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是時間,是不可分割的河流。我們所要懷念的,是被我們遺棄在風(fēng)中的歲月。它們不曾遠去,只是隱匿在心靈的暗角,如莫奈蒼老的筆下那片盛大而詭秘的睡蓮,獨守著花期。一座頹敗的城墻,一樹前朝的花,一口宋代的鐘都擁有比人類更為長久的生命,而它們身后的世界我卻永遠也無法抵達。我只是在河的對岸駐足觀望,走進一抹注定無法穿越的輪回。

晨曦中,我透過微漾的河水看見了一片森林,葳蕤的枝葉上方是澄凈如水的天空,悠悠地飄著些許云彩。遠方還有一些若隱若現(xiàn)的群山,一抹青黛色,如女子新月般的描眉。濃霧還未完全散盡,一切仿佛置于流動著的夢境,如巨大的浮雕在緩緩地游移。風(fēng)中微微醞釀著泥土潮潤的芬芳,這不禁使我想起塞溫描述的巴比松:“它就在楓丹白露森林里。這實在是塊好地兒,當我們在高高的橡樹下面,抽著煙斗,使用大量的礦物顏色畫畫時,你將看到它是怎樣的美麗!”陽光變幻著穿過樹葉,在年輕畫家們的畫板上留下斑斑駁駁的痕跡,他們呼吸著,感受著光線穿梭時舞點的韻律,追逐著光線,他們試圖將這種奇妙的瞬間感受融入到繪畫當中。我看不清他們的臉龐,俯仰間我依稀感覺到有種源于自然的冥冥的喜悅在他們的內(nèi)心深處涌動,美的存在或許只是心靈瞬間的體驗,卻足以讓人產(chǎn)生把它化為永恒的沖動。他們反復(fù)勾勒著,那畫面也許是此刻恬靜而幽雅的巴比松,或是夢幻中的天堂,伴隨頭頂不時掠過的青鳥,風(fēng)穿過耳畔時的叮嚀慢慢浮現(xiàn)。在他們眼里,所有的河水、天空、房屋和樹木都洋溢著非同尋常的生命感,它們作為美的載體熨帖著高貴的靈魂,又演繹為美的不同形式引領(lǐng)著人類去感知其獨有的存在。太陽依舊在升起,白霧已經(jīng)散盡,當我重新看清這片楓丹白露時,那些豐盈而富有藝術(shù)氣息的生命已離我遠去,唯有林間遺落的煙斗上微弱閃動著的火星給我以慰藉。也許我無法抵達的是種生命藝術(shù)的永恒,而這種永恒又完美地蘊藏于消逝之中,如同我們無法回避的死亡。正因為一切終要消融于無限的時光中,人類才會尋覓到綿延的自我。

不覺已到了下午茶的時間,陽光照得人有些睜不開眼,河水泛起了粼粼的波光,折射出一座城市的影子。走近,竟使人產(chǎn)生一種“惘惘的威脅”,我明白是流蘇帶著她的那段傾城之戀向我走來?！瓣柵_搭著紫藤花架,半壁斜陽爬,誰又拉起胡琴咿咿呀呀,紅胭脂印著白月牙,歲月起風(fēng)沙,油紙傘外雨還在下……”在這場旗鼓相當?shù)膼矍榻侵饝蚶?你追我趕,你退我進,同是高手小心翼翼地計算著愛情的代價。愛情成了華麗的舞臺劇,背景是香港,為了成全他們,毀滅一切。只是在瞬間,流蘇突然覺得“在這動蕩的世界里,財產(chǎn),地產(chǎn),一切都不可靠”,那夜夜睡在她心頭的愛情只是在彼此擁抱的此時才變得透明清亮,僅僅是一剎那的徹底的諒解讓人依稀尋覓到一點真愛的蹤影。柳原看著她說:“等著世界炸完了,燒完了,坍完了,流蘇,如果我們那時候在這墻根底下遇見了,也許我對你會有一點真心。”只是愛到深處竟是絕境,人在逼仄之時才會衍生出一絲的愛意,當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不復(fù)存在,兩顆心才彼此靠近取暖,不知那天要經(jīng)歷怎樣的萬水千山才會換得重逢。因為愛過,所以慈悲;因為懂得,所以寬容。明知這份感情的匕首最終會把自己刺得遍體鱗傷,明知這份寂寞的等候終究會隨著歲月的流逝而灰飛煙滅,流蘇,你還愿撐著油紙傘在歲月風(fēng)沙的盡頭等看細水長流嗎?相愛需傾其一生,放棄又太艱難,看得見開頭,猜不到結(jié)局,躲不開的是背后命運那只翻云覆雨的手。我無法走進那個紙醉金迷、流光飛舞的時代,佇立于廢墟之上的那段愛戀,留下的只是份釅釅的悵惘。

天色逐漸變得昏暗,原本澄澈的湖水籠罩了夕陽的余暉,泛起了澹澹的水波。風(fēng)拂過臉頰,帶來了千年前韶雅如蘭的淡淡哀傷。本是人間富貴花,只是繁華如夢,夢醒時分,焉知夢里花落知多少。小山手心中的愛情如流水潺潺,融化了冬日的冰雪,眼前的女子眉蹙春山,目斂秋水,凝眸,曲腰,舉袖,“公子,為你舞一曲,何如?”耳畔傳來了昨日的回音,一切才剛開始卻已落幕。飲盡最后一杯,望你醉顏酡紅,只是一切的熱烈早已消弭?！皬膭e后,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曾經(jīng)的故友早已遠去,物是人非事事休,小山放不下,過去的太美好,而現(xiàn)實是如此殘酷。高貴的靈魂不知該如何承受多舛的命運,他保持著原有的姿態(tài),面對著不堪的一切,獨自舔著心靈的傷口。回憶在一隅隱隱作祟,讓人無法自拔?！皞樘?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鄙儆我嗳绱?曾經(jīng)的豪情萬丈在歲月的蹉跎下成為無法愈合的傷口,空有才情,名動天下的“山抹微云君”在一次次的貶謫中放縱了自我,淡泊了功名,擬把疏狂圖一醉,贏得青樓薄幸名。十里揚州,豆蔻詞工,煙花飛揚,緩歌曼舞,哀莫大于心死,生命原已沒有春天,他畢竟不是蘇子,他只是個多愁善感的孩子。愁緒從玉笙里吹出流瀉漫天,他撥弄著寂寞的琴弦,望著郴州的亭臺樓榭,在清冷入骨的月光下低低地吟唱著風(fēng)的挽歌“郴州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我無法靠近他們受傷的內(nèi)心,他們的痛苦如一顆朱砂痣熱熱地灼在胸口,他們的靈魂是墮入凡間的天使,有著太多的不合時宜。我無法抵達的是淌著淚的詩的背后,更是精神世界的那片溽膩的沼澤。

夜幕緩緩下落,月光如水銀般瀉在這片河流上,靜靜地流動著,帶給人以超越生命底蘊純?nèi)坏奈拷?。我所不能抵達的,是河流的盡頭,也是生命永恒的盡頭,那里存留著曾經(jīng)的歡笑,曾經(jīng)的傷痛與淚水,分別與重逢,恰似歲月無情的輪回。我們不可回避的是不停地失去,直到失去我們的生命,和這條河流融為一體向前流淌。我徘徊于河邊,這美麗的柔波攜著我的靈魂泅向歲月深處,即使那是我無法抵達的世界,我也要用懷念來挽留住美,挽留住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