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強
為了追求真理,1968年4月林昭被林、江反革命集團殺害于上海監(jiān)獄。在對林、江反革命集團審判期間,由新華社記者穆青、郭超人、陸拂為等共同采寫的《歷史的審判》報道中,把林昭和張志新烈士相提并論,稱她是一個“不愿意向風靡一時的現(xiàn)代迷信活動屈服”的“勇敢純真的南國女性”。這一崇高的評價無疑是十分確切的。
林昭,本名彭令昭,蘇州人。她的舅舅許金元烈士,在大革命期間曾任中共江蘇省委青年部長,被國民黨殺害于南京雨花臺,尸體用麻袋裝著投入長江;母親許憲民,早年追隨胞兄參加革命,并曾組織過一次罷工運動。林昭在家庭的熏陶下,從小就有追求真理的頑強執(zhí)著精神,不論什么事情,她都喜歡尋根究底,決不隨波逐流。1946年她就讀于蘇州萃英中學(今蘇州市五中)時,就熱心參加地下黨的外圍組織——“大地圖書館”的各種社會活動,團結閶門外的青年傳播進步文化,并在上?!洞蠊珗蟆贰皶r代青年”副刊上發(fā)表《新綠》等文章,歌頌新生,歌頌光明。
1949年4月,古老的蘇州城迎來了解放,這對正積極準備投奔解放區(qū)的林昭來說真是極大的鼓舞。她滿懷革命激情來到位于無錫惠山腳下的蘇南新聞??茖W校學習,與我同編在三班三組。那時她年僅17歲,真誠、坦率,還略帶幾分稚氣,卻才華出眾,聰慧過人。在那充滿革命朝氣和銳氣、充滿革命情誼和溫暖的隊伍里,她像一朵鮮花勃然怒放了。她又寫又唱,又演又跳,并以犀利的文筆嶄露頭角,獲得了新?!芭抛印敝Q,??缎掠浾摺飞蠋缀跗谄诙加兴奈恼?。她口才極佳,能言善辯,《新記者》上就曾登過一篇題為《針尖對麥芒》的文章,記錄著她和另一位同學的爭論和友誼。
由于工作的需要,我和其他十幾位同學沒等到結業(yè)就調往蘇南日報工作去了,和她也就分開了。在三年多的分別中,只和她在太倉偶然見過一面。那時她在蘇南土改工作隊,我從其他同學那里了解到,她工作非常積極,還寫了很多文章,但和領導關系有些緊張,別的原因沒有,主要是因為她秉性太耿直,生活上有些豪放不羈的緣故。
1953年4月,我從新華日報調到常州民報工作,突然又和她碰頭了。原來她已于1952年秋天和其他幾位新專同學被分配到常州民報工作。相見之后,大家都有說不出的快樂,為又能在一起共事而高興。那時,我發(fā)現(xiàn)她已比過去成熟、堅強,但真誠、純潔、坦率、喜歡爭論的性格沒有變,熱愛黨、熱愛社會主義事業(yè)的信念沒有變,甚至更深沉、更執(zhí)著了。最令人難以忘懷的是,那時離斯大林逝世已一個多月了,她那長長的發(fā)辮上依然結著兩朵潔白的小花,我起初還以為她是在為自己的親人戴孝,后來才知道是為了悼念斯大林。
林昭向我介紹了報社的情況,說她在報社和大家關系處得不錯,工作得很愉快。在談到同志們的情況時,她的用語仍是那么詼諧、尖銳,有時竟笑得前仰后合,但我知道,不管她用辭何等尖銳,她都是絲毫不帶惡意的。她在民報任副刊編輯,常常夜以繼日地工作,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在兩年不到的時間里,她除了做好編輯工作而外,自己就創(chuàng)作發(fā)表了詩歌、相聲、人物通訊等稿件50多篇,熱情歌頌共產(chǎn)黨,歌頌社會主義,歌頌蘇聯(lián),諷刺官僚主義。她還經(jīng)常下廠和工人技術人員交朋友,并教他們寫稿。當時是國棉二廠細紗工、全國勞動模范,后來被選調到市里做領導的徐建華在得知林昭遇難的消息后,立即打電話到常州日報,表示要寫文章悼念她,可見她和工人之間的情誼是何等深厚。
我和林昭在民報的工作直到1954年2月1日民報??癁橹埂T谶@段時間里,由于我們思想都比較激進,在許多問題上的觀點比較一致,因此她曾向我傾訴內心的一些痛苦。其中談到有些人曾強迫她寫揭發(fā)她母親的材料,但在她印象中,母親主流是好的,還曾為革命做過一些工作,沒有什么好揭發(fā)的,那些人卻非逼著她寫不可,說“兩條路,不寫你就不要參加革命”,她無可奈何,就瞎寫一氣。她搖搖頭說:“我真是無路可走,我真不懂他們?yōu)槭裁匆@樣逼我!”當年10月,我曾收到林昭母親許憲民的一封信,總的意思是說林昭太年輕、不懂事,要我在各方面好好幫助幫助她。我和許憲民并不認識,自覺在政治上也不如林昭看得深、看得遠,更沒有她那樣堅強,我能幫助她什么?我就沒有復信,至今回想起來,心里仍感不安。在這段時間里,我們曾多次一起下工廠,并合作寫過一些稿子。
民報停刊后,她被分配到常州市文聯(lián)工作,我則在常州市委宣傳部通訊站,雖然是兩個部門,學習卻常在一起。不久,全國高等學校招生,領導推薦她參加考試,林昭以優(yōu)異的成績被錄取在北京大學新聞系。這對她,對我和認識她的許多同志和朋友來說,都是一個天大的喜訊。大家都有這樣一個看法:林昭政治進步,文思敏捷,極有才華,如果能得到進一步的深造,前途無量。我向她祝賀,她也十分興奮,臉上笑得像朵盛開的花。她把一些暫時不用的東西寄存在我處后,就高高興興地北上了。
北京真不愧是全國政治中心,林昭到北京后就迅速地成長了。特別是在政治上,她已開始從樸素的、感情色彩較多的熱愛黨熱愛社會主義改而從理性上來認識它熱愛它了。她在給我的信中寫道:“到了北京后,我更感到我們祖國的偉大,共產(chǎn)主義事業(yè)必勝無疑。我一定要做一個無愧于這偉大時代的新聞工作者,努力歌頌各條戰(zhàn)線上的模范先進人物……為共產(chǎn)主義事業(yè)奮斗到底!”誰知,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樣地不可思議,不可理解,正確的認識、無私的追求也會給人帶來不幸的災難。在1957年整風運動期間,她旗幟鮮明地支持費孝通等人的觀點,并寫出對“絕對權威”持懷疑態(tài)度的大字報。她寫道:“絕對權威只有利于教條、宗派主義……”于是,一頂“右派”帽子迅速落到她的頭上。
這突如其來的打擊,使她真是傷心極了。生活上的困難她能忍受;參加土改,國民黨特務打黑槍,她從不害怕;為了趕寫稿子,夜以繼日、通宵達旦地工作,她也從不叫一聲苦!她是一個建國前就受過革命教育,并積極參加過革命外圍組織活動的人呀!她一心忠于黨、忠于社會主義事業(yè),是愿為黨獻出一切甚至生命的人啊,怎么能一夜之間就變成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分子呢?誤解,天大的誤解!世界上再沒有比被自己最崇敬的黨誤解和不信任更痛苦的事了。她在給妹妹的信中這樣寫道:“我不能忍受它對我的誤解,而且誤解得那樣深。維系我的一切全垮了,比牛虻不信蒙泰里尼還慘……”
林昭為自己百般辯解,說明自己只是在為國家的命運而思考。她恨不得剖開自己的胸膛掏出那顆赤誠的心給他們看,但是在那種日子里,有誰會來相信她的辯解呢?她從悲憤走向絕望,曾兩度自殺,決心以死來證明自己的一片忠心。在絕命書中,她對那些無限上綱上線,在歷次政治運動中用別人的血來“染紅面貌的人”作了痛斥:“我不愛也不能愛所有的人,那些折磨過、踐踏過我的人,愿我的影子永遠跟著他們,讓他們永遠記得曾出力把我拉開生活、殺死我,讓他們身上永遠染著我的血?!彼詺⒈痪然詈?,第一句話就是:“我沒有錯,我不低頭認罪!”她背上了“拒不認罪”的惡名,被判罰“勞教”,分派在一家剪報公司剪報,完全失去了自由。
夜沉沉,路茫茫。光明在哪里?真理在哪里?林昭在那困難的日子里譜寫了《呼喚》一歌,歌詞是這樣的:
在暴風雨的夜里,
我懷念著你。
窗外是夜,怒號的風,淋淋的雨滴。
但是,我的心啊,
飛出去尋找你!
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我對著空虛呼喚,
為什么我找不到你。
你是被放逐在遼闊的荒原?
還是被沉埋在冰冷的獄底?
啊,兄弟,兄弟!
我的心靈是為你流血,
我的歌聲追隨著你!
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她手在剪報,口在呼喚,心在流血。真理啊,真理,你在哪里?!
同樣不幸的是,在整風運動中我也被錯劃成“右派”,我們從此音訊斷絕。從當時的形勢分析,特別是她那耿直的秉性、激進的思想,我估計她也“在劫難逃”,但我沒有勇氣去了解她的情況,因為存在一線希望總比完全絕望好,我多么希望她能僥幸過關,但歷史無情,她的遭遇比我想的更慘。
1958年底,林昭因病被遣送回上海家中養(yǎng)病。本來,她是應該好好養(yǎng)病的,她原來就較為瘦弱的身軀經(jīng)過如此反復的折騰已非常瘦弱,特別是原已痊愈的肺結核這時又開始復發(fā)。但形勢逼人,對于一個愛黨、愛社會主義事業(yè)勝過愛自己的人,對于一個有馬列主義頭腦的人,怎么忍受得了當時“浮夸風”、“共產(chǎn)風”、“瞎指揮”對國家的折騰!一樁樁、一件件都揪著她的心,特別是對彭德懷的批判,更引起她的憂慮和不滿。彭德懷說的都是事實,而且是按組織原則提出的,他有什么錯?他有什么罪?這樣對待他,黨將向何處去,國家將向何處去?于是,她和上海一些朋友議論開了,認為有責任把自己的觀點告訴有關領導,讓其改變做法。他們認為南斯拉夫和我國國情類似,有些做法值得借鑒,就編寫出版了油印刊物《星火》。林昭在這份刊物上,以極大的熱情、犀利的文筆寫下了《海鷗之死》和《普魯米修士受難之日》等文章,企圖以此來喚醒那些決策者??蓱z,他們把自己那顆鮮紅的心剛從身上掏出還未來得及獻上,就被定為“反革命集團”而遭逮捕。在獄中,林昭被反銬了180天,但她沒有屈服。1962年初,她在“保外候審”期間仍不忘祖國的憂患,決心和其他幾個在蘇州的朋友搞結社活動,但事情剛有個開頭,其中的一員就去自首了。于是,她再度被捕,送往上海,被判徒刑20年。
在高大森嚴、布滿鐵絲網(wǎng)的監(jiān)獄里,林昭沒有絲毫害怕,更沒有退縮。她堅持用寫日記和詩歌、進行絕食等形式來表達自己對真理的堅定信念,表達自己對祖國深沉真摯的愛以及對損害她的一切人和事的蔑視。她在獄中寫的《大地》一詩,就充分表現(xiàn)了她對祖國的眷戀和熱愛。詩是這樣寫的:
啊,大地,
祖國的大地!
你的苦難,可有盡期?
在無聲的夜里,
我聽見你沉郁的嘆息。
你為什么這樣衰弱?
為什么這樣缺乏生機?
為什么你血流成河?
為什么你常遭亂離?
難道說一個真實、美好的黎明,
竟不能在你上面升起?
“一個真實、美好的黎明”,這就是林昭的一切。她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獻給它,并從它那里汲取斗爭的勇氣和力量。
在那個瘋狂的年代,林昭憂心如焚,她反對造神運動,從沒有在風靡一時的現(xiàn)代迷信中喪失過自己的信念和理智。她用黑布白線繡成一個“冤”字戴在手臂上,不斷寫詩、唱歌,甚至割斷血管寫血書以示抗議:“將這一滴注入祖國的血液里,將這一滴向摯愛的自由祭獻??桑〔涟?!洗吧!這是血呢!殉難者的血,誰能抹得去?”林、江反革命集團對她這樣的“頑固不化分子”恨之入骨,對她進行了無窮無盡的折磨。她人瘦得不到40公斤,一頭美麗的秀發(fā)幾乎都白了。當時曾有人對她說:“你只要認個錯,就可以放你出去?!彼⒖袒卮鹫f:“不。我沒有錯,我決不向邪惡低頭?!彼哪赣H也曾含淚勸過她:“孩子,你就認個錯吧,不然,他們會殺死你的。”林昭深情地回答說:“媽,你的心我知道,但我怎么能認錯?認錯就是投降,就是叛變,就是對革命對自己不負責!我沒有錯。”她這種寧死不屈的勇敢斗爭精神,使林、江反革命集團十分恐懼,終于在1968年4月29日下了毒手,當時她年僅36歲。林昭是被暗暗處決的,連骨灰都沒有找到。事后,這伙殺人魔王居然還去向林昭的母親討要五分錢的“子彈費”。
林昭的血沒有白流,她為真理而獻身的偉大精神喚醒了千千萬萬善良的人們。在中共中央領導下,林、江兩個反革命集團先后被徹底粉碎,“一個真實、美好的黎明”終于來到了,她的“右派”惡名已被改正,“反革命”冤案亦已平反。1980年12月21日,林昭生前的部分老師和同學80余人在北京為她舉行了悼念會。時任汕頭大學黨委副書記、原人民大學新聞系主任羅列,全國政協(xié)副秘書長聶真,北京市政協(xié)副主席羅青,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副所長許覺民,北大教授楊晦等都在會上講了話。會上還收到了來自上海、蘇州、無錫、常州、南京、杭州、廣州、哈爾濱、成都、烏魯木齊、太原、銀川、鹽池、梅縣等地老師和同學的唁電、唁函30余份,挽詩、挽聯(lián)等30余首(副)。一星期后,由林昭妹妹彭令范和新專同學倪競雄把悼念會上的錄音帶來常州放給新專同學聽,大家聽了錄音都很悲痛,但又都從她為真理而犧牲的勇敢斗爭精神中汲取到力量,又一次體驗到人生的意義。我們都感到林昭并沒有死,她是最值得我們崇敬的人,是我們新專同學的學習榜樣和驕傲。
1982年5月1日,新專、北大的部分老師和同學為林昭舉行了衣冠冢安葬儀式,將她僅存的一束頭發(fā)安放在墓穴里。墓址選在風景秀麗的蘇州靈巖山西麓,離韓蘄王墓不遠處。常州有謝枕、陸志常和我參加了安葬儀式,許多人都在墓前發(fā)表了講話。林昭的墓碑后面刻著她在上海監(jiān)獄時用血寫在《紅旗》封面上的一首詩:
青磷光不滅,夜夜照靈臺。
留得心魂在,殘軀付劫灰。
他日紅花發(fā),認取血痕斑。
媲學嫣紅花,從知渲染難。
林昭像一顆隕落的星星,軀殼雖然不存在了,但她那燃燒著熱血的曳光卻隨著人民的勝利而愈益燦爛輝煌,并永遠留在人們的心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