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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7-01 05:13傅天余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 2009年3期
關(guān)鍵詞:公關(guān)醫(yī)院

傅天余(臺灣)

姐姐特地趕來,陪桑孟森一起辦理結(jié)清住院費的手續(xù)。人很多,一樓大廳的收費柜臺前隊伍排得很長,終于輪到他們時,關(guān)于某項檢查費該由病患自費負擔或由健保給付的問題,他姐姐與收費小姐爭執(zhí)起來,雙方各自堅持著,最后桑孟森不耐煩起來,提議打電話找保險業(yè)務(wù)員,確定父親的壽險能給付后才解決。

剩最后一件事,一切便結(jié)束了。

結(jié)完賬,他們默默走到電梯前,準備乘那半年來已進出無數(shù)回的電梯上八樓,到病房取走父親的東西。

在等姐姐來以前,桑孟森已經(jīng)先把東西收拾好了,全塞進一個大紙袋里,擱在病床上。方才他想說提下去礙手礙腳,決定先放著,等辦完手續(xù)再上來拿。原本以為只是一會兒,沒想到耽擱這樣久。他抬頭看看墻上的鐘,光是繳個錢,竟花了快一小時。

一個女人匆匆推門進來,看見他們,面無表情地點點頭打招呼。女人四十出頭,是隔壁床的家屬,來照看丈夫。她的男人上周才住進來,聽說是胃癌。

床邊堆著一大疊陪伴父親時用來打發(fā)時間的八卦雜志,桑孟森攏攏齊,問隔壁床那女人要不要,不然就扔了。女人說好,伸手接過那沉甸甸的一摞,轉(zhuǎn)身堆在自己那邊的床頭柜里,砰地發(fā)出一聲悶響。

你的苦日子還長呢,而我的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桑孟森看著女人的背影,心中泛起一股真誠的憐憫。

他低頭瞪著空蕩蕩的病床,一瞬間陷入恍惚——一向都躺在那里的父親不見了。與癌細胞纏斗了六個月,今天上午七點四十八分因為多重器官衰竭宣告不治。

“這段日子多虧有你了,小弟?!闭驹谏砗蟮慕憬闵焓职戳税此募绨颉?/p>

桑孟森并未轉(zhuǎn)過頭看她。這時候才覺得我這不務(wù)正業(yè)的家伙還真有點好處嗎?他在心底嘀咕。過去半年,他算是看透他們了。兄姐們各自擺明有工作孩子要忙,于是很快達成共識——桑孟森反正沒結(jié)婚,寫劇本的工作時間又自由,從各種角度考量,由他來照顧父親最合適。

桑孟森并非不滿自己為何必須付出最多,他恨的是他們那樣地順理成章,似乎并不以為他必須為此做出任何犧牲。憑什么,我選擇過的生活并不比你們的容易,桑孟森憤憤不平地想。

哐當一聲,他姐姐一腳踢到什么東西。

“唉呀,這東西怎么會掉到床底下!”

他姐姐蹲下來,伸長手,從床底摸出一只鋼碗。

沮喪的聲音:“連爐子都有了啊,好像就要這樣住下來,回不去了?!?/p>

看著那只鋼碗,桑孟森想起父親說這話時的表情,心頭仿佛被一根長而細的針戳進去。

“你帶回去吧?!苯憬氵呎f邊抽一張面紙,仔細擦拭鋼碗沾上的灰塵。

“扔了吧,我不要?!彼f。

“你怎么老是這么浪費!還好好的啊,你不要那我?guī)Щ丶矣??!苯憬阖焸涞乜此谎?,珍惜地將那只鋼碗放進手提包。

桑孟森低頭看著他姐姐。她一手撐住床沿,兩腿岔開不雅地蹲在那里,努力張望床底下是否還有其他遺漏的東西。太緊的胸帶捆住膘肥的身軀,背上繃出一個明顯的胸帶形狀,多余的肉從肩帶邊緣難看地溢出來——完全是個家庭主婦。

他突然決定原諒她的自私了。

桑孟森提起床上的紙袋,發(fā)現(xiàn)比預期的重,擔心把手撐不住袋子會破,于是抬起右膝一頂,改用兩手捧著抱在懷里,下巴很不舒服地抵著袋口。他仰起頭,聞到一股森細的藥水味撲面而來。

“走吧?!鄙C仙瓍拹旱仄策^臉,轉(zhuǎn)身朝門口走,只想趕快離開這令人不悅的地方。

他姐姐還要去葬儀社商量告別式的細節(jié),在電梯里,桑孟森問她是否需要一起去。姐姐抬頭看他一眼,嘆口氣說不用了,他現(xiàn)在需要的是回家睡一覺。桑孟森看看鏡子里的自己,接受了她的提議。

他到地下停車場找到自己的白色GOLF,將大紙袋放到后座,然后坐進車子,將額頭輕輕抵住方向盤,閉上眼睛,靜靜地維持著那姿勢不想動。

結(jié)束了。

從明天起,他再也不必每天趕著來醫(yī)院報到,再也不必時時記掛父親正承受的痛苦,再也不必被那龐大的無力感與自責所折磨。那些無助、驚慌,終于都結(jié)束了。

桑孟森突然記起該打個電話給阿澄,便坐起身,從隨身包里撈出手機。

“是我……”

“都處理好了嗎?”才響兩聲阿澄便接起電話,一定是特地在等消息。

“都好了。結(jié)賬,收拾我爸病房的東西,我姐她先走了,我在車上?!?/p>

“你還好吧?”

“還好啦?!鄙C仙届o地說。因為早知道終究會有這一天,此刻他并不至于太過震動。

“很遺憾我沒有幫上任何忙。”

“不用啦,本來就沒你的事?!?/p>

電話那頭忽然安靜下來,只剩一股重濁的呼吸聲。

桑孟森在心底嘆了一口氣。原本只是想打個電話讓阿澄放心,但很顯然這通電話會比原本預期的長。

他只好懷著一股不好的預感,默默等待著。

“我覺得自己根本是個徹底的局外人?!卑⒊谓K于說話。

果然沒錯,桑孟森甚至有點得意,他太了解他的愛人了,阿澄總喜歡先擲出一句總結(jié)性的狠毒話做開場,像宣布一個作文題目。

“親愛的,怎么了嗎?為什么要這樣說呢?”他懷著無比的耐心明知故問。

“你說的對,本來就沒我的事,反正我什么都不是,現(xiàn)在我只能像個普通朋友那樣說些節(jié)哀順變之類的客套話!”因為努力壓抑著激動,阿澄的聲音微微發(fā)著抖。

“親愛的,你聽起來簡直像個怨婦呢?!鄙C仙ρb出輕松的語氣。

“我以為我們是彼此生命里最重要的人,那代表我們應當分享彼此的一切,陪彼此共度一切的喜怒哀樂,但是我愛的人受苦時我卻沒有資格陪在他身邊,然后你說本來就沒有我的事!”

在彼此承諾的愛情關(guān)系里,義務(wù)是權(quán)利的重要形式之一,桑孟森聽著愛人阿澄滔滔控訴著自己被剝奪的權(quán)利。

“我爸躺在病床上快死了,我想,這并不是他兒子出柜的好時機?!鄙C仙ρb出自嘲的語氣。他也不明白從何時開始,明明出于愛意與關(guān)切的,也不曉得哪里出了差錯,說出口往往成了指責與傷害。

“這半年來我覺得跟你好疏遠,我們甚至很久不曾好好說話……我有時覺得,你已經(jīng)變成一個我不認識的人了。”阿澄抱怨說。

“難道這是我的錯嗎?你應該知道我都在忙些什么?!?/p>

桑孟森不耐煩起來。他承認,這半年來他的確疏忽了阿澄,但是他甚至無暇顧及自己啊。

“雖然沒有我的事,但我要你知道,我的生活跟你的一樣糟,我已經(jīng)半年沒去跳舞,也沒跟任何人出去玩了!”阿澄孩子氣地仿佛要把累積許久的不滿一股腦兒全扔出來。

桑孟森一邊聽,一邊心疼地想著他那別扭而敏感的愛人。阿澄就像一只怕寂寞的小狗,無法忍受主人一點點的冷落。

“我并沒有要你陪我一起受苦,我說過,你繼續(xù)過你的生活,不需要被我爸的事影響?!?/p>

“怎么可能?!難道你以為我是那么無情的人嗎?我要是可以就好了!”

“拜托不講這個好嗎?我父親才死幾小時,我現(xiàn)在沒有心情爭辯這些?!鄙C仙瓗缀跸氚笏恕?/p>

“當然啦,反正跟死亡比起來,我們的愛情是多么無關(guān)緊要啊?!?/p>

桑孟森幾乎想笑出來了。他想,如果說出使人痛苦的刻薄話也是一種才華,那么他的愛人在這方面倒是具有相當優(yōu)異的天分。但仔細想想,這句話的確無可反駁,因此他只有沉默不語。

桑孟森的沉默令阿澄以為他被激怒了。

“對不起,我太自私了……剛剛那些只是氣話,我并沒有那個意思?!卑⒊蜗駛€聰敏的孩子般知道何時該停止任性的舉止,以免永遠傷害了大人對他的愛。

“知道啦,”桑孟森疲憊地說,“我只要你相信,我了解你的感受,真的。”

桑孟森想起他的父親,起初還擔心子女們的工作被自己耽誤,要他們不必每天來醫(yī)院;病情惡化后,卻開始斤斤計較起是否被冷落,只要睜眼沒見到人,便抓著護士或隨便誰哭訴自己是被子女遺棄的可憐老人,弄得他們很尷尬。桑孟森因為在醫(yī)院的時候最多,因此被怨懟的次數(shù)也最多。無助與寂寞會讓人變成最難搞的恐怖分子,他并不怪阿澄。

“想不想過來?大家都在這里。”阿澄恢復溫柔的語氣。

“不要了,想回家?!?/p>

“回去試著睡一下吧。我晚上不能過去了,要排通宵?!卑⒊问莿鰧а荩瑒F下周有演出,目前正進入密集排練的最后關(guān)頭。

“好。那我回去了?!?/p>

“喂,你生氣了嗎?”

“沒有,只是累,奇怪的累,好像這半年累積的疲憊一起跑出來?!?/p>

“往好的方面想,至少,最糟的部分已經(jīng)過去了。”

“是嗎……”

“當然啊,難道還會有比死更糟的嗎?”

“希望如此?!?/p>

“再過不久,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們也會跟從前一樣快樂起來。”阿澄安慰他。

雖然已經(jīng)三十歲,阿澄依然有股孩子氣的樂觀與一種對世情的驚人無知。那正是桑孟森喜歡她的地方,也是在這個小島從事藝術(shù)工作最需要的特質(zhì)之一。

“希望如此??傊?,我很高興它終于結(jié)束了?!?/p>

桑孟森被自己脫口而出的話嚇了一跳。

但我會這樣想也是可以被諒解的吧?他自憐地想。過去半年,他的生活因為父親這場病而徹底失控——公寓亂糟糟,一大堆寄來沒空拆開的雜志堆在書桌上,洗衣機里洗好的衣服放到干掉了都沒拿出來曬,只好又洗一遍,又忘,可以這樣重復三次。好幾回阿澄因為電話不通找不到人而抱怨,這才發(fā)現(xiàn)手機費忘了繳已經(jīng)被停話;還有一個醞釀很久很想寫的電影腳本,制作單位也因為他沒空而找了別人。

“我去跟演員開會了,記住,把不好的東西都留在醫(yī)院吧,別帶回去?!睊祀娫捛?,阿澄叮嚀他。

“知道啦?!?/p>

桑孟森發(fā)動車子,突然,他又聞到方才那股使人不悅的味道。

父親住院一個月左右,有天在床上阿澄推開桑孟森,皺著鼻子宣布說,他聞起來像一座醫(yī)院。桑孟森每天呆在病房,腌漬在那股醫(yī)院特有的藥水味里,氣味分子牢牢吸附在頭發(fā)、皮膚、衣服纖維上,怎樣洗也洗不掉。從那天起他們便停止做愛。阿澄說那味道令她有罪惡感。

桑孟森涌上一陣懊惱,狠狠地搖下車窗,想讓新鮮空氣灌進來驅(qū)散那氣味。

他用力一踩油門,車子從陰暗的車道鉆出地面,白燦燦的陽光令他一陣目眩。

到家后,放下東西,他立刻脫光衣服走進浴室,用熱水將全身淋到通紅發(fā)疼,想把那股醫(yī)院味逼出來。

霧氣蒸騰的浴室里,桑孟森自憐地看著鏡子里的身體。半年來他至少瘦了五公斤,以前一個星期上三次健身房練出來的緊俏線條都模糊了,肌肉沒精打采搭在骨頭架子上,就像他被這場病搞亂的生活。他想,等事情過后,他得加倍鍛煉,恢復從前的強健。

桑孟森擦干身體,穿上干凈的舊T恤和卡其褲,感到一股久違的清爽。他走出浴室,在沙發(fā)上坐下來,突然覺得餓。他很訝異那股饑餓的強烈,仿佛已經(jīng)許久沒有吃飽過。他記不得自己上一次吃東西是什么時候的事,也完全想不起究竟吃了什么。半年來,他大多趁父親打了止痛針睡著時匆匆到醫(yī)院地下樓飲食部吃點東西,坐在白慘慘的日光燈管下,用那些可悲的食物扼殺食欲。

懷著一股惱怒,他站起來套上球鞋,下樓騎腳踏車到巷口的生鮮超市買回一袋食材,回來后鉆進久不開伙的廚房,做了一大盤蒜片松子意大利面跟一鍋泰式酸辣海鮮湯,然后坐在廚房餐桌前,配著兩瓶海尼根,一個人將食物吃得精光。

喝光最后一口湯,桑孟森抹抹嘴,松口氣,然后站起來走到客廳,渴望讀一點書。

他已經(jīng)許久沒有看書的心情。原本會帶自己的書去醫(yī)院,在等待父親做檢查或昏睡時打發(fā)時間。有一天,他從某本布克獎小說里抬起頭,看到昏睡的父親那張枯干消瘦的臉,突然再也讀不下去了——這真是盲目又可笑,生命終極的答案就在那里,他捧讀思索這些又怎樣?

后來他只有每天去便利商店買份八卦報紙翻一翻。死氣沉沉的病房里,他仔細讀著 A.政客外遇被踢爆;B.女星陪吃飯價五百萬;C.名模劈腿四男……就像踩著一面面小浮板,讓自己不會掉進底下的黑暗深淵。

桑孟森站在書架前,想給自己挑一本書。他略過那些太難的,知道自己絕對讀不下去。也不考慮一向喜愛的偵探小說——目前他還沒有足夠的余??梢韵?。此刻桑孟森只想找個伴,陪他一起度過這個難挨的夜晚。最后他挑了一本格雷安葛林的小說——這是他任何時刻永遠想與之共處的小說家。

他倒了一小杯威士忌,坐到客廳角落的扶手椅上,打開書讀起來。

如果生活僅被允許保留極少數(shù)的美好事物,這便是他最不忍割舍的事物之一——晚上一個人靜靜閱讀的時光。一向唯有在書里才可以找到使他感覺平靜的事物,而平靜是他此刻最渴望的東西。

他努力集中精神,啜飲烈酒般慢慢讀著那些字句,試圖將意識滑入故事的敘述里。但他很快便沮喪地發(fā)現(xiàn),閱讀神經(jīng)跟松掉的肌肉線條一樣失去了過往的敏銳。他被手上的故事隔絕在外,就像個站在玻璃窗外看著屋里的美滿家庭在吃飯說笑的流浪漢。

桑孟森停下來喝口酒,感到一股憂傷,仿佛直到此刻,他才清楚在這場消耗戰(zhàn)中的損傷程度有多大。

他不記得自己是什么時候睡著的。

因為腰疼醒過來時,桑孟森發(fā)現(xiàn)自己歪在扶手椅中,小說掉在腳邊,茶幾上的酒杯已經(jīng)空了。

他轉(zhuǎn)頭看看墻上的掛鐘,十二點過三分,所以他只是打了一個盹。

彎腰去撿地上的書時,桑孟森突然想起父親死了這件事。而那竟已經(jīng)是昨天的事了,他想所以這是我生命中沒有父親的第一天。

這認知令桑孟森心中涌起一陣痛楚。

他靠回扶手椅,閉上眼睛,感到胸口擠壓著一大團模糊的東西。那還不能稱作悲傷,只像烏云正慢慢掩住草原,一時半刻雨還落不下來,目前有的僅是暴雨來襲前的預感。

桑孟森想,或許還需要一些具體的事物:幾聲女人的號哭、一場冗長喧鬧的葬禮、一個冰冷墓碑上的名字……他才能真切感受到父親已經(jīng)不再活著這個事實。

突然,他又聞到那股味道——混雜著刺鼻藥水與淡淡的腐臭,似幾個小時前他差點把皮洗破想擺脫的醫(yī)院味。

原來氣味分子不僅會沾在皮膚跟頭發(fā)上,它還會更深地鉆入腦細胞,銘刻在一個人的記憶中。而那是沙威隆也去不掉的,那只可能被忘掉。

需要多久我才能擺脫掉這討厭的記憶呢?又如果我永遠也忘不了呢?

桑孟森感覺眼睛內(nèi)側(cè)泛起一陣濕潤,一小滴淚水從眼角溜出來。他很快伸手去抹掉它,努力忍住不讓自己在今天晚上崩潰。他真的太疲倦了。

桑孟森努力轉(zhuǎn)移念頭,好擠掉腦中那陰魂不散的氣味。他試著回想方才讀的小說。由于方才讀不進去而反復從頭來過好幾遍,他可以輕易背出小說開頭第一個句子:想到倫敦街上那許多灰色的紀念碑……

不,不對。

桑孟森猛地睜開眼睛,坐直起來。

他端起鼻子,朝四下空氣嗅了嗅。

我是真的聞到了。

他確定,那氣味來自嗅覺,而非記憶。

桑孟森隨即恍然大悟,記起廚房水槽里煮海鮮湯剝下來的魚鱗、蝦殼、花枝皮膜,還有餐桌上那堆臟碗盤。

原本偷懶想等明天再整理,現(xiàn)在他只好打起精神,站起來收拾廚房。

每當思緒停滯想不出劇本時,桑孟森總習慣起身去掃地洗衣服刷馬桶,用身體的勞動來轉(zhuǎn)移念頭。此刻他懷著相同的企圖,手腳利落地忙碌著,將碗筷鍋子洗干凈后擺到滴水架上晾干,垃圾袋口綁緊提到后陽臺,又干脆連地板也蹲下來抹一遍,終于成功地自那團陰魂不散的氣味記憶中脫逃。

他安心地站在廚房門口,脫下圍裙,關(guān)掉餐桌燈,準備上床睡覺。

啪地一聲,桑孟森又把燈打開。

在黑暗中,他又聞到了。

那股味道還是在。并且似乎比方才又濃了點。

桑孟森終于起了疑心,懷疑屋子里有死老鼠。

要是這樣可麻煩了。他一邊焦躁地想著,一邊像個探照燈四下嗅聞,想找出味道的來源。最后桑孟森終于確定,那氣味來自玄關(guān)鞋柜旁的紙袋。從醫(yī)院回到家后,脫鞋子時順手擱在那里,便忘了。

紙袋是桑孟森早上出門時匆匆從衣柜抓出來的,他現(xiàn)在才注意到那是個GUCCI的袋子。已經(jīng)忘記當初買了什么需要這樣大的紙袋,現(xiàn)在里頭塞滿父親住院半年積累下的病房雜物,將那只質(zhì)感高貴的名牌紙袋塞得凸凸凹凹。

桑孟森站在玄關(guān),考慮著該如何處理那袋發(fā)臭的東西。

他想干脆拿個大垃圾袋全塞進去扔掉算了,卻又想起,他居住的城市有嚴格的垃圾分類制度,那樣做將違反市政府環(huán)保局規(guī)定的廢棄物回收處理法而遭到罰款。

或許我該找點什么當作紀念,畢竟這是父親最后留下的東西了。桑孟森想。

他將那個GUCCI紙袋抱到廚房,在餐桌前坐下來,一樣一樣把里面的東西拿出來攤在桌上——牙刷、毛巾、電湯匙、鋼杯、紙尿布、念佛機、吃一半或根本沒動過的營養(yǎng)品、不明草藥秘方……都是些便宜貨,當初總想著隨便買買,將就用用,反正只是臨時需要。

看著眼前那堆可悲的東西,他涌上一陣恐怖感,人生到頭來需要的不過是這些嗎?“這就是我厭惡死亡的理由!”桑孟森想,那些他人生中致力追求的事物——時尚態(tài)度、設(shè)計美學、對文學藝術(shù)的品味,在死亡面前顯得如此虛妄,他得努力撐著才能不對自己所選擇的生活失去勇氣。

他伸手繼續(xù)往袋子里掏,摸到一團冰冷涼軟的東西。

是冰枕吧?桑孟森想,又想到自己常發(fā)燒,這倒可以留下來用。

他一邊轉(zhuǎn)著念頭,一邊握住袋子里的冰枕拿起來。他感覺手上有些異樣,但那僅是一瞬間的事,在手的異樣感還來不及傳到腦部形成一個具體的疑惑之前答案已經(jīng)揭曉。

他猜錯了。

那不是冰枕,而是一只腳。

這是××的什么東西哪?!

他松手將那東西一扔,猛地站起來往后退,有如迎面被人狠踹一腳。

椅子翻倒,桑孟森跌坐在廚房地板上,按住胸口拼命大口呼吸,努力不讓自己暈過去。

他扶住流理臺,慢慢站起來,睜眼想看清楚被扔在餐桌上的東西。

那東西一動也不動躺在餐桌上。那是一條人類小腿形狀的東西,從膝蓋以下被截斷,切口呈不新鮮的粉紅色,令桑孟森想起超市賣的臺糖冷凍豬肉。

他低下頭,用力啃啃大拇指。

好痛。

桑孟森確定,此刻自己是清醒的而且并未喝醉。

他想了想,顫抖地伸長手,拿食指去戳戳那腳。

灰白色的小腿肚冰冰軟軟,手指一按,皮膚便毫無彈性地陷出一個凹洞。

那不是義肢,不是塑膠模型,那的的確確是一只人的腳沒錯。

桑孟森一陣惡心。

他努力忍住不吐出來,踉蹌地逃到客廳抓起電話。

“110您好……”一個親切的女人很快接起。桑孟森愣了一下,作為報案專線這聲音似乎太愉悅了點。

“請你們立刻派人過來,我家有一只腳,我不知道該怎么辦……”

“先生,請放慢速度再說一遍好嗎,你的腳怎么了?”

“我的腳沒事。我是說,我家突然出現(xiàn)一只腳……”

“誰的腳?”

“我不知道……看起來應該是某個人的……”

“你是說,你家有一只人的腳?”

“對……”

“在哪里?”

“廚房餐桌上面……”

“……”

“喂,喂,你還在嗎……

“你是說,你家餐桌突然出現(xiàn)一只人的腳,然后你不知道那是誰的?”

“沒錯,就是這樣……”

“太詭異了吧!”

“我也覺得耶!”

世界上終于有另一個人類能與他一同分享對這件事的觀感,桑孟森緊緊握住話筒,對這陌生的女人涌起一股強烈的親密感。

對方想起來似的恢復專業(yè)語氣,半信半疑地問明地址,叮囑桑孟森留在原處不要離開,并保持現(xiàn)場完整。

掛上電話后,桑孟森又撥阿澄的手機,電話不通,他突然想起阿澄在排練時會要求所有人關(guān)機。

這不可能是真的,桑孟森在心底默念。

他閉上眼睛,最后一次希望那是因為自己悲痛過度加上精神耗弱而產(chǎn)生的幻覺。

他深吸一口氣,轉(zhuǎn)過身,慢慢張開眼睛。

還在。

那只腳靜靜地躺在餐桌上,像一條正在退冰的蹄膀。

桑孟森突然看出來,那是一只左腳。

十分鐘后,一位管區(qū)員警上門,發(fā)現(xiàn)那并非一名瘋子的惡作劇后,員警立刻緊張兮兮地退到門外打電話。十五分鐘后又來了一輛警車,上來三名刑事組干員,忽然間,桑孟森的三十坪公寓人影憧憧,有些擁擠起來。

警察安靜而敏捷地在公寓里外搜索。桑孟森雖然不太高興,卻也不敢提出抗議。一位二十來歲的年輕警察甚至打開他的冰箱翻找,在冷凍庫里翻出一塊醬紅色的東西,立刻表情緊張地與同事低聲討論起來。

“那是豬肝,上頭還有保存期限呢?!鄙C仙瓫]好氣地告訴他們。

兩名警察看看他,沒說什么,訕訕地將那包東西又塞回冷凍庫。

一名穿便衣、看起來職位比較高的警察走過來,客氣地說想請教桑孟森事情發(fā)生的經(jīng)過。

他們一起走到客廳,面對面坐下來。

盡管沒有任何必要感到心虛,桑孟森還是發(fā)現(xiàn)在警察面前人不知為何就是會懷疑自己肯定哪里犯了罪。他保持冷靜,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像一位無辜的報案人(但我本來就是),向那警察說明狀況。

是這樣的,他父親今天早上,不,應該是昨天早上在醫(yī)院過世了,癌癥末期多重器官衰竭。他收拾了父親病房的雜物,裝進那個紙袋拿回家,到家后將袋子放在鞋柜旁就沒動過。晚上他邊喝酒邊看書睡著了(他決定略過中間洗澡、煮意大利面、打掃房子那一段,研判應該無關(guān)緊要),半夜醒來突然聞到屋子里有股怪味道,然后就在袋子里發(fā)現(xiàn)那只腳。

那警察頻頻點頭,非常專注地聆聽,一邊在筆記本上記下重點。

桑孟森說明完畢后,警察放下筆,抬起頭客氣地問他是否可以抽煙。桑孟森點點頭,將桌上的煙灰缸推過去。

趁點煙時,那名警察迅速環(huán)顧一眼公寓的陳設(shè)。

“請問你的職業(yè)是?”警察問。

“編劇?!?/p>

“編劇啊!”警察眼睛一亮,“那你一定很有想象力嘍?”

“還好吧……”桑孟森尷尬地回答。他經(jīng)常懷疑自己在錯誤的時代選擇了一個錯誤的行業(yè),但那感覺從未像此刻這般強烈。

那警察跟桑孟森確認醫(yī)院名稱及幾個時間點,然后便不發(fā)一語,低頭看著手上的筆記本思索。

桑孟森不安地坐在對面,感到一股熟悉的無助。身為電影編劇的他最感痛苦的時刻,便是每個月一次得在老板和制片面前口述故事,一邊口沫橫飛扯著一些自己也不能信服的爛情節(jié),聲稱其票房潛力絕不輸給《七夜怪譚》,一邊在心底恐懼著等下不知會出現(xiàn)什么令他難以招架的質(zhì)疑。

便衣警察緩緩抬起頭,用銳利的眼神盯著桑孟森。

桑孟森立刻心虛起來,他想干脆對那警察招認,說我知道剛剛那段話聽起來完全不合理,連我自己也不信,但事實的確就是如此……

“所以,那會不會是你父親的腳?”

就在他準備開口時,便衣警察突然問了一個奇怪的問題。

桑孟森愣住了。

“為什么你會這樣講?”

“沒有什么確定的證據(jù),只不過從你剛剛的描述,會讓我有這樣的聯(lián)想?!本炻柭柤缯f。桑孟森很訝異一名警察的想象力并不輸給他這名職業(yè)編劇。但他必須承認,甚至這毫無根據(jù)的猜測聽起來也比事實更為合理。

“應該不……”說到一半,桑孟森突然猶豫起來。

他發(fā)現(xiàn)自己并無法斷然否定這個推測。由于他根本沒想過那有可能是他父親的腳,因此也沒有確定過真的不是。

桑孟森試圖在腦海中搜尋父親腳的形狀,好用來否定這個異想天開,卻發(fā)現(xiàn),自己只能籠統(tǒng)記起父親穿著醫(yī)院拖鞋的模樣。

“要不要過去確認一下?”警察建議他。

桑孟森雖然覺得荒謬(對一個荒謬事實所做的荒謬推測而進行的荒謬考察),但也只好站起來,跟那警察一起走到廚房。

那只腳被他方才一驚扔到餐桌邊緣,一小截腳掌懸在桌子外,桑孟森有股沖動想伸手將它推回去,但他忍住了。

“報告,腳的主人為男性,身高約在一六五到一七○之間,年紀大約是五十到六十歲?!?/p>

一位鑒識人員過來說明初步研判的結(jié)果,便衣警察聽完后滿意地點點頭——他的推測更接近事實一步了。

桑孟森第一回認真端詳餐桌上的腳。

他從來不曾這樣單獨觀察過一個人體部位。桑孟森驚訝地發(fā)現(xiàn),原來腳跟臉一樣,會透露出關(guān)于一個人的許多線索。比方眼前這只腳,從粗厚的腳底皮、扁而寬的指甲、濃密的腿毛上,的確輕易便可判斷擁有這只腳的人的性別與年紀。你甚至可以從一只腳看出人的性格。桑孟森注意到,那只腳的小腿肚肌肉非常發(fā)達,可以想象,這只腳的主人必然熱愛運動……

桑孟森渾身起了一陣雞皮疙瘩。

“這的確是我父親的腳!”他抬起頭大聲地說。

念小學時父親每個周末都會帶桑孟森去爬山,父親總是說,男人的腳力一定要好,腳有力,人生路才走得長遠。許多個星期天,父子倆帶著母親做的壽司卷與水壺搭公車到郊區(qū)爬山。父親總是一馬當先大跨步走在前頭,桑孟森氣喘吁吁在后面努力想跟上,視線正好落在父親短褲底下的兩條小腿上。那兩條多毛的小腿強壯緊實,腿肚隆起兩團硬鼓鼓的肌肉,隨著坡度起伏不斷地收緊放松跳動著,給他一股穩(wěn)當?shù)陌踩小?/p>

桑孟森很感激父親當年的鍛煉,讓他挺翹的屁股線條穿起緊身牛仔褲總能獲得極大好評。

“但我父親的腳怎么會……”桑孟森忍不住紅了眼眶。他對那只斷腳的感覺在一秒鐘內(nèi)從恐怖轉(zhuǎn)為不舍。

這只腳曾經(jīng)陪我走過多少路啊,桑孟森悲傷地想,父親直到斷氣前仍不能接受:自己強健有力的雙腿將在一個還不算太老的年紀便走完人生路。

桑孟森再也承受不住這么殘酷的打擊,轉(zhuǎn)身大步走到客廳,背過眾人大口地喘著氣。

那名便衣警察跟過來,拍拍他的背說:“別太難過,什么事都有可能發(fā)生的,我們一定會查清楚?!?/p>

桑孟森想不出任何理由為何他父親的腳會在這里。難道是遺體搬運過程中出了什么差錯?天殺的那些人不小心碰斷了父親的腳嗎?!

桑孟森漲滿喉頭的悲憤正要爆發(fā)出來時,身后突然響起一個聲音打斷他。

“報告,我發(fā)現(xiàn)了這個……”

那位方才翻冰箱的年輕警員快步走過來,說他將紙袋里的東西全倒出來后,在袋子底部發(fā)現(xiàn)一樣東西。

他攤開手掌,上面是一小塊藍色塑膠片,系著一條白色松緊帶,塑膠片上有一串編號,另一面印著醫(yī)院名稱。

便衣警察將塑膠片拿起來端詳,判斷應該是斷腳上的識別卡,立刻交代打電話向醫(yī)院查證。

警察各自去忙了,留下桑孟森茫然地與那只腳為伴。

幾分鐘后,便衣警察走過來告訴他,醫(yī)院的確遺失了一只腳,與吊牌上的編號資料吻合,他們已經(jīng)立刻派人過來處理。

“那并不是你爸爸的腳,”便衣警察的語氣帶有幾分失望,“我剛剛問過了,腳的主人姓張?!?/p>

“不是嗎……”

“不是。”

桑孟森抬頭對上警察的視線,立刻又羞愧地低下頭。

“沒關(guān)系,我大概也沒辦法認出我爸的腳。”那警察安慰說。

桑孟森很感激他的善良。

狀況解除,警察輕松起來,在客廳坐著一起等醫(yī)院的人到來。他們低聲談?wù)摻裢磉@詭異的勤務(wù)。桑孟森不想加入他們,便站起來到廚房燒開水泡茶。經(jīng)過餐桌時,他小心翼翼避開視線,不想看到那只腳。

站在瓦斯爐邊等水開時,桑孟森的焦慮跟著水溫一起越升越高。

那只腳的主人死了嗎?他忍不住擔憂地揣想,或者人還活著只是斷了腿?是否會因此耽擱到縫合手術(shù)的黃金時間呢?雖然說不是故意的,但的確是他把別人的腿誤帶回家,等一下氣沖沖的家屬也會跟著來吧,到時他該怎么跟對方解釋?說抱歉我不小心把你的腿帶回家就像下雨天從銀行門口拿錯傘那樣?桑孟森又擔心等下救護車的鈴聲。真不知他的鄰居會怎么想,一個晚上,又是警車又是救護車。

半小時后,電鈴響,桑孟森去開門。

門外站著一位西裝筆挺、四十歲左右的男人,大概睡到一半臨時被叫起來出任務(wù),眼睛里還有一抹睡意。

男人拿出名片,自我介紹是醫(yī)院的公關(guān)經(jīng)理,來處理腳的事。

桑孟森點點頭,請他進來。

男人就像一個遲到的開派對的主人,一進門便立刻接手整個場面,熱絡(luò)地趨前與在場警察一一握手致意,一面高聲賠笑,為這么晚還要麻煩他們深感抱歉。

桑孟森注意那醫(yī)院公關(guān)一面講話,眼睛一面偷偷地在四下亂瞟,似乎想要找什么。

“在那里?!鄙C仙焓种钢笍N房。他明白男人在找什么。

醫(yī)院公關(guān)轉(zhuǎn)頭看到廚房餐桌上的腳,愣住了,接著他極度沉痛地嘆了一口氣。

“這只是一樁極為單純的惡作劇?!蹦腥宿D(zhuǎn)過來,開始向在場的人解釋:“一個星期前,本醫(yī)院有個病房清潔工因為上班時間偷喝酒被解雇,那家伙丟了工作心有不甘,昨天中午喝了一瓶高粱酒后醉醺醺跑進醫(yī)院,從解剖室的冰柜里偷出一只腳。他說原本打算把腳放到八樓院長辦公桌上,用來嚇嚇人,沒想到在走廊上一位認識的護士正好走過來,那家伙只好順便閃進一間病房,把腳藏起來……”

桑孟森想起來,那時他跟姐姐正在一樓大廳與收費小姐為了一條繳費規(guī)定僵持不下。

“酒醒之后那家伙后悔了,主動跑來跟我們坦承這件事,卻怎么也想不起來他究竟把腳藏在哪一間病房,只說記得放進一個大袋子里。我要求護士在不驚動病患的狀態(tài)下一定要把腳找出來。昨天下午她們可以說把醫(yī)院每個角落都翻遍了,卻毫無腳的蹤影,有個護士還忍不住抱怨說,那只腳該不會自己走掉了吧,呵呵……”那醫(yī)院公關(guān)故作輕松地干笑兩聲。

“所以請您務(wù)必諒解,”醫(yī)院公關(guān)突然轉(zhuǎn)過來凝重地盯著桑孟森,“我們醫(yī)院跟您一樣,也是受害者?!?/p>

桑孟森想,如果這個事件真正有所謂的受害者,那也應該是這只腳的主人吧。

“那究竟是誰的腳?”這是桑孟森迫切想知道的。

醫(yī)院公關(guān)輕描淡寫地說,腳的主人是一名醫(yī)院病患,正確的說法是“曾經(jīng)”是,因為該病患已在兩周前過世。患者生前是位建筑工人,在工地被意外滑落的鋼板切斷小腿,由于失血過多,醫(yī)生并未能挽救他的性命。斷氣前,工人簽了捐贈同意書,聲明死后捐出遺體供這所教學醫(yī)院作為醫(yī)療研究使用。

桑孟森在心底為那素昧平生的死者哀悼。

絕大多數(shù)人包括他自己,總以為一個人的命運在停止呼吸那一刻便畫上句點就此定案,卻不知死后的命運原來較諸生前的,不僅可能更為顛沛曲折,最糟的是你一點也使不上力。那位建筑工當天出門時一定不知道那是此生最后一個早晨,他肯定也沒有料到,臨終前最后一點良善的心愿,死后竟會淪為一名醉漢惡意報復的工具,然后自己的腳又會莫名其妙地躺在一個陌生人家的餐桌上。

“so,事情就是如此。”醫(yī)院公關(guān)無奈地攤攤手。

接著他換上輕快振作的語氣,拿出皮夾,迅速抽出兩張鈔票塞進一個年輕警察手中,說請他們吃消夜。警察不肯接受,醫(yī)院公關(guān)也不堅持,將鈔票收回皮夾,一面說改天必定專程到警局拜訪致謝,一面暗示這件事就當沒發(fā)生過,然后便像哄小孩上床般將警察哄出門。

公寓重新安靜下來,剩他們兩個。

談判與爭吵的時刻到了。桑孟森焦慮地意識到,而這一向是他最無能的事。

桑孟森發(fā)覺從整件事發(fā)生到現(xiàn)在,他還沒想過自己要采取什么立場。他是否該先聲奪人,以一個受害者的姿態(tài)憤怒地要眼前這個人給他一個交代呢?要是這時候他姐姐在就好了,她必然會知道該怎么辦……

正猶豫時,那醫(yī)院公關(guān)突然站起來,收斂笑容,換上一副肅穆的表情,對桑孟森畢恭畢敬鞠了一個九十度的躬,配上那套黑西裝,使他很像一位葬儀社的代表。

“發(fā)生這樣的事,我代表醫(yī)院對您表示最誠摯的歉意。幸好,只是一點小驚嚇,沒有人受到真正的傷害,也算不幸中的大幸,您說是吧,呵呵……”

男人抬起眼睛熱切地看著桑孟森,帶有邀請意味的笑容留在臉上,期待得到他的同意。

但是桑孟森甚至無法擠出一絲禮貌性的回應。

不,傷害太大了!他在心底吶喊,因為那只腳徹徹底底毀了我一生僅有一回的對于父親死亡的哀傷。

“我知道您的父親昨天剛過世,目前您一定有很多事需要處理,醫(yī)院方面也希望這件事能夠以最快速的方式解決,將對您的打擾減到最低……”

醫(yī)院公關(guān)從西裝內(nèi)袋掏出一張支票,恭敬地遞到桑孟森面前。

“非常抱歉造成您的困擾,這是我們醫(yī)院想要對您表示的一點歉意?!蹦腥说恼Z氣帶點卑微卻又不失尊嚴,態(tài)度流暢自然,沒有絲毫別扭。

桑孟森沒看一眼那張支票,立刻便做出決定。

“有筆嗎?”他說。

怎樣都可以,他只希望這件事盡快結(jié)束。

醫(yī)院公關(guān)松了一口氣,立刻坐下來找一支筆,接著又打開公事包,抽出一沓紙遞到桑孟森面前。

“另外還要麻煩您簽署幾份文件,沒什么,只是一些醫(yī)院內(nèi)部必要的作業(yè)程序。”

男人像一位熱心的信用卡業(yè)務(wù)員那樣指給他看每一份文件需要簽名的地方。一份是精神撫慰金收據(jù),另一份是和解同意書,聲明他與醫(yī)院雙方已經(jīng)就此意外事件達成和解,往后不再追究。還有一份保證書,保證他絕不對外透露此事,否則若造成醫(yī)院損失必須負起法律及相關(guān)賠償義務(wù)。

桑孟森毫無異議,照指示在文件上一一簽名。全部簽好后,醫(yī)院公關(guān)仔細確認過一遍,將支票留在桌上,其他文件則小心翼翼收回公事包。

“真高興我們能夠這么快就達成共識。”

男人松了一口氣,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一口,神情輕松地環(huán)顧周遭,眼神停留在桑孟森身后的書架上。

“看書真的很重要,它可以讓我們比較不那么容易大驚小怪?!蹦腥四樕祥W過一抹遺憾,“我從前也喜歡看書,可惜現(xiàn)在的工作太忙,沒什么時間看?!?/p>

我聽過太多同樣的說法了。桑孟森在心底冷笑,他甚至聽過一個出版社編輯這樣說。

“你一定很難想象,我們公關(guān)部門比很多科的醫(yī)生還要忙?,F(xiàn)在的醫(yī)院競爭非常激烈,得靠各種行銷手法吸引顧客,我得安排院內(nèi)醫(yī)生上節(jié)目增加知名度,要爭取女明星來醫(yī)院生小孩,上頭還規(guī)定每個月至少得有一則消息上電視新聞……”男人語帶得意地抱怨起來:“上個月我?guī)兔谀蚩瓢l(fā)了一則消息,有一名七十幾歲的老婦人將手機開震動后塞進陰道,結(jié)果卡住拿不出來送醫(yī)掛急診……你曉得這新聞吧?”

“嗯,我有印象?!鄙C仙姓J。

男人露出滿意的笑容說:“像這類趣味性的題材就相當受電視臺的歡迎?!?/p>

“請問,你經(jīng)常需要處理這種事嗎?”桑孟森忍不住問。他很佩服男人能在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準備好那些文件,他注意到,對方甚至還抹了造型發(fā)蠟。

“well,這是我的工作?!?/p>

“尋找走失的腳?”

“不,處理各種醫(yī)療糾紛。今晚這個算是很簡單的case。”醫(yī)院公關(guān)說到這里,又感激地對桑孟森微笑,“當然,那都要歸功于您的理解。”

“這工作相當吃力不討好吧?”

“的確是……”任務(wù)圓滿完成,男人放松起來,他甚至可以開始談心了?!斑@幾年下來,我有個感覺,人們不愿意接受的其實是他們所愛的人的離去,他們想找個人為這件事負責。但這是除了上帝之外沒有誰可以負責的,因此醫(yī)生經(jīng)常會成為某種替罪羊?!?/p>

“這倒是個拒絕理賠的好借口?!鄙C仙诳嗨?。

男人不以為意,隨手拿起桌上的書翻了翻,那是晚上桑孟森讀的那本叫《喜劇演員》的小說。

“你知道你讀的這本小說并不完整嗎?我也是無意間發(fā)現(xiàn)的,中文版里它被刪掉了一些話?!贬t(yī)院公關(guān)告訴他。

桑孟森搖搖頭。

“就在小說結(jié)尾,馬吉歐醫(yī)生寫給主角布朗的那封信那里?!?/p>

“是的,我記得,每回讀到那里總是令我想哭,我想是馬吉歐醫(yī)生提到人不該拋棄自己的信仰那句話……”桑孟森略紅了臉,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對一個陌生人透露這么私密的事。

不像馬吉歐醫(yī)生,桑孟森很清楚自己對生命是缺乏信仰的,他只有對生活風格的信仰——如果只穿意大利設(shè)計師的衣服也算一種信仰的話——而那也已經(jīng)不容易了,比毫無品位隨波逐流的人要好得多。但是他那份努力維持的信仰是多么薄弱而不堪一擊啊,桑孟森記起,方才不過幾樣父親的遺物便可以嚴重動搖它。

“是的,那是極為動人的一段描述?!蹦腥死斫獾乜纯瓷C仙?,“信上馬吉歐大夫不是提到全世界都在撲殺共產(chǎn)黨的事嗎?在小說原文中葛林舉了一個人為例。他說,蔣介石,還曾拿共產(chǎn)黨員去喂鐵路引擎的鍋爐呢。中文版里面這段話卻消失了……well,那并不難想象是什么原因?!?/p>

男人露出一抹如今談到政治話題時許多人不約而同會露出的那種摻雜著輕蔑與無奈的笑容。

“沒有人可以以任何理由竄改一位好作家的作品。”桑孟森氣憤地說。任意的刪除!毫無罪惡感地竄改!他太了解那種痛苦了。

“換個角度想,我們對于這本小說,倒因此有了其他語言的讀者所沒有的樂趣……你不覺得這很像是一個葛林式的笑話嗎?”醫(yī)院公關(guān)笑著說。

桑孟森忍不住對這男人露出欽佩的眼光……這是一個可以從悲哀的現(xiàn)實中找到樂趣的人。

“我很好奇,你怎么會做這一行?”

“我原本念外文系,但后來我想清楚了,我有興趣的是人性,而非文學,因此到美國念研究所時,便接受家里的意見改念MBA。這工作不算愉快,但很有趣,借由它我所觀察到的人性比我曾讀過的任何小說都有趣得多。我看見許多老人生病時無人聞問,一旦發(fā)生醫(yī)療糾紛要談賠償時,子女卻全員準時到齊,一個也不少,對于父母的病情,倒是比生前還關(guān)心……”

男人說到這里,忽然露出寂寞的表情,抬起頭看著桑孟森。

“我聽說你是一位編劇是嗎?這工作應該經(jīng)常需要思考一些嚴肅的事情吧?你是否也曾感到,看清生命的真相又得保持活下去的力氣,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

對于突如其來的大哉問,桑孟森不知該說什么,只有尷尬地瞪著眼前這個正在對他吐露心事的陌生人。

“不瞞您說,其實我在考慮是不是要換工作。我擔心如果繼續(xù)做下去,我會對人性失去信心,那令我非??謶帧瓕Σ黄?,我恐怕說得太多了?!贬t(yī)院公關(guān)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不好意思地笑笑,住了口。

他拿起公事包,抹抹西裝下擺,站起來誠懇地對桑孟森伸出手。

“那么,不打攪您休息了。再次感謝您的體諒,真希望我面對的病患家屬都能像您這么地……”

醫(yī)院公關(guān)的話,與臉上的笑容,一起驟然被某樣東西打斷。

有一股味道,提醒他還有事情沒做完。

桑孟森與醫(yī)院公關(guān)一起轉(zhuǎn)過頭,看著廚房餐桌上那只被遺忘的腳。

“不好意思,可以跟您要個袋子嗎?”男人依然保持謙恭有禮的語氣。

桑孟森快步走進廚房,打開平常放雜物小道具的抽屜,想找個合適的袋子。他感覺用垃圾袋太不敬,又擔心紙袋不牢靠。抽屜里有一捆拉鏈袋,他拿起來,瞪著包裝盒上列舉的產(chǎn)品優(yōu)點——“不怕異味”、“保存新鮮”、“清潔衛(wèi)生”、“防潮防濕”——這倒很合適,可惜不夠大。

男人站在餐桌前忙得滿頭大汗,先拿塑膠袋從兩端套住那只腳,接著用舊報紙厚厚地包起來。桑孟森從冷凍柜找出兩包冰塊上下墊著紙包,然后一起裝進一只生鮮超市的購物袋。

處理完,男人神色鎮(zhèn)定地到水槽洗洗手,再次跟桑孟森道謝,提著那袋東西告辭離去。

桑孟森鎖上門,走到陽臺,朝底下張望。

醫(yī)院公關(guān)的車就停在大門對面,那不是救護車,只是一輛普通的CAMRY。男人從公寓大門走出來,打開后車廂,將那袋東西扔進去。

“這么晚了應該不會有臨檢吧,不然我麻煩大了?!蹦腥艘庾R到桑孟森的視線,抬起頭,促狹地對他眨眨眼。

桑孟森不禁在心底贊嘆臺灣醫(yī)療品質(zhì)的提升。如今這些大醫(yī)院真正有了很可稱贊的優(yōu)秀公關(guān)人員,辦事利落明快,處變不驚,還能隨時保持幽默感。

“有任何問題盡管打電話給我,你有我的名片。請早點休息吧,晚安,再見?!?/p>

男人用拇指與小指在耳朵邊比個打電話的手勢,然后坐進駕駛座,發(fā)動車子,載著那只腳離開。

這是一個所有人都已入睡的靜謐時刻。桑孟森趴在冰涼的陽臺護欄上,看著那輛 CAMRY車慢慢駛出巷子,紅色的車尾燈在一團漆黑中像兩只流螢,越飛越小,最后在巷口轉(zhuǎn)出去,不見了。

父親就這樣走出他的生命。

桑孟森將臉枕在兩手之間,閉上眼睛,耳朵拼命追索空氣里微弱的引擎聲。車聲完全消失之后許久,他還趴在那里無聲地流淚,直到感覺背上一片寒意,才起身走進屋內(nèi)。

他將茶幾上凌亂的水杯與煙灰缸收到廚房水槽,一只只洗干凈后收到盤架上。

餐桌上攤得全是東西,桑孟森一樣樣放回那只GUCCI紙袋,收拾干凈之后,餐桌上剩一小攤淡紅色的水。是方才那只腳退冰滴下的血水啊,桑孟森想起來。他彎腰盯著那攤血水,并沒有任何恐怖之感——他知道那屬于一個善良而倒霉的人。

他抽一張舒潔廚房紙巾將血水擦掉,然后關(guān)掉廚房的燈,帶著那張支票進臥房。

躺在床上,桑孟森感到一股肉體在極度繃緊之后徹底放松時會有的類似平靜的感受。這真是個漫長的夜晚,他想。從前他在劇本里寫過好幾回類似的場面,根據(jù)角色個性設(shè)想過各種可能的痛苦,就是沒想過這樣的。

桑孟森突然極度想念阿澄。在這荒誕不羈的世界,那是他最后的倚仗。雖然知道阿澄關(guān)機了,桑孟森還是拿起電話,聽聽愛人語音信箱里請人留話的聲音也好。

“怎么還沒睡啊?快四點啦!”意外地阿澄接了電話,聲音很訝異。

“在整理從我爸病房帶回來的東西……”

“那一定很不容易吧?”

“的確如此……你一定不知道我這個晚上經(jīng)歷了什么?!鄙C仙]上眼睛,幾乎想哭了。

“喔,可憐的愛人,我可以想象……”阿澄心疼地說。

不,那是連此刻的我都無法想象的。桑孟森在心底說。

“不過現(xiàn)在我有一種告一段落的感覺。親愛的,你說的沒錯,最糟的部分已經(jīng)過去了。”不會再有更壞的事情發(fā)生了,桑孟森現(xiàn)在可以很確定。

“嗯,那是死亡會給人的感受之一?!卑⒊握f。

“幫我一個忙好嗎?”桑孟森忽然有個主意?!拔液美?,想睡了,你排練結(jié)束后可以繞過來一趟嗎?幫我把廚房桌上那個袋子拿去扔掉,哪里都可以,越遠越好。”

這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了。

“沒問題,我保證你醒來之后再也不會看到它?!卑⒊纬錆M理解地允諾他。

“謝了?!?/p>

“謝什么,我很高興可以幫你做這件事……”阿澄的語氣仍有幾分落寞,“那讓我感覺至少參與了你的生活?!?/p>

“你這個傻瓜,要是沒有你在,這段日子我根本撐不過去,我只是忘了跟你說而已?!?/p>

電話那頭一陣安靜。桑孟森想,如果阿澄還想爭辯的話那他真的沒有力氣了。

“我只是很怕……”阿澄緩緩地說。

“怕什么?”

“我怕你經(jīng)歷了對你而言無比重大的事,我卻不在場,我們之間會因此不再那樣緊密。記不記得?‘九二一發(fā)生時劇團正好去巴黎演出,我錯過了那場大地震,之后不管你描述得多生動,我也永遠無法體會你那一夜的恐懼。上個月我們?nèi)タ戳四遣筷P(guān)于地震的紀錄片,你哭得鼻涕都出來了,當時我告訴你我也很震動,其實我在說謊,我差一點就睡著了?!卑⒊挝卣f。

“現(xiàn)在你聽起來真正像個怨婦了。”桑孟森笑了。顛倒混亂的此刻,抱怨聽起來反而是一種愛意。他了解,那是真正在意一個人才會有的不安。

“戲排得怎么樣?”

“沒聽我嗓子都罵啞了?現(xiàn)在是消夜時間,休息一下還要繼續(xù)?!?/p>

桑孟森可以聽見電話那頭鬧哄哄的,有人在旁邊打罵說笑。他想念著那種久違的人界的溫暖。

“告訴我你消夜吃什么?”

“大亨堡嘍。”

“唔,好性感?!?/p>

“很高興你的幽默感開始復原了。”阿澄也笑起來,“早點睡吧,天都快亮了?!?/p>

“喂,我問你一件事?!鄙C仙鋈挥浧鹫砜M繞心中的疑惑,“如果我死了,你會記住我的腳嗎?”

“腳?”

“比方說,在許多雙腳里面,你可以認出哪雙是我的嗎?”

同樣的問題桑孟森在心底問自己,他沒有信心。

“不知道,我認人的能力一向很差……”阿澄認真地思考。

桑孟森不能說他沒有一點失望。

“但我會記住冬天晚上睡覺時,你的腳老是冰冰的,半夜我的腳不小心碰到你的腳時,那種縮一下的冰涼?!卑⒊斡淇斓卣f。

桑孟森被一陣突如其來的愛所震動。這樣就夠了,他想,只要有一個人能夠這樣記得我,此生便無所遺憾。

“為什么忽然想到這個?”

“沒什么,看到一個綜藝節(jié)目,考驗夫妻默契之類的?!?/p>

“你無聊。”

“喂,等事情忙完,我們?nèi)ヂ眯泻貌缓茫俊?/p>

“哪來的錢?唉,誰叫我們選了兩個最沒賺頭的行業(yè)?!?/p>

在這個夜晚桑孟森明白了一件事。如果人生由于終究難逃一死因此注定是場悲劇,那么唯一能夠扭轉(zhuǎn)局勢使它至少成為一出黑色喜劇的,是當你死去之后,能夠為還活著的人留下一點好東西。

“我有……”

桑孟森拿起那張支票,上面的數(shù)字對一趟意大利之旅而言是綽綽有余的了。

“是我爸爸留給我的?!?/p>

原載臺灣“麥田出版”《業(yè)余生命》

選自《臺港文學選刊》2009年第1期

本刊責編王虹艷

作者簡介

傅天余,1973年生,臺中人。政大日文系畢業(yè),紐約大學(NYU)媒體生態(tài)與電影研究所碩士。曾短暫任電影場記與電影編劇,現(xiàn)專事寫作。作品曾獲臺灣多項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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