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炎
臨終時,我對重八說:“我不能……再為你撓腳底板了,就讓我……再聞一聞你腳上的味道吧?!?/p>
做了皇后,我依然保留著從前的習慣,給重八洗腳。
重八的腳很大,由于常年行軍打仗,腳底板上結了很多繭子。我知道重八最喜歡的水溫:熱,但不燙。重八的腳泡在盆里,待那些繭子泡軟了,我就用指甲輕輕地刮,刮掉一層,再刮第二層。重八的嘴左扭一下,右咧一下,舒服地發(fā)出“嘶哈”聲。有時他感覺癢癢了,就“噓噓噓”地笑,本來就不大的眼睛瞇成了兩條縫。我喜歡重八這樣子,作為一個女人,我不太喜歡他縱馬廝殺的冷酷,盡管我知道那是必須的,但我還是愿意看到一個慈眉善目、有點像個壞小子的朱重八。
“夫人,”重八把腳放到床上,說,“我就喜歡你給我撓腳底板?!?/p>
“那我就給你撓一輩子?!蔽覜_他嫣然一笑。
重八是個閑不住的人。大業(yè)初定,朝廷里有很多事要做??伤铝顺?,卻叫上孩子們,把花園里的花都給拔掉。孩子們不明所以,問他這是為何,他說花花草草讓人玩物喪志,咱們種菜,把皇宮的花園變成一個大菜園子。說著,就把鞋子甩掉,打起赤腳,捋起袖子,徑自跳進了園子。孩子們不敢不從,也都紛紛跳進泥地,熱火朝天干起來。
自然,這樣的“皇宮春播”,我可不能袖手旁觀。我叫上宮女,一道下了園子。一大家子在皇宮里種菜,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吹街匕四樕咸柿撕?,還沒等我遞過手絹,他倒拿手抹起來,結果手上的泥土把他抹成了一個五花臉,大家都笑起來,他也笑得前仰后合。
晚上,我照例給重八洗腳。捧著那兩只大腳,我也心疼,如此這般,他的繭子怕是永遠也退不掉了。
一晃。就過去了好幾年,重八胖了,下園子也少了。重八已經不會說“我”了,而是輕車熟路地說“朕”。有一次,我給重八洗腳,重八說:“夫人,以后你就不必再親自為朕洗腳了。”
“為何?”我問。
“你貴為皇后,母儀天下,這等屑小之事理應由下人侍奉。況且,朕這腳如今已經沒有繭子了?!?/p>
我突然覺得一陣失落,多年來,給重八洗腳,已經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只有抱著那雙大腳,觸摸著那些厚厚的繭子,我才覺得踏實,才覺得我擁有一個真實的朱重八,而不是一個至高無上的皇帝。我說:“你忘了,我愿意為你撓一輩子腳底板。”
重八板起臉。說:“朕已經決定了!”
我知道不能再強求,躺在床上,我就和重八念起舊事,念起幾年前我們一起在園子里種菜的情形。當我說到他的“五花臉”時,重八又笑了,笑完說:“那時朕還不會做皇帝?!?/p>
“可是,天下子民需要一個這樣的皇帝?!蔽艺f。
重八沉默了。我知道重八此時已徹底走進了過去,那些過往的記憶,在他的心里像菜蔬一樣滋長。大明朝堅實渾厚的土地上,站立著一個純樸、憨厚、仁愛的朱重八……
第二天,重八拔掉了花園里的花,又打起赤腳種菜了。自然,我又可以為重八洗腳了。
斗轉星移,我的靈魂在一個星夜里將逝。留戀大明,留戀重八,我真的不想走。臨終時,我對重八說:“我不能……再為你撓腳底板了,就讓我……再聞一聞你腳上的味道吧?!?/p>
重八眼里含淚,說:“夫人,你這是何苦呢?”但他無法拒絕我眼神里的堅決。重八脫了鞋子,把一只大腳緩緩伸到我的面前。
我深吸了一口。滿意地笑了。我說:“重八,我聞到了,聞到了……”
“聞到了什么?”重八問。
“泥士味,”我說,“那是一個好皇帝的味道?!?/p>
看到重八潸然淚下,沖我鄭重地點頭時,我坦然地舒了口氣,讓靈魂乘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