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丁
母親坐在床頭打毛線,昏暗的屋子里我只聽見那細細的若有若無的聲音,好像一種溫暖的水流在心間。母親說阿公如何如何和藹可親,如何如何喜歡我,還給我取了這樣一個特殊而有意味的名字。我蹲在地上一邊玩毛線團,一邊愣愣地聽著,卻想不起阿公究竟長什么樣子。那時我四歲,正是懵懂無知的年紀。阿公已經(jīng)去世兩年了,母親總是在屋子里只剩下我們兩個人的時候向我傾訴往事,絮絮叨叨,語氣里洋溢著對阿公的哀思。我說,媽媽,阿公去哪里了,阿公好久沒來看我了嗎?母親就捉住我的小手往墻上一指,便看見衣柜上方的那個巨大的相框。框中的老人頭發(fā)稀疏,瘦瘦長長的臉,刻滿歲月無情的滄桑,嘴角隱約的弧度,眉宇間的開闊卻透出一種堅韌與睿智,尤其是那雙清澈的眼睛使我心中一凜。母親在背后推我,說,該給阿公磕個頭了。于是我有模有樣地屈膝下去,額頭咚咚咚地響,一個,兩個,三個。我整理膝蓋,抬起頭,看見阿公的嘴角露出了微笑。陽光透過窗戶照在他的眉毛上,閃爍晶瑩,好像彎曲了。母親說,阿公會保佑你的。
十歲的時候,我全身長滿了一種濕疹,大如指甲,奇癢難耐,用手一抓,血肉模糊。母親見此情景,一時手足無措,哇的一聲嚇哭了。父親冒著烈日走了十幾里地,找到一個遠近聞名的老中醫(yī),老中醫(yī)卻連連搖頭,說他行醫(yī)這么久也沒見到過這種怪病。父母無奈,只好用茱萸熬成濃黑的汁水給我喝,藥水下肚,一種銳利的疼痛穿腸而過,貫達全身。冷汗水流出來了,我覺得我像棉花一樣輕,我漸漸聽不見母親的吶喊了。我覺得我就要死了?;谢秀便蔽铱匆娨黄邓{的天空,天空上面漂浮著白云,白云后面有歌聲。那是阿公坐在村頭無垠的油菜花地里吹著笛子,蝴蝶飛繞著阿公白白的長須,清風吹起他的衣襟,一副仙風道骨的樣子。阿公向我微笑,我似乎遙遠地聽見他呼喚著我的小名。我應了一聲“阿公”便飛跑過去……,一下我就醒了。母親坐在床頭眼睛紅紅的,她說,你都昏睡三天了,話沒講完便淚如雨下。我安慰母親,翻起身來吃完了桌上的飯菜。第二天,背上的濕疹變少,變小,慢慢消失。母親說,是你阿公救了你。
每到阿公生日、祭日或清明,天尚未亮,母親便到床邊來叫醒我。把里屋打掃干凈,點上幾炷香,燃起幾根蠟燭,燒上數(shù)疊紙錢。這是對逝者的饋贈與祝福,燭光與青煙帶著我們的思念抵達另外一個世界,也惟有此時我才覺得我們是那樣的血脈相連。整理潔凈的新衣,跪下,鄭重其事地磕三個頭。石板地面是冰涼的,寬廣的,好多次額頭觸地的那一瞬我都以為那是阿公的額頭。祖孫觸額,這是多么美好。只是我連阿公最初的記憶也沒有,我的心里泛起一陣悲涼,我的身子打了一下閃。母親把阿公的相框從墻上摘下來,用濕布擦掉上面的浮塵,蜘蛛網(wǎng),污垢。然后卸掉螺絲,把相框里面也擦得干干凈凈。相框被掛上去,墻上的阿公在我的眼前變得清晰起來,觸手可及。我再次下跪,磕頭,石板地面立刻變得溫暖起來。那確實是阿公的額頭。
十七歲的那年,我考上了大學,要離開鄉(xiāng)村到遠方讀書。臨走的那天,我到鎮(zhèn)上借了一只相機,把阿公的照片拍下來,書頁大小,裝在信封里。我想阿公與我是不會相離開的,無論我走到哪里,他都與我相連,思念相連。阿公永遠佑護著我。母親給阿公獻上一只烤雞,在香氣氤氳之中,我又跪下去磕頭,額頭觸到地板的那一瞬淚水滴落,不能遏制。抬頭,看見墻上的阿公水汪汪的眼睛。他也是淚眼朦朧了。
責任編輯:楊琴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