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敏
諾貝爾頒獎委員會在其頒獎辭中說:J.M.庫切的小說以精巧的構(gòu)思、意味深長的對話和鮮明的解析見長,同時他又是一個小心謹慎的懷疑者,他對西方文明的偽德道和殘酷的理性主義保持了無情的批判態(tài)度。指出:庫切“在人類反對野蠻愚昧的歷史中,庫切通過寫作表達了對脆弱個人斗爭經(jīng)驗的堅定支持。”
我們對南非那個國家非常陌生,不知道那兒是干旱還是多雨,是丘陵山岳還是一馬平川,在翻譯庫切的小說之前我甚至都不知道那兒是否也有飄雪的冬天??墒俏覀冎浪羞^非常嚴酷的種族隔離制度,南非前總統(tǒng)曼德拉為了反抗那種非人道的制度曾被監(jiān)禁二十七年之久。庫切在描寫那個崇仰和平、相信人人生而平等的老行政長官時,是不是也想到了關(guān)在牢中的曼德拉?當(dāng)然,庫切的主人公并非曼德拉那樣剛毅果敢的民權(quán)斗士,就身份而言也根本不是殖民主義者眼里的“野蠻人”,倒是屬于“文明世界”,應(yīng)該說小說借此表述的是“文明人”的自省。一個平庸而善良、高雅卻未必稱高尚的老人,在帝國討伐“野蠻人”的戰(zhàn)爭中重新審視人類文明的價值理念,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不由自主地跨入了災(zāi)難之門……
《等待野蠻人》的寫作手法相當(dāng)另類,可以說是一個寓言,一個虛擬的帝國,一段虛構(gòu)的歷史。人物大多是虛寫,出現(xiàn)和消失都帶有某種隨意性,在某個段落中會突然冒出一個前面不曾提起的人物,而后這些人物往往又不知所終。人物和情節(jié)的虛化,時空界限的模糊,無疑給作品帶來了指涉更為廣泛復(fù)雜的意象性。顯然,庫切不想把自己的主題限定在南非種族主義那段歷史上,他要說的是人類的一段痛史,從“文明人”眼里檢討“文明”如何戕害文明。那個作為帝國官員的主人公是整部小說幾乎惟一有性格塑造的人物,此人政績平平,沒有什么與時俱進的念頭,卻喜歡考古、愛好打獵,閑暇時則有文學(xué)、音樂相伴,既然鎮(zhèn)上三六九等的女人都樂于討好他,自也不乏尋花問柳之舉。這算是一個有修養(yǎng)的人,但絕對不是善于自我拷問的思想家,庫切讓這樣一個優(yōu)游自適的太平官走向高尚的殉道之路,最終完成靈魂救贖的主題,整個敘述過程居然如此絲絲入扣,好像過去的小說家未見有這等本事。
作者將帝國與“野蠻人”的戰(zhàn)爭作為故事背景,一開始就引入一種嚴峻氣氛,隨著戰(zhàn)事一步步拉開,人性終于被置于非常歲月的煉獄之中。喬爾上校的到來打破了邊境地區(qū)的平靜生活,從這一刻起老行政長官就感受到內(nèi)心被蹂躪的痛楚,然而正是這位代表帝國意志的國防部第三局要員喚醒了他的救贖之念。當(dāng)那個流落街頭的野蠻人女孩出現(xiàn)在自己眼前時,老行政長官內(nèi)心的寧靜被打破了(而且是永久性地打破了)。由同情變成愛,自然不是一蹴而就,小說層層推進的描述委婉有致,人物心理過程的反反復(fù)復(fù)也寫得非常精彩。就說這兩個人的反差也真夠大的———老/少、富/窮、官員/乞丐、文明人/野蠻人、言述者/沉默者……小說的戲劇因素不謂不豐富,但庫切不是那種賣弄噱頭的戲劇化寫手,他的興趣不會停留在這個反差強烈的男女故事上邊。正如他的主人公惦念著綠色沼澤地里新生的蘆葦,留戀那喧囂過后灑滿月光的湖面,庫切的文字很自然地賦予對象一種超越之勢,因為人的精神歸宿才是他關(guān)注的重點。于是有了老行政長官歷經(jīng)千辛萬苦把那女孩送回野蠻人部落去的一章。照《紐約時報書評》一篇文章的說法,這是全書最漂亮的一章,許多段落充滿詩一般的語句。小說家在這里顯示了罕見的描述技巧,當(dāng)我翻譯到這一章時,一邊盡情欣賞那極富美感的原文,一邊又深覺譯筆支絀之窘。這個華彩章節(jié)幾乎給人一種結(jié)束感,末了是那女孩隨野蠻人的隊伍離去,你怎么也不會想到她和老行政長官就這么分別了,互道“再見”之后,那女孩再也沒有回到故事中來。天哪,故事到這兒才寫了一半,接下去的文章怎么做?但是隨著老行政長官的厄運降臨,讀者自然有了新的企盼,心靈的旅途尚迢遙無期。庫切這部小說有許多不按常理出牌的地方,那些收放自如的筆墨不但讓人感到驚訝,也伴隨著沉思的韻律。
一個孩子眼中的陰霾在雪后的淚水中融化了,他復(fù)明了,這是上帝的奇跡。一個孩子在空無一人的廣場上搭建雪城堡的夢,這是庫切內(nèi)心深懷恐懼的鏡像。為什么雪城堡里沒有人,為什么那蠻族女孩總是無動于衷,為什么帝國的臣民要把野蠻人視為異類,為什么……讀著老行政長官被毆打被監(jiān)禁遭受種種折磨的痛苦經(jīng)歷,你不得不懷疑人類正義的思維在這混亂的世間是否還能給靈魂以關(guān)照。信仰在現(xiàn)實面前低下了頭顱,道德良知陷入思想和主義的圍剿。流言和恐懼,新思維和愛國口號,所有這一切使得人們在失衡中的掙扎變得愈加無力。正如老行政長官所說:“行刑者對疼痛的程度并不在意,他們要向我證明的是活著的身體意味著什么,一個活著的身體,只有當(dāng)它完好無損時才有可能產(chǎn)生正義的思維,當(dāng)這身體的腦袋被掐住,喉嚨里被插進管子灌進一瓶脫鹽水,弄得咳嗽不止,嘔不出東西又連遭鞭笞時,它很快就會忘記一切思維而變得一片空白。”這番內(nèi)心獨白可謂字字帶血,讓我們知道喬爾上校那類人物用什么方法使得正義的訴求變成了對它的閹割。
帝國跟野蠻人的戰(zhàn)爭沒有勝者,人們輸?shù)舻氖侨诵院陀嘘P(guān)“文明”的信念。這本書要讀到最后才能明白書名的含義,“等待野蠻人”跟“等待戈多”不同,這種“等待”不僅是一種精神折磨,而且?guī)в徐`魂追問的深意。在老行政長官心目中,這是一個混合著恐懼和快意的字眼,還帶著無盡的慨嘆。故事結(jié)尾的地方倒不大像結(jié)尾,最后只寫到邊境小鎮(zhèn)孤立無援的“等待”,若是野蠻人打進來那幾乎等于引頸受戮,可是沒有下文。野蠻人會來么,兵燹之后又將是什么局面?后面的事情庫切就不管了,大概在他看來,檢討“文明”是每一個文明人應(yīng)有的功課。
是啊,也許是因為我們走得太遠,以至于忘了自己當(dāng)初從哪里出發(fā)。也許我們以為高雅與高尚非常接近,以至于忘了高尚的代價往往是高雅。
作為譯者,我有幸成為一個先睹為快的讀者,可是真沒想到,當(dāng)把庫切的敘述變成漢語的同時自己竟也深深陷入那種冷峻森嚴的氛圍之中。夜復(fù)一夜,隨著老行政長官在牢里拷問自己的良知,把最慘烈的事實一樁一樁揭示出來,我也不禁陷入沉思。庫切的主人公在孤獨中尋找自己的歸屬,也許這對每一個人來說都是一條可行之路,當(dāng)你失去一切權(quán)利和自由之時,心底若還存有仁愛就有希望———這終究是文明的根柢。仁愛是孤寂者的家,孤寂的人在傾聽和發(fā)現(xiàn)自己的同時,也學(xué)會了理解他人和世界,從而建立起一方珍貴的精神領(lǐng)地。我想,這樣去理解庫切的“等待”也許更好,一旦從喧囂紛擾的世間走入平靜的內(nèi)心,就沒有什么好怕的。譯到本書最后幾頁,庫切的邊境小鎮(zhèn)上刮起暴風(fēng)雪的時候,我的窗外也飄起了雪花,從來沒有感受到杭州的冬天也有如此徹骨之寒,猛烈的北風(fēng)嘩啦啦地摧動著窗玻璃,仿佛就是書中的情形,讓人一眼瞥見那個正在費勁地撰寫邊境歷史的老行政長官。他“就像一個迷路很久的人,卻還硬著頭皮沿著這條可能走向烏有之鄉(xiāng)的路一直走下去”,這最后的一句話讓我頗費斟酌,但我終于明白這正是表明庫切對世界的一種悲欣交集的看法:人類似乎再也不可能擁有完整的人格,而多樣性的文化存在卻是最后的希望之地。這認識是一種痛苦,也是一種安慰。隨著老行政長官踽踽遠去的身影,一切野蠻人或是文明人的古老靈魂都以傾身祈禱的姿態(tài)在漫天皆白的黃昏里定格了,無數(shù)彷徨無依的游魂在狂風(fēng)呼嘯的屋頂落下腳來。
翻譯庫切作品不是一件省力的事情,小說中復(fù)雜的意象、豐富的用典往往頗費猜解,加之惜字如金的行文風(fēng)格,初看真有一點語焉不詳?shù)母杏X,所有這些都給翻譯帶來了重重障礙。庫切的寫作還有一個特點,就是多用一般現(xiàn)在時態(tài),稍一疏忽,可能誤讀誤譯。所以,整個翻譯過程中頗有幾分提心吊膽的感覺。
由于庫切對于某些情節(jié)和細節(jié)的處理大大逾出一般小說筆法,翻譯中也有一些疑惑是與文意的解讀有關(guān),這里不妨舉兩個例子。如,第四章有一處看上去相當(dāng)突兀的描寫:老行政長官在廣場上跟眾人一起目睹那些被折磨的野蠻人俘虜時,心想“我救不了他們,我只能救自己”,突然轉(zhuǎn)身去打了一桶水,拎回廣場??墒沁@桶水并沒有派什么用處,主人公意欲何為,這里一點也沒交待。這里或許會使人想到雨果《巴黎圣母院》中埃絲米拉達給鐘樓怪人送水一節(jié),也有人提示這是否與《圣經(jīng)》中耶穌在十字架上接受別人的醋有關(guān)。我不敢對此作穿鑿之解,只能把這個謎團扔給讀者。再如,第五章后半截老行政長官想象著喬爾上校在沙漠里追剿野蠻人的情形,其中“登上金碧輝煌的夏宮,推翻那個象征著江山萬代的虎踞金球的寶座”一句,冷丁一看讓人不解,因為前文曾交代野蠻人的器用都相當(dāng)原始,何以又有如此氣派的宮殿?這里,“夏宮”原文是Summer Palace,但作為專有名詞它未載于一般詞典,按《不列顛百科全書》的釋義是中國清代作為皇家行宮的頤和園,而Old Summer Palace則是圓明園。從追殺野蠻人一下子扯到圓明園和頤和園被毀掠的歷史,行文中這種跳躍性似乎不是我們所習(xí)慣的表述。我理解庫切以此喻指“文明人”對弱勢民族的不文明的征服,可是這里如果直接譯成圓明園和頤和園仍有不諧之感,所以姑按原文的字面意思譯作“夏宮”,加了一個腳注略作說明。
文敏,著名學(xué)者,高級記者,現(xiàn)居杭州。一九九四年開始從事文學(xué)翻譯,已出版譯作十八種,約三百五十萬字。主要有:J.M.庫切《等待野蠻人》《男孩》《內(nèi)陸深處》《兇年紀事》、托馬斯·哈代《兒子的否決權(quán)》(小說集)、L.M.蒙哥瑪利《新月的艾米莉》、斯蒂芬一金《三張牌》(《黑暗塔》Ⅱ)、保羅·奧斯特《紐約三部曲》《密室中的旅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