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 東
我們是人,不是黑猩猩,由于面子問題,對雨從天降的慶??擅猓枪爬系撵`魂對雨的敏感卻揮之不去
我非常喜歡下雨,寫過很多關(guān)于下雨的詩。每當(dāng)下雨,我就有話想說,有詩想寫。雨構(gòu)成了一種情緒的轉(zhuǎn)變,一種感動的背景,甚至是感動本身。我曾寫過一篇題為《絕不感動》的短文,對人們?yōu)E用“感動”一詞進行了質(zhì)疑。在我看來,對于周遭的人和事,“感動”的使用太廉價了,幾乎成了一種粉飾。但對于雨之類的自然的恩賜,“感動”的形容則恰到好處。在這里,感動是純的,也是非常物質(zhì)的。對人和事的感動,和對自然之物的感動,在我看來是兩回事,只是占用了同一個詞。我比較偏向于后者。
下雨了,雨降落在地面上,或者落入屋檐下的一只破瓷盆里,發(fā)出滴答的聲音,然后你聽見了,非常清晰,非常純粹,這就是我所說的感動,或者愿意在這里使用“ 感動”。我曾經(jīng)以此解釋我的詩歌寫作,就是要捕捉這樣的感動。是否做到了這一點?可以另當(dāng)別論,但這的確是我追求的目標(biāo),或者是目標(biāo)之一。
我至今沒有孩子,但這并不妨礙我想像,如果我有孩子的話,我該怎樣教育他?自小背誦唐詩或者學(xué)習(xí)某種樂器肯定不在我的考慮之列。我會抱著他或者牽著他在我們這個共同置身的世界里四處走動,其中的一個畫面就是:下雨了,我撐著傘,懷抱著我的孩子,雨劈啪劈啪地打在雨傘上。這時,我會對兒子或者女兒說:“這是雨,是雨的聲音,仔細地聽聽?!?/p>
無論是唐詩的音韻或是樂器的悠揚都是對自然之聲的模仿,何不讓他直接去傾聽呢?把注意力轉(zhuǎn)向這原初的事物,學(xué)會使用他那雖然幼稚但卻被自然塑造了幾十萬年的耳朵。那無與倫比的耳朵和那些無與倫比的聲音正相匹配,正是為此目的而存在于世的呀,可不能讓這樣的耳朵在我們的文明教育中關(guān)閉,或者半開半閉,聽而不聞。
我喜歡下雨還有一個直接的原因,它起源于我的童年。一下雨就可以不去上學(xué)了。當(dāng)時,我們家在農(nóng)村的生產(chǎn)隊里,離學(xué)校有一兩里地,下雨之后道路十分泥濘,再加上當(dāng)時的學(xué)習(xí)可有可無,所以一下雨就不用去了。下雨意味著放假休息,意味著休閑,心情頓時輕松下來。
如今雖然下雨天我還得工作,但那分輕松的心情必定會油然而生。就好像在雨天里工作不是被強迫的,出于自愿,干多干少都是賺了,白撿的。并且一下雨,你就和這個城市隔絕開來,外面大雨滂沱,你在家里茍且偷安,任何重要的、必要的、刻不容緩的事都可以借故擱置起來。雖說小雨使人憂郁,大雨不免令人興奮暢快,但它們都具有一種清新的自由的底蘊,使你不再浮躁,也更加集中了。雨是向下落的,滲入土地,匯入江海,我們的心田也感應(yīng)到了這分沉著和凝聚的力量。
每當(dāng)雨季來臨,黑猩猩都亢奮不已,又是掰樹枝又是吼叫舞蹈。我們是人,不是黑猩猩,由于面子問題,對雨從天降的慶祝可免,但那古老的靈魂對雨的敏感卻揮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