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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廢墟

2009-07-02 08:35
飛天 2009年5期
關鍵詞:葉子

栗 子

栗子,1964年生,畢業(yè)于蘭州大學中文系。曾出版散文集《只有海浪》《流水今日》。近年嘗試小說寫作,曾發(fā)表中篇小說《金色少年》《人半中年月半秋》等。現(xiàn)在讀者出版集團《老年博覽》雜志社任副主編。

冬日遲遲,夏雨若穿一件黑色長呢大衣,圍著乳白色的羊絨圍巾,像牧師那樣,莊嚴簡捷,黑白分明。夏雨若緩緩走上山頂,她感覺山頂上的晚風比低處猛烈得多,寒冷得多。

她在等一個人。

夏雨若是因為范曉波而離婚的,現(xiàn)在,又是因為范曉波而復婚的。這個小城本來不大,通往學院路的車很多,學院的大門也一直暢開著,然而回家的路,夏雨若卻走了十年時間??墒?,當她將張晨昊約到一個臨街的酒店里,看著秋日一河混濁的急流,遲疑地提出復婚的要求時,張晨昊厚厚的眼鏡后面的目光中有肅殺的秋寒掃過,但這種目光就像急馳的車窗外一閃而過的風景,他立刻就同意了,好像他一直在等她這句話。之后,夏雨若不知道還能說什么,張晨昊似乎比夏雨若還明白她所有的潛臺詞,一句多余的話都不問。這雖然避免了很多難堪的細節(jié),但讓夏雨若覺得自己沒有得到足夠的鄙夷,也就沒有受到足夠的重視。好像她在外流浪了十年,有一天疲憊不堪地回來了,已見蒼老的張晨昊只是說,噢,你回來了。她希望他勃然大怒,希望他像當初她把和范曉波的事情告訴他并提出離婚時那樣,審問她,諷刺她,甚至一個巴掌就把她打倒在地,甚至把她趕出門去。她做好準備,只要張晨昊不同意復婚,她會立刻轉身離去,從此斷了回家的念頭。因為回不回家的矛盾也同樣折磨了她十年。

但他只是平靜客氣地讓她進了門,然后繼續(xù)備他的古典文學課,整理他的教案。她就像是這個家里一個普通的客人,在某個時間來訪,主人并沒有因為她的遲到而等待過,也沒有因為她如約到來而有所準備。

十年前,夏雨若與張晨昊離婚后,就搬回了文化館,住在院子里一棟簡易的筒子樓里。十年間,鄰居們來來去去,只把這里作為臨時的驛站,夏雨若是最長的住戶。她是文化館的普通干部,一畢業(yè)就分配在這里,日常的工作就是畫畫。她是畫油畫的?,F(xiàn)在,緊挨著夏雨若的房間左右,只住著兩家人,因為都在樓道里做飯,看上去已經(jīng)很熟絡。

靠東面是老楊一家。老楊四十多歲,因為寫了幾篇像樣的小說和散文,剛從某縣的師專調(diào)上來不久,在一所工科大學里教公共寫作課。一個兒子上初中,漂亮得不像是鄭敏敏生出的兒子,正在變聲,心里什么都明白,就是不肯說話,一有空,就埋頭捏弄手里的PSP掌機,刀槍不入的樣子。老楊的老婆叫鄭敏敏,在文化館當保管員,和夏雨若算是同事。她又高又胖,衣服穿在她身上很委屈。鄭敏敏平時笑起來很節(jié)省,只是嘴角往上一提,然后很快就拉平了。她的名言是,從菜市場東走到西,我就知道,買得起的,就是生活,買不起的,就是理想。他們?nèi)谌苏剂藘砷g房子,十四歲的楊揚在靠里的一間,老楊兩口子的住房和夏雨若的住房僅一墻之隔。

鄭敏敏當年接了她父親的班進了文化館。老楊能進城,調(diào)到大學任教,是沾了鄭敏敏的光。鄭敏敏每天晚飯后在院子里氣喘吁吁地跳繩,兩個沉重的乳房跟著一上一下地跳。晚上回到房里,隔著墻夏雨若聽她問老楊,看我瘦了一點沒?老楊沉悶地說,瘦個屁!老楊對鄭敏敏說話的神態(tài)語氣諷刺多于幽默。有時半夜還有一些沉悶的聲音,聽不清楚,但夏雨若每次都聽著臉紅。尋常的名正言順的夫妻,旁人聽不慣也得聽。夏雨若雖然不喜歡鄭敏敏,卻覺得高大健壯的老楊渾身上下透著一種別樣的無奈,版畫一樣皺紋縱橫馳騁的臉,是經(jīng)過天長地久地克制過的,因此很有男人味道。人到中年,和她一樣,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吧。

靠西面,是新搬來的一對新婚不久的夫妻,還沒有孩子。男人叫魏子安,五短身材,在市文化局上班,科員,正是爬樓梯的年齡,行為舉止溫和中帶著行政機關淘養(yǎng)出的謹慎小心,說話聲音粘乎乎的,沒有標點符號,每天夾著公文包早出晚歸。夏雨若很難碰到他,只有夜深人靜的時候,魏子安踏著樓梯的放大的腳步聲,讓夏雨若知道他宴罷歸來。魏子安矮胖,已經(jīng)開始謝頂,在夏雨若看來,多少有點丑陋。女的就不一樣了,和夏雨若學的一個專業(yè),是縣一中的美術老師,叫葉子,齊肩直發(fā),白里透紅的膚色,中等個子,略微有些單薄,常常是白衣黑裙,或黑衣白裙,平靜整齊,時尚的衣服,偶爾經(jīng)她一穿,就有借來的嫌疑。她很少說話,也很少發(fā)出聲響,臉上總有一種讀書人那種不明不白的清高,有一種從青年向中年過渡中的稍縱即逝的美。夏雨若心儀她的美,每次相遇,都淡淡一笑。夏雨若覺得她很像年輕時的自己,藏著滿腹云里霧里的心事。對他們的婚姻,夏雨若總覺得不是整體的布局,而是人為的痕跡。

夏雨若平時按時上班下班,周末晚霞尚未收盡時,就坐在樓下抬著臉畫畫,畫院子里深秋的樹。夏雨若畫的是一幅油畫,她將院子里那棵毫無詩意的白楊樹,移植在一片淋漓的淡藍色天幕下,在廣闊的田野里,這棵被風吹得有些瘦和斜的樹,有超出想象的蒼碩和脫俗。葉子偶爾路過,看一眼這幅畫,就像被畫中的狂風嗆住了一樣,提了氣,一時怔在那里。夏雨若覺得自己就像這棵成熟得有些疲憊的樹,在今后的日子里,必定要經(jīng)過鈍鋸來回拉扯中不情愿的斷裂過程,最后,只留下一個寫滿年輪的根,不再隨風搖曳,而是在山中,或者就在鬧市的路旁,蜷縮著,回憶著,曾經(jīng)切膚的疼痛。

坐在秋風中的夏雨若目中無人,眼里無淚。只有被歲月徹底打濕的人,才會有這種掩飾不住的憂郁而蕭條的剪影。

夏雨若在三十三歲的時候愛上了一個男人,在四十三歲的時候失戀。時間的界限這樣明確,就好像假定的程序一樣,這讓夏雨若覺得人生變得荒謬無比。她想起了大學畢業(yè)時失戀的樣子,那是她的初戀。

“談戀愛”是一個很搞笑的詞,但大家都這樣說,夏雨若只能屈從。她和他已經(jīng)“談”了兩年多,本來好好的一場感情,他說分手就分手,找了一個比他大三歲的老姑娘。姑娘年齡大了點,不過她父親的官更大,是這個城市的官場上屈指可數(shù)的人物。因為他是從農(nóng)村考出來的大學生,剛剛在城里落腳,一心想找個靠山。從人性弱點的角度,夏雨若對他理解了又理解,痛恨了又痛恨,還是覺得沒有個具體的說法。但是,因為自尊,又不想和對方再有聯(lián)系,只能在遙遠處,以幻滅的心情,慈悲相望,并在遺忘中,努力還自己一朵桃花的顏色。

這次失戀后,夏雨若安靜了很長一段時間,她想孤獨地享受她的失戀。在這種命懸一線的感覺中,她知道自己還活著,她的愛情也活著,要不然,這一切就死得太快了,她只是不甘心?;ㄔ鯓娱_過,果實就會怎樣結。不管花朵多么脆弱,她必須學會對脆弱的保護。她不想在隨意中任憑花開花落。

她在這個清湯寡水的文化館工作,畫油畫,這種日漸式微的藝術,也給了她一個不被重視的身份。辦公室很擁擠,開始時,坐在磕了邊的紅漆桌子前,像從云端里掉到了縱橫交錯的陣地上。這里沒有大學里流暢的時代節(jié)奏,連空氣都像是格式化的。從窗戶里望出去,一院子古老的樹木花草,看在眼里,不是詩情畫意,而是溫吞吞的現(xiàn)實人生。同事們老老少少,都比她大,過著他們倉促而規(guī)矩的日子,和外面的世界一樣,心里各種故事都有,只不過被這些隔檔屏蔽了一些,不那么明朗爽快。偶有交談,他們關心的都是她有沒有“談”戀愛,傳授的也都是男女間的攻防策略。他們告訴她,女人一輩子沒大事,“談”戀愛就是大事,婚姻就是大事。總有一天,明知是火坑也得跳。她似乎認真聽著,但也挑挑揀揀地抵觸著。

平常的相貌,平常的智商,普通人家教育出來的內(nèi)斂而自卑的夏雨若,敏感偏執(zhí),對人生沒有大計劃,對感情卻有多于常人的渴望。雖然邈遠的少女時代,她也在心里充滿過對男女情愛的幻想,但終究是沒有細節(jié)的空想,于是就漸漸識得炎涼、懂得哭笑,放下了空架子,合上書本上的故事,不得不換上面對現(xiàn)實的虛心。和許多人一樣,經(jīng)人介紹,她也曾接觸過幾個男人,因為不滿意,所以無驚喜。合合分分,分分合合,幾場戀情,都像雨前有聲有色刮過的那陣風,轉過街角很快就不見了。只是外人看不出,因了這一場場變故,積累在她心里的,雖然并不是哪一個刻骨銘心的人,但卻滋生了一種對愛情悲觀失望的情緒,好像她的人生隨時處在一個轉彎處,風水好壞,已經(jīng)不由自主。

當時,夏雨若也想過,她這輩子再也不嫁人了,就讓她永遠帶著這種傷痛老去死去。她想像著一個獨身的女畫家在平常的街頭巷尾一定是一道天馬行空的風景。她甚至想到出家,像李叔同那樣,用一襲青衣將她的才情與性情與塵世隔離,讓別人看上去里里外外都是隱忍的痛。她想,一定會有許多男人女人在背后回味她,想像她,替她惋惜。這樣想的時候,夏雨若的人生才剛剛開始,她有一種驕矜的優(yōu)越感。

四十三歲失戀后,夏雨若已經(jīng)沒有那么絕對清高,絕對有志氣,她早就懷疑誓言的時效性。世界變化快,她也老得快,她不得不跟上年齡?,F(xiàn)在,夏雨若的生活被切斷了,她一點恨都沒有,雖然這十年里,她把愛上有婦之夫的女人所有的傷心屈辱都遍嘗了一遍,所有的渴望就像一個曾經(jīng)吹得很大的氣球,掛在墻上,在不知不覺中,在十年慌亂中,最終泄了氣,疲軟難看地垂在那里。她的心縮小又縮小的過程只有她自己明白,但她不能夠恨了。有些人可以愛,有些人可以恨,可是事已至此,這一切的愛恨都已經(jīng)變得不明確,就像這十年時間就這么不明確地過去一樣。

一個男人對應一個女人,就像是一個人有兩只手一樣,并不是值得特別關注的事,這一點,一般人都能做到??删褪沁@樣簡單的事,對夏雨若來說卻很難。她欽佩那些換女人或者換男人就像日月交替一樣自然而然的人,但是,她的日月已經(jīng)定格在十年之間。十年的山路,已經(jīng)讓她一覽眾山小,已經(jīng)讓她無視平原的遼闊。

為了糾正蠟炬成灰的古典浪漫,為了不枉擔這個充斥在尋常巷陌的污名,她開始背叛自己的教育。她不想為她的愛情理想守節(jié)。

開始時,她閉著眼睛和無數(shù)個在酒吧里、在夜晚的馬路上相遇的經(jīng)不住些許誘惑的、空虛的、畏瑣的中年男人約會,給每一個不眠之夜注入一杯杯紅紅白白的酒精。這個過程雜亂無章,沒有愛,甚至連肉體的欲望都沒有,她想在一個個男人身上,體會做男人的感覺。在交往中,男人在她的眼里,就像鋸子一樣,她只是一截朽木,在鋸子來回的拉扯中,她只是體會了一節(jié)節(jié)木頭斷裂的過程。她沒有被雕琢成她希望的男人的樣子。她的女人本質依然鮮活。她最終發(fā)現(xiàn)她做不了范曉波,也報復不了范曉波。

窗外下著雨,雨打著蹉跎的往事。往事就像一個舊禮品,即便從塵埃中重新拾起,既沒有失而復得的珍貴,也不會有新禮物的新鮮與神秘。經(jīng)過美化的往事,已經(jīng)美化得不能再美化了,再不能奢望錦上還能添花。夏雨若心里什么都明白,只是放不下。

一個朋友拖泥帶水的聲音,在寂靜中響起來,邀請她去參加一個聚會。究竟是一道人間煙火,她還是答應去了。只有這一次,她以為她遇見了一位紳士。因為這個人第一次見她,不經(jīng)意間說了兩句話,就感動了夏雨若。

晚宴設在城中最高檔的酒店。請客的人是個虛張聲勢的人,會挑地方。走進包廂,橙色的繁華氣息,頓時將下班高峰期路上的噪聲隔在門外。在一個小小的空間看塵世的男女,似乎都上了電視畫面。女人們都笑得很燦爛,像一朵花說開放就開放了,沒有蘊釀的過程,不知道的人,根本看不出她們離開這里后會是什么樣的人。在座的男人們相貌平平,五官除了端正,沒有哪個特別引人注目,但表面看上去都是中規(guī)中矩的人,斯文整潔,雖然嘴里在影射著自己婚姻的不如意,不僅過了保鮮期,也過了保質期,但對女人卻都周到得體,十分刻意,恭敬而且小心,將婚姻中的所有錯誤誤導在不在場的女人身上。用張愛玲的話說,是一種高級調(diào)情。

夏雨若自認為將現(xiàn)實中的男女見得多了,情感的炎涼,似乎早已倦看,覺得悲歡離合也不過是彈指間的熱鬧,遇見了,動心了,相愛了,分手了,在婚姻內(nèi)外,都沒有井然的秩序。大家不過虛應著,記不住每一個笑臉都姓甚名誰,一點點招架之功變得十分虛假,又日益圓熟。也有人其實心不在焉,說出來的,也都是不得不說的話。只有頭頂上的燈,心遠地自偏地笑著,反襯出一種男人女人共有的、求同存異的孤獨。

而就在這個煙酒氤氳的場合,有一個男人用很隨便的語氣獨獨說夏雨若是一個有自由精神的人,有一種世俗生活不能安慰的孤獨美。夏雨若被這兩句話感動,污濁的空氣中仿佛有了清濕的氣息,像回到了二三十年代的黑白電影里,她忘記了自己的教訓,只覺得在現(xiàn)在的男人中尚且還有這樣的人物,讓她覺得有一線天光,就像一個英雄救美的故事的開端。人在寒冷中,只要有一點點火,就想取暖。她判斷這是一個和范曉波不一樣的男人,看上去清朗,無念。她是被范曉波隨處燃燒的熱烈灼傷了,她希望遇著一位懂得女人都是清潔的水,都需要一個干凈的容器來供養(yǎng)的男人。

但是,夏雨若期望的精神約會并沒有到來。

男人不知從哪里打聽到夏雨若的手機號,開始給她發(fā)一些流行的問候短信。在早晨,在夜晚,總之在夏雨若最孤獨的時候。她把他的電話存在手機上,但從來沒打過。每天,短信鈴聲一響,夏雨若就想到這一條有可能是他發(fā)來的,雖然都是那種格式化的華麗的問候,但從這個男人那里發(fā)來,卻有一種實用效果。某一天,如果連這樣的短信都沒有,夏雨若就悵然若失,輾轉反側。

終于有一天,男人約她去一個酒店吃飯,夏雨若掙扎了很久,還是去了。在KTV包房里稀薄的燈光下,流行的音樂夏雨若已經(jīng)聽不懂了,但是,她能夠捕風捉影的,是那種無言的傷感,這種傷感已經(jīng)不能通過她沒有文采的語言來表述了,也沒有哪一個詞匯能完整地表達她的滄桑。這種感傷并不是她制造的,也不是她獨有的,它是這個時代的流行病,是一代一代傳下來的,還將傳下去。只有世俗的生活,從她虛擬的相忘于江湖的境界和她極力粉飾的太平中解脫出來,變得真實而貼近。

明明知道是誘惑,她開始時也只想與他保持著一頓飯的距離,就像保留著可疑的自尊。就像隔著楚河漢界與自己作戰(zhàn),當男人欲望的小卒子虎視眈眈想過河、頭頂頭時,夏雨若總是堅壁清野,寸土不讓。但是,拒絕了幾次后,在他漸漸冷淡下去時,她卻主動給他打了電話。

在同一個酒店里,夏雨若木木地看著男人開了房間,低著頭跟著走了進去。

這個男人白白凈凈,文質彬彬,一絲不亂,從各個角度看,都是一個春風得意的官員。經(jīng)過了前幾次的拒絕,男人的心里已經(jīng)放松下來,夏雨若今天主動約他,就已經(jīng)在他心里減了分量,將自己追求者的被動身份顛倒了過來。他盯著夏雨若的眼睛并不十分饑餓,舉重若輕,好像夏雨若是他預訂好的晚餐。

他開始亂七八糟地解她的扣子。他沒有發(fā)現(xiàn)夏雨若今天一臉與自己決裂的悲壯,他不知道夏雨若是在用這種方式反抗她的命運。夏雨若看得出,男人此時此刻能抓住的只有猙獰的污穢的肉欲。這個當年令許多人敬重的純潔姣好的女子,此刻在他眼里,就僅僅只是一個身體,一個中年女人破碎的身體,一個不值得尊重的身體。

夏雨若心里什么都明白,但她不反抗。

男人的手觸類旁通地從夏雨若的胸部向下移動,動作配套而熟練,呼吸聲嘶嘶的,在寂靜的房間里,像狂風的呼嘯。當他摸爬滾打地進入夏雨若的身體時,夏雨若聽到天空有雷聲滾過。

兩個人從狂風暴雨中穿插而過,卻從頭到尾沒有一句話。這時,一陣驚心動魄的手機鈴聲響起,劃破尷尬漫長的沉默,兩個人同時驚坐起來。是他的妻子,聲音短促嚴厲,不容半點商量,讓他馬上回家。

男人立即整衣而起,昏暗的燈光下,剛剛平息下去的一切在他們的身體里只留下物質的痕跡。

男人一臉掛不住的歉意,含糊地說,現(xiàn)在,仕途艱難,我不想在這個年齡,把前程毀在這種問題上……

夏雨若搖搖頭,除了厭惡和懊悔,一句話都不想說。明明是自己自投羅網(wǎng)的,所以連罵人的資格都沒有,只好慘淡地將他推出門。

樓道里,除了昏暗的燈光,只有一片寂寞。男人無聲地揮著紳士的手,夏雨若覺得揮別的這只手里,釋放著這個體面男人最本質的陰損。這不是一句情不自禁或淺薄就可以搪塞過去的。

以后很長一段時間,夏雨若心中充滿了恥辱。那昏暗的一幕時時在眼前虛晃,身上一陣陣發(fā)冷,干凈的人生中憑空添了這段永恒的記憶,就像灰色的衣衫上濺了油污,別人看不見,她自己一找就能找著,在心里膩著。她咬著牙,不能原諒自己,不能忘記這一幕齷齪。如果這一幕真是一件油污的衣衫,她早就會將它徹底放在油污里弄臟,讓它臟透了,然后燒掉。如果這一幕是一張紙,她會一把揉碎了,扔到窗外,讓它隨風而去??墒?,這是她自己清清朗朗做出的事,她打的電話,她赴的約,她眼看著自己被一雙骯臟的手一層層剝光,再眼看著他竊笑著一舉進入……她能怨誰!

夏雨若明白,曾經(jīng)的飛花流水,如今已是落入風雅之外的塵埃,曾經(jīng)堅持的最普通的規(guī)則,已經(jīng)成為這個時代遠天遠地的背景。她的青春,她的純潔,也是這個遠去的背景。

夏雨若由此明白,她曲折地和范曉波走了十年并不是她一個人就能走好的路。而且,她知道,魚死網(wǎng)不破,這條路她這輩子注定是不可能和任何一個男人再重復漫游。她將一生都在這條路上突圍。

在這個男人身上自取其辱之后,她從此看任何男人都平常,男人再不僅是一張五官硬朗的臉,不再是一句猜不透的話,男人的衣服里面,還有和女人不同的能源,不同的結構??慈魏喂适?,她從一開頭就看到了結尾。走到這一步,她只能從墮落中穿戴整齊,又輪回到她原來的寂寞里。

六月,兒子高考那幾天,他們一家三口在兒子考試的學校門前匯合了。在那個兩代人共同面臨的戰(zhàn)場前,夏雨若感到了親情的悲壯,而一家三口光明正大地在一起,勁往一處使,心往一處想,共同面對同一個戰(zhàn)場的情景,對許多夫妻來說,是一種平常,但對夏雨若而言,卻是一種恍若隔世的奢侈??粗鴥鹤幼呦蚩紙龅谋秤跋Ш?,淚流滿面的夏雨若和張晨昊在路邊的一個小茶館里坐等。他們說了很多關于兒子未來的事情,就像一對天長地久的夫妻一樣,十八年的努力耕耘,他們終于等到了收獲的這一天。那一刻,看著白發(fā)隱約的張晨昊,想著兒子在考場中的煎熬,她多么想回家。也就在那一刻,她想到了復婚。

一年將盡。冬至那天,飄著小雪。中午,街上人很少,夏雨若一個人來到街角的小飯店,要了一盤餃子,一個人吃著。店里只有兩三個顧客,難得的安靜。正在這時,走進來了一男一女,女子背對著夏雨若,男的是范曉波!

夏雨若僵在那里,進退不得,盡量把自己縮小在墻角的陰影里。

他們在遠離門、遠離窗戶的另一個角落里坐下,面?zhèn)€人都側對著夏雨若。

范曉波四十出頭的年紀,濃密的頭發(fā),連鬢胡子,挺直的鼻子架在尖削的臉中間,起了提綱挈領的作用,使整張臉看上去頓時輪廓分明。棕色的皮夾克暢開著,顯示出一種隨意的野性。夏雨若避之不及,范曉波偶一側身,目光在夏雨若臉上停留了一下,四目相對,一怔之后,范曉波卻是一絲駕輕就熟的冷笑,好像他被夏雨若這樣看慣了,好像夏雨若是一個陌生人一樣,一點窘態(tài)很快就消失了,倒像是很自信他這張臉是經(jīng)得起挑剔的。夏雨若心里滴著血。夏雨若覺得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存在仿佛是不真實的,她只是一縷冤魂,是為了見證愛情的懦弱而活著的幽靈。面對這個自以為在女人世界里放之四海而皆準的人,她眼里有了淚光。

而那個女人的側影,在這個世俗的小店里,就像是從莫奈的畫中剝下來的人物。不知道他們在說些什么,好像在為什么爭吵。兩個人的情緒很不一致,女人端起紅酒杯來,放在嘴邊,又遲疑地放下。她在哀求著什么,但范曉波一臉不由分說的樣子,沒有一絲商量的余地。

過了一會兒,范曉波似乎已經(jīng)很不耐煩,端起酒杯仰脖一灌,滿滿一杯酒長驅直入,將那張黑紅的臉不留一絲余地地涂成了醬油色。動作太猛,濺出的酒液順著他粗壯的脖子像蚯蚓一樣往下爬。

放下酒杯,范曉波從貼身的皮夾里抽出一沓錢,厭惡地扔在桌上,起身就走。臨走前,在往上推推眼鏡的功夫里,沒忘了掃一眼夏雨若。夏雨若低下頭,強忍著不出聲,不落淚。那個女人拉一下范曉波的袖子,沒拉住。范曉波走后,女人獨自喝了一杯酒,又喝了一杯酒。

女人轉過身來。是葉子!葉子圓圓的中國式的臉上,化著淡妝,不諳世事的混沌,經(jīng)此描畫,看上去就像有了閱歷,有了成熟的女人味,也有了城市的煙熏火燎的斑駁。夏雨若覺得葉子就像一個熟透的蘋果,看上去紅紅白白,但咬一口,卻是別樣的酸楚。

一年沒有見面,范曉波一點變化都沒有。由于對這種狹路相逢的情景,夏雨若在想像中經(jīng)歷過無數(shù)次,所以,她基本上沒有失態(tài),但她此刻也沒有像她想像的那么從容。愛情經(jīng)不起歲月的典藏。當年那樣耳鬢廝磨的人,一旦撒手,就成了路人。她多么希望,由于時間和空間的阻隔,曾經(jīng)那樣燒灼的痛苦和傷感,在他們偶爾邂逅時一帶而過的對視中,原來也并不是想像中的不能忍受。原以為此生就跟定他了,原以為沒有他就活不下去,可是,她希望她和他都彼此好好地活著,彼此忘記了對方,沒有哪個人更失落,也沒有哪個人再去計較那年那月的得失。從前的很多事情雖然在心里滴水穿石,但那種痕跡只剩下形式,沒有悲歡。但事實是,范曉波無視她存在的樣子,像刀子,血淋淋地,在她的十年記憶上,又劃了一道新鮮的傷口!

和所有婚外戀的男人沒有區(qū)別的是,一度把她奉為救星要娶她為妻的范曉波也沒有逃脫喜新厭舊的輪回。當所有的道聽途說真實地通過手機短信的無數(shù)暗示和最后在范曉波辦公室床上看到帶著女人經(jīng)血的毛巾時,夏雨若的自欺已經(jīng)到了極限,這比范曉波的老婆直接打上門來的刺激來得混沌一些,卻已經(jīng)不僅僅是傷痕。對漸漸名滿天下的范曉波來說,梅花三弄是遲早的事情,夏雨若卻沒有心理準備。十年間,她在一方面神化他的同時,一方面就想到遲早會有這么一天。此情此景下,她連一個告別的手勢都沒有來得及做,連最后一句話都沒有勇氣說,她只能急流勇退。因為對于她,還有他身后的無數(shù)女人來說,她們的地位是一樣的。她并不比范曉波身下的任何一個女人更優(yōu)越。她只是比她們其中的有些人早了一點,又比有些人晚了一點,她們只是范曉波屢屢兵臨城下,卻牢不可摧的圍城外早早晚晚的風景。范曉波涂抹他的五彩畫板,聚斂他的錢財,就像孔雀梳理它五彩的羽毛一樣,就是為了向女人開屏。夏雨若最終知道,在十年間,她實際上已在范曉波巧奪天工的欺騙中坐陪了他的無數(shù)風流。

夏雨若認為,愛情是一棵可憐的草,走過路過的人,如果沒有春風育物的情懷,繞過去就是了,千萬不要傷害它。范曉波如果不愛夏雨若了,他完全可以選擇離開。夏雨若可以自尊地接受范曉波的離開,她寧愿他給她最后一箭,讓她清清楚楚地死,但她不能容忍這種天長地久的欺騙。她不能想像同樣的一個范曉波的身體,可以交替在她和不同的女人身上亢奮起來,那些不堪的細節(jié)……她終于決定不能讓自己的人生朝著最低下的地方流下去。這是她最后的虛弱的志氣。她不懂得平分愛情秋色。

夏雨若只能先退下來,再想下一步的對策,這是夏雨若處理任何事情的習慣。退下來,她就是她自己的了,就和范曉波沒有任何關系了。漫漫十年,但是夏雨若覺得這一天來得還是這樣快。

周末,天陰陰的,飄著雪花。夏雨若困在張晨昊在學院路的家里,這也是她曾經(jīng)的家。她不看電視,也不看書,只是一個人倒在沙發(fā)上發(fā)呆,連暮色降臨都沒有驚動她。

在她這個年齡,許多女人早已失去幻想,可是夏雨若不能這樣單純地認識女人的處境。頭痛欲裂的回憶假設常常被淚水淹沒,夏雨若哭也哭得斑駁陸離,往事像陽光在樹下篩下的陰影,無法連綴成片。她不敢回憶,因為她不敢承擔自己犯了十年的錯誤。失去了范曉波,她可以從人性的弱點方面為范曉波說情開脫,但她自己不敢承擔這件事本身帶給她自己的顛覆。這件事從根源上摧毀了她對人生的信心。在夏雨若這個年齡,她仍然在為自己的淺薄交學費,這個學費交了十年,這讓她不能原諒自己。

橋斷了,水總還要流,夏雨若的日子必須過下去,薄暮未暮,她不能坐等地老天荒。女人需要一種安全感,一個歸宿,一個養(yǎng)老的地方,在這個由男人和女人構成的世界里,這是女人的宿命。夏雨若是在對一切都絕望了之后想到了張晨昊的。但是,一年多來的孤獨和冷漠,讓夏雨若明白了,復婚僅僅是比死亡稍稍緩和的突圍方式。

辦了必要的手續(xù)后,在正式回家的那一天,她看見陽臺上她當年養(yǎng)育的那盆君子蘭已由一棵長成了一叢,這小小的瓦盆里擁擠著掙扎著的植物,也是那樣陌生地回避著她,其中一片下垂的黃葉像她一樣沮喪。張晨昊平靜客氣地讓她進了門之后,并沒有接過她提著的兩個沉重的箱子,轉身就進了他里面的房間??看暗淖郎嫌幸恢幌銧t,荏苒的清香,陪伴著微微發(fā)福的張晨昊慢慢熏染,再配上張晨昊厚厚的肅穆,使整個房間迅速彌漫在一種古剎的幽邃里。夏雨若手中的箱子滑在門口的地上,像一堆垃圾。那一晚,張晨昊并沒有覺得屋里多了一個人。他們各自守著一間房子,各自守著自己的心事,過了一個自尊的復婚之夜。

張晨昊的自尊一直持續(xù)著,正如她的尷尬和孤獨一直持續(xù)著。日子和十年前不同,沒有夫妻間油鹽醬醋的糾纏,卻如空山積雪般凌厲。

從此,中午,夏雨若還回到她的筒子樓上。每天晚上下班后,夏雨若沿著河邊的路回到學院里的家。像兩棲動物一樣,她在筒子樓里做夢,在家里作繭自縛。

每天回家的路上,望著一去不復返的河水,就像望著自己的未來。河水向低處流去,夏雨若想,結了婚的女人就像水一樣,水永遠向低處流去。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夏雨若怕看小說,怕看電視劇,怕看到路上熱戀中的男女,這一切,都放大了她的寂寞。她盡量走在沒有人的地方。走得很累了,可就是不想回家。有時候,她把身子蜷在林陰下的椅子里,長時間仰頭凝視著樹叢間篩下的月亮的光斑。夜涼如水。夏雨若坐了很久,身體里熱量稀薄,像是掉進了井里,除了寂寞之外,什么都沒有。夏雨若覺得自己就像是被夾子夾住的老鼠,明明走投無路了,卻不肯就范。她有那么一種與平庸的生活一起死去的自虐情緒。

秋風吹動著落葉,在夏雨若腳下翻翻卷卷。明明是四面楚歌,八面埋伏,卻像無物之陣,這種恐慌,更勝于血肉飛濺的捉對廝殺。

處境已經(jīng)這樣難堪,日子又是重復瑣碎的,夏雨若沒有料想到的事情源源不斷地向她涌來。

夏雨若只知道自己的十年時間是有血有肉的,把這十年畫成畫,是一幅暴雨中搖擺的樹。把這十年寫成字,是一個“欲”字。把這十年匯合成一種聲音,是呻吟的聲音,在快樂的時候,在痛苦的時候。但是,在夏雨若所能聽到看到、主要是想到的范圍內(nèi),張晨昊曾經(jīng)對自己的愛就像她對范曉波的愛一樣忠誠,這種忠誠是她敢于決定復婚的基礎。她決定用她剩余的時間,做一個標準的女人,讓張晨昊忘掉她曾經(jīng)帶給他的屈辱。在她的幻想中,時間停滯不前,依然是十年前的光景,張晨昊也依然是十年前的張晨昊,只不過從講師升到了教授。但這種身份的變化,不至于讓他像范曉波那樣脫胎換骨。

但是,她沒想到,張晨昊并不是完美無缺的人。在這十年里,他并沒有閑著。

一天,傍晚的時候,夏雨若出差提前回來,她回到家。開門進去,看見客廳里的藍色落地窗簾閉合著,重疊累贅,遮擋住能照射進來的夕陽。對面的大樓盡管近得彷佛一簾之隔,但這道窗簾從來都是像被遺棄的怨婦一樣,偏安于一角。在這個房間里,已經(jīng)沒有隱私可以讓人窺視。夏雨若看著窗簾,有一種驚慌,一種預感。她走向臥室,果然看到張晨昊正在不慌不忙地穿衣服,床上還有一個零亂的女人——余華!

十年前,余華是張晨昊的學生,也是夏雨若的閨中密友。余華和夏雨若是兩種人。如果簡單說,夏雨若是風月中人,那么,余華則是名利中人。她的特長是善于運用女人的優(yōu)勢。有一段時間,她們往來頻繁,無話不談?,F(xiàn)在,余華也三十出頭了,有丈夫,有一個三歲的兒子。前不久,她和張晨昊去參加一個聚會。在白天里,在外人眼里,她和張晨昊扮演著破鏡重圓的典范夫妻。但他們就像兩個披掛整齊的舞臺戲里的武生,盡管行頭威武,卻只有花拳繡腿的功夫,淺淺的底氣,經(jīng)不起摔打的破綻,很容易讓人看出來。那天,余華也在場。她化著濃妝,粉臉尖俏,身材高挑,本來寡薄的嘴唇,描上超出輪廓的珠光唇彩,配上嵌著藍粉邊的眼睛,漂亮迷人,天生的衣服架子,穿著V領無袖粉紅色絲質吊帶連衣裙,佩著白金項鏈的心型墜子直墜入隱約的乳溝里,這是今年夏天搶眼的風景。在余華的像冊里向上翻十年,就會發(fā)現(xiàn),頭發(fā)的長短、顏色,衣衫的寬窄,鞋子的薄厚尖圓,還有妝容的濃淡,一路興風作浪,變過來又變回去,能引領這個時代十年的風向。男人在余華的身上,就像衣服,永遠帶著漂泊性,她不追求,也不挽留。人面桃花相映紅后,余華繞著桌子和大家碰杯,那頭削得一層層的酒紅色長發(fā),在男人們的肩頭余意深長地掃來掃去,平坦的肚子直貼到張晨昊的肩膀上。張晨昊正襟危坐,像個吃齋念佛的長者。

夏雨若曾經(jīng)在家里碰見過一次余華,那是在客廳里,每個家里最正大光明的地方。那天張晨昊漫不經(jīng)心地說,余華是來找你的。說完,像卸下大任一樣,事不關己,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雖然過了天真的年齡,余華卻仍是一臉夸張的天真。那天,她不敢直視夏雨若的眼睛,只是動用全身表情串著臺詞,可夏雨若體會到她并不放松。今天,在這難堪的一刻,夏雨若覺得她的表演因此具有了真實性和連貫性,只是切換了表演的時間場所,并且穿幫了而已。

電光火石之間,夏雨若斜靠在門框上,一雙眼睛只對著張晨昊。她的嘴唇顫抖著,心慌氣短,眼淚就要落下來。張晨昊卻閉著嘴笑了。那種涼薄的笑容掛在嘴邊,一絲絲滲進夏雨若的心里,不斷降溫,直至成為一種徹頭徹尾的寒冷。從張晨昊不驚不詫慢慢穿衣的動作中,從他眼鏡背后微笑的眼睛中,夏雨若看懂了一種報復的快意。她也才真正明白,張晨昊能讓他的每一個自尊之夜一直持續(xù)著的原因。

夏雨若知道自己氣數(shù)已盡,她空空地看了一眼余華,就慌不擇路地往外跑,像影子一樣,沒有一句臺詞。逃到院子里的樹陰下,夏雨若的呼吸才均勻起來。她回身面朝一棵大樹,嚎啕大哭。

這出溫軟的戲,在夏雨若眼里,已經(jīng)不僅僅是痛楚,而是殺戮!

夏雨若明白了,她已經(jīng)沒有做妻子的權力,她已經(jīng)沒有權力像范曉波的老婆那樣理直氣壯,那樣殺伐自如。她就像一個球隊驕傲的前鋒,在生活多次警告之后,徹底被紅牌罰下了場。

這幾年,夏雨若一直以為張晨昊是波瀾不驚地、抽象地生活著。對張晨昊這樣有定力的人來說,也許會有別的女人,但夏雨若萬萬沒想到他在余華面前竟然會英雄氣短。余華,那是他的學生,她的朋友啊。

她不明白為什么張晨昊要同意復婚。是為了兒子,是對她殘留的一點點同情,還是為了折磨她?……十年時間,有多少恩愛都已消磨,還有多少怨恨沒有消除?

過去的事情并沒有過去,將來的事情已經(jīng)昭然若揭,無法回頭,也無法眺望,無法挽救,也無法忘記,夏雨若只能一步步走向日落。這條路,遙遙無期。

日子如紙,繼續(xù)著它絕對的脆弱與柔韌。

一步一步地,夏雨若開始生活在一種人們普遍認可的欺騙里。比起范曉波的負情,夏雨若在法律的誓言下,不得不接受張晨昊施舍給她的虛擬的安全。那是墳墓一樣的安全。

夏雨若知道,歷史上最慘烈的一次死刑,是崇禎皇帝對被他冤枉的忠臣袁崇煥執(zhí)行的死刑,不是一刀斷頭,一箭封喉,而是凌遲處死,一刀一刀愜意地割下去,數(shù)下去,整整三千二百五十刀,枯骨上只剩下一個含冤的頭顱,他卻還沒有死。那一片片顫動的肉,立刻被圍觀者爭搶著吞咽下去。據(jù)說,這樣可以消災免禍。

但愿如此。夏雨若惡毒地想,她就是被生活凌遲的人,但愿她的肉,能讓更多的女人消災免禍。

寒假到了,在外地上大學的兒子終于要回來了。兒子是夏雨若復婚的諸多原因中最重要的原因,她期待著和兒子重逢,就像落水的人要抓住對她分量最重的一棵稻草一樣。在兒子回來的前一天,夏雨若精心布置了房間,將那盆君子蘭中越來越多的枯葉全部剪除,君子蘭看上去瘦弱了,卻很精神。

夏雨若這十年里,對兒子也沒有盡到應盡的責任。兒子跟著張晨昊過,這是張晨昊最終同意離婚的殺手锏。夏雨若只能在周末的時候和兒子在一起,為他清洗,帶他上街,滿足他各種小小的愿望。和兒子在一起的時候,她像個正常的母親一樣,兒子使她虛幻的存在有了實在的依附。這是一個沒有任何人可以和她爭奪的領地。兒子在她的筒子樓和他們學院里的家之間來來回回走了十年,從一個八歲的掛著兩行清淚的小男孩就變成了一個十八歲的少年。而這個少年內(nèi)心里已經(jīng)滲出的、張晨昊式的冷硬,夏雨若卻一直沒有深入體會。

聽到兒子的敲門聲,夏雨若揉搓一臉已經(jīng)像皮膚一樣粘著的陰云,整整衣服輕快地跑去開門。張晨昊已經(jīng)搶先開了門。兒子走進來,他的目光在夏雨若臉上停留了一下,就越過她的頭頂看過去。夏雨若覺得兒子的目光里,有一種空山無人的荒涼。張晨昊聲音平整地向兒子重復了一遍他早已通過電話知道的事實。張晨昊說,你母親——現(xiàn)在回家來住。這句話,無論從語氣上,表情上,還是措辭上,都病態(tài)百出。夏雨若像聽到法官的判詞一樣,而這個認定她輸了的判詞后面,隱藏了她天大的冤情。站在她面前顯得很高大的兒子聽了張晨昊這句話,突然笑起來,笑得很開,收得也很緊。

晚上,兒子睡在張晨昊房間的沙發(fā)上。

在婚姻諸多的可能中,夏雨若似乎擁有各種選擇權,但事實上,她只能選擇其中的一種,事后證明這種選擇還是錯誤的。她和張晨昊都重視了門當戶對,學歷相當,卻忽視了性格的差異。從經(jīng)人介紹、戀愛到結婚,他們走得還算風調(diào)雨順,攻守得當。但是,這種表面的和諧,在微不足道的激情過后,卻經(jīng)不住歲月粗糙的磨礪。張晨昊是規(guī)矩的戀人,卻是乏味的丈夫。

結婚那天,夏雨若一身大紅衣裙,襯著一張粉紅色的臉,紅色的高跟鞋在地上敲著歡快的鼓點,像寬厚賢良的小母雞一樣走來走去,已然有了女主人的身架。

走完一天莊嚴而世俗的程序,已經(jīng)微醉的張晨昊仰躺在床上。關上門,就是一家人。張晨昊將還在走動的夏雨若一把拉在身上,名正言順地要行使他等待已久的特權。夏雨若希望他能有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但他來不及想。在暗紅的燈光下,夏雨若等到了最莊嚴的時刻。這一刻,猶如電閃雷鳴,猶如風卷殘云。這一刻,將一個待字閨中的青澀女子變成了婦人。這一刻,讓她從身心里感覺到他真正成了她的親人。這一刻,讓她有了做母親的渴望。

風平浪靜之后,張晨昊格外清醒,當他發(fā)現(xiàn)他期待的落紅后,像所有如愿以償?shù)哪腥艘粯?,才對剛才發(fā)生的整個過程感覺到心滿意足。夏雨若半掩著嘴,一句話都說不出,感覺自己一絲不掛地被晾在露天里,被無數(shù)目光侮辱著,但最終也只能大事化小,把這種普遍認同的屈辱認下。夏雨若想,如果他的期望落空,他也不會立刻穿戴整齊下床寫休書,而是閃爍其辭,咽下有毒的話,可這比明刀明槍地說出來還傷人。其實,女人一般不會和任何人都輕易走到河對岸。但是,男人不懂,他們認為女人和他們一樣可疑。

糊里糊涂過了一夜,就糊里糊涂地過了一生。

認識范曉波的時候,夏雨若和張晨昊的婚姻正處在七年之癢時,嚴肅刻板的張晨昊整天到處忙碌,夫妻兩個見面在床上,交流也在床上。他們不吵不鬧,都不是那種出口傷人的人,但是,兩個人都覺得自己受了傷,上了婚姻的當。當他們都覺出生活的乏味后,已經(jīng)向相反的方向走了很遠。她和張晨昊各自的努力不僅沒有使情形好轉,反倒使原本真實的不和諧變成了更加不能忍受的不自然。婚姻是搭配,和諧的婚姻就是合理的搭配。如果把夏雨若和張晨昊分開來看,他們都是別人眼里公認的好人,他們可以做朋友,做兄妹,甚至做父女,但就是做不好夫妻。夏雨若越來越覺得她和張晨昊就像一個雙面鏡,背靠背,各自只照自己的那一面,誰也看不見對方,也不想看見對方。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所有的家庭故事都有不同的情節(jié),不同的因果。夏雨若和張晨昊是沒有故事的故事,沒有情節(jié)的情節(jié),他們對彼此的要求是固定的,卻又不能羅列成具體。形而上的要求,遭遇形而下的平庸,這是和平時代和平夫妻常常犯的錯誤,使和平的人生不和平。這一切,包含著愛情中自古有之的由盛及衰。夏雨若只是這個和平生活中的一個細節(jié)。在很多人習慣將舞臺和現(xiàn)實區(qū)別對待的時候,夏雨若卻不能習以為常。但是,無論悲劇還是喜劇,夏雨若一個人是無處上演的,張晨昊是她的舞臺。就在她的劇情開始平鋪直敘的時候,她的人生出現(xiàn)了意外的高潮。

從看到張晨昊和余華赤膊上陣的樣子那天起,夏雨若就很少回家了。這天中午,夏雨若早早就從單位出來,回到了靜靜的筒子樓。不想吃飯,就躺在沙發(fā)上,看著天花板。中午,天空開始下雪。煞白的光線為夏雨若憔悴的臉涂了一層遮蓋霜,看上去依然有青春的幻美,但表情已經(jīng)明顯地衰老了。

這時,樓道里傳來說話聲,讓夏雨若從午間的疲乏中清醒過來。她聽見鄭敏敏一邊炒菜,一邊很奢侈地笑著,笑了一陣,開始說話,有一種認真過頭的神秘。她壓低聲音說,你不知道吧?

葉子虛應著說,你又聽說什么了?

他們復婚了!聽說結婚八年后,夏……找了一個野男人,也是畫畫的,就和老張離婚了,跟著那個人過了幾年,可是人家有老婆娃娃的,跟她也就是玩玩,男人能把偷來的日子當正日子過?這不,眼看著跟那人沒戲了,又和老張復婚了。鬼知道老張咋想的,還就真跟她復婚了!嘖嘖嘖……哎,你見過沒有,那個男的,一臉大胡子,去年的時候,你還沒搬過來,有一次下午還來過,兩人一進門就吵了起來,就聽夏雨若說,范曉波,我再也不想見到你……

開始聽時,夏雨若除了臉紅心跳,不為所動。但聽到范曉波的名字,夏雨若驚坐起來,她就像看見了葉子一瞬間煞白的臉。

像夏雨若這樣的人,沒有故事別人也會編出故事的。鄭敏敏的嘴里經(jīng)常在圈點不同版本的男女故事,不管是不是故事真實的注解,鄭敏敏能把每個故事都說得十分生動,里面還摻雜著她放大的經(jīng)驗之談。她以為她盡管可以拿她的尺寸量夏雨若的名譽,因為她是貞潔的。她是貞潔的,這是她這輩子最大的資本了。她以為老楊娶她是適得其所。她可以抱著她的貞節(jié)牌坊自豪地死去。

夏雨若“哐”地一聲打開門,鄭敏敏張著大嘴,哈著氣說,啊,夏老師,你沒上班去啊?夏雨若掛著一臉中年人、讀書人、女人的清高,以從未有過的激憤和勇敢說,你的故事講完了沒有?

鄭敏敏當然不是饒人的人,她豈止是會說話,她還會不認賬。鄭敏敏一臉正經(jīng)地對葉子大聲說,哎呀,小葉,我說啥了?我說啥了,讓夏老師生這么大的氣?這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都是些啥人嘛,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鄭敏敏一臉夸張的無辜。她實際上是在幸災樂禍。也許,她根本就不懂什么是人生的災禍。

夏雨若氣得說不出話來。

她看見葉子在不遠處,正一聲不響地掃著地,低著頭,回避著夏雨若。夏雨若發(fā)現(xiàn),葉子裹在寬松的棉衣下的肚子已經(jīng)明顯地大起來。從那天在小飯店里不期而遇后,夏雨若難以掩飾對葉子的恨,但葉子似乎不知道這其中的原因。夏雨若想,范曉波和葉子都是市美協(xié)的會員,他們有認識的機會。范曉波是不放過任何機會的人。夏雨若明顯地看出,這幾個月來,葉子的腰身在變化,她想像過,但只是沒有根據(jù)的想像。鄭敏敏除了隨時隨地給葉子傳授懷孩子、生孩子的經(jīng)驗外,還時不時地打趣她一番,吃吃地笑著,說些夫妻之道,比如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就是會享受生活,玩夠了再要孩子,哪像我們那會兒,懂個屁!老楊說我和他沒愛情,沒愛情哪來的楊揚……還比如什么她早知道,年輕輕的,水龍頭哪能說壞就壞了等等。夏雨若聽到這樣的話,心里的懷疑加了幾分,但她不想問鄭敏敏,看著葉子每次見到她退避三舍的樣子,一點做母親的喜悅都沒有,她的懷疑加深了,但也不能直接問。

每個人都有自己真實的日子。門后面的日子。

夏雨若懷著復雜的心情走過去,想幫葉子掃垃圾,葉子充滿敵意地一閃身,躲開了她。葉子臉色蒼白,嘴唇紅潤,空心地僵立著。在現(xiàn)實中,像葉子這樣的女人無意搶眼,但她本身就是紅塵中一朵寂寞的女人花,很容易被范曉波這樣的獵艷高手捕獲。這一刻,夏雨若覺得在噤若寒蟬的葉子面前,突然有了一種說不出來的優(yōu)越感,盡管這剎那間的優(yōu)越感讓她日后陷入了沉痛的懺悔中。葉子房間的門敞開著,魏子安像是什么都沒聽到一樣,背朝著門坐在桌前看書。夏雨若從他微微扭動的后腰上,突然看到了一種女態(tài)。像葉子的妊娠反應一樣,夏雨若突然想吐。

滿院的樹上,銀花朵朵,冷風吹過。

葉子面色蒼白,像紙糊的送葬的童女。她一眼都不看夏雨若,只顧遮掩自己類似姨太太的飄忽的自卑,也不再聽鄭敏敏強忍著的皮毛智慧。三個人一時都無話可說。

這時,老楊下班回來了,看見三個人的臉色,似乎覺察到發(fā)生了不愉快,他沒有進門,就背著手,在鄭敏敏身后轉著。鄭敏敏扭過頭說,看什么看,也不知道搭把手。老楊說,讓我做啥?鄭敏敏屁股往后一撅,把老楊撅到一邊,說,去去去,等著吃吧,不夠添亂的!

老楊也看見了葉子,因為年齡差得遠,老楊對葉子的態(tài)度比對夏雨若輕松。他此刻舉起手,想拍拍葉子的肩膀,但看見葉子白紙一樣的臉色,略一遲疑,伸出的手臂就停在半空。舉起的手,看在夏雨若眼里,舉起時,是中年人的激情,而停在半空,則迅速凝滯成了中年人的矜持。

鄭敏敏的刀剁得咚咚響。

夏雨若回到自己的屋里,坐在地板上,抱著一個大大的海綿墊,把臉埋在海綿墊里,無聲地落淚。

隔著一道墻,魏子安終于發(fā)作了,夏雨若斷斷續(xù)續(xù)聽到魏子安帶著女腔的低沉的吼叫……當婊子當?shù)矫魈幜恕メt(yī)院做掉……離婚……間或有砸碎東西的聲音。只是聽不見葉子的一絲聲氣。

墻這邊,鄭敏敏在拿楊揚出氣。鄭敏敏大罵,吃飯!聾啦?成天低著頭捏這個破玩意兒,中考不考這個!捏出個花兒來,能當飯吃?老的小的都沒出息!

老楊已經(jīng)沉默了很久,這時聲音沉沉地說,你怎么越來越像個潑婦?

夏雨若仿佛看見鄭敏敏咚地一聲放下碗,發(fā)紅的胳膊架在兩肋,眉頭鎖成一條河,面朝老楊閉著眼睛一聲斷喝:滾!

老楊本來是大人不計小人過的足夠的寬容,這一刻也操起往日的怨怒,聲音像沙塵暴一樣卷土重來,你到底想干什么?

離!往事在鄭敏敏心里惡性循環(huán),長期的靶向思維,干凈利落的一句空話,離!有本事離!

離就離!也不看看你……

我怎么了?你說,我怎么了?鄭敏敏對這半句話里咽下去的有毒的含義相當明白。當此情景下,她將多年的委屈匯集成丹田之氣,掀翻了椅子,卻不砸碎一樣值錢的東西,只擺出一副拼命的架式,大嚷大叫,離,誰怕誰!只有男人離不開女人,沒有女人離不開男人。別給臉不要臉,動不動就說沒愛情,要出家,要出家早出家了,從鄉(xiāng)下跑到城里來出家?別脫褲子前一個嘴臉,提上褲子又一個嘴臉!下輩子嫁不出去,也不嫁個寫文章的,狗屁本事沒有,兒子都上初中了,連個像樣的窩都沒有,一輩子只配住這個又臟又臭的筒子樓,還一身的臭毛病……

老楊像有鬼魂追打著一樣,摔門走了。夏雨若似乎看見,在這個過程中,楊揚一臉鎮(zhèn)定地捏他的PSP機子,一副見怪不怪、處變不驚的樣子,沒有說一句評論性的話。

晚上很遲了,老楊才回到家里。屋子里一定已經(jīng)收拾整齊。這時,鄭敏敏通常都是端著臉,帶著氣,在暗紅的臺燈影里織著毛衣,不看老楊一眼,像不認識他似的。老楊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拿著遙控器不停地換臺,半截聲音一高一低,一頓一頓的,將隔墻的夏雨若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

一切和往常一樣,他們已經(jīng)忘了為什么爭吵。

夏雨若想,婚姻就像一張薄薄的紙,撕破了,就永遠破了。他們都沒有力氣用自己的手撕破這張紙,外人也沒有力量幫他們撕破這張紙。再說,畢竟他們不是什么大戶人家,有錢人家,一臺二十的國產(chǎn)彩電就看了十幾年,離婚,也不是隨便就離得起的。離婚對他們來說,只是一種病,過一段時間發(fā)作一次,只是為了解毒,解恨,是最簡單、最過癮的感嘆詞。他們各自定期扮演著這種過癮的角色,越演越好,就像深深地吸進一口氣,又總是能長長地呼出來。他們懂得,一男,一女,一個孩子,一樣也不多,一樣也不少,天長地久,這就是命運給他們留有余地的生活。家,沒有好壞。男人可以和女人較勁,女人可以和男人較勁,但不能和家較勁。他們的婚姻和大多數(shù)人家一樣,雖然是一張陰沉的臉,但因為兩個人冷熱有度,所以日子也能過下來。

夜晚的院子里,已經(jīng)干枯的花草樹木在雪地里模糊不清,擁塞著家常的、日復一日的枯竭與瑣屑,與大街上燈火通明的雍容大氣形成強烈反差,好像一件衣服的里子和面子。只有悠閑單純的小狗小貓在它們熟悉的樹窩里撒歡,分不出性別年齡,也輕易不吵鬧。

時間已經(jīng)很晚,萬家燈火,正是家家戶戶關起門過日子的時候。

過著門后面的日子。

葉子突然自殺了。

葉子的尸體從河里打撈上來,已經(jīng)是第二天下午了。夏雨若跑到河邊時,已經(jīng)圍了很多人。

一張白布單蓋住了葉子。一個潔白的人。魏子安皺著眉頭蹲在一邊,渾身上下都是無辜的表情,只是沒有淚水,像圣人一樣??扇~子不是圣女。

鄭敏敏把夏雨若拉到一邊,指指魏子安的背影神秘地說,哎,我才知道,小葉懷的不是他的種!就有這樣不男不女的人!怪不得,年輕輕的,小兩口低眉搭眼的,小葉說過,我還不信……真不知道他們的日子是怎么過的。在這一刻,鄭敏敏的眼睛里也有一種真實的同情。這是夏雨若從她臉上看到的最珍貴的一個表情。再看鄭敏敏,滿身懸浮的肥肉和庸脂俗粉,也似乎一下子消減下來。

夏雨若的眼淚涌出來。她環(huán)顧四周,希望見到范曉波,但是,她沒有看見。夏雨若想,葉子一定是因為對范曉波徹底絕望了而自殺的。從夏雨若看見葉子和范曉波在一起的時候起,夏雨若就知道葉子已經(jīng)沒有絕地逢生的希望。有男人有女人的地方就免不了有齷齪,這些夏雨若都能想到,這不過是安詳歲月中一些普通的齷齪,從女媧造人時就開始蘊釀。但夏雨若不希望這樣的事情、這樣齷齪的范曉波讓葉子遇上,并且愛上。對柔情似水的葉子而言,這需要怎樣的忍耐,這個過程中有怎樣蠶食的痛苦,在她的十年或五年之后,他們最終又會走向什么結局——夏雨若不敢深究這悲涼的由來。雖然是一出出尋常的中國式婚外戀,但對不同的女人,是不同的悲歡離合。雖然是一樣猥瑣的男人,卻能讓不同的女人摔得輕重不一。

也許,葉子是幸福的。在像余華那樣的女人很實惠地安排自己的感情,速成自己的性欲時,葉子的迷失帶有一種本能的瘋狂,一種原始的美好,一種至死不悟的純潔。葉子只能死,她不是圣女。

正是寒假期間,有幾個孩子在河灘上放風箏。她就像一個曾經(jīng)飄飄揚揚的風箏,并沒有斷線,也沒有被收回,而是卡在了樹梢上,在風雨交替中,在人人都能看見的路上,日見塵封,日見殘破。夏雨若看見,葉子最終飛到了天上。她只能在天上做圣女。對人間來說,她的存在太奢侈了。

經(jīng)過法醫(yī)鑒定,確定為自殺后,魏子安當場決定,將葉子的尸體直接運到火葬場。沒有葬禮,沒有悼詞。一個女人的自殺,帶著不言而喻的污點。煙囪中一縷青煙升上冬日煙塵彌漫的蒼穹,似乎也不再潔白。

一個女人死了,人來車往的街上照舊擁擠不堪。華燈初上時,城市在星星點點的霓虹燈下,依然顯得撲朔迷離,方向不明,并沒有因為葉子的死亡而略顯空氣清新,依然看不清橋是橋,路是路。來往的車流,在物質頻來頻往的時代,更多地承載著現(xiàn)代人欲望的速度,在這種速度的沖撞下,已經(jīng)退縮在生活邊緣的夏雨若,覺得她就像一粒被自己無限放大被別人忽略不計的塵埃。做為一粒塵埃,她的目的和葉子的目的一樣,只是想活在塵埃里,她并不想飛起來,并不想像葉子那樣飛到天上去。她只要活得和正常人一樣,飲食男女,她就很知足。

送葬回來,一連幾天里,鄭敏敏都眨著她自作聰明的眼睛,熱烈地猜測著、評判著葉子的隱私與道德。夏雨若想,范曉波一定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范曉波已經(jīng)讓女人愛怕了。更何況,葉子懷著范曉波的孩子。范曉波已經(jīng)不好意思對人說起他的女人們,他不知道說哪一個,哪一個值得一說。范曉波是充分享受了成功男人的無限自由的人,他隨身攜帶的征服女人的豐富資源,在今后的日子里,隨時都有機會蓬勃而出,這種資源在這個時代,可以隨時隨地超值交換寂寞女人的感情。他沒有必要為哪一個女人承擔更多的責任,更多的愧疚。和這種男人交往的女人,可以一如既往地春光燦爛幾天,并且一如既往地會被終生傷害,或者被殺死。然而,這一切,也并不是范曉波一個人的錯誤。

冬日里也有陽光,坐在門口織毛衣的鄭敏敏過著她祥和的冬日,但夏雨若不屬于這種祥和。魏子安很快就搬走了。葉子躺在河邊的懷孕的尸體,在夏雨若的眼前像小鬼一樣跳動,帶著假面具,忽遠忽近,橫七豎八,揮之不去,成了日夜呼喚夏雨若的幽靈。

不能死。夏雨若多次想過,不管遇到天大的事,自殺都是恥辱的,懦弱的。但是,葉子的死,提醒了夏雨若。還有另一種死法。

斜陽日暮,夏雨若在山頂上緩緩走動。目力所及,是蒼山虛擬的空靈。

十年前的夏天,在郊外的這座山上,夏雨若遭遇了不是所有女人一生中都能遇見的高潮。那是一個周末的傍晚,夏雨若一個人來到郊外,沿著彎曲的小路上到了半山上。暮色如煙,夏雨若心無所寄,漫無邊際地幻想著,只是不想回家。這時,她看見了范曉波。

正在畫畫的范曉波眼中的飛揚跋扈,隨心所欲,融化了夏雨若被油鹽醬醋浸漬膠著的女人性。夏雨若警惕地將他從頭看到腳,只見他一臉獅子般的胡須,旅游鞋線條像京劇臉譜。他盯著夏雨若的眼神,殺氣騰騰的,有風卷殘云之勢。在他的畫板上,他涂抹的山峰亢奮如他的身體。

愛沒有理由。

他們幾乎是在沒有一句語言起承轉合的前提下一見傾心。在那樣一個晚霞紅遍西天的傍晚,在那樣一個年齡,在那樣一種心境下,在那樣的野天野地里,夏雨若和范曉波猝不及防地演出了男女最巔峰的迷亂。這種回歸遠古的迷亂,使夏雨若回到了《詩經(jīng)》里伐木叮叮的首陽山下,水流湯湯的易水河畔,她就像采桑浣紗的村姑一樣,在灌木叢中對生命進行了一次最原始的再認識,在一個充滿野性的陌生人身上隆重地演繹著做女人的全部細節(jié)。

這個場合地點,此后多次成為他們疏通靈與肉的河床。他們揮灑著自己的性情,虛幻著自己的天堂,想讓他們的未來從舞臺回到現(xiàn)實,從野外回到家,從野史變?yōu)檎贰?/p>

時光流逝,愛已成昨。和范曉波的老婆無數(shù)個回合的較量后,范曉波漸漸英雄氣短,夏雨若卻仍然兒女情長,她的淚水被踐踏成泥,而她卻并沒有因為歲月的侮辱而修煉成佛。只有這野天野地,在十年間,默默地見證了一個像植物一樣的女人生命的榮枯,記住了滑下青春滑梯、蹣跚在中年的坡上的女人從花開到花落的驚鴻片羽。

有人說,再多的恩愛,如果不用婚姻來盛裝,也終如流沙,一地流散。

……

蚌病成珠。歲月輪回之后,夏雨若再看這座她仰視的山峰,卻看出其中的病變。幾千年來一成不變,整體的井然掩蓋了細節(jié)的零亂,無數(shù)隱藏的交叉產(chǎn)生神秘,產(chǎn)生幻想。愛情在當代,已經(jīng)不是名詞,不是動詞,而只是一個形容詞。形形色色的情感方面的欲望,都可以用愛情這個形容詞來修飾。流落在婚姻外的愛情,就像舊家具刷了一層掩飾的新漆,骨子里卻還是陳舊的質地,千瘡百孔,經(jīng)不起現(xiàn)代人的敲打,經(jīng)不住時間的檢驗,終如廢墟。

從山頂上往下看,近處是高樓大廈的尖梢,高高低低,橫空切斷都市的繁華,就像夏雨若眼下沒有根基的生活。

如果不向下看,夏雨若就不知道她正站在山頂上,不知道高處不勝寒,不知道在這半截繁華下面,還有許多正在拆建的舊式瓦房塵封的屋頂,蘊含著數(shù)不盡的人間悲歡離合,也不知道從低處走向高處,再從高處向下看的危險。這無數(shù)半截屋頂無根的勃起產(chǎn)生的危險,如女人的美麗和男人的忠誠一樣危險,不長久,不含有神性的光澤,只是半截庸俗的故事,只是橫空瘋長的中年人掠奪性的欲望,以及中年人火山爆發(fā)前那種令人恐懼的含蓄忍耐。這一切比起欺騙、背叛,更令夏雨若感到紅塵緣滅。

夏雨若的內(nèi)心虛弱無比,但她決心為這個充滿仇恨的世界做一個示范。對這個家喻戶曉流言四起的十年,她決心刷新故事通常的無言的結局。

當范曉波戲劇舞臺上的胡子在晚風中貼近她時,她給了他最后一個甜蜜的微笑,從背后抱住了他。范曉波已經(jīng)不是一個人,而是她害了十年的病,是她惟一的一場愛情,惟一的一個愛人!沒有人能代替他。這就是夏雨若對愛情的定義。她陶醉在最后的愛情泡沫中,直到懸崖邊上。

一切快樂都是有代價的,一切痛苦卻得不到補償。最后,夏雨若哭著說。

夜色中,他們像一雙亢奮的連體動物,一起飛落在這個骯臟的城市的塵埃里,將生命定格成一攤潰爛的花朵。

責任編輯 趙劍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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