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曉瑜

她第一次出現(xiàn)的時候，他17歲。單薄的年輪在記憶里變得蒼白。雨天，白裙子，淺藍色帆布鞋，雙肩包。引發(fā)不起任何關于浪漫的遐想。他故事里的主人公，應當傾國傾城絕色天香，如同英雄美人的相逢。

可是心里也知道，他不是英雄，也注定遇不上美人。她不算美人，自然亦不入他的眼。

她緩緩走進來。劉海斜斜眼瞳啡色，淺笑若即若離地浮在嘴角。

更多的時候卻是一種莫名的憂傷。

這么一個欠缺時代感的女孩子。如同細筆畫的水粉，走進他的生活。

那一天的雨，綿延不斷。她在前座坐下，空氣中慢慢泅散開一陣陌生的花香。她坐得很直，不回頭也不顧盼。她有著筆直的長發(fā)，細碎的發(fā)尾隱匿在馬尾辮的末端。干凈利落。

她來自江南一座陌生的小城。那里有著楊花一年年地飛舞落下。她的聲音細膩柔濡，如同暮春的雨。

他依舊天天在木桌子底下畫畫，讀古龍。偶爾睡覺。下午，遷移的陽光斜斜地落在臉上的時候，準時醒來。

語文課時偶爾聽見她讀課文的聲音，混在全班長短不齊的聲音里，有種固執(zhí)的獨特，細弱卻不肯妥協(xié)。

他不說話。日子清澈如流水，她也從未主動我他說過話。

江南的雨，注定無法被帶到北方。

她的存在，似乎在膽怯地證明著什么。

某一天她沒有來，前座的那個位置一直空著；

某一天他開始寫日記，凌亂的字句里突然冒出一句我好像喜歡上這個女孩子；

某一天她遺忘在桌子底下的麥色小熊，被他不經(jīng)意看到……

他開始寫小說，每一個故事的女主角，都像她。像她的笑容淺淺目光明凈，像她的獨立特行安靜細膩。卻沒有男主角，寫不下最后相愛片段，是怎樣的華麗璀璨又悲傷。

最終沒有勇氣去拿給她。那些關于青春的故事。

光陰細碎，流年輾轉(zhuǎn)。

明知道沒有結(jié)果的故事，卻還在一直地寫啊寫。

偶爾看見她一個人走過不大的校園。米黃色的小花從風中一陣陣地飛落。偶爾看見她抬頭望天，目光想必依舊澄澈而渺遠。他沒有勇氣走近了去，他們的言語，少到幾乎為零。

她的笑容依舊孩子般地純凈卻又孤獨。

夏終，秋未始。

偶爾他會想象她的長發(fā)搖曳裙擺輕揚，獨自行走在江南迷蒙蒙的雨巷里。然而畫面始終是模糊的，沒有開頭也沒有結(jié)尾，她慢慢地走過去，便是結(jié)束。

銀燭，秋光，冷畫屏。

破碎的夢境，流離著遙遠的愿望。

就是這樣子看下去。無視光陰流轉(zhuǎn)歲月不息。

起身，無意間碰到她的手。練習本下面工整的字跡，有些灼眼的蒼白。

她的臉上泛出一層陌生的緋紅。然后，有點勉強卻又孩子氣地笑了笑。

他有些慌張地，把書豎起來。一座薄薄的墻。

——多想留住你的笑臉。

從未聽她說起任何關于她自己的話。

似乎，也沒有朋友。

女孩們銀鈴般的笑聲，總是與她無關。可是她有時又明明是快樂著的——那淺淺的孩子般的笑臉，不很美麗卻純潔清澈。

她的笑容，似乎不屬于這個世界。

她開始畫畫。卻只是空無一人的籃球場，扯散的網(wǎng)，偶爾有蝴蝶飛過。

碎語中聽說他，喜歡畫畫。

卻始終都沒有機會證實。

沉默的三年，無聲地流過。她偶爾轉(zhuǎn)過頭問他作業(yè)。卻從不請教什么。他有些遺憾地看著時間一點點過去，變短。

有你的記憶總是破碎的。

卻依舊完美得，讓人心疼。

別把心也帶走，去跟隨。

高考前的第二個月，換座位。

固執(zhí)地選擇那一個座位，沒有變動地依舊在她的后面。這始終是一個不需要被知道的故事，缺少主角，沒有配角。

他的椅子大了一點，那個角度無法清晰地看見她的輕微動作。

那些關于青春的細小猜忌與期待，全都開始悄悄枯萎。他感覺得到。

她不再畫畫。

陌生的筆，已經(jīng)畫不出后座那個沉默不語的男孩子，漂亮的眼睛。

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也什么都不該發(fā)生。

他的字跡，停留在桌子上，不知寫給誰的陌生眷戀。厚厚的一大疊。

然后他在家里小小的陽臺上燒掉了它們。火舌輕舔著蒼白的紙頁，冒出輕微的煙。

一個月后，就將失去守望你的資格。

籃球場上，終于多了那么一個人。一個，沒有畫出臉的人。只有著淺淺揚起的嘴角，和被風吹得鼓鼓的白襯衫。

沒有蝴蝶。

她的畫，在風中被吹散，如同折翼的蝴蝶，蒼白無力。起飛，再墜落。

故事從此結(jié)束。

生活本身也只不過，是一個巨大的故事。

只是偶爾，一片白色的憂傷。散發(fā)著梔子花，淡淡的芬芳。

她去了西北。那一片本不該有她的地方。細弱的生命站在無垠的穹野下，小羚羊般膽怯又膽大。沒有人問出為什么。她只是一筆一劃地填好志愿。固執(zhí)，淡定，不回頭。

而他，來到江南。

沒有流水的溫柔與小橋的依戀。萍花已碎，細雨未至。略顯黯淡的天空下，有黑白相間的鳥兒低低地飛過。落在色彩淡雅的屋檐上。

青春的模樣，已經(jīng)漸漸黯淡。記憶里張皇的字跡，卻依舊深埋。

——他在故事里，有細細的雨。他喚她雨，喚她美麗的名。夢里，偶爾有她淺淺的笑容，恍眼不見。

——她的畫里，總是期待著那么一個人的出現(xiàn)。他卻從來不打籃球。她遇不上任何類似校園小說的情節(jié)，只是靜靜地在等待著罷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她倉促地走過籃球場，風吹起他的白襯衫，那么單薄，孤獨卻又美好。如同飛舞的那么一陣繁花。靜靜落下。

編者：本篇結(jié)構(gòu)獨特，描寫細膩，緩吟慢品之下，如遇月光，如隨流水，而中間又夾雜著一點過濾凈渣滓后的澄澈憂傷。純從側(cè)面刻畫的手法，富有國畫寫意般的精神，輕靈飄逸，而略有不夠厚、實之感，是“寶簾閑掛小銀鉤”，而不是“宮葉滿階紅不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