形的黑斑,讓人那樣容易忽略她,她更像是誰家鄉(xiāng)下來的親戚,替人來買鹽與豆油。而今終于有人因這個憑空冒出的奇怪孩子而想起她——對啊!我見過兩次,不,三次,有一次是在李家油店里……
聰明而有活力的人們對未知的事總懷著積極探尋的念頭,邊門店老街的人們從來就不是木頭。
這回從哪兒開始呢?當(dāng)然是這個被他們起了親切外號的孩子“望天兒”。至于這孩子什么時(shí)候有了這樣一個外號,沒人說得準(zhǔn)確,也許是他第一次出現(xiàn)在街上時(shí)吧。后來整條街都這樣叫嚷:“看,望天兒來了,望天兒,來,這里來……”人們親切地叫。
本來望天兒出門的機(jī)會就不多,不像農(nóng)夫種麥時(shí)撒種一樣豪爽,倒像是種土豆,絕對有節(jié)制。原因倒不是望天兒多么知道掌握露面兒的火候,而是路水水對外面的不信任?,F(xiàn)在又聽到這樣一個外號,路水水心里翻江一樣鬧騰,開始大白天反鎖起院門來。有時(shí),不得已要出去時(shí),她都在外面認(rèn)真地把門鎖好,才能安心去把父親因匆忙而沒來得及磨成面粉的麥子送到街里的加工廠。好在這樣的時(shí)候并不多,父親多數(shù)時(shí)候會把現(xiàn)成的面粉、小米、高粱米、白菜、土豆等各樣?xùn)|西運(yùn)來,供飽他們娘倆的肚子。人們在這種時(shí)候想從這個臉上長滿黑斑的女人嘴里問出事
情是不可能的,因?yàn)檫@個女人走路總低著頭,說話眼睛也不看你。有時(shí),她被你突然的一句問話擊中了,好像在驚慌中看了你一眼,可她眼神的中心也總與你的眼神差那么兩厘米,以她高度的戒備審視你的動向。而你從她眼里除了能看到戒備,就真的沒有別的了,至于她的嘴,從來不回答你任何額外的問題。老街的很多人都搖搖頭說:“哎!這娘倆腦袋都有點(diǎn)‘包碴兒(這是我家鄉(xiāng)的哩語,意思是毛病)?!?/p>
路水水被看作神經(jīng)不正常,她自己并不知道。即使她知道了也沒什么,也許會更高興一點(diǎn),至少沒人打擾她們娘倆了。望天兒已經(jīng)八歲了,個子卻不高,他在院子里自己玩,玩一堆泥,玩墻角的螞蟻,一圈圈地追院子里的雞和一只新添的小白狗,玩夠了,就搬一塊石頭爬到用破舊的油氈紙苫著的煤坯垛上。這個時(shí)候多是天色蔚藍(lán)的上午,天空偶爾有一兩朵白胖或通透的云彩,高懸或慢慢移動。這樣的好天氣,總讓人看著遠(yuǎn)處想著遠(yuǎn)處。望天兒的動作非常小心,像一個顫巍巍的老太太,他的個子正好比墻頭高一點(diǎn),從墻外或更遠(yuǎn)一點(diǎn)的地方看,一顆細(xì)長的腦袋掛在一堵老得起了苔蘚的青磚墻上,有時(shí)下頜下面墊著兩只手,有時(shí)胳膊干脆就擔(dān)在墻上。路水水喊他:“下來!”他回應(yīng):“啊!知道!”再叫就再:“啊!知道!”路水水氣餒了。不再喊,讓他看夠了再回來吧,反正她是拗不過這一根筋的孩子的。等吃飯時(shí),望天兒下來,路水水就問:“怎么叫你下來,你不下來呢?”望天兒說:“那邊有小孩,還有一個在天上飛的球。我稀罕他們。”路水水說:“他們很兇,會罵你、打你的!離他們遠(yuǎn)點(diǎn),外面沒有好人!你就呆在家里?!?/p>
我想我應(yīng)該說說路水水老房子的位置。她的家其實(shí)更像是一座荒山上的洞,四面不靠。
路水水的老屋坐落在老街東北角,一個最不顯眼的地方。老街官名叫邊門店蒙古族自治鎮(zhèn),因這個鎮(zhèn)子最初是由一條遠(yuǎn)近聞名的皮貨交易古街衍生出來的,所以,只要是這里的人便自稱他們的地方為——邊門店老街。改革開放好幾年了,很多新鮮的事物如雨后春筍般及時(shí)冒出那么多尖尖,把原來的一些東西都擠在了身子下面,可我家鄉(xiāng)人卻念舊,不想把老街的歷史和用順口的東西給丟棄了,于是就加上三個字解決了,不嫌繞嘴。
老街有幾處大的院落,最早是屠宰廠、皮革廠、毛品收購站等,如今都閑置起來。路水水的房子?xùn)|面正是一處屠宰廠,一大片開闊地荒蕪了好些年。里面長滿了榆樹、楊樹和杏樹,還有一米多高的蒿草,中間穿行的那條河正是原來排污水與血水的溝。如今水清了,生出了無數(shù)蝌蚪與泥鰍,只因有水,這里一年四季都是孩子們的好去處。望天兒每日就是站在墻頭上看著這個屠宰廠的河溝發(fā)呆的。路水水的房子西邊一連六間房子一直空著。院門口背陰地一塊石頭底部長了青苔。院子很大,地面都是早年的老青磚鋪就的,磚隙里鉆出纖細(xì)的小草,都是長不大的樣子,似乎也沾了霉味。院子里到處堆著被雨澆爛的煤坯。還有陳年的糟劈柴,風(fēng)一吹就會飛起的樣子。路水水想不明白這樣一個院子原來是做什么用的。從來沒有人告訴過她,她也不知道問誰,也不想問,只是有時(shí)沒什么事想一下而已??梢哉f路水水的老屋是一處與邊門店老街幾乎脫離的地方,如一只多足蜈蚣,不小心弄斷了一只腳,一端吱吱的體液不斷冒著熱氣,等待粘連,而另一端卻只有一些不疼不癢的皮連接著,拖在后面。我家鄉(xiāng)的人們并不是有意冷落這對從鄉(xiāng)下來的母子,有些好心人甚至想從什么地方幫助一下他們,卻找不到入口。連以鄰居的借口接近都沒有用,沒有人能以鄰居的距離與路水水隔著墻說話,人們與她的距離都是用“眺望”這樣的詞來形容的。
路水水和兒子來了近五年才給人們留下了那一點(diǎn)點(diǎn)印象。這也是邊門店老街上的一個事實(shí)。一個人想繞開些東西,總有自己的辦法。
望天兒卻喜歡那只多足的轟轟隆隆爬來爬去的大蜈蚣,喜歡它的休息,喜歡那些粘粘稠稠的東西,那種就要被一種力量吸進(jìn)去的感覺,總令他身體發(fā)輕。
望天兒又一次背著路水水跑了出去,他開始躡手躡腳,后來腳步快了,像才想起什么重要事情一樣向著院東的開闊地,向著他看了半個夏天的孩子中間跑去。他離他們越來越近,心跳猛然就咚咚咚快起來,他驚了,一下子停住,手捂了一下胸口,確認(rèn)沒有被撞開的洞洞,不會有東西掉下來,就再次跑向那里。像一只水鳥飛向精細(xì)美味的小魚食,急切而歡愉。
等路水水找遍家里,發(fā)現(xiàn)兒子不在時(shí),忙奔出院門,這時(shí)望天兒已一身泥哭著往回跑,臉成了一朵黑色的花。路水水忙跑過去問:“怎么了?”“嗚——他們用泥扔我!”望天兒向身后開闊地上一群向這里遙望的孩子一指。路水水就厲聲道:“不是告訴過你嗎,外面都是壞人,你就是不聽!”
路水水想,我兒子偷跑的決心一定和摔雞蛋的勢頭一樣,這樣的孩子,笨雞都能看透!希望他能早意識到外面的不潔與疼痛,有一天知道紅太陽是藏在殼里的。
最近一些日子,路水水總感覺迷迷糊糊的,越來越喜歡睡覺,頭總在一些家務(wù)的空隙挨到枕頭上,開始睡。以前她可不這樣,以前她精神著呢,一夜一夜睜著眼睛,夜里所有的聲息她都能辨別清楚——門口白狗的呼嚕聲,幾只蛐蛐爭吵的聲音,樹葉沙沙沙的私語……甚至露珠兒在草尖兒上緩慢凝成水滴的聲息。一顆流星劃過夜幕,還有一些很固執(zhí)的遙遠(yuǎn),夢幻一般嘈雜的響動——那是漂浮在另一個空間里牛馬們的靈魂?duì)幊撑c飄動的聲息,它們要強(qiáng)于豬、雞和鴨子微弱的響動,懸在近處。對于路水水來說,夜里要比白天生機(jī)勃勃得多?,F(xiàn)在,她每時(shí)每刻都感覺累,困。想想這樣也很好,可以什么都不用想,把自己拋進(jìn)一個無知的世界中。這樣一想,路水水就安心睡開了,甚至這種渴念睡眠的慵懶讓她疏忽了對兒子的管束。臨睡著,當(dāng)困意沒完全覆蓋時(shí),她便聲音含混地對屋子或院里正在玩的兒子說:“兒子,你好好玩!我瞇一會兒。”一聽母親這樣的話,望天兒總是一口答應(yīng),事實(shí)上無論什么事,望天兒總是一口答應(yīng)。只是做事時(shí)不知要等到哪百年,比如扒墻頭兒的事,母親喊:“下來!”他答應(yīng)著,可卻不下,不單今天不下,明天也不下,半年多了還是下不來。有時(shí)氣急了,路水水就把兒子從墻頭上拉下來,狠狠照著屁股和肩頭摑幾下,可轉(zhuǎn)眼的功夫,他又含著淚水站在那遙望了。沒辦法,就讓他望個夠。如今路水水已對兒子許多地方開始放任?,F(xiàn)在,只要他安全地呆在身邊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可路水水又忘了鎖門了,望天兒一臉笑地跑了出去,還不忘把院門回手輕輕帶上。這些事有時(shí)做得神不知鬼不覺。
路水水太能睡了,有時(shí)一睡就是半天。被那群孩子冷落著的望天兒在孩子們都散去時(shí)歪斜地走回家,看到母親還在睡,只是姿勢換了一下??山K究還是有不一樣的時(shí)候,路水水早早醒來,發(fā)現(xiàn)兒子不在了,就去外面找,把他從草叢后面連拉帶拽弄回家,邊走邊數(shù)落:“告訴你多少次了,不要和他們玩!”望天兒因被母親的手掐疼了而流下淚水,他說:“我稀罕他們,我想和他們玩!”路水水大吼:“他們不會和你玩的。你就像個……”路水水還是把后面兩個字咽
下去了。她知道“傻子”兩個字有多尖利,它早晚會扎到兒子身上的?!啊饷鏇]有好人!”她把那兩個字換成了對外面的概述。
路水水有了一個新鄰居,而這個鄰居什么時(shí)候來的,路水水竟然不知道。
一早,路水水起身,看見兒子望天兒,已跑到西邊的墻邊了,不用蹬什么東西也能把小腦袋露在墻上面。西邊的墻與東面的墻高度竟相差了那么多。西邊的院子里多了一個高大的男人,在院子里走動,把一些木條子堆在一起。路水水的心開始抖起來,這是她看到生人,特別是高大男人必然出現(xiàn)的癥狀,她的畏懼、厭惡與怨恨都在其中。當(dāng)初那個高大男人在昏黃的傍晚讓她沒有一點(diǎn)力氣動彈。
路水水看到那男人粗壯的胳膊和長腿時(shí),猛然意識到中間的墻簡直就不是墻,仿佛這人一抬腿就會邁過來。原來沒有人時(shí),太陽西下,偶爾她會站在墻前,那墻正好到自己胸下,她便雙手拄著腮,看日頭一點(diǎn)點(diǎn)紅下去,落下去,最后沉在遠(yuǎn)處大墻后面。忘記說了,那六間房之外并不是民居而是一戶老宅的高墻,比房子還高的墻,沒人知道造它的人砌那么高的墻干什么。就像現(xiàn)在她不知道這個身材高大的男人什么時(shí)候來的,從哪里來。路水水還發(fā)現(xiàn),那個院子的地要比自家的高很多,所以讓人感覺一抬腿就能邁進(jìn)來。以前她沒有意識到這些,路水水忽略的事太多了。望天兒對這個人很感興趣,他使勁揚(yáng)著一臉笑看著人家,那人也時(shí)常對他笑一下,后來,想起什么似的,轟隆隆地走進(jìn)屋子,出來時(shí)手里多了兩個西紅柿,他走到墻跟前,彎下腰隔著墻遞給望天兒那兩個柿子。望天兒一臉興奮地伸過手接住。路水水突然從屋子里沖出來,厲聲喝:“兒子!誰讓你要的!”三步兩步?jīng)_到那里,搶下兒子手里的西紅柿,叭!放在墻頭。然后扯著孩子向屋子拉去,望天兒哭起來回頭看那兩個柿子,路水水回頭看孩子,這當(dāng)兒,她也看到了那男人呆呆的表情,有一個柿子還紅艷艷地?cái)[在墻上,另一個已經(jīng)不見了,不在路水水的院子里,一定是掉到那邊去了。
開始幾天,路水水關(guān)了屋門不讓望天兒出去,可后來一想,總不能不出屋吧,便叮囑望天兒:“不要同那人說話,不能要人家的東西。”等望天兒一口答應(yīng)了才肯放出去。
這以后,望天兒又開始趴在西邊墻頭觀望了,這時(shí),那個高大男人多數(shù)在院子里忙,好像有許多活兒要干。可看到望天兒站在墻邊那么近地看一個男人,路水水自己感覺無比別扭、臉紅,好像自己站在墻邊眼巴巴看一樣,一有這種念頭,路水水就在屋子里大聲叫:“兒子——回來!”兒子倒是答應(yīng),就是腳不動。這時(shí)路水水希望兒子像以前一樣去另一邊的墻頭望一望。在一次晚飯后,路水水和兒子望天兒有了一次簡單的對話:
路水水問:“你老去那兒看什么?”
望天兒說:“我沒和他說話!”
路水水說:“好孩子!我問你他有什么好看的!”
望天兒說:“我稀罕他!”
路水水說:“你怎么誰都稀罕?”
望天兒說:“不知道。”
路水水說:“唉,你什么也不明白還稀罕什么?外面的人心都壞了,以后離那人遠(yuǎn)點(diǎn)!我寧愿你看東邊的小孩們!記住沒?”
望天兒說:“噢!知道了。”
原來路水水沒事會在院子里轉(zhuǎn)一轉(zhuǎn),站一會兒,坐一下,無聊的時(shí)間就過去了。自西院這個男人來了后,她基本就在屋子里呆著,無聊時(shí)就拼了命地睡,一副多少年沒睡了或以后再也不能睡了的架式。
總有出屋的時(shí)候,比如去茅房。路水水剛一出門,眼光放過去,看那男人正對著望天兒說話,聲音很小,后來看到他,那人就喊:“哎!大姐!這孩子怎么……”然后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做了一個這樣的動作。路水水突然涌起那種慣常的憤怒,又出現(xiàn)了那天歇斯底里的狀態(tài),她奔到望天兒面前,一下子把孩子抱起來,對那個人說:“你才是啞巴!你才有毛病!”轉(zhuǎn)身便往屋子里走,望天兒在母親這種蠻力的挾制下咧著嘴,想哭又不哭忍著哪里的疼,讓心軟的人看不得。后面?zhèn)鱽砟侨嗣Σ坏忉尩穆曇簦骸按蠼悖艺f的不是那個意思,我……”咣!其余的什么話都被關(guān)在了門外。
這段簡短的對話使路水水對這個莫名鄰居以及邊門店老街無端地憤怒,把自己與外界之間兒再次狠狠地劃了一道溝,雖然只有一個人聽到,可對一群人,路水水也會這樣做的。
秋天近了,對于路水水來說似乎總有干不完的活!她從早市兒里買來各種便宜的菜,秋黃瓜、下秧子的辣椒、茄子連同父親從鄉(xiāng)下運(yùn)來的蘿卜腌了滿滿一缸的咸菜,再加上秋白菜與春土豆,這就是他們娘倆從老秋開始到來年春末大半年的菜了,這些事是一點(diǎn)也不能含糊的。路水水晚些時(shí)候還要趁著白菜最便宜最好時(shí)腌上一缸酸菜。她如一只忙碌的田鼠,屯積著過冬的吃食。
而這時(shí),鄰居的院子也眉清目楚地好看起來,整齊干凈的院落更顯寬敞。那個人進(jìn)進(jìn)出出,有時(shí)捕捉到路水水的影子,停下來看看,一臉若有所思。有時(shí)則誰也不看自顧做自己的活計(jì)。不久那個院里多了三口大鍋,在西北邊又壘起了三個大灶臺,用車?yán)瓉砹艘恍┧拿娣忾]的白鋁簾子,那些東西一層層摞起來比人還要高很多。路水水在那人不在院子時(shí)認(rèn)真地望過去,還是不知道這些東西有什么用處。
每日里,望天兒看著這個新鄰居與院子的種種變化,臉上便蕩漾著無邊幸福與期望。路水水很討厭兒子這種神情,感覺像是一只餓狗盯著一根肉骨頭,張著嘴,流著涎水,眼皮一眨不眨,生怕跑來另一只狗。更奇怪的是自己家那只小白狗,竟然從見到這個陌生人開始連叫都沒叫一聲,一想到此,路水水就怒氣十足,踢了臥在屋門口的狗一腳喊:“兒子!進(jìn)來!”狗“吭嘰吭嘰”叫著跑到院子里。望天兒答應(yīng)了,不動。路水水從屋子里沖出來,連掐帶擰只兩下子就令望天兒啊啊地哭起來。這樣又弄出那個人不尷不尬的表情。
路水水每到秋天里就會感覺累,一個人要搬來弄去地倒騰很多東西,一次,她用那輛老得足能放進(jìn)博物館的舊自行車馱了一袋子芥菜頭兒。由于感冒,她推著很吃力,勉強(qiáng)弄到家里,當(dāng)把車子支好,想往下搬蘿卜時(shí),后架上的一根鐵絲刮住了袋子,她使勁掙了幾下也沒能掙下來。這時(shí),她正好面朝西,看那人正看著她,她急了,不想讓他看笑話,又猛地一搬,還是沒下來。那人說:“別急,我?guī)湍?”一句話才說完,一只腳已踏在墻頭,另一只腿從墻上飛旋而下,“嘭——”雙腳同時(shí)落進(jìn)路水水的院子里。一聲巨響,在路水水的心里炸開,忽倏一閃,一雙滿是泥的腳,踩爛了幾株玉米,還把一件純白的衣裳,裹進(jìn)了綠汁與黑泥里。從遠(yuǎn)及近,從近及遠(yuǎn)。是不是這樣一雙腳又要落進(jìn)她才收拾停當(dāng)?shù)脑鹤樱涯切┰缒曷湓诮锹淅锏膲m土驚得到處都是?這樣想時(shí),她真感覺到了——灰,鋪天蓋地的,一些迷住了她的眼,另一些蒙上她的心,而更多的則堵在了她的嘴與鼻孔,讓她不能順暢地呼吸,憋得難受,難受不知道多少年了,她猛一用力,把車袋子與車子同時(shí)推倒在地,急切嘶啞地尖叫:“啊!走開——”袋子的口開了,滾出無數(shù)個大大小小的芥菜頭,有幾個小的一下子就滾到了那個站著不知道是進(jìn)是退的高個子男人腳下。路水水好像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力氣,頹然地癱在地上
嗚嗚嗚地悲鳴起來。
自看到這個人后,她就一直想哭一哭,今天終于可以了。
那個人開始躲著路水水的身影,只要路水水在院里出現(xiàn),那人就會回到屋子里。這樣也好,路水水想,她可以大大方方地出入院子與屋子之間了,不必?fù)?dān)心被人緊緊地盯著看。
可有時(shí),路水水感覺那人還是在盯著她,卻不是用眼睛。比如某個夜晚,外面的月亮很白時(shí),兩個人都在屋子里自己燈光的照耀下,便有一種吸附在心尖上的緊密的感覺隨著一股突至的灼熱氣流散開來,散得屋里屋外到處都是。路水水平躺在炕上,四肢放開,寂靜的夜息里便流出細(xì)密溫?zé)?,這種熱在最悶的夏天里也不燥,有一種適度柔軟與涼滑。仿佛漂浮在水面,整個人都在隨波蕩漾。這些年,只有她一個人在一個隱蔽的空間里時(shí)才會有這種輕松感。這時(shí),西邊屋子里老式錄音機(jī)隱約傳來鄧麗君的情歌。磁帶受潮了,聲音奇怪得很,這個時(shí)候路水水就會感覺屋子里西邊的一面墻都在散發(fā)著一種光芒,很銳利,像是一道目光的原始出處,當(dāng)這些光通過她身體時(shí)并不疼,只有都落到心頭時(shí),她才感覺是那么難受,從里向外難受,仿佛有一種空,被抽去了一切的荒涼,不知用什么填到里面才沒有那么空曠。她便翻了一個身,試圖掙脫這種感覺,可這種感覺很頑固,把她夜里所有的漂浮感都啄破,一部分倏然飛走,另一部分被一塊密不透風(fēng)的鐵或者是石頭壓在上面,那真是一種輕重嚴(yán)重失調(diào)的感覺,時(shí)時(shí)刻刻讓她生出不安。路水水希望有一個人把自己飄起的那部分狠狠地壓住,把沉入水底的那部分打撈起來。那人如果能從墻壁里穿過就好了。這樣的念頭在路水水的腦海里一閃,一種悸動便由腳后跟兒一下子躥到了心頭,身體便慢慢燃燒起來,最后,如火一樣。
路水水的越冬準(zhǔn)備接近尾聲,心開始熨帖起來。一天中午,她從外面回來,剛嘩嘩啦啦地開鎖時(shí),聽到院子里有響動,就順著門縫看過去。院子西邊一雙大手把兒子從墻那邊抱到墻這邊,穩(wěn)穩(wěn)地放在地上,等路水水完全開了門,走進(jìn)院子時(shí),那個人已開始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向屋子走去,只是兒子回頭看了她一眼。
這個人總讓路水水心里升騰起一絲說不清的感覺,與不安相近,卻不是。
路水水依然不喜歡走在老街的人前,她總是等到非去不可的時(shí)候才選擇人少時(shí)出發(fā)。比如夏天最熱或下小雨的時(shí)候;冬天最冷的時(shí)候;春天有風(fēng)的時(shí)候。這個秋天她趁中午邊門店老街的飯時(shí),去商店買些鹽、醬油,準(zhǔn)備放在酸菜缸、咸菜壇里,這得需要很多,所以她推了自行車去,省得拎著累。這是一個秋天正午,干熱籠罩著邊門店老街的青石板與兩邊的房脊。石板反射著一股股的熱氣,周圍幾棵才開始見黃的楊樹葉子幾乎卷了起來。這樣的天氣里是沒人喜歡出來挨曬的。路水水付了錢出了門,用繩子往車子后架上仔細(xì)綁著東西。身邊是一溜瓦房中間的門洞,路水水曾路過那個門洞,掃過兩眼,知道那里很寬闊,去年兒子就曾跑到這里來,被她捉了回去。路水水記得門洞向里有好幾幢氣派的老宅,也就是說外面這一溜還只是門房。
最讓路水水驚訝的是門洞在說話。
那是自路水水來到邊門店老街后聽到的最令她震驚的聲音——種似乎發(fā)生在洞穴里的甕聲甕氣的特有音質(zhì)在回旋,有無數(shù)怪異的回音在跑動。
門洞說:“……國良!你小子他媽的放著勝家大少爺清閑日子不過,跑那個旮旯地方受罪去,圖什么呢。租個房子說干什么事業(yè),我看你醉翁之意不在酒,你不是看上那個小傻望天兒他媽了吧?那女人有什么好?胸那么小,屁股那么窄!”
門洞又說:“……你們是怎么想的?我可不喜歡做什么大少爺,自已做點(diǎn)事,踏實(shí)。再說,我就是喜歡她了,怎么啦!又沒犯什么法,不行嗎?”
門洞再次說:“缺他媽心眼啊你,想女人想瘋了,你年紀(jì)再大也是個小伙兒,和一個有孩子的女人扯,你真有病,小心以后給你生一個傻兒子……”
路水水轉(zhuǎn)過墻,來到門洞的正前方,她第一次把自己放置在老街的路中央,放在如刀鋒一般閃爍的太陽光下,放在一個門、一個洞的面前,她要看看所有躲在暗處的人。那一刻她看到兩個男人坐在小板凳上吸著煙,而她的鄰居正穿著寬大的背心、褲頭,在一把躺椅上那么一仰一仰地?fù)u著。路水水注意到那個躺椅很精致,是上好的竹蔑編的,細(xì)密的花紋,每一根竹片都被時(shí)光打磨得油光可鑒。
路水水第一次用如此犀利的目光看邊門店老街的人。那一時(shí)刻的感覺是那么美好,不用隱忍,不用畏懼,不用擔(dān)憂,簡直就是一塊不可撼動與入侵的石頭。她的鄰居抬身向院子里逃去,另兩個男人轉(zhuǎn)過頭不看她。
路水水那天正午以一種堅(jiān)毅的表情嗒嗒嗒嗒地走在街道的正中央,不偏左也不偏右。她的小影子在腳底下緊緊跟隨。可當(dāng)回到自己的屋子,關(guān)上門,她還是逶迤地哭了起來。
秋天真正熟透之后,那個叫勝國良的鄰居運(yùn)來了好些袋山楂,堆放在院子里,過了幾天,三個婦女坐在院子里,專門篩選這些山楂,又把選好的山楂摳去籽,放在一個個大盆子里洗凈,裝到消過毒的玻璃瓶子里。一陣鞭炮過后,熱氣騰騰的大鍋,一掀,一瓶子又一瓶子新鮮紅潤的山楂罐頭齊墩墩地?cái)[在那里,在氤氳的白色霧氣里有一種炫美。
望天兒又一次挨打是在罐頭加工開始的第三天。
那天,望天偷跑了出去,等路水水發(fā)覺時(shí)連忙去找。路水水向街深處走,在另一個胡同口便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了這樣一幕:幾個小孩子在空地上玩兒,望天兒站在他們旁邊。一個瘦弱的男孩子用一副大人才有的口氣說話,那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傳來:“……望天兒,你咋總跟著我們?”兒子說:“我稀罕你們!”“……你像個傻×,誰和你玩,走開!……”另一個壯實(shí)點(diǎn)的男孩說著便隨手推了望天兒一下。望天兒如一根屹立的木樁沒有動。瘦弱的男孩子感覺沒了面子發(fā)怒了,對另外兩個說:“……給我打他!”等路水水跑過去時(shí),兒子已倒在地上,被迅速地踢了好多腳。那群孩子已散得遠(yuǎn)遠(yuǎn)的了。
路水水心疼地說:“兒子啊兒子,你為什么吃一百個豆也不嫌腥啊!真是傻子!”
兒子用衣袖抹了一把鼻涕說:“這幫小子勁兒真大!媽,我還是更稀罕那院的大個子!”
路水水無奈地說:“那你就和大個子玩吧!至少不會挨打!可人家哪有工夫陪你。”
鄰居的院子里越來越熱鬧了,很多人進(jìn)進(jìn)出出的。多數(shù)時(shí),路水水無比煩燥,那些嘈雜的聲響有如雷聲在她耳邊轟鳴,令她心悸不已。只有極少時(shí)候,路水水感覺那些花花綠綠女人的忙碌蠻有意思,讓她心生羨慕。特別是她們發(fā)了工資一臉的喜悅揚(yáng)起的那些細(xì)碎粉末被風(fēng)呼呼地吹到了她的院子里,落在地上還在閃閃發(fā)光。
冬天似乎來得太快了,下起了雪,卻不冷。我老家邊門店老街寂靜得如一塊臥在湖底的石頭,無論從西北來的風(fēng)怎么刮也撼不動它,所有封住的窗子里都一絲不透,有時(shí)連喘息的聲音都沒有,讓你懷疑人都死絕了,與夏天不同與敏感的南方不同,這就是北方冬季特別的狀態(tài)。
路水水窩在房子里,此時(shí)她的房子真像雪堆里的一個雪窟窿,窗戶沒被雪掩上的地方露著一點(diǎn)黑,又像誰洞開的嘴,咽進(jìn)去自己知道,吐出來別人看得見,哪一個更妥帖呢?
此時(shí),路水水望著那條晾衣繩在雪中越來越低,塌下腰來,她的嘴唇也跟著有了弧度。她想起了那天勝國良的樣子。那些天之前,勝國良把儲存的山楂已全做成了罐頭并賣了出去。院子一下子就清靜起來,有了冬天的樣子,路水水這才猛然意識到冬天已走得很深了。勝國良把家里家外收拾一遍后,好像閑著無事的樣子。出出入入地踱著步,那時(shí)路水水正在用磚頭壘一個倒塌的鴨圈,不能用泥,她只能一點(diǎn)點(diǎn)仔細(xì)地摞,使它嚴(yán)密結(jié)實(shí)些,外面還需要圍一些草做保暖層。勝國良突然就停在了墻前,一個略顯結(jié)巴的聲音傳來:“我……我想和你說……說兩句話……”他起始的聲音很大,嚇得路水水一抖,不禁本能地回頭尋找聲音的出處。她便看到那個男人端正地站在那里,眼里有許多不安與局促。路水水又低下頭繼續(xù)干著自己的活,不過節(jié)奏明顯地慢了下來。
“……我知道你煩我,可我沒有壞心。我很喜歡你……兒子……”
路水水的手停了一下。
“……孩子到上學(xué)的年紀(jì)了,前些日子趁你出門時(shí),我把他偷到我家里玩了一會兒,教了他兩個字,沒想到他學(xué)得很快?!?/p>
路水水的兩只手同時(shí)停住。
“……他很孤獨(dú),你不知道嗎?我們大人怎么都好,可他還小。我就想告訴你這些!哦!還有,我明年做罐頭時(shí),希望你也來!如果不喜歡就算了!如果你討厭我在你隔壁吵鬧,你告訴我,我到別處租房子去。到時(shí)你知會我一聲就行。我……我等你消息,就這樣,說完了!”
路水水抬起頭,看到勝國良舒了一口氣,迅速看了自己一眼,快步向屋子里走去。
如今在勝國良不在那個院子時(shí),路水水又想起了那些話和那個高大男人結(jié)巴的窘樣子,她竟然有了一種想笑的沖動,真就笑了,在邊門店老街最深遠(yuǎn)的房子里泄露了珍稀的愉悅。這樣的情景沒人看到,就像她剛來時(shí)在屋子里哭一樣隱秘。
望天兒不在家,被父親接到鄉(xiāng)下去了。春夏秋三季父母都在田院里勞作,沒有時(shí)間看管孩子,冬天終于可以安閑下來了,享受一下天倫之樂。望天兒不在家時(shí),路水水又體會到了那種寂靜,如墜進(jìn)夜半一樣,可這時(shí)卻是白天,她很不習(xí)慣。原來人啊,哪怕是個小孩子也會充滿整個房間的。
沒有風(fēng)的冬天寂靜得如枯樹上最后一片葉子垂著頭一動不動,無聊得很。路水水想還是刮點(diǎn)風(fēng)吧!
晚上,真的起風(fēng)了。很大。
路水水關(guān)了門,擰開那臺12寸的黑白電視。那時(shí)邊門店老街很多家都置備起有顏色的電視了。路水水卻從來沒有見過傳說中的“彩電”。電視天線被風(fēng)刮得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電視里一陣緊似一陣的雪下著,把所有的人蒙得面目不清。路水水眼睛很疼,就關(guān)了電視,開亮25瓦的小燈泡聽著外面風(fēng)刮過房脊走過檐頭溜過院墻擰過院里繩子、木樁、鐵絲、盆子的聲音。這些在外面,她在屋子里,這讓路水水感覺到了踏實(shí)。
人在房子里才最安全,四面透風(fēng)的外面,路上、街道和玉米地里看起來是那么空曠松垮,人要是呆久了保不準(zhǔn)哪一刻也會煙消云散吧!這樣想著,路水水便進(jìn)了自己的夢鄉(xiāng)。
這里真是一片踏實(shí)的坡地,地上的草與草叢里的花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鮮亮。路水水光著腳走路,草綿軟,如踏在水波之上,路水水從來沒有走過這樣的草,她甚至低下頭細(xì)看了一會兒那些草們。幾只紅色、粉色、白色的鳥跟隨著她一下一下地跳躍,時(shí)不時(shí)歪頭看她幾眼,眼睛里噙著笑,這是很奇怪的事,路水水總感覺鳥們像是有什么話要對她說。登上了坡?!疤彀?真美!”她驚呼起來,她聽到自己的聲音高亢而悠揚(yáng)。在現(xiàn)實(shí)里她從不曾用這樣的音調(diào)說過一句話。她感到自己的心浸滿了輕盈的氣體,那坡的另一面竟然是無數(shù)座彩色的山,那些赤橙黃綠青藍(lán)紫和它們生出的諸多色彩,疊加著、滲透著、烘托著,直到天邊你也能清晰分辨出那些帶子中間的花朵是怎樣一朵朵挨擠著、糾纏著,一只花蕊上的蝴蝶怎么抖動翅膀吮吸著蜜……如此綿延不絕的山,如此誘人的景象。路水水毫不猶豫地?fù)淞讼氯?,她沒有下落,有生以來第一次抓住了飛翔的快感。那種被一只無形巨手托住不放的安全與這種安全里生出的小睡意又融進(jìn)了那種輕盈那種舒緩那種懸浮與行進(jìn)。一直飛……慢慢,眼前一片模糊,身下的彩山變成了一種花哨,緊接著是一片綠。路水水感到腳底疼了,她低下頭仔細(xì)看,原來自己降在了一片玉米地邊,一株匍地而爬的蒺藜鉆進(jìn)了她的腳底,她趕快向前邁了一步,那是雨后的玉米地,她一腳陷進(jìn)了泥里。路水水前所未有地恐慌,她向前跑,后面一只手伸過來,長長的,長得偌大的天地間只有這樣一只長手,一只欲撕去她面皮的手……
路水水開始叫,開始掙扎,感覺到了疼,她醒了,把壓麻的胳膊甩了甩。外面風(fēng)嗚嗚嗚悲鳴,夾雜著另一種特別的聲響,路水水好奇,隨手揭起了黑布窗簾。由于用力過猛,那簾子掛得又不結(jié)實(shí),一下子就扯了下來。就在那一瞬間,近在咫尺的地方,一張猙獰的臉貼掛在模糊不清的玻璃窗上左右晃蕩,不知道是人還是鬼。路水水啊的一聲向后一仰,差點(diǎn)摔到地上,以為是錯覺,她穩(wěn)了穩(wěn)再細(xì)看,人還故意向旁邊閃一下,結(jié)果那張臉也跟隨著她移動。路水水大叫:“誰?滾開!誰?”那張臉就忽遠(yuǎn)忽近忽左忽右。她跳到地上抓起笤帚不知道該打什么。那張臉開始撞玻璃,路水水知道那些窗戶框已糟損了,去年夏天已不能用力開關(guān),如今外面那個如果是鬼,什么也阻攔不住;如果是人,幾下子窗戶就會散架的。路水水真的沒有辦法了,真的感覺到了走投無路,她害怕得要命,下意識地跳到屋子的西墻跟前,邊用力拍墻邊聲嘶力竭地喊:“救命!救命!救命!”似乎這樣一敲那厚實(shí)的墻就會打開一道門,救星就會出現(xiàn)。可她的內(nèi)心是絕望的,她知道勝國良這時(shí)候應(yīng)該住在街里那個帶門洞的四合院里。忽然嘩啦一聲,那塊去年望天兒打出裂紋的玻璃首先掉下半塊來。一只黑黑的手伸進(jìn)來。
路水水哭叫著抓起身邊的毯子捂在頭上,把自己置于黑暗之中,等著災(zāi)難與傷害再一次降臨。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沒了聲息,風(fēng)似乎停了,四周一下子安靜下來,有個聲音輕輕呼喚:“路水水!水水!”還有輕輕敲玻璃的聲音。“誰,你是誰?”路水水從毯子后面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拔?勝國良!你沒事吧!剛才那個人有點(diǎn)精神不好。也是凍得太難受了,才闖到你院子里。我已把他關(guān)我的小里屋了。他是不是嚇著你了?”當(dāng)路水水聽出真的是勝國良的聲音后,便踉蹌地跑到門口,打開門栓。勝國良一身冷氣猶猶豫豫地進(jìn)了屋子。
路水水看到勝國良那一刻,人漸漸軟下去,幸好勝國良一把扶住了她。
勝國良說:“沒事了!沒事了!”然后把路水水輕輕地?fù)г趹牙?,拍著她的后背撫摸著她的頭發(fā)。
路水水就伏在勝國良的胸窩兒里大聲哭,直到聲音全啞了,她還張著嘴無聲地嚎哭著,她的眼淚是那樣豐沛,從沒有斷過。
路水水的這次哭泣用了整整一個晚上。把風(fēng)都哭得停了步,在外面躡著腳安靜地聽著。
勝國良后來對路水水說:“其實(shí)我每天夜里都來,不到天亮就走,我想見你又生怕你從此不看我一眼,不和我說一句話,真折磨死人了!”
等望天兒從鄉(xiāng)下姥爺家回來后,剛進(jìn)院子就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