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怎么辦?”
“你說……”
“索性……”
我打個寒戰(zhàn)。
“怎么樣?”
“問題是……能行嗎?”
“其實,一斷了氧氣,就差不多了?!?/p>
“嗯……”
“這就去吧!”
我放下電話,往外走。“媽媽你去哪里?”女兒叫。我一驚,這小鬼精的眼睛正盯著我?!坝惺隆蔽抑?。
“什么事?”
“快吃飯吧!”我喝她。丈夫在給她喂飯,端著小勺,等在她嘴前。他也望著我,我這才意識到,應該跟他交個底。我向他使個眼色,他放下碗,我們拐到臥室里??墒俏覅s說不出來了。丈夫說:“我聽到了?!?/p>
“聽到了什么?”女兒鉆進來,問。
“大人的事,小孩不要問!”我應。
也許是為了堵她的嘴,我拿起勺子給她喂飯。她嘴里還有飯,她總是把飯含嘴里。我叫:“快吞,快吞下!媽媽來不及了!”
“媽媽要去上班嗎?”
是的,每天早晨,這個時候,我都是去上班的??炜彀阉沽耍陀變簣@,然后我去上班。我說:“是……你快,媽媽上班來不及了!”
“媽媽不是去上班!”她卻說。
我一驚。她怎么知道的?
“你剛才就要走了,沒送我去幼兒園?!?/p>
噢,這小鬼精。我說:“今天爸爸送你去,媽媽有事?!?/p>
“不要,我要媽媽送!”
“聽話!今天媽媽有事……”
“什么事?”
這家伙,倒像存心逼供。我感覺如芒刺在背,我的秘密被她窺視了。是的,我不是去上班,我是去結束一個人的生命。我煩躁,把碗一摔:
“不吃就別吃,死了算啦!”
我奪門而出。外面車水馬龍,我處在其中,這是一個上班的早晨。我忽然羨慕起大家來了,他們是去上班的。他們雖然步履匆匆,但他們是安逸的,可以按部就班。我等不了公交車,打車,可也沒那么容易。好容易打到一輛,我又差點不想上去了。出租車計程器在跳,我的心比它跳得還急。我這么急著去干嗎?去結束一個人的生命。計程器上公里數(shù)在快速推進,時間一分一秒地縮短。路程每推進一步,時間每縮短一分,那個人的死期就越近了。她知道不知道死神的手正在向她伸近,她還躺在床上,一點也不知道。
她更不知道,要處死她的是我。司機對我說了句什么,原來他在問我做什么工作的。我沒回答。他又猜,一定是知識分子,因為看上去斯文。他要知道我去殺人,他還會說我斯文嗎?出租車也堵住了,車窗外立刻塞滿了摩托車,讓人覺得即使道路疏通了,也不可能馬上就走。難道我就這么著急?我不知道。我最好不去,最好跟我無關,哪怕永遠被堵在路上??墒俏覜]有這福分,我只能去,因為那個人不是別人,是我的母親。
我居然要去殺母親,簡直大逆不道。但這不是我決定的,是二姐。我只是同意而已。何況這是母親她自己希望的。她躺在醫(yī)院已經五天了,鼻孔插著鼻導管,手上掛著點滴。她很痛苦,不停地掙扎,不停地慘叫。她的頭上大粒汗珠沁出來,固定鼻導管的膠布脫開了。護士又把新膠布蓋上去,固定住。但很快又脫開了。護士給換上了面罩。她似乎在罩子里更加難受。我們瞧著她,握著拳頭為她使勁。但我們什么也不能做。我們知道她老人家很痛苦,可是我們只能看著她苦,我們不能替代她,也不能為她增加氣力。我們束手無策。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光是被送進醫(yī)院搶救,就已經三次了。是心力衰竭。半夜三更,二姐打電話來,母親又不行了。趕緊叫急救車,我打車直奔醫(yī)院,搶救,又緩過來了。回家,一段時間后又發(fā)作了,又被送到醫(yī)院來。就連醫(yī)生都把她認熟了,就是劉醫(yī)生。搶救過來后,母親也認得他,說他跟自己的兒子一樣。母親沒有兒子,就我們姐妹三人。不,應該說是就剩下我們姐妹三人。在我們中間,本來還有幾個,其中就有男的,但是都夭折了。
母親還說要劉醫(yī)生當他的干兒子。劉醫(yī)生也笑呵呵的,雖然沒答應,但心是貼近了。他沒事常到病床前看看,聊聊天。同病房的人以為真是兒子,說母親真有福氣。
什么話!福氣?到醫(yī)院享福?
母親漸漸康復了。病人們都說還好母親身體的底子不錯,能扛得住。第一次第二次我們也欣慰,母親是辛勞過來的,雖然苦,但也鍛煉了體質??墒墙酉聛?,我們就高興不起來了。正是因為母親體質好,才使得她一次又一次遭受折磨。倒不如體質不好算了。但是這也由不得她,她必須辛勞,她就是辛勞的命,她的身體也就無可選擇地強壯了起來。這生命就像被吹大的氣球,要消失,只能把它壓爆。但那是多么可怕!只能任其繼續(xù)脹大。但這更加恐怖。
2
五天前,母親再次被送到醫(yī)院。她躺在急救室,眼神呆滯,木然,沒有痛苦神情。我曾經殺一只公雞,放了血后,把它擰了脖子丟在一邊燒水去。我回來時,居然瞧見它站起來了。它昂首闊步,卻又搖搖晃晃。它走不動,但它又被生命的本能推著走。它瞪著直眼,現(xiàn)在母親就是這種眼神。
她在掙扎著,身體一挺一挺的。劉醫(yī)生把床板搖立起來?!斑@樣會舒服些?!彼f,眼睛戳戳墻邊儀器上的指示?!爱斎缓茈y受?!彼f,“她的心臟在做無用功?!?/p>
她只能艱難地抽氣。她的肺像漏洞百出的風箱,吼吼作響。每一次抽氣,都要付出極大的努力,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抽不上來了。但這不是由你決定的,在不知抽得上抽不上來時,你就得抽,你不能不抽,生命的本能驅使你不由自主地去抽。想到每個生命到了盡頭都要這樣,簡直不寒而栗。
她要坐起來。但她很快又躺了下去。很快又要起來。她自己也不知道該怎么辦,怎樣才能舒服一些。慘白的臉上沁著汗珠,這使她的皮膚好像濕的白紙一般脆,一拉就要破。
她的左手在竭力提起來。護士不明白她要干什么,還幫抬了抬它。那抬起來的手向臉部伸去,伸向氧氣罩。我想母親是覺得氧氣罩不舒服,我對母親說:
“知道,知道,一會兒就好了……”
話音未落,她的手已經按住了氧氣罩。護士制止她,可是力向錯位,護士以為她要去按緊氧氣罩,不料她卻側向扯下了它。
“你干什么!”護士把氧氣罩死死揪著,叫。
母親搖頭:“不要了……”
她說什么?
“讓我死……”母親又說。
她突然發(fā)不出聲音了。她焦急地掙扎著,可是沒有用。這使得她的手更加用力了,好像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這只手上,她把全部的力氣都聚集在這里,她要孤注一擲。但護士畢竟是兩只手,還是把那只手壓住了??墒悄赣H的另一只手又起來了,這是打點滴的手。護士驚叫著又去制止。她的手插著針頭,這使得她具有優(yōu)勢,只要她揮動,就能達到把針頭扯出來的目的。護士兩頭不能兼顧,扭頭沖我們喊:
“你們來幫幫呀!”
我們才意識到我們閑在一邊,只是握著拳頭。劉醫(yī)生出去了。護士的叫聲好像把我們踩了一下,我們跳起來,撲上前去,七手八腳控制母親。我們好容易把她制服了,我們累得直喘氣,她也好像把所有的力氣都用光了。
母親怎么這么不懂事!母親一直說我們不懂事,我們長大了,她還這么說,覺得我們還是小孩??伤约含F(xiàn)在也跟小孩一樣,簡直是老糊涂了。母親晚年確實越來越糊涂了,愛耍脾氣。她一耍脾氣,二姐就叫我過去解決,好在她還聽得我哄。本來一直是她哄我們的。我上大學那一陣,老感覺活著沒意義,不如死了算了,她就罵我:
“我這么大年紀都不想死,你年紀輕輕就想死了?”
那時我常想,好像她比我還年輕,還有干勁生活。她總是說,將來會好起來的。后來我知道這只是一種策略,有了希望,就有了活下去的力量了。至于希望能否實現(xiàn),倒是無所謂的,因為到你盤點一生的時候,你已經過了這一生。你發(fā)現(xiàn)一切是虛妄的,但一切已經過去。這就是成熟人思維跟不成熟人思維的區(qū)別。那么,她也可能處在發(fā)現(xiàn)虛妄的時期?
這次奇跡會再出現(xiàn)嗎?也許不能。但也許還能。即使能,熬過了這一關,意味著還得面臨一次煎熬。我忽然明白了母親的意思。也許母親并不糊涂,就像回光返照的人的意識,會突然清晰起來。
母親又劇烈掙扎了起來。我們慌忙撲過去,把她的手按住??墒撬齾s昏迷下去了。難道母親就這樣去了?我剛才的念頭蕩然無存。我們叫喊著母親,只希望把母親救回來,無論如何,即使她已成植物人。可是母親叫不回來了,這好像是對我剛才罪惡念頭的回應。急救室外人聲鼎沸,吵得慌,什么東西咣當一聲掉地上了,亂成一團。我感到害怕。劉醫(yī)生聞聲跑進來,二姐搖著劉醫(yī)生的胳膊哭求:
“求求你了,一定要救我母親,一定要把我母親救過來!”
她忘了劉醫(yī)生待我們親如家人了。母親每次被送到醫(yī)院,只要他在,他都優(yōu)先搶救。既然熟悉,他不能不這么做。但也正因此才讓母親活到現(xiàn)在。如果是一般關系,醫(yī)生一拖拉,怠惰,抬杠,母親可能就過去了。
心內注射。護士拿出一根穿刺針,比常見的針長得多。母親的衣服被解開了。母親裸露出了她的身體。光亮得扎眼,兩顆乳頭赫然在目。這就是我母親的金貴的身體!我雖然出自這個身體,小時候吸過這個乳頭,但是對它的模樣并沒有記憶。我也從來沒有想過要去看母親的身體。對母親的身體,我只是崇拜,覺得它不可看,不可褻瀆,它是我們心中的圣地。母親總是把身體包得很嚴實,在我們姐妹面前,她也穿著整齊。這對我們三個姐妹影響很大。大姐說過,母親從不像有些女人那樣,當街撩起衣服就奶孩子,我們也非常注意?,F(xiàn)在這身體被毫無商量地要野蠻撕開了,我們感覺非常難堪,就好像我們的身體裸露出來一樣。我下意識去看劉醫(yī)生,劉醫(yī)生已經轉到邊角的桌邊,背對著我們,好像在做什么。
所以感覺難堪,也許還因為這身體的寒磣。乳房已經軟塌,空布袋似的甩在腋下。整個身體白慘慘的,簡直是丑陋,我原來對母親身體的美好想象整個被破壞了。它的主人要是有知,一定拼死把自己掩蓋起來??墒撬F(xiàn)在一點能力也沒有。我們也沒有能力。人到了這份上,身體只是一塊肉,搶救的目的不過是讓這塊肉活起來。
護士的手在上面探著。她的手定在一個地方。消毒,拿起穿刺針,垂直對著那部位。難道就這么扎下去嗎?那針又特別大。她真的就這么扎下去了!母親身體猛地彈起來,又重重砸在床上。我仿佛能聽到她的尖叫??墒撬]有醒過來,她只是在昏迷中痛。也許本來,她是不需要被這么扎的,她可以這么順勢去了?,F(xiàn)在她毫無抵抗能力,只能由人擺布,聽憑別人扎她。
護士繼續(xù)深扎下去。黑黑濃濃的血溢上了針筒。血回流上來了,護士緊張的神情舒緩了下來。于是注藥。
母親醒過來了。她陌生地瞧著我們,我們讓她瞧著,我還對她笑了笑。母親好像終于辨認出我們,但那神情仍然是冷漠的,也許是平靜,也許因為藥物的作用,她平靜了些。
送重癥病房。劉醫(yī)生跟著,幫我們拿吊瓶,他個子高。到了病房,剛搬上病床,換上住院衣服,她又難受起來了。她又開始扯氧氣面罩。這下我們有準備,兩下就將她制服了。我和二姐分別鎮(zhèn)住她的左手和右手。她就蹬腳,把身體轉過來,折過去。護士壓住她的兩腿。母親的四肢被牢牢摁住,再也動彈不得。我感覺她的手在我的手中顫抖,一如被抓住挨宰的雞的腳,那與其是反抗,不如是無法反抗之下的忍受。
可是她終于又無法忍受了,又開始掙扎。她把身子頂起來。我和二姐把整個人壓了上去。邊上一個穿醫(yī)院白衣的女人也來幫忙,我猜她是醫(yī)院里的工人。母親終于又安靜了些,也許也乏了。
那女工說:“這樣按著也不是辦法,把四肢綁在床欄上?!?/p>
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綁?對我的母親?我怎么也不能把這個詞跟母親聯(lián)系在一起。如果說之前的施暴是為了治療,那么綁,則完全是暴行了。我不同意。
可是護士明顯贊成那女人的意思。也許這在醫(yī)院里,已經稀松平常了。護士看著我們,要是平常,護士可能會拋下一句話“你們自己看吧”一走了之。但是護士知道我們跟劉醫(yī)生關系好,仍然說服我們。我瞧二姐,二姐喘著氣,面無表情。她沒反對,我知道就是默認了。我真有點怪她。但是我也喘著氣。至少,要是二姐不幫我,我也沒辦法。
護士招呼那個女工拿來粗布條。她們開始綁腳了。然后上來綁手。先綁二姐那邊的,二姐被換下來,一屁股癱坐在床頭柜上。我瞧著她,也頓感再也承受不住了。護士來換我時,我順從地把母親交了出去。我瞧著她們綁,頭腦一片空白。只是有一刻,我叮囑一聲:“別太緊了……”
母親被綁在床欄上,攤著四肢,好像在受刑。她浮腫的腿被綁出深深的印跡,好像無法愈合的傷痕。我走近她,她憤怒地瞪了我,好像瞪著仇人。是的,是我們不好,我們是劊子手??墒悄赣H,我們是為了你好的,為了能救活您,讓您活下去。挺過這一關,一切都好了?;丶?,我們好好補償您,我們好好孝順您,我們負荊請罪。您要打我們也可以。只是您現(xiàn)在要堅持治療,挺過去。
母親好像絕望了,開始自顧呻吟。她企圖側身,可是不可能。她只能竭力把身體像弓一樣頂起,又落下去。也許她動動會好受些,一個病人,本來夠難受的了,卻被限制住,不能換姿勢,她只能這么直挺挺地硬撐著,熬著。她一挺,一個呻吟,一挺,一個呻吟。這要到什么時候?
劉醫(yī)生來了,我問他?!安恢馈!彼f,“反正什么都衰竭了,能挺到現(xiàn)在,已經是奇跡了?!?/p>
這些話,其實他早就跟我們說過,我還問,與其說是抱著些微的希望,毋寧說是想推卸責任。我假裝沒聽懂,看二姐。她是老二,我是老三。但二姐索性裝作沒聽見,毫無反應。她也不敢做出決定,只有問大姐??墒谴蠼阕≡诒本!按蠼闩苣睦锶チ四?”二姐念叨。
大姐一直沒聯(lián)系上。電話過去,是大姐夫接的。他說,大姐跟他因為大外甥女的事吵了架,不知去哪里了,幾天沒回來了。大外甥女要臨產了,正需要她做事,大姐夫也急得要命。她沒去大外甥女那里,她已退休,也沒有單位可去。她的朋友們也沒見到她。“會不會發(fā)生意外?”二姐問。
大姐夫道:“憑她那種性格,逼她去死都沒門!”
大姐夫話里明顯還帶著氣。大姐性格好強,大姐夫受盡了她那脾氣。大事小事總找大姐夫的茬,這次大姐夫頂了她一句,她就受不了了,把家里存折金銀細軟卷了走了。她要去死,就不會卷了這些走。大姐夫呀大姐夫,你忍了大半輩子了,這次怎么就不能再忍一下呢?要是忍了,大姐就不會出走了,我們就可以找到她了??墒乾F(xiàn)在,她把存折金銀細軟都卷走了,明顯是要做長期的打算了。我們怎么等得了?母親已經這樣了。
讓大姐夫拿主意,大姐夫又哪里敢做主?他現(xiàn)在也后悔自己去頂撞大姐了,就求她消氣了回來?!耙换貋砭婉R上讓她聯(lián)系你們!”大姐夫說。
可是連他自己都知道這很渺茫。何況,她回來了能不能來,還要打個問號,大外甥女不是要臨產了嗎?
母親又煎熬了一天。我們不敢離開,輪流守著。我還好,家里有丈夫襯著,二姐就不行了,二姐夫去世了,家里只有上高中的二外甥女,還需要照顧。二外甥女在電話里說,她也來輪班,被她母親啐了一臉:
“你來輪?不想讀書啦?考不上大學,到時也像你媽這樣子,一輩子受窮!”
二姐是窮。工廠倒了,只得這干干,那干干,她是我們姐妹三人中境遇最差的。恰在這時,護士來通知我們欠費了。我說我去交吧,二姐想說什么,但又沒法說,就又對話筒那邊喊:
“你要這么有本事,就不要讀,給我掙錢去!我現(xiàn)在就急需錢,也不知向哪里要!”
她忽然悲愴起來,把電話一摔。“還不如死了好!”她說,瞥了眼母親,“這樣倒好!”
母親又掙扎了起來。她不再吱聲了。可是她似乎不甘心,又嘟囔了一句:
“活著受罪,倒不如……”
我的心嚇了一大跳。不知她有意還是無意,這話正扎中我的隱秘之處。“我交錢去了!”我慌忙說,跑出去。我并沒有那種不該有的想法,我是去交錢,我這是讓母親繼續(xù)活下去。
我和二姐輪班,她白天要上班,只能輪晚上。我單位可以溜,就跟丈夫交替著值白天。二姐上班本來就累,晚上又沒能休息,很快就不行了。只能由我們頂上。我也很快撐不住了。這時候又來了例假。簡直生不如死。丈夫說:“請護工吧?!?/p>
醫(yī)院讓那位女工介紹她的老鄉(xiāng)。一天七十元,還不肯值夜班?!耙砩弦部梢?,一天一百二!”她說。
二姐又愛惜錢了,說她可以來。我說錢我來出,她不肯。我只得跟護工說,就跟我二姐說七十,余下的我私下補給她。
即使如此,我們也不敢隨便離開,不過具體事務由護工去做罷了。母親處在危險中,什么時候過去都不知道,讓我們完全走開,我們也不放心。二姐還是晚上跑到醫(yī)院來躺著打盹。有時候就我去。仍然心力交瘁。瞧著母親在病床上掙扎,我更能深切感受到她的痛苦了。如果把我這么綁著,讓我這么受折磨,我怎么熬下去?
每次二姐來交接,我都迫不及待地逃離,像從監(jiān)獄里逃出來一般。一分鐘都不想多呆。想想經過的每一分鐘,都覺得可怕。當然我知道母親的每一分鐘更加難熬,只是我不去想。如去想,我的呼吸也要艱難起來。
早上,二姐給我來了電話。她說她想了一晚上,我們沒辦法了,實在沒辦法了!與其這樣熬著受苦,不如干脆來個了斷,放棄了算了。
“我跟劉醫(yī)生談過了,他說,我們要抬回去,他們就停止治療。我們不抬回去,放在醫(yī)院,他們就只能治療?!?/p>
我沒話。我們受苦不算什么,是我們自己選擇的,我們要活。可是母親是被我們綁架著活著,她不想活了,不想再受折磨。作為子女,讓母親死,當然大逆不道,可是正因為我們是子女,我們才看不下去母親受苦。
母親已經七十九了,也已經上壽了。我這么想到,讓自己有些許安慰。
3
我沒料到大姐出現(xiàn)了。我剛到醫(yī)院,她就打我手機了。
她是自己回家的,是去一個大學同學家了。問為什么把存折金銀都帶走?她說:“要不帶走,那窩囊廢管得了?弄丟了怎么辦?”
她立刻從北京飛過來。
大姐一來就責問護工為什么把母親綁起來?!安∪瞬皇欠溉?,怎么能這樣對待病人!”
護工把目光投向了她的老鄉(xiāng)。她老鄉(xiāng)投向了我們,好像在說,這樣做是得到我們默許的。我們都不吱聲。放棄治療的想法更是不敢說了,肯定會被她罵個狗血淋頭。
大姐歷來專橫,年齡又比我們大許多,我們都怕她?,F(xiàn)在,母親倒下了,她更是可以行使家長的權力了。她罵:“你們都怎么搞的?把自己的母親綁起來,虧你們想得出!”
我道:“我們也是沒有辦法……”
“沒有辦法!”大姐又啐道,“是沒有辦法?還是不想有辦法?”
二姐聽不下去,應道:“你這是什么話?你當然好,平時離得遠遠的?!?/p>
二姐說得對。平時,母親的事都是我們在料理。特別是二姐,伺候母親,抓屎抓尿,更不要說母親發(fā)脾氣的時候了。這是沒有長期呆一起所不能想象的。做一天孝子容易,永遠做孝子難;偶爾獻獻愛心容易,你長期獻獻看?比如我的孩子,誰都說要疼,這個抱那個抱,還教訓我應該多抱她。她皮,他們就更覺得好玩了,這個逗那個逗,逗哭了也是好玩的??墒悄銈兒猛妫銈兪直崃?,逗膩了,走了,我們還扛在手里,我們得做許多細微具體的事。大姐又道:
“誰叫你當初要占著母親?就因為母親能給你做飯,當老媽子。你用母親時怎么就不覺得累贅?”
當初大姐曾要把母親接北京去,可是母親不愿意。二姐道:“天地良心,是母親自己不愿意的。你那北方,母親怎么能住得慣?也不是沒住過,不到一禮拜就受不了了要回來,這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你也不見得做得好,要做得好,母親也不會給我打電話?!?/p>
我知道,大姐指的是什么。那一次,母親脾氣又發(fā)作,正好大姐電話打回來,母親就在電話里大罵二姐。我道:
“大姐,話可不能這么說。整天碰在一起,舌頭跟牙齒還打架呢。離得遠當然就什么事情也不會發(fā)生了。事情做得越多,錯誤越多。母親這些年的情況,你又不是不理解,人老了,脾氣壞了,莫名其妙發(fā)睥氣。你可知道二姐這些年做了多少事?母親越來越不懂事了,喜歡吃上火的東西,不給吃就吵,吃了就便秘,拉不出來,二姐都用手指摳過。有時候又拉稀,拉得一身都是,就得換得洗。母親又愛干凈,還得洗澡。母親習慣是天天要洗澡,她自己又不能洗,都是二姐給她洗……”
大姐無話,但又不甘心,道:“那現(xiàn)在給洗了嗎?現(xiàn)在天天給洗了嗎?”她指著躺在病床上的母親。
“母親這樣,怎么能洗?”
“把她綁著,當然不能洗!”大姐道,“擦身,也只能擦前面,后面擦不了,就省了一半工作了,最好是全省了算了!”
她越來越不講道理了。好像我們什么都沒做的樣子,好像都是她在孝順的。我說:“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好,讓你像二姐那樣做,你做做看,你會怎么樣?你有多孝順?看你會比二姐孝順?”
二姐說:“我也不要你說孝順了。我快死了!我昨晚一個晚上沒睡,我要回家去躺?!?/p>
大姐道:“你走吧!以為沒有你們,地球就不轉了?”
她說“你們”,把我也包括進去了。我本來還想著她剛下飛機,讓她歇一歇,現(xiàn)在不管了,讓她做,讓她一個人做!我也拿起提包。大姐也沒有留我,自己大聲吆喝護工把綁的布條給解了。
護工瞧我,好像不認為大姐也是女兒,她只認識二姐和我。我想阻止也是沒有用的,她不會聽的,我也夠累的了。我猛然感覺深入骨髓的疲乏。這與其說是因母親生病而勞累的,毋寧說是大姐的折騰帶給我的。我不管了,什么也不管了。護工怔在那里,大姐又叫:
“聽見沒有?怎么?我就叫不動你?”
我索性扭頭走。護工只得去松綁。一松綁,母親就又亂抓起來。大姐慌忙去控制母親的手,可她根本沒有經驗,陣腳大亂。倒是母親好像早有蓄謀,手法嫻熟,聲東擊西。大姐抓了這邊,顧不了那邊。大姐還沒弄明白怎么回事,氧氣罩已經被母親抓下來了。
她趕緊去奪,但是母親的手指搭在面罩邊緣上,這樣她的手就跟氧氣罩緊緊把持在一起,要把氧氣罩拉起來,手就跟著一起起來了。只能去掰手指,讓它們從氧氣罩脫出來。顧了氧氣罩,輸液管已被她抓在手里。她一抽,手背上血涌了出來。
我們趕忙返回病房。我們其實都沒走,都在門外看著。即使我們生氣,不想幫大姐,我們也放心不下母親。我們合著大姐控制住母親流血的手。我們叫護工去叫護士來。
護士來了,是另一個護士。她不高興地問:“誰讓你們松綁了?”
護工看我們。我們不敢吱聲。大姐也不敢辯,只是說:“快點吧,流血了?!?/p>
先把氧氣罩蓋上。二姐把母親一邊手壓住,不讓再抬起來。然后,護士轉到另一邊手上來,把針頭抽出來,要重新扎。讓我們壓著手臂。但她的手臂掙扎著,十分有力。所以有力,是因為她身體扭動,她整個身體帶動著手臂動。護工有經驗,騎到母親身上去,把她整個身體壓住。
現(xiàn)在只需要對付她的手臂了。可是它仍然可以轉動,骨碌碌地滑來滑去。針頭扎滑了,沒見回血。針頭在皮下游來游去,令人難受,大姐說:
“不行就再扎一次吧!”
又扎,又滑走了。大姐沖護士叫:“你們什么技術!”
護士瞪了大姐一眼,正要反駁,她的眼睛看到了什么,不吱聲了。原來是劉醫(yī)生來了。大概護士也知道劉醫(yī)生跟我們熟。于是劉醫(yī)生也就必須出來表態(tài)了。劉醫(yī)生安慰那護士:“不要急,慢慢來……”
大姐啐道:“慢慢來?仗著不是你自己的母親!”
大姐剛來,不知道劉醫(yī)生跟我們的關系。我連忙制止大姐并跟劉醫(yī)生說:“是大姐。她太激動了,對不起!”
但劉醫(yī)生敏感了。他口罩上的眼睛閃著認真冷峻的光。“我們都是把病人當作自己親人的。”
他認真地挑起眉毛,語氣嚴肅。他這話也就否認了我們是他的親人。我知道他介意了,畢竟,人家不是你的什么人,只是醫(yī)生。我真是氣得沒法說。再扎,再次失敗了。我沖母親喝道:
“你安靜點!一直動,還得再扎!”
母親的頭劇烈搖晃起來。我知道母親的意思。我們都知道??墒谴蠼悴恢?,問:“怎么啦?”
她的耳朵湊近母親的氧氣面罩。母親的嘴在面罩里面動。她在說:
“不要了,讓我死……”
“什么?”大姐叫起來。
母親搖著頭:“我受不了了……”
大姐道:“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母親說:“不會……”
大姐道:“媽,別這么說,會好的!”
“不會好的……讓我去吧……”
“不行!”
對母親的話,她根本不加考慮。是的,她不可能考慮的,因為她沒有痛苦到那種程度。專制者的毛病就是不知道將心比心。母親一再說,還沒說完,她就專橫地打斷:
“不行!絕對不行!不要再說了!”
母親只能繼續(xù)掙扎。也許她認定行動比語言有用。我們按著她,累得滿頭大汗。劉醫(yī)生也來幫忙按,畢竟是男的,力氣大。好容易扎進去了。我們仍不敢松懈,仍按著。護工一個人按著兩條腿,肩膀像蹺蹺板似的歪來歪去。她叫:
“我撐不住了!這樣,給我三百塊都不干。”
大姐瞪了她一眼。護工不高興了,要撒手走人。我連忙說:“我們會想辦法的?!?/p>
護工道:“什么辦法?還是得綁起來,總不能這樣一直摁著吧?你們能行,我可不行。錢能買命啊?”
我們的命也要沒了。我們看大姐。大姐不作聲,也許是想到這一場折騰就是由于她的失誤,她不再張狂了。護士也道:“要是針頭再拔出來,我們可沒辦法了。我們忙得很,可不能耽擱在你們這兒?!?/p>
大姐看我們。我們不看她,意思說,你要按,你一個人按去吧。她不情愿道:
“你們要怎么辦就怎么辦吧!”
4
我想想還是讓大姐先去休息??纱蠼闳哉f,要在這里陪母親,這么多年沒跟母親在一起了。二姐撇撇嘴。
“還不是想立牌坊?平時不照顧,這時候來做樣子?!弊叩诫娞菘冢銓ξ艺f。
我想了想,還是不敢走。但我也沒有回到病房去,在外面椅子上坐著,能夠看得見病房里的母親。母親被綁著。也許是藥物的作用,母親顯得平靜了。她好像睡著了。一會兒她醒了,精神也好了一些。難道奇跡再次出現(xiàn)了嗎?難道這次,又可以回家了?
護士把氧氣面罩換下,換成鼻孔給氧,說可以給她喂點東西??伤龘u頭,不吃,神色慍怒。重新被綁,讓她感覺屈辱。第一次被綁,還是在混亂之中,她還處在半昏迷狀態(tài),但是這次是在她清醒狀態(tài)之下的。
這種清醒好像更讓她清晰看到了自己的前景。過不了多久,她還會重蹈痛苦。她感到緊迫,她必須采取果斷措施。最有效的就是把氧氣管抽出,可是她的手被綁著。她開始試探著手活動的范圍,綁的時候是留有余地的??墒呛苡邢?,根本夠不著氧氣管。她于是開始轉動手腕,企圖從繩套里溜出來。我有點緊張,想跑進去制止,可是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她根本不可能得逞的。她試圖靠頭的擺動讓氧氣管脫出來,但是也不可能,插管跟著走。她于是又試著用鼻子擤??墒潜淮蠼惆l(fā)現(xiàn)了,被制止。
一會兒,她企圖把大姐支走。她說要睡一覺,你走吧。
大姐說:“我不走,就這里坐著,您睡?!?/p>
“你在,我睡不著?!蹦赣H說。
“剛才您不是睡得好好的嗎?”
母親冷酷道:“你走!不要你在這里!”
大姐沒法了,走了出來。我避到一邊,不愿讓大姐看到我還在外面,那樣她會更加囂張。好在大姐只在外面站了站,就從病房另一扇門進去了。母親明顯看不到,我瞧見母親開始兇狠地擤鼻子,同時扭動著頭。她果然把插管擤脫出來了。大姐撲了過去。
母親才發(fā)現(xiàn)大姐原來沒有走。惱怒加上絕望,她索性耍潑了。她更劇烈掙扎起來。大姐按著她,大叫護工。我奔進去,護工和護士也聞訊趕來。
我們控制著母親。突然,母親的腳踢向大姐。這是她有意識要踢人,之前那腳只是掙扎。大姐驚叫著閃開去,也許不是怕被踢到,而是母親會踢她,她沒有想到。我也沒想到。
那氧氣管重新送她鼻孔,可是一湊近她鼻孔,她的頭就劇烈晃動,就是插不進去。大姐把母親的頭死死按住。終于插進去了。護士撕了個非常長的膠帶,把她整個頭圈住。她再搖晃,也是徒勞。母親絕望地瞧著護士走出去,把臉別到一邊去。
也許是感覺歉疚,大姐拿熱水瓶里的開水兌了礦泉水,倒在湯匙里,送到母親嘴前。母親一甩頭,湯匙被甩掉了。母親目光憤怒。
“想燙死我呀!”
大姐臉紅了,尷尬地愣在那里。要是平時,按她的脾氣,一定不會輕饒對方。但現(xiàn)在她只得老老實實撿起湯匙,擦著被打濕的地方。
母親卻不饒人,仍然對大姐說道:“這是你平時太沒做啦!從小到大,都怪我寵著你,連一個碗也不叫你洗……”
確實,作為大姐,本來應該多做事的。但是母親總不讓她做,為的是讓她專心讀書,好出人頭地。為了她,我們也付出了犧牲,二姐做了大姐應該做的事,就連我,小小年齡也被攤派了家務。
大姐又舀起一湯匙,用嘴唇碰了碰:“不燙呀……”
“要怎樣才能燙死我!”母親道。
她好像又不想死了。我知道她是向大姐發(fā)泄怨恨了。你們阻止我去死,現(xiàn)在冤有頭,債有主了。她說:“我苦了一輩子,苦到頭了……”
母親苦,我們何嘗不知?她從小就沒了父親。我的外公在她五歲時去南洋謀生,再也沒有回來。我們的外婆也很早就去世了。為了有個依靠,母親嫁給了父親,不料我父親又是個好吃懶做的人,養(yǎng)不了家,她只得自立。我從小就有印象,母親把街道工廠的紙盒拿回家糊。她又要忙外,又要忙內,我深知多么辛苦??赡菚r母親卻不止一個孩子,她要帶三個孩子。
母親是個很清醒的人。她知道,沒有人能救我們孤兒寡母,只能靠自救。要徹底改變現(xiàn)狀,歸根到底就是讓孩子讀書。她全力讓大姐讀書,將來讀書出仕。不料剛要考大學,就來了“文化大革命”,大學夢破了,然后被送到山區(qū)去。接著二姐也要上山下鄉(xiāng)。好容易粉碎“四人幫”了,大姐終于考上大學了,畢業(yè),眼看要掙錢補貼家用了,但沒幾年,又“腦體倒掛”了。二姐情況更糟,早年根本沒好好讀書的環(huán)境,大學自然考不上,進工廠,又下崗了。至于我她就更沒指望了。她說我從小就最不懂事,最讓她操心。雖然考上了大學,可到畢業(yè),撞上大學生取消分配。“連個安穩(wěn)的工作都沒有,連大姐都不如!”母親說。
母親她一直很看重安穩(wěn)?!霸蹅冃∶裾垓v不起的?!彼偸钦f。她的一生是太折騰了。
“我為你們辛辛苦苦賣命,到頭來你們竟要燙死我!”母親說,“你們就這么報答我!”
“我們怎么報答您了?”大姐辯,“我們是要救您……”
“報應啊!”母親仍然嚷,好像沒聽見大姐的話。也許她根本不聽,她明白對話根本沒用。她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硬說你。我懷疑那是母親的策略。這幾年跟她打交道中,我就發(fā)現(xiàn)她常會這樣。可是大姐沒有發(fā)現(xiàn),畢竟她這么久沒有跟母親在一起。她仍然爭辯,說她是為了母親好,她是孝順的。
“你孝順,就這樣孝順嗎?孝順把你媽綁起來嗎?”母親提提手。
大姐看我。最后是你拍板的,我想??墒谴蠼憧粗遥桶沿熑稳平o我了。我只能說:“也不是我們愿意這么做的,是實在沒有辦法……”
可是母親仍然道:“什么辦法!對自己的媽,還要什么辦法?對階級敵人呀?”
我們愣在那里。這個詞我們都已經很陌生,但母親卻還記得清清楚楚,運用自如。母親又叫:
“報應哪!”
大姐冤枉道:“誰把您當階級敵人了?不就因為你不肯……您想想,我為什么要把您當敵人,您是我媽,生我養(yǎng)我,對我的恩情我一輩子也報答不完,我為什么要跟您有仇?我這么老遠回來,不就是因為要救您?我自己家里還有很多事,很多事……您又不是不知道,我也活得很累……”
她眼睛紅了。平心而論,大姐也活得很累。她也有一大家子要照顧。大姐夫雖然人好,但卻是個什么也不管的“甩手先生”。平時我們只看到大姐的好強,但也是被逼的?誰不想輕松呢?誰想累呢?但總不能一個甩手了,另一個再甩手吧?
“……可是您是我媽,再重要的事,也沒有您重要,所以我趕回來了。您說我不孝,我還要怎樣孝?”
可是母親根本不聽,仍繼續(xù)叫:“報應呀!你自己也是母親,以后你女兒也這樣對你你怎么辦!”
我們姐妹生的全是女兒。老天讓我們生的全是女兒,也許就為了讓我們完完整整遭報應。母親這話好毒??墒悄赣H,您也是外婆的女兒,如果外婆要去死,您能讓她去嗎?將心比心。女人的心都是柔軟的,您就狠心這么踐踏嗎?我不能再呆下去,我跑回家了。
丈夫已經回來,也把女兒接回來了。女兒問:“媽媽怎么沒來接我?”
我說:“媽媽有事……”
“什么事?”女兒瞪著賊溜溜的眼睛問。還是這問題。這丫頭,她來審問我了?,F(xiàn)在的小孩精得很,纏人得很。我該怎么說?我說:“大姨回來了?!?/p>
“大姨是誰?”女兒問。確實,她腦子里沒有大姨這概念,從來沒有見過。我說:“就是媽媽的大姐,外婆生了三個女兒,最大的就是大姨……”
我忽然說不下去了。好在丈夫過來解圍,對女兒:“不要再問了,自己玩去,改天帶你去看大姨……”
女兒終于被哄走了。我跑進衛(wèi)生間,狠狠洗了把臉,把一切都抹去了。剛覺得清爽,二姐又來電話了。
她問:“怎樣了?”
我說:“沒事?!?/p>
“沒事?”
噢,沒事?什么沒事呢?是指母親沒事,還是我們沒事?我們沒事了,母親就有事,她明明在床上掙扎,一分一秒都在遭受折磨;如果讓她停止掙扎,她就死了,那么怎么叫沒事?我們陷入了悖謬的邏輯中,我們被這種悖謬拉扯得心力交瘁。我說:“就這樣?!?/p>
二姐又問:“大姐住哪里?”
是啊,我才想起這問題。忙亂,爭吵,把這事給忘了。大姐的行李還在醫(yī)院里,總不能讓她住醫(yī)院吧?大姐已經跟二姐掛臉了,我這邊條件也好些,我說:“就住我這吧。”女兒一聽大姨要來住,高興地跑出來。敢情這孩子還在偷聽我們的話。我說了什么不合適的話了嗎?唉,還得防孩子。我啐:“去去去,沒你的事!”
女兒嘟著嘴走了。她一定很不滿。報應?她以后會怎么對我?唉,什么亂七八糟的。二姐在電話里叫我。她說:
“那么,今晚就我去吧!”
二姐還是通情達理的,畢竟都是姐妹。也好,我也要把大姐接回來,給她安排一下。正要給大姐電話,大姐電話來了:母親又不行了。
我連忙通知二姐。我們趕到病房,劉醫(yī)生已在那里。母親又被罩上了氧氣罩,她也沒有掙扎。她已經太虛弱了,沒有掙扎的力氣了。劉醫(yī)生走出去,大姐跟上來。她好像也相信母親已經沒有希望了,問:
“醫(yī)生,還能堅持多久?”
劉醫(yī)生說:“這不好說。只要有辦法,我們都會盡力搶救的,救死扶傷是我們的職責?!?/p>
劉醫(yī)生明顯生分了。我把大姐拉開,問劉醫(yī)生。
劉醫(yī)生嘆息道:“能拖一天是一天吧!你們要治,我們就給治。你們家屬要治療一天,我們就一天不會放棄。我的意思,明白吧?”
我明白他的意思。我們不約而同回頭瞧病人,母親在艱難地抽著氣。虛弱,但又被牽制著抽氣,僅有的力氣都被拉去抽氣了,欲罷不能。
“而且,這一天費用,你們是清楚的。”他又說。
我們當然清楚,只有劉醫(yī)生才能這么對我們說??墒谴蠼銋s道:“錢倒沒什么。”
“說得輕巧!”二姐說,“問題在于,花錢給母親買罪受!”
大姐道:“那你說該怎么辦?”
“該怎么辦就怎么辦?!倍汔絿?。
大姐問:“什么叫該怎么辦就怎么辦?”
二姐橫下心,道:“該怎樣就怎樣……”
“什么?”大姐叫起來,“你居然抱著這種心?”
“什么這種心?”二姐道,“別讓病人無謂地受罪……”
二姐不說“母親”,只說“病人”,大概也是心里發(fā)憷吧。大姐叫:
“什么‘無謂地受罪?我看你是在想‘無謂地花錢!不是嗎?你腸里幾只蛔蟲,我還不清楚……”
劉醫(yī)生尷尬了,走開了。大姐沒有發(fā)覺,仍說:“好,不要你錢,錢我全包了,不要你出一分錢!”
5
錢確實是個因素。我們都是掙工資的,二姐連工資都掙得不穩(wěn)定。大姐在北京,工資高一些,但是要真讓她來支付,那費用可是無底洞。再說,我也不可能讓大姐一個人出,二姐也不會愿意。二姐道:
“你有錢,有什么了不起?我們也有錢!”
但她真是沒有錢,這是誰都知道的,裝也沒有用。于是她又攻擊起大姐來:
“你那么有錢,平時也不見得多寄給母親,小妹多少,你也多少?!?/p>
確實,大姐付的贍養(yǎng)費一直跟我一樣多。她從來沒有提出多給。也許她想過多給,但又作罷了,吝嗇了,想想自己也不是錢太多。她只是有時候寄些東西給母親,畢竟寄東西比給錢省些。人總是這樣,沒有到生離死別,就還渾渾噩噩地混,遷就了自己的私心。但這也并不妨礙他到時候幡然悔悟,慷慨補償。
大姐沒有應,走回母親床邊。大概她估計我們剛才爭論,母親是聽到的,母親會贊賞她的。她伸手去撫摸,摸母親的胸口,不料母親把身體躲開去,不讓她摸。她的手仍然跟過去摸。母親掙扎。她一掙扎,汗珠從臉上沁了出來。
大姐道:“媽,你就安靜著吧!”
母親應:“我不是你媽!”
大姐苦笑:“怎么不是我媽呢?”
母親道:“我沒有生你這個女兒!”
大姐掩著臉,哭了:“媽,我們也是迫不得已的,我也活得不容易。特別在外地,一個人打拼,不像在家鄉(xiāng),有親人可以幫,有媽可以依靠?!?/p>
她這么說時,我覺得她有點做作。大姐歷來干巴巴的,我總懷疑她是智商有余,情商不足。她從不會說溫柔的話,從不撒嬌發(fā)嗲。她怎么說起這種話來?也許是她沒有辦法了,為了說明自己確實是想念母親,她只能嗲一下。我感覺她的臉有點羞紅。
“我可是時時刻刻都想著媽媽您的,”她又說,“我還記得那首《礱礱粟》?!?/p>
我一愣。大姐不愛唱歌。她小時候還唱過一些歌,比如這支童謠,但是越長越大,她越板得緊了。但她居然哼起來了,明顯還羞澀,哼得哼哼哈哈的:
礱礱粟,粟礱礱。
糠養(yǎng)豬,米養(yǎng)人。
青蛤養(yǎng)鴨母,鴨母生蛋養(yǎng)主人。
……
這童謠,我小時候經常唱。我是從二姐嘴里學來的。二姐搖著搖籃,哼著這童謠。二姐曾告訴我,她是大姐教的。我想象著大姐當初還會唱歌的時候,那天真的樣子。大姐應該是母親教的吧。母親搖著大姐的搖籃,哼著這曲子。大姐聽熟了,學會了,搖著二姐的搖籃哼著。二姐也聽熟了,學會了,二姐又搖著我的搖籃教給我。好像搖籃就是篩米的礱子,篩著,篩著……想想當時姐妹幾個是多么的好,雖然也會爭吵,但爭的都是無關緊要的東西,只是我們自己覺得很重要,爭個不休。母親總是叫:
“不要吵了,你們跟上輩子仇人似的。”
母親的語氣是甜蜜的,與其說是喝,毋寧說是呢喃,幸福的呢喃。她甚至頭也不抬起來,只顧干自己的活計。那情景多么溫馨啊!我跑過去,抱住母親,說:
“媽,我也記得《礱礱粟》……”
我也唱了起來。二姐在那里愣了一會兒,也過來,抱住我,望著母親。這是我們共同的母親。
母親曾經是多么疼愛我們?!昂薏坏冒讶飧罱o你們吃!”母親總這么說。那時候市場緊缺,什么都要憑票供應。限量的肉,還得攤著熬油炒菜,全家一個月還吃不了兩次肉。母親總是說自己不愛吃肉。直到她晚年,每當吃肉,她還要說自己不愛吃肉:
“老年人少吃肉,身體好?!?/p>
我們告訴她,現(xiàn)在再怎樣也不至于像過去那樣了,肉還是吃得上的??墒撬褪遣宦牎K虾苛?,總是記著過去的記憶。
有時候搞得我們很煩。我們把肉夾到她碗里,她又把它夾出來,放回盤子里。搞得二外甥女再也不碰那盤肉了。我們叫:
“媽,你就順著我們點吧!你以為是為我們著想,我們又不要你為我們!”
可是她依舊不改,她就是執(zhí)意要為我們著想。
這個執(zhí)意為我們著想的人,現(xiàn)在躺在我們面前。她已經自顧不暇了,輪到我們?yōu)樗肓?。她呼吸得很艱難,我也撫摸她的胸口。母親不再掙脫了,讓我們摸著。也許撫摸確實能讓她舒服一些。但那身體仍然羞羞縮縮的。我們從來沒有摸過它,它已經羞于被我們摸了吧?她在遷就我們。她現(xiàn)在仍在遷就我們,把自己的身體獻出去。這個身體滿是松弛的肉,這身體生育過我們,是被我們糟蹋了的。她每生育一個,就要遭受一次糟蹋。母親的身體就像是被蹂躪的戰(zhàn)場。父親的鐵蹄從這里踐踏,我們在這里把它撐大,再從這里出來,把母親身體摧殘得傷痕累累,更不用說分娩的危險了,如同闖鬼門關。即使闖過來了,接著還要哺乳,還要帶孩子。同樣作為女人,我很清楚,孩子簡直就是扛在女人手上的永遠放不下的包袱,做父親的倒可以甩手。即使他有心,也未必承擔得了。
當然現(xiàn)在時代風氣變了,女人可以選擇保全自己而不生育。但是不生育的女人是女人嗎?有幾個女人是不想生育的?這就是女人的宿命。當然也可以生育而不給孩子哺乳,不帶孩子。但是不是你親自拉扯大的孩子,對你不親。有付出才有得到?!翱佛B(yǎng)豬,米養(yǎng)人。青蛤養(yǎng)鴨母,鴨母生蛋養(yǎng)主人……”
母親嘆息道:“唉,養(yǎng)什么哪,都是作孽!”
本以為母親會說句諒解的話,不料她卻這么說。
大姐道:“媽媽,我們真是感激您的呀!您對我們的養(yǎng)育之恩……”
“那也是作孽!”母親道,“不養(yǎng)不行啊……就當我沒有養(yǎng)你們!”
她說得這么絕情。也許是的吧,可是畢竟已成事實?!翱墒钱吘鼓呀涴B(yǎng)了我們了,您是我們的媽,我們愛您,我們已經愛上您了,我們依戀您了?!蔽艺f。
“不要你們依戀……”
“可是怎么可能?再說,從道義上我們也不能不認您,不管您。我們都在這里,誰都知道您是我們的母親,我們是您的女兒,劉醫(yī)生、護士、護工、鄰居,還有親戚,所有所有的人……他們都在看著我們怎么對待您。您可以不管,您不會有錯,因為您已經對我們有恩了,現(xiàn)在考驗的只是我們。我們無論如何必須做得好,不然就被譴責。我們必須承擔責任,不孝的罪名我們承擔不了!”
“你們承擔不了?我是一直在承擔著呢。”母親道,“不瞞你們說,我?guī)状蜗胱詺ⅰS玫?,怕死在屋子里,讓你們承擔不孝的罪名。跳樓,但人家仍會認出來。去遠些地方吧,人家不認識我,但我又走不了。只能熬著,我是為你們熬啊!現(xiàn)在我熬不住了,你們卻還要要挾我……”
二姐道:“那我們又被誰要挾呢?我們還本來不想生下來呢!”
我愣了。二姐話說得不好聽;但這是真的。父母生孩子,完全沒有征求孩子的意見,包括我現(xiàn)在對帶孩子如此抱怨,可是是我擅自把她生下來的,生下她,還不就是為了自己需要?母親怕孩子對她不親而帶孩子,難道不是為了自己的需要?這不是自私嗎?為了孩子親,才自己遭罪,然后讓孩子承擔這個債務。媽媽,你不要對我這么好吧!我也不想得到你的好??墒遣豢赡?,她就是要對我們好,我們已經稀里糊涂地接受了這個好,反悔已經來不及了。
“看現(xiàn)在過成什么樣,”二姐仍道,“早知這樣,還不如當初你別生我?!?/p>
大姐瞪二姐:“你怎么能這么說?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至少,給你煮了那么多年的飯。”
二姐應:“要是沒生我,我何必要吃飯?何必要煮飯?你以為我吃的是什么飯?”
母親更劇烈地喘起來。“算我對不住你們……”她說。
我連忙把二姐拉出去?!八齼魰f!”大姐瞪著二姐背影,對母親說。
“她說得對!”母親道,“我不怪她,要怪就怪我自己作了孽,現(xiàn)在,你們讓我結束這個孽,是我自己要的,不關你們的事?!?/p>
我們以為母親講的是氣話?!皨專灰僬f了!”我們說,“不要生氣!”
母親搖著頭,好像在說,不是生氣。她喘得更厲害了,眼看又要憋過去。我們大叫,外面的二姐慌忙跑去叫醫(yī)生。
母親終于又安穩(wěn)下來了。她說要筆和紙。她的手還被綁著,拿筆紙干什么?她要干什么?她說:“我可以寫字據(jù)?!?/p>
“什么字據(jù)?”
“證明是我自己要死的?!彼尤贿€說,“實在熬不下去了!求求你們,讓我走好了。這樣走,自然而然,人家也不會說什么了?!?/p>
說到這份上了,我瞧大姐,大姐瞥瞥我,她動手整理母親的被單。母親等著她,像個順從的乖孩子,讓她整理著。不料大姐立起身,仍說:
“您好好歇著吧,會好起來的。”
好像一切并沒有發(fā)生。我明白了,縱使她同意,但她也不敢承擔這個責任。沒有人肯承擔這個責任。二姐要是在,也許她肯,那么我就附和。要不是大姐突然來,我們早按我們的計劃辦了,但是機遇失去了。
當然可以再提起,讓二姐提出。我跟二姐說了,不料二姐卻說:
“我成什么人了?好像就我不孝!”
也許是被大姐攻擊,也許還因為她自責,自己說了那樣的話?,F(xiàn)在她要是再提出放棄治療母親,那罪責就實實落在她頭上了。
那么她就不顧惜費用嗎?無底洞。
誰也不說,也是誰也不忍說吧。畢竟是自己的母親。于是就只能忍心看著母親受罪了。雖然也不忍,但是這樣,生命總還在,要怎樣,還有得選擇。如果生命沒有了,反悔也來不及了。
母親好像徹底絕望了。她不理我們了。這倒沒什么,只要能保存下她的生命,總有求她諒解的機會的。即使她不諒解我們,她能活著,我們也欣慰了。
又是一個晚上,母親又熬了一個晚上。是二姐值夜。本來大姐說她反正沒有上班,由她來值,但是二姐不肯?!八诟覒Y氣?!贝蠼銓ξ覠o奈地搖搖頭,“也罷,好心被雷打。我還累著呢!”
但是大姐并沒有休息好。半夜里聽見她起來,我披衣出來,她說:
“老二她會不會照顧得不清楚啊?”
我說:“怎么會不清楚?這么多年都是她照顧過來的,大姐你還是少操這份心了!”
“你就是向著她?!贝蠼阏f。
早上,輪到我接替二姐,大姐也在家呆不住,說她也去。我們一起去醫(yī)院。一路上我在盤算著自己的事。昨晚我跟丈夫商量了,丈夫說還是讓母親回來吧。男人比女人理性,這時候需要理性。但是單獨面對大姐,我不敢說,我想到了醫(yī)院,二姐在場時再說,至少二姐附和總會吧?
母親面色蒼白,目光呆滯,簡直跟死了差不多了。只有偶爾的抽動,還讓人知道她還活著。她連掙扎的力氣也沒有了。二姐說,母親整個晚上都沒睡,當然,怎么可能睡?要睡下去,也就死了??墒遣凰?,不死,她更難受。我更堅定了說的決心。我把大姐二姐拉到門外,說了。果然,大姐睜大了眼睛。她的臉很快轉成了憤怒。我預感到謾罵會像驟雨一樣砸在我的頭上。
突然,我聽到一聲哭。我們都沒有反應過來這是誰發(fā)出的,大姐憤怒的表情仍在臉上,只是僵住了。我瞧見護工似乎也沒意識到,她正在向衛(wèi)生工領東西,愣了一下,還繼續(xù)領。我們猛然意識到什么,才慌忙往房間里沖。護工也撒下東西,跑了進來。
居然是母親哭!我簡直不相信。
印象中母親幾乎沒哭過,可眼下卻哭得跟小孩似的。這些年母親越來越像小孩了,雖然如此,但畢竟跟小孩不同。她耍脾氣,你給她說道理,她就會理解的。畢竟是成年人,智力再萎縮,也比還沒有培養(yǎng)起來好。
我們勸她,問怎么了?其實這是個白癡問題。還能怎么了?難受嘛。我們這么問,其實只是為了引出問題。可是她不說。以前她都會說的,說了,就有的放矢了,就好辦了。但是現(xiàn)在她不說,只是哭。也許她太痛苦了,已經顧不了傾訴了,她只能哭,哭是她的本能反應。
哭聲驚動了整個樓層。許多病人或家屬都跑來了,擠在病房門口看。真是丟人!母親歷來自尊自愛,現(xiàn)在卻被人指指點點。她在眾目睽睽之下哭。以前,遇到再大的事,她也不會哭的。即使是父親去世,別的女人會當眾哭天搶地,還念念有詞,可她卻沒有。當然也因為她對父親感情不深,但畢竟從此家里少了一份收入,從此她就更苦了,她也應該為自己,為自己的命苦而哭。其實她還是有哭的,我瞧見她在蚊帳后的馬桶角揩了眼淚,但是她不在人前哭。遇到再大的事,她也不在人前哭,就像她從來不求人似的,一切自己解決。母親在我們眼里,在大家的眼里,是很有尊嚴的??墒乾F(xiàn)在,她的形象稀里嘩啦全垮了。
我們也覺得很丟面子。我沖過去,把病房門關上??墒撬麄冇职阉鼣D開了。我又不能把門閂上,護工跑去叫護士了,她們要進來。大姐就壓低聲喝母親,讓她別哭了。可是母親不聽。如果只是小孩,被一喝,就會害怕的,可是母親是大人,這種辦法不靈,她才不怕呢。有什么可害怕的?女兒還能把她吃了?再說,到了這份上,如果真能把她吃了,倒是個好事。也許她就抱著這個想法的?她是存心的,這是她的另一個陰謀:既然跟你們說不通,那就耍賴好了。想想,她這樣被綁著,手腳都動不了,還能做什么?除了哭。
而且手腳被這么綁著了,還有什么尊嚴可言?
人到這份上,真是慘不忍睹。如果讓一個人自己解決自己的生命,那還是有尊嚴的,甚至因為勇敢而非常有尊嚴。但是當連自己解決自己生命的能力都沒有的時候,只剩下茍延殘喘,丟人現(xiàn)眼了。這個瀕臨死亡的老人,完全被打敗了。她閉著眼睛,不看我們,只管哭,完全不管外界的存在。她用閉眼來抹掉這個世界。我們怎么勸,她都不理。她哭得落花流水,不惜把自己的臉抓花了。真是急死人了!
我聽見門外大家在議論我們,說生孩子沒用,老了這么被子女對待,不孝!可是你們知道什么?正因為我們要孝,才落到這樣田地。你們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當然能說漂亮話了。我們多想像你們那樣,我們也可以袖手譴責別人。如果我們稍微幫一下,哪怕只是幫助托一下,遞一杯水,提一個建議,還會受到贊賞,輕輕松松就可以得到好名聲??墒俏覀儾荒芟衲銈儯覀兠鎸Φ氖悄赣H,我們的母親這樣了,我們必須管,推不掉。
我求母親:“不要哭啦,媽,求你啦!”我也哽咽了。媽,你怎么這樣?這樣讓我們怎么活人?可也許她就是恰知道這是我們的軟肋,她偏要這樣。她哭得很張揚,要不是手腳被綁著,她一定會手腳助陣。但我發(fā)覺,一般哭泣,總有個間歇的時候,情緒會因為發(fā)泄得到消解,眼淚也有限,聲音也會嘶啞,這時候就會緩和下來??墒撬齾s是馬拉松似的,一旦后勁不足了,她就又組織起一次沖鋒,讓哭聲再度高揚起來。我甚至懷疑她眼睛是瞇著的,偷看著外界,看我們的反應,看門口大家的反應,看大家如何對我們施壓。我還真發(fā)覺了她眼皮在動,她眼皮內的眼球在轉。一旦我盯上她的眼睛,她就閉緊了,然后更大聲號啕起來。這簡直是小孩的伎倆。又好氣,又好笑了。
二姐也發(fā)覺了,啐:“你別鬼哭鬼嚎的,嚎什么!”
老而不死,是為禽獸。自己不像話了,子孫也看不重她了。但是我制止了二姐。這把戲只有我們發(fā)現(xiàn),外面那些人并沒有發(fā)現(xiàn),要是戳破了,母親就更丟人了,連痛苦的形象都沒有了,只剩下可笑??墒撬麄儾恢溃驼J為是二姐不對。他們指責怎么能這么跟母親說話!大姐也不明白,也用眼睛瞪二姐。我只得把二姐的手捏了捏,讓她不要反駁,就受受委屈。可是二姐不依,氣呼呼道:
“就你難受,就你會難受,你難受了,就有天大的道理了!”
大姐道:“讓你有天大的道理,讓你也難受看!”
我當然知道母親很難受。并不全是伎倆,首先是因為她難受。所以出此伎倆也是因為她太難受了,她忍無可忍了,無法遏制了??墒遣涣夏赣H應了一句:
“到你要死,就知道什么叫難受了!”
她說話時,停止了哭。說完,又記起似的,連忙又哇地大哭起來。這突兀反應,所有人都感覺到了。這下大家笑了起來,甚至有人叫:
“再哭,再哭!哭大聲些!”
我氣急敗壞沖過去:“有什么好看的?沒看到你媽死呀!”
我吃驚我說出這么粗野的話。我把門關上,閂上。
大姐也看出來了。她愣愣地瞧著母親,好像不認識自己的母親似的。她一屁股坐在床頭柜上,望著墻,一臉慘淡。
6
母親又昏厥過去了。又是搶救。只能搶救。
然后又是醒來,又要死;又昏厥,搶救……大姐也絕望了,終于同意讓母親回家。所謂回家,就是放棄的意思,只不過表達得委婉些。大姐一直沒有說“放棄”二字,她只是說,家里的環(huán)境好些,倒好像母親還有很長的生命,還有希望活下去似的。
我們也沒有用“放棄”這詞。但是彼此心里都明白,不過心照不宣,自欺欺人罷了。
劉醫(yī)生也沒在病歷上用“放棄治療”這類措辭。他教我們回家后用氧氣袋給母親供氧。醫(yī)院沒有賣氧氣袋,他指點我去一家醫(yī)療器械用品商店買兩個,什么樣的袋子,怎么用,他耐心教我。
“醫(yī)院可以充氣嗎?”我問。
他點頭。
“二十四小時都有充嗎?”我問。
“上班時間吧。”他說。
“那我買三個吧,免得來不及替換?!蔽艺f。
他不置可否。我不知道,我想得太好了。劉醫(yī)生為什么也不告訴我?他一定知道的。也許他是不忍。
護工說她可以聯(lián)系老鄉(xiāng)來運送。她老鄉(xiāng)來了,談好價格。二姐說:“得給抬上五樓啊!”
二姐家在五樓。
他們詫異:“人家都是放雜物間的。”
確實,一般來說,將死的人抬回去,都是放在雜物間。說是免得到時候搬來搬去,其實真正的原因是家人忌諱死在屋子里。那是二姐的家,如果她要放雜物間,我們也沒辦法??啥銋s啐工人道:
“要是你媽死了,你也放雜物間呀?”
工人賠笑道:“也不是……那得加錢?!?/p>
二姐道:“加錢就加錢!加多少,說吧!”
我們很驚異。二姐是孝順的,其實是最孝順的。
把母親抬回家。我指揮工人把母親抬進她自己的房間。工人想當然地把頭朝向窗戶一側,母親叫起來。工人沒明白,我也沒意識到怎么回事。二姐過來,道:
“你們懂什么?朝這邊!”
我和大姐全成了廢人。是二姐的家,我們既不熟悉,也不敢隨意做主,只能聽二姐調遣。母親要什么,我們只能傳達給二姐,由二姐拿。我們走出母親房間,隨手關門,母親就叫嚷。二姐來了,把門打開。母親就不叫了。
“她半夜睡覺都要開著門?!倍阏f。這些年來,我雖然經常來二姐家,但是從沒有在半夜來,所以完全不知道母親這個習慣。
大姐更尷尬了,有時候她不好意思去問二姐,就去問二外甥女。
母親靠氧氣袋供氧。她仍然不肯插氧氣管,我們只好又把她的手綁起來。很快她也不掙扎了,我們試著松綁,她果然不再去抓。她已經沒力氣了。
偶然發(fā)現(xiàn),母親開始依賴起吸氧來了。換氧氣袋時,換得遲緩點,她的鼻孔就會迫不及待地尋找插管。她喘得厲害,我們一旦把氧氣旋大些,她就會安詳下來。
氧氣很快就用光了。一袋氧氣用不了三個小時,這樣下去,一天要用多少袋!我跑醫(yī)院充氣。我還慶幸我買了三個氧氣袋,一下子可以充兩袋,可是醫(yī)院只讓充一袋。我找了劉醫(yī)生,劉醫(yī)生的面子,終于答應給充兩袋了。謝天謝地!但以后怎么辦?總不能每次都找劉醫(yī)生吧?只讓充一袋就一袋,我剛換下一袋,就拿醫(yī)院充。不料醫(yī)院又不讓充了。醫(yī)院說他們不能無限期地供應氧氣。怎么會無限期?這病人已經這樣了……我沒有說出來,忌諱。冷靜想想,我們還真想著母親的生命可以無限期延續(xù)下去了。這些日子,我們沒去想這問題,也許是不敢想。
但即使想到了,也不能給母親斷了供氧吧?我說:“你們當初答應過給充的?!?/p>
“不是充過了嗎?”他們說。
怎么能這樣?真是不講信用!我又去找劉醫(yī)生。劉醫(yī)生又去說情。充了,但是對方說,下次堅決不行了。
“可是病人在等著呢!”我說。
“那也沒有辦法,醫(yī)院的規(guī)定。”管充氧氣的工作人員說。
我看劉醫(yī)生。他當初怎么讓我們買氧氣袋呢?劉醫(yī)生抱歉地低下頭,囁嚅道:
“我也沒想到你們會讓她拖這么多天?!?/p>
什么意思?
“可以旋小一點?!惫ぷ魅藛T說。
什么?那豈不是不讓母親活了?我猛地愣了。也許正是這個意思。劉醫(yī)生的話也正是這個意思。我背上一陣寒冷。
“本來也就是個形式。”那工作人員又說。
其實,我們當初讓母親回去,不就是讓她等死嗎?
我們只能把氧氣旋小了。母親明顯難受起來,她的手腳開始又掙動。她說不了話了,只能手腳掙動。她的手企圖伸向氧氣插管,可是她夠不著,她已經沒有力氣維持它的手舉到臉上。我?guī)退е氖纸K于能碰到插管了,她竭力將它往深里按。
現(xiàn)在她需要氧氣,她要活。這是人的求生本能。她不想死了,可是氧氣沒有了。
她的手很快就不能動了,只剩下隨著身體的抽搐。她像一只被打傷的瀕臨死亡的小動物,明知獵人向她走來,她卻無能為力,只能聽憑命運宰殺。
我們急壞了。我瘋了似的滿街找醫(yī)院。丈夫也動員起來,托門路。好容易有醫(yī)院愿意給我們充一袋兩袋,也難以為繼。我們走投無路,求助無門。
我跪在母親床前哭。面對著母親的求生欲望,我們無能為力。我真后悔為什么要把母親抬回來。如果在醫(yī)院,就有辦法了。再把母親送醫(yī)院吧!我腦門里閃出這個念頭。那么,難道不是一切又要重新開始?我滿足了母親的求生欲望,就等于延長她痛苦的過程。她一直是在痛苦之中的,所謂緩解,也不過是痛苦之下的緩解。
還是把氧氣旋大了??墒切罅耍芸炀蜁]氣了。徹底斷了供氧,就好像猛地把她捂死。那情形多么可怕!不如給個緩慢的過程,慢慢地沒了,也許還好些。
有一天,母親忽然精神好起來了。難道這次又出現(xiàn)了奇跡?我簡直不敢相信,都已經到了這種地步了。但無論如何我們感到寬慰。我們給她喂水,她搖頭不吃??磥磉€是不行。
到下午四點多,她忽然說煮飯的時間到了。她要去煮飯。她居然想撐著起來,我們把她勸住。這些年,只要她不病倒,一直是她煮飯的??蓱z的母親,煮了一輩子的飯,這時候還在惦記著煮飯。二姐說,她會煮的。她也沒堅持,其實她根本沒力氣爬起來。
“《東方紅》響起來了!”她催促說。
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每天下午四點半,有線廣播開始播放,我們舊家門口的屋檐下掛著一臺廣播機,這時候就會響起《東方紅》。那時候家里沒有鐘表,家庭主婦們都是聽廣播煮飯的。早已不是那種年代了,我們也搬了新家,家里也有了鐘,母親也懂得看鐘了??涩F(xiàn)在她怎么回到過去了?
“快去開門,”她又說,“外婆來了……”
外婆?我們從沒見過外婆。外婆早在我們出生前就死了。我們只看到她的遺像,我們小時候,它一直掛在廳上。后來母親跟二姐了,因為是二姐夫的家,照片就擱在母親自己房間的柜子上。后來柜子上東西越擺越多,照片就被擋住了,已經很久了。想到從那陰暗角落里走出了外婆,我們簡直毛骨悚然。
大姐明白了,是回光返照了。趕緊去聯(lián)系喪事“一條龍”公司。慶幸的是,上個月我丈夫拿了數(shù)碼相機來給大家拍照,其中母親的一張照得還可以,可以裁成遺像。
我連忙叫丈夫去裁剪打印,然后讓他把女兒帶來,見外婆最后一面。好在今天母親形骸還可以,雖然憔悴,滿臉皺紋,但是神態(tài)還安詳。前兩天女兒就一直吵著要見外婆,我一直沒讓她見,怕嚇了她。我對她說:“外婆去外地了?!?/p>
“去哪里外地?”
這小家伙真纏人。我說:“去大姨那了?!?/p>
“大姨不是在這里嗎?”
唉唉,我怎么把這給忘了?“大姨來了,大姨家里還有其他人呀!”
小家伙還想問什么,被我岔開了。
女兒一進來,就問:“外婆去外地回來了嗎?外婆去大姨家就生病了?”
這是什么話!真怕大姐介意。好在大姐不介意。都這時候了,還介意小孩一句話?
母親見到小外孫女,明顯興奮了些。她的身體動了動,又停住了。她的眼睛在找二姐?!氨淅镉猩吓拧?/p>
我們以為她想吃,正要高興,她卻對我女兒說:“二姨煮面給你吃?!?/p>
以前小外孫女來,她總是張羅著這那給她吃。不,所有的客人來,她都要煮點心。媽,都什么時候了,您還操這份心!
我女兒說:“我不吃!”
“要吃!吃了好長大!”她說。
我?guī)缀跻蕹鰜砹?。她長大,你也看不到了。我說:“都是一家人,還這樣干什么嘛。”
可她不依。二姐只好說:“好好,我去煮?!奔傺b去廚房,轉到她看不到的位置。畢竟,不愿讓母親再不高興。
母親高興了,笑了。她居然笑出聲來了,笑聲爽朗。
大姐忽然提議:“要不咱們一起吃吧!”
我詫異,大姐怎么還有心思吃面?大姐,你還吃得下嗎?我胃堵得慌。我看大姐,大姐在向我使眼色。我驀地明白了什么。
“吃太平面!”她又說,“有鴨蛋嗎?”
有鴨蛋。線面加上兩個鴨蛋,就是太平面了。我們這里把鴨蛋叫做“太平”,因為它跟“壓浪”諧音。我們這里的人過去漂洋過海謀生,船常會翻,因此走前吃了鴨蛋,就能壓住大浪了,就能保住生命,就能再回來團圓了。外公就是沒吃太平面才回不來的吧?現(xiàn)在也可以團圓了,母親不是見到外婆了嗎?一定也會見到外公的?;钪蝗菀祝谏M頭,團圓了。大姐說:
“一家人終于聚在一塊兒了,咱們一起吃!”
大姐長期在外地,聚少離多?!按蠹腋吒吲d興,團團圓圓!”她又說。
大姐也老了,最知道老人要什么。老人就求個團圓,人就求個圓滿。大姐做出很高興的樣子,好像一切是真的。我真佩服大姐能裝得這么好,忍得住。也許這就是大姐勝過我們的地方,她見的世面比我們多。可是,母親畢竟要離開我們了呀!說什么團圓?什么圓滿?但是,人最后總要這么結局的。與其凄凄慘慘,不如坦然接受。與其讓她恐懼著走,不如讓她開開心心上路。何況,她自己也選擇了走呢,就好像自己選擇了旅行一樣,應該好好為她送行。
當然她最后又不想走了,但是沒有辦法的事。她已經不能自我把握了,我們就不能替她把握嗎?
二姐也明白了大姐的意思,大聲答應著,真下廚房了。用高壓鍋燉上排,撈線面。二姐做得磕磕碰碰,畢竟平時大多母親做。
二姐叫我過去幫忙。肉燉在高壓鍋里,我看著直倒胃。二姐好像一直在忙著,無暇顧及我,只背著我說:
“把蛋殼剝了?!?/p>
二姐的嗓音是發(fā)黏的。鍋里在燒面湯,湯汽彌漫,我看不到她的臉。她忙著把面下到湯里,低頭探鍋里,怕太硬了,又怕糊了。面撈起了,下到兩個盛著肉湯的碗里,讓我先端出去。外面,大姐在跟母親說話,一邊撫摸著母親的胸口。母親和顏悅色,好像完全原諒大姐了。云開霧散,一片祥和氣氛。
我讓母親和大姐先吃。大姐說,她要喂母親吃。“媽,讓我喂你吧!”她請求母親。
大姐因喂水被母親斥責過,她居然還要喂。我明白了,她要在哪里摔倒,就在哪里爬起來。給走前的母親留個好印象,讓母親寬慰。
母親答應了。母親也很配合,但其實她根本吃不下了,但她順著大姐的意思,用嘴唇碰了碰。
“不行喲,大姐把孝順全搶了!”我故意說。
大家大笑。母親對大姐道:“你呀,是有‘孝無‘順!”
母親以前曾經這么說過大姐?!爱敵醍厴I(yè),讓你回來,你不回來,說在北京有前途……你這個孩子哪,就是這樣!我也由你了……畢竟小孩有自己的前途,可是卻受苦啦!”
大姐道:“沒有受苦,是得到鍛煉了。就跟上山下鄉(xiāng)得到鍛煉一樣。其實,我什么都會做,要不然怎么把孩子帶大?”
大姐忽然記起她的女兒,說要給北京的女兒打電話,讓她跟外婆說話??上Ф慵覜]有電腦,不然可以網(wǎng)絡視頻。社會進步了,人類聯(lián)絡越來越方便了,可是我們卻沒有利用起來。我曾想過把母親接到我家,讓母親在電腦里看看大姐一家,舉手之勞的事??墒墙裉焱?,明天拖,拖到現(xiàn)在沒做到。永遠也沒機會了。也許正因為是舉手之勞,我們才疏忽了。人就是這樣!
電話接通了,用免提,大外甥女的聲音響起來了。有點認不出來了,畢竟已經到了要做母親的年齡了。她一聽外婆的聲音,就叫:
“媽媽她騙我!外婆您這不是好好的嘛!”
她不知道她外婆的狀況,她完全不知道。她又說:
“媽媽,我這邊都亂套了,你卻跑了!一個多月就生了……”
大姐啐道:“還有一個多月,還早呢!”
我們只盯著今天,明天都不可知了。
“生孩子好可怕!”大外甥女仍說。
母親安慰道:“不怕,外婆都生了那么多個。”
大外甥女問:“是不是很痛?”
母親道:“不痛,外婆教你,你就吃炒雞蛋……”
這是母親的妙招,她曾經教給我們,現(xiàn)在她又教給大外甥女。一代代傳下去。她是我們所有人之母。
她還要詳細說,但她喘了起來。大姐連忙說我們全知道了,我們不就是這么做的嗎?那邊對大外甥女說,外婆要休息。但是對方仍說了許多不著邊際的話,還快樂地笑。我們都要哭出來了。大姐不由分說把電話掐了,沖進洗手間。我只能先忍著。大姐出來,眼眶里還濕濕的,我就也迫不及待鉆進去,眼淚刷地流了下來,我咬著自己的手,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二姐的女兒當場哭了起來。二姐出來喝道:“不想吃面就別吃,哭什么?這孩子就是不想吃東西!”
母親道:“你不要這么罵孩子。你呀,就是脾氣不好!”
大姐故作風趣道:“面倒做得挺好,我以為都是媽媽做,她不會做呢!”
大姐這么說,等于承認了二姐的功勞。我連忙說:“當然了,要是換成我,都不知怎么辦了呢!”
我丈夫也道:“最不會做的是我家這位了?!?/p>
我撒嬌道:“我怎么不會做?還不就因為你也做了些,心理不平衡呀?人家丈夫都這么做的,要不然,我要你干什么?”
大家笑了。母親也笑著,我們圍著母親吵吵嚷嚷,說著笑著。驀地發(fā)現(xiàn)母親又迷下去了。我們知道她不行了。我讓丈夫把女兒抱出去,趕緊去旋大氧氣開關??墒茄鯕庖呀洸欢嗔恕V皇_@一袋了,不,只有三分之一吧。我把旋鈕旋到最大,氧氣袋明顯地癟軟了下去。天哪,我要氧氣!哪里有氧氣賣?多少錢我們都買!可是沒有人賣給我們。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只能把旋鈕旋小??墒俏矣智埔娔赣H在抽氣。我手在旋鈕上旋來旋去,不知所措。母親抽得越來越艱難了。她好像不在抽了,但我感受到她是在身體里抽,已經微弱到不能在外表體現(xiàn)出來了。她一定更加難受,她身體內部在進行著殊死搏斗。
我們瞧著母親,無能為力。只能求這種搏斗快點結束。好了,好了,就要好了……我們心里念著。
氧氣袋徹底癟了,氧氣光了。母親也完全安靜了。好了,好了……
沒有了動靜。大姐拿手在母親鼻孔上試了試,又從邊上拿一張紙放在鼻孔下。紙沒有動。
我的手還停在氧氣袋的旋鈕上。是我害死了母親!我叫起來。
大姐、二姐也哭了起來。她們也叫是自己害死了母親。我們把母親害死了。要是我們不把母親抬回家,她還不會死。至少醫(yī)院還會給我們供應氧氣!是我們害死了母親!我們都是劊子手!現(xiàn)在,我們都沒有母親了。天地蒼茫。我們沒有母親了,好可憐!大姐把我摟住,我也去摟大姐。大姐又把二姐摟過來。二姐順從地被她摟著,也哆哆嗦嗦摸上了大姐的肩,又摟住了我。我們抱成一團,號啕痛哭起來。
7
火化了母親,我們仍沉浸在悲痛中。不,是凄慘。收拾著屋子,做著事情,忽然就發(fā)呆了,然后會不由自主流下眼淚來。
我們望著墻上母親的遺像,竭力回想母親在世時的情景,我們小的時候,我們長大以后,她臨走前的最后一天,上排面,我們的笑聲,母親的笑容,像放電影似的??墒呛芸欤@一切就被另一副情景所疊替,母親的掙扎,尋死覓活,哀求,兇惡,耍賴,假哭,小孩似的痛哭流涕……
無法抹去。也許是把母親看得太圣潔了,一經玷污,污跡就怎么洗也洗不干凈。這就是我們的母親!鬧到了這種地步,真慘哪!我們?yōu)槟赣H可惜,為我們自己感到可憐。
我們在這種情緒中難以自拔。只有在“做七”的時候,在僧人的誦經聲中,我們的心才得到一些安寧。我們仿佛隨著誦經聲,隨著裊裊香氣,離開了現(xiàn)實的世界。
工人在扎紙房。擺上紙糊的家具,繪上庭院花草,扎上紙轎紙馬,配上丫鬟仆人,童話世界一樣,一個跟現(xiàn)實不相干的另一個世界。要是真有童話世界該多好。
“化庫”了。把紙房投進火中焚燒,紙房被火舔軟了,化了,成了灰,飛上了天。母親在天上等著,等著她的東西。把母親留下的衣物也燒了送去,所有的一切,包括箱子、柜子……我們不想留。我不想留,二姐也不想留,大姐也在搬著母親的東西投向火里。我們姐妹三人的想法出奇地一致——讓熊熊大火把一切全燒了吧!
最后只留下了母親的遺像,掛在墻上。因為沒有了柜子,外婆的照片沒地方放了,也將它跟母親的照片掛在一起。我女兒從沒見過我外婆的照片,叫:
“外婆!”
我愣。才發(fā)現(xiàn)她們長得非常像。外婆看上去,就是年輕時的母親。
“不是外婆,是大外婆?!蔽壹m正道。
“大外婆?”她沒明白。
“就是外婆的媽媽?!?/p>
“哦,大外婆?!迸畠旱谝淮温牭竭@個詞,“大外婆……”
“大外婆比外婆年輕!”她忽然說。
“什么?”
“大外婆比外婆年輕!”
我一愣??凑掌?,確實。我外婆去世時只有三十多歲,照片上的她,年輕,漂亮。相比之下,母親卻是滿臉皺紋,憔悴不堪,被歲月糟蹋得慘不忍睹。
“傻瓜,那也是你外婆?!蔽艺f,指著我的外婆。
我們把母親的照片摘下了,留下年輕漂亮的外婆。也許外婆死前也曾有慘不忍睹的一幕,但是我們沒有看到。沒有看到的,就是不存在,我們不想去探究,為什么要?我們還得活下去,我們還得紀念母親。
我們把母親的照片也燒了。
原載《中國作家》2009年第2期
原刊責編李雙麗
本刊責編關圣力
作者簡介
陳希我,福建人。曾赴日本留學,現(xiàn)居國內,任教于某大學。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博士。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抓癢》,小說集《我們的茍且》《冒犯書》。曾獲“人民文學獎”等獎項。作品入選多種選本,多次上排行榜。有作品被介紹到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