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 北
黃裳信中所說,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又同游揚州、常州、無錫;訪香港亦同游。這時的汪曾祺已寫出《受戒》《大淖記事》等小說,在文壇大紅大紫,汪先生已經(jīng)從“殼里”解放出來,心情大為舒暢??梢哉f,汪曾祺的天性得到伸張,他本來也就是這個樣子——倜儻瀟灑。
黃裳與汪曾祺相識是在巴金家里,這時他似乎已到致遠中學教書。1946年7月汪曾祺自昆明經(jīng)越南、香港來到上海,已十分的潦倒貧困。在香港,為等船期,滯留了幾天,這時他已近身無分文了。他寂寞得“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芋頭》),整天無所事事,在走廊上看水手、小商人、廚師打麻將。心情很不好,因為到上海,想謀一個職業(yè),可是沒有一點著落。他在自己所住的一家下等公寓的一片煤堆里,發(fā)現(xiàn)長出一棵碧綠肥厚的芋頭,而“獲得一點生活的勇氣”,可見得他在羈旅之中寂寞的模樣。
到上海,汪曾祺寄住在同學朱德熙母親家里。老家高郵,正在戰(zhàn)火之中,有家不能回。他本想在上海,找一個能棲身的職業(yè),可是一連幾次碰了釘子。在情緒最壞時,甚至想到自殺。他把在上海的遭遇寫信告訴沈從文,沒想被沈從文大罵了一頓:“為了一時困難,就這樣哭哭啼啼的,甚至想到要自殺,真是沒出息!你手里有一支筆,怕什么!”沈先生又讓夫人張兆和從蘇州寫一封長信安慰汪曾祺,同時寫信給李健吾,請他多多關照自己的這個學生。
李健吾對汪曾祺是有印象的。因為在昆明,沈先生就多次向他推薦過汪曾祺的小說。汪曾祺早期作品《小學校的鐘聲》、《復仇》都是發(fā)表在他和鄭振鐸主辦的《文藝復興》雜志上。
汪曾祺找到李健吾,李健吾只好將他介紹到自己學生所辦的一間私立中學——上海致遠中學教書。這時正是1946年的9月。
巴金的夫人蕭珊畢業(yè)于西南聯(lián)大,巴金又是沈從文的好朋友,于是汪曾祺在巴金家與黃裳相識了。同時相識的還有黃永玉。黃裳信中所言“1947——1948年滬上相逢,過從甚密”,這從《故人書簡·記汪曾祺》亦可得到印證:
“認識曾祺,大約是在1947至1948年頃,在巴金家里。那里經(jīng)常有蕭珊西南聯(lián)大的同學出入,這樣就認識了,很快成了熟人。常在一起到小酒店去喝酒,到DDS去吃咖啡,海闊天空地神聊。一起玩的還有黃永玉?!?/p>
黃永玉在《黃裳淺識》一文中說,他曾“見過汪曾祺的父親,金絲邊眼鏡笑瞇瞇的中年人”,想必也是在上海的那個時期。那時黃永玉在閔行縣立中學教書,每到星期六,“便搭公共汽車進城到致遠中學找曾祺,再一起到中興輪船公司找黃裳”,于是“星期六整個下午到晚上九、十點鐘,星期天的一整天”都混在一起。黃永玉笑談:“那一年多時間,黃裳的日子就是這樣讓我們兩個糟蹋掉了,還有那活生生的錢!”幾十年后黃永玉回憶起來“幾乎如老酒一般,那段日子真是越沉越香”。
關于上海的那段日子,汪曾祺沒有專門著文去說,只都是零零散散的散落在小說散文中,小說《星期天》專門寫了在致遠中學的生活,在《讀廉價書》一文中,汪曾祺寫道:“在上海,我短不了逛逛書店,有時是陪黃裳去,有時我自己去?!痹凇秾こ2柙挕分袑懙缴虾#骸?946年冬,開明書店在綠楊村請客,飯后,我們到巴金先生家喝功夫茶?!边@里的“我們”,定會是黃裳和黃永玉等。
黃裳在信中說,“曾祺‘文革中上天安門,時我在干校,因此得批斗之遭亦可記”,這已經(jīng)是1957年“反右”之后的事了。黃裳在《故人書簡·記汪曾祺》中亦曾提及:“后來曾祺上天安門,那時我在干校里,卻為此而挨了一頓批斗,警告不許翹尾巴?!爆F(xiàn)在讀之不僅讓人失笑,笑是覺得荒唐??赡菚r的黃裳,是無論如何也笑不出來的。
黃裳信中所說,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又同游揚州、常州、無錫;訪香港亦同游。這時的汪曾祺已寫出《受戒》《大淖記事》等小說,在文壇大紅大紫,汪先生已經(jīng)從“殼里”解放出來,心情大為舒暢。可以說,汪曾祺的天性得到伸張,他本來也就是這個樣子——倜儻瀟灑。應該說,比在上海的時期還要更好。大約可以和他剛到昆明的初期相仿耳!所以黃裳說“但覺其喜作報告,我則視若畏途”。黃裳天性中是寡言的,正如黃永玉所說:“大庭廣眾下是個打坐的老僧!”
黃裳在信的最后說道,近聞汪曾祺頻有新書出現(xiàn),因我不上書店,俱無所見。于是我立即到書店,購了一套山東畫報社出的《人間草木——汪曾祺談草木魚蟲散文41篇》《汪曾祺文與畫》《汪曾祺說戲》《五味——汪曾祺談吃散文32篇》《汪曾祺談師友》和《你好,汪曾祺》給他寄去。不久我便收到黃裳的回信:
蘇北先生:
一下子收到好多本書,頗出意外。山東畫報把曾祺細切零賣了,好在曾祺厚實,可以分排骨、后腿……零賣,而且“作料”加得不錯,如《人間草木》。應該稱贊是做了一件好事,我有曾祺的全集,但少翻動,不如這些“零售”本,方便且有趣。
大作拜讀,所著重指出處也看了。我沒有什么別的意思,只是多年不見,懷念在上海的那些日子,曾祺在北京的朋友,我都不熟,想來他們之間,必無當年滬上三人同游飛揚跋扈之情,對他后來的發(fā)展,必有所礙。又曾見山東畫報輯曾祺說戲一書,未收我與他有關王昭君辯難之文,可惜。
紙短,匆匆道謝,即請撰安!
黃裳
2007.9.10
是的,汪曾祺當然“厚實”,黃裳同時也是十分欣賞汪曾祺的為人和為文。他在《故人書簡·記汪曾祺》中說:“他總是對那些生活瑣事有濃厚興趣,吃的、看的、玩的,巨細靡遺,都不放過。他的小說為什么使人想起《清明上河圖》,道理就在此?!?/p>
(選自《文學報》2009年4月2日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