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盛鴻
1937年12月13日日軍占領南京后,對已放下武器的中國戰(zhàn)俘與手無寸鐵的南京市民實施數(shù)十天的血腥大屠殺?!@是不容抹殺的鐵的事實,不僅由親見親聞的西方記者與西方僑民向世界進行廣泛的揭露,有身受其害的數(shù)十萬難民幸存者向中外作了血淋淋的控訴,日本隨軍采訪的記者、作家、攝影師、評論家等也目睹了其部隊駭人聽聞的暴行,其中一些良心未泯的人感到震驚與恐怖,他們很想把這些屠殺情景與事件記錄下來,寫到報道或通訊中。但日本當局采取種種措施堵塞上述渠道:他們首先對日本隨軍記者與作家關于“南京戰(zhàn)時”新聞報道的寫作與發(fā)表實施嚴格的審查措施,對于違反當局規(guī)定、客觀報道南京大屠殺的日本記者與傳媒進行嚴厲的懲罰與鎮(zhèn)壓。
有位日本隨軍作家在日軍南京大屠殺期間到南京采訪,寫出了一部反映日軍南京大屠殺暴行真相的著作。這就是石川達三的紀實小說《活著的士兵》。
石川達三是日本著名的作家,早在1936年就獲得了日本首屆“芥川龍之介文學獎”。1937年12月29日,他作為日本《中央公論》的特派記者被派往南京采訪,并約定為《中央公論》寫一部以日軍攻克南京為題材的紀實小說。石川達三從東京出發(fā),于1938年1月5日到達上海,1月8日到達南京。當時日軍在南京大屠殺的暴行雖有收斂,但還在繼續(xù)。日軍在南京留守擔任警備的部隊是第十六師團,又稱京都師團。這是一支殺害中國軍民最多的兇悍部隊,于1937年11月從華北戰(zhàn)場調到華中,成為進攻南京的主力,著名的“百人斬”殺人競賽就發(fā)生在該師團。有“魔鬼”之稱的師團長中島今朝吾中將在日軍占領南京后,被任命為南京地區(qū)警備司令官。石川達三在南京該師團部隊中采訪了約7天,直到1月15日才離開。在這期間,石川達三深入到日軍士兵中間,采訪調查第十六師團從華北奉調華中,在常熟白茆口登陸后,經無錫、金壇、句容、湯山,直到南京紫金山、中山門的殺伐歷史及種種“故事”,并到南京城內外發(fā)生重要戰(zhàn)事與大屠殺暴行的實地考察,身臨其境以加深認識、加強感受。他說:“我去南京時決心不見軍官和軍隊首腦。我和下士官、士兵在一起生活,傾聽他們的談話,詳細了解他們的日常生活。軍官對外人總是說謊話,裝飾門面,我想看到戰(zhàn)爭的真實情況,便深入到士兵中去?!笔ㄟ_三耳聞目睹了日軍攻占南京前后的大量實況與大屠殺暴行,深為震動。他回到日本后,在1938年2月1日至10日約10天的時間里,寫出了反映南京戰(zhàn)事的著名紀實小說《活著的士兵》。作品以日軍第十六師團為原型,虛構了一個高島師團,以該師團的西澤聯(lián)隊倉田小隊幾個下層官兵為主角,描述了他們參加進攻南京戰(zhàn)役與占領南京后對中國軍民施行大屠殺的種種令人發(fā)指的暴行,剖析了他們的心態(tài)。盡管作者是以自然主義的態(tài)度寫作,作品有“戰(zhàn)場環(huán)境決定論”與“人的本能論”等為日軍暴行開脫辯解的錯誤傾向,卻生動展現(xiàn)了日軍在南京進行燒殺淫掠的歷史真實。
如反映日軍血腥屠殺中國軍民,作品一開頭就展現(xiàn)了一幅駭人聽聞的場景:日軍下士笠原伍長抓住一個不明身份的中國青年,不加詢問,讓此青年坐在河岸上,然后揮刀砍下其腦袋,將尸身扔進河中。
作品寫道:
對于笠原下士來說,殺死一個敵人,如同用手捻死一只螞蟻。
其他官兵都羨慕與效仿笠原下士殺人不眨眼的“勇敢行為”與鐵石心腸,爭相加入殺人的行列:他們僅僅因為懷疑一個中國年輕女子是“間諜”,就當眾剝光她的衣服,近藤一等兵用匕首刺透了她的乳房;武井上等兵僅僅因為被征來為日軍做飯的中國苦力偷吃了一塊用來做飯的白糖,就當場一刀把他刺死;平尾一等兵等人只因為一個中國小女孩趴在被日軍殺死的母親身邊哭泣而影響了他們的休息,便一齊撲上去,用刺刀一陣亂捅,將小女孩活活捅死;隨軍僧片山玄澄一手拿著佛珠,一手用軍用鐵鍬一連砍死幾十個已經放下武器并失去抵抗力的中國戰(zhàn)俘。
作品對日軍在南京下關長江邊大規(guī)模集體屠殺中國軍民則這樣寫道:
挹江門到最后也沒有受到日本軍的攻擊。城內的敗殘兵土崩瓦解,通過這個潰退的唯一的城門,逃往下關碼頭。前面就是江水,沒有一艘可以渡江的舟船,陸地上也沒有一條可逃的路。他們只得抱著桌子、圓木、門板等一切可以漂浮的物件,橫渡浩渺的長江,向著對岸的浦口游去。其人數(shù)大約有五萬,只見一片黑壓壓的人群在江水中游渡。正當對岸已可見時,等著的卻是先已到達的日本兵!機槍鳴叫著開了火,水面像被雨水打得起了毛。想要回去的話已不可能,日本軍已在下關的碼頭布置了機槍陣地等待他們?!鴮@些在江上漂流的敗殘兵給以最后一擊的,則是日軍驅逐艦的攻擊?!?/p>
對于日軍搶掠財物,作品這樣寫道:
戰(zhàn)士們的心情很好。在(中國)這塊大陸上有無限財富,而且可以隨心所欲地獲取,這一帶居民們的所有權和私有權,就像野生的水果一樣向著士兵們的所求開放……
對于日軍奸淫婦女,作品這樣寫道:
征發(fā)是他們外出的一個借口。也有像以下那樣使用的隱語,以特殊的‘生肉的征發(fā)的說法,表示去搜尋姑娘的意思。
于是幸存下來的士兵,在這種情況下就更需要女人。他們邁開大步在街中走來走去,像獵犬追兔子那樣到處尋女人?!麄兠總€人都像帝王或暴君那樣恣意妄為。而且,如果在大街上達不到目的的話,也會到城外的民家去?!鹩怪靡?,在這樣的感情支配下,什么道德、法律、自省、人情,都不起作用了。
士兵的左手小指都戴著銀制的戒指歸來。
“從哪兒弄來的?”戰(zhàn)友們問。
他們會笑著回答道:“死去的女人的紀念品呀?!?/p>
對于日軍強征中國民眾做軍夫、強迫中國婦女做慰安婦,作品這樣寫道:
在行軍的隊列中,日本軍馬的數(shù)量逐漸減少,支那馬和水牛的數(shù)量在增加,而且支那人軍夫的數(shù)量也在增加,成了行軍的獨特風景線。支那人在幫助進攻南京,他們牽著水牛,穿著膝蓋鼓鼓的黑棉褲,光著腳急匆匆地走著。士兵們抽著煙與他們并排走著,用扛著槍的右肘捅一下他們的肩問道:“你,南京?;ü媚铮喽嗟挠??”當他們了解了這種口齒不清的話語后,在滿是污垢的臉上輕輕浮起難看的微笑,簡短地回答:“有……”
對于日軍到處放火焚燒中國居民的房屋與街道,作品這樣寫道:
“出發(fā)的早晨,士兵們在自己宿營的民宅放火。實際上多數(shù)士兵是等火燒旺了之后才出發(fā)的,用來表示決不退回這座城市的決心,同時也無須防止敵人的殘兵敗卒卷土重來。而且,他們認為仿佛只有把市街燒光,才能充分證明他們曾經占領過這個地方?!?/p>
再如日軍視中國人為牛馬、為奴隸,作品這樣寫道:
他們即使只買一個罐頭,也要抓一個過路的中國人替他拿著,等回到住地時,還打中國人一個耳光,大喝一聲“滾吧!”
石川達三所揭示的日軍種種暴行是如此真實而鮮活,盡管作者在作品的附記中寫道:“本稿不是真實的實戰(zhàn)記錄,而是作者進行相當?shù)淖杂蓜?chuàng)作的嘗試,故部隊與官兵姓名等多為虛構”,但事實證明它正是日軍南京大屠殺的真實寫照。石川達三后來說:“國內新聞報道都是假話,大本營發(fā)布的消息更是一派胡言:什么日本的戰(zhàn)爭是圣戰(zhàn)啦,日本的軍隊是神兵啦,占領區(qū)是一片和平景象啦。但是,戰(zhàn)爭絕不是請客吃飯,而是痛烈的、悲慘的、無法無天的?!?/p>
石川達三還深刻地揭露,正是日本軍國主義當局發(fā)動的侵華戰(zhàn)爭,驅使日軍士兵們逐漸失去人性,變成了暴虐的惡魔。作品中幾個主角人物本來都是日本普通的甚至善良的老百姓:笠原下士原是個農民,近藤一等兵原是個救死扶傷的醫(yī)學士,倉田少尉原是個小學教師,平尾一等兵原是一家報社的校對員,隨軍僧片山玄澄是個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分子。但他們入伍后,在侵華戰(zhàn)場上接受了日本當局灌輸?shù)姆ㄎ魉顾枷耄投甲兂闪藲埍┑囊矮F。倉田少尉“已覺悟殺人必須心腸冷酷,毫不手軟。他開始磨練自己的性格,以便能參加無論多么殘酷的屠殺”。近藤一等兵日益麻木,喪失了人類起碼的良知,“就像一個小學生變成了一個小流氓一樣,不僅不以這種墮落為恥反以這種墮落為榮。他沾沾自喜地向人夸耀:‘我也能搞到姑娘啦,‘我也能從支那兵的尸體上踩過去啦,‘我也會放火燒房子嘍”。每當他感到煩悶無聊的時候,就涌起殺人的沖動。隨軍僧片山玄澄本應崇佛向善,但他在戰(zhàn)場上大殺中國人時,“良心上非但沒有感到絲毫痛苦,反而心花怒放,感到無比的愉快”。
石川達三寫作《活著的士兵》,其用意如其自述:“從我來說,是想通過對戰(zhàn)爭真實情況的報道,讓在后方為勝利而驕傲的人們深深地反省。”但這樣一部以自然主義態(tài)度寫作、講了一些真話的作品,立即引起了日本當局的震怒與嚴懲。此作品刊于《中央公論》1938年3月號,雖已被編輯部刪除了不少內容,帶有很多“空鉛”,但是在雜志出版后送審時,仍因“有反軍的內容,不利于時局穩(wěn)定”而被當局查禁。接著,作者石川達三以“違反新聞法”被追究刑事責任,接受警視廳調查。負責調查的警察和石川達三有過下面一段對話:
警察:你在從軍的時候,都看到了些什么?
石川:看到了很多,都寫著呢。
警察:你寫的,都是你看到的東西嗎?
石川:因為是寫小說,所以有時候把在南京看到的東西搬到了上海,把在上海看到的事情,搬到了南京。
警察:可是,全都不是事實!那不是牽強附會、造謠惑眾嗎?不是太豈有此理了嗎?
1938年8月4日,石川達三與《中央公論》的編輯、發(fā)行人都被日本當局以“將虛構作為事實,紊亂安寧秩序”的罪名起訴,并被判有罪。在法庭上,石川達三陳述了他的寫作動機:“國民把出征的士兵視為神,認為我軍占領區(qū)一下子就被建設成了樂土,并認為支那民眾也積極協(xié)助我們,但戰(zhàn)爭絕不是那么輕松的事情。我想,為此把戰(zhàn)爭的真實情況告訴國民,真正使國民認識這個非常時期,對于時局采取切實的態(tài)度,是非常必要的?!?938年9月5日,石川達三被判監(jiān)禁四個月、緩刑三年執(zhí)行,判決書稱他的作品“記述皇軍士兵對非戰(zhàn)斗人員的殺戮、掠奪以及軍規(guī)廢弛的狀況,紊亂安寧秩序”。
此后,在日本當局對新聞宣傳的嚴厲控制下,再也沒有人敢對日軍南京大屠殺的真實情況作報道,石川達三及其《活著的士兵》事件成為日本侵華戰(zhàn)爭期間第一起、也是最后一起“以筆取禍”的事件。日本的報刊雜志不敢也不可能再刊登有關日軍在南京真實情況的報道,而是連篇累牘地充斥著歌頌日軍“圣戰(zhàn)”與“仁慈”的文章,直至日本戰(zhàn)敗投降,日本當局對新聞宣傳的嚴厲控制政策取得了很大的成功。
日本著名右翼人士、曾擔任過松井石根秘書的田中正明在1984年出版的《“南京大屠殺”之虛構》一書中,得意地說:
我,為了寫此書(按:指《“南京大屠殺”之虛構》),專門將《朝日新聞》、《每日新聞》(當時稱《東京日日新聞》)、《讀賣新聞》三家報紙1937年12月至翌年2月,即發(fā)生所謂“南京大屠殺”那個時期的縮印版復制下來,對當時的新聞報道進行了詳細查閱。雖說當時須謹言慎行并有新聞檢查,但翻遍這三家報紙的所有版面,卻不見有關殺人、強奸的片言只語。
而日本正直的學者菊地昌典在1973年11月由東京河出書房新社出版的著作《南京事件與日本的新聞報道》中,憤慨地說:
要從當時的日本報紙了解南京大屠殺,近乎不可能。赫赫戰(zhàn)果,日本軍的人道主義,后方日本國民的無保留聲援,這樣的新聞充斥了報紙……
讀南京事件前后的報紙,首先痛感的是,在這時大報已完全成了天皇制法西斯走狗的嚴酷事實……
要從這樣的報紙力透紙背地認清“皇軍”的殘虐和侵略性格,是至難的。
日本著名的進步史學家洞富雄在1982年出版的《南京大屠殺》定本一書中則指出:
其實,南京大屠殺事件在當時早已為世人所知,完全被蒙在鼓里并歌頌圣戰(zhàn)的那只有日本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