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茂華
我知道黃永玉先生其人,不是從他上世紀(jì)七十年代戴罪的著名“黑畫”——那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貓頭鷹而開始的。
近三十年以來,黃永玉油畫、國畫、詩歌、散文創(chuàng)作甚豐,又重新名動天下,像他這種天資異秉的藝術(shù)家,是不需要功夫之外的什么“事件”來為他添彩的。大樹獨立,豈可委身蓬蒿之中。
從一本刊物上面,我偶然讀到他的一組詩意畫。古人留下的清詞麗句,被他靈動的畫筆勾勒成圖,色彩或絢麗或淡雅,教人留連不已而后擊節(jié)驚喜。其中兩幅尤為我愛。一幅畫的是陸游那首哀婉的“釵頭鳳”詞:沈園黛青色的粉墻,桃花點點,柳絲飄綠,池水波光粼粼,春風(fēng)春色撩人,只是那畫中的詩人心中落寞,意緒難收,酡顏滿面跌坐在橋上,濃烈的酒愁已經(jīng)壓彎了春波綠水的傷心小橋頭。畫家用嬌艷的色塊涂抹成滿園的春光麗景,對比人物心中幽暗深沉的痛苦,讓你在色彩的審美中一下子就進入陸游與唐婉的千古悲情之中。
另一幅畫極其淡雅。畫的是作者家鄉(xiāng)鳳凰古城那著名的“虹橋臥波”,古樸而靜穆,橋下流水無聲,岸邊人寂草靜,唯空中一盤冷月,將銀光流瀉如雪。畫面上方題寫宋代陳與義《臨江仙》中名句:“憶夕午橋橋上飲,座中盡是豪英。長溝流月去無聲,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畫面色彩構(gòu)圖簡淡,用筆寥寥,其傷今悼古之情彌漫于畫中,觀畫面看久了,你甚至能聽聞到那穿越亙古而來似有似無的笛聲。
我喜愛黃永玉的畫,不僅是其中透露出來的文人氣息,更愛那獨特夸張的構(gòu)圖,濃麗與淡雅并存的色彩,讓觀者始而目迷五色、繼而生出靜淡如水的感覺。
2002年黃永玉先生旅行過成都,從酒店駐處電召我家先生流沙河,聲稱此地熟人不多,認識的人僅兄爾,請來一敘。流沙河遵命而去,晚上回家?guī)Щ孬@贈的《水滸人物畫冊》一本。我和他燈下翻開一頁頁觀瞻,那畫筆下的李逵、宋江、吳用直到母夜叉孫二娘、沒毛大蟲牛二等,個個活脫生動,與人物有關(guān)的故事?lián)涿娑鴣怼D墙腥说拇趾啦涣b、靈動狡黠,既從書中情節(jié)而來,更像當(dāng)今坊間市井中原生態(tài)的中國人。我說:“古今人性相通,他這是以古人釋今人嘛”!流沙河說:“黃先生畫人情世故于紙上,與他早年只身漂泊江湖有關(guān)。此老乃天地間一精怪呵!”
今年秋天,接黃先生從北京萬荷堂家中寄來書信一封,書法、畫作各一幅,使人驚喜過望。展開四尺畫卷,見有寬袍大袖兩士人,寒燈坐高館,呈現(xiàn)老僧入定般的面部表情,冥思無言。唯有兩人間的一方小桌上,燃一盞燈火紅亮熠熠,打破了四周散發(fā)出來的濃陰重寒。畫的上方,題有杜甫《贈衛(wèi)八處士》句“今夕復(fù)何夕,共此燈燭光”。畫面色調(diào)既冷寂又熱烈,與畫中人物于漠漠人世間冷暖相知的內(nèi)心情感協(xié)調(diào)一致。
黃永玉與流沙河交往并不多,那是在上世紀(jì)八十年代初全國第一屆詩歌集頒獎會上,流沙河第一次認識這位畫家詩人。二人都曾是以戴罪之身受政治磨難不死之人,自然氣相投心相通。流沙河在回信中這樣談到他與黃永玉的交誼:
永玉黃大哥:你總是使我吃驚,算來聆聽謦欬僅有兩次,使我吃驚卻有四回。第一回是二十五年前領(lǐng)了獎?wù)孪屡_坐在堂廂,我問獎?wù)律蟽蓚€V拼成W是何意思?你說W.C,隨口而出,臉不帶笑。真是廟堂下的老怪物,專長解構(gòu)神圣。第二回是拜讀雜感一篇,你說一副手套是辦十個人的學(xué)習(xí)班。四川話說這個老幾(注:家伙的意思)的肚皮太濫了,只有山精木魅才想得出來,如此轉(zhuǎn)彎入彀的比喻。第三次是前不久屏幕上見你在地上抱膝打滾,天哪,這樣的文人我還是初次目睹,其放誕如阮咸的巢飲和龜飲。我一輩子從未有過如此不儀之舉。第四次是前日下午,拜讀四尺橫幅“共此燈燭光”的巨畫,驚訝不忘舊雨。都什么年代了啊,還這樣看重友情!小老弟我的靈魂如撞鐘轟轟回響許久,久耽人偽,殊不料黃大哥有此一杵撞來,要想不吃驚豈可得乎……
2008年11月初,深秋的北京依然艷陽高掛,天氣溫暖。我從千里之外的蜀地來到京郊萬荷堂黃先生府上。公路邊高高的灰磚墻后,深宅大院的萬荷堂占地不小。瓦木結(jié)構(gòu)的房屋高朗氣派,并無雕梁畫棟、飛檐斗拱的繁復(fù)裝飾,卻有自然樸素的典麗。院中遍植佳木卉草,搖曳出秋陽一片斑駁的光影。讓人眼開的是草木間置放一座座形態(tài)各異的雕塑,這當(dāng)然是黃先生的作品了,平添了庭院別樣的趣味。
客廳名“老子居”,好玩的命名。一個人關(guān)起門來在自己家里充“老子”,找點感覺,總是可以的吧!所以,當(dāng)我在客廳里第一眼見到瘦小精悍的老頭,嘴里含著煙斗步履穩(wěn)健從里屋走出來時,我知道,這就是那位放達不拘的名士黃永玉先生了。寒暄過后,我奉上流沙河回贈的書籍、手書自撰對聯(lián)一副:“天命難知須率性,人生易老要開心。”黃先生一邊賞讀一邊呵呵笑出聲來,恐怕他心里在想:老子正是這樣活過來的。
八十五歲高齡的黃先生思維敏捷,語言多機趣,聊起天來興致頗高。他說,當(dāng)今文化界中真正的讀書人越來越少,炒得熱鬧的盡是假貨,他們中間沒有幾個有本事的,而你家夫君不是。接著又問起四川5.12大地震事,我順便向他講起網(wǎng)上流傳的某省作協(xié)王副主席為地震填一首詞“江城子”,描述被埋廢墟中的死難民眾的心聲,其中有“黨疼國愛,縱做鬼也幸?!螇炃?,有屏幕,看奧運,齊歡呼!”的妙句,流傳神州一時,差不多已達到“凡有井水處,皆歌‘王詞”的地步。黃先生聽后笑罵曰:“這簡直太卑鄙了嘛!”然后他接著說,我也背一首詩與你聽聽。有一年某著名詩人,隨作家代表團去法國出席一個中法文化交流的宴會,第一次吃到洋菜品“沙拉”,興奮之余當(dāng)場賦詩一首:“一只玻璃杯亮晶晶,盛有蔬菜綠油油,不炒、不煮也不燜,加上奶油,這就叫沙拉?!边@八十多歲的黃老頭只是搖頭晃腦地對著我念,將此味如嚼蠟的弱智詩隨口背誦得抑揚頓挫,他卻不笑。
天賦才人,黃永玉手中有兩支筆,除畫筆外,他的文筆也是自成一家的。詩歌、散文成就不凡,思路縱橫、感性豐富、倜儻新鮮是其特點。他的《永玉六記》、《沿著塞納河到翡冷翠》、《比我老的老頭》等書里,妙言雋語機鋒迭出,隨手拈來叫人驚訝不止——“海是上帝造的,苦海是人造的”、“婚姻就像鞋子,舒不舒服只有腳趾頭才知道”、“要是勞動能改造思想,那牛就是最好的思想家”……讀這些文字,叫你知道深刻并不需要華麗的詞匯,簡單的比喻,更讓人心動。黃先生的文字修煉到如此功夫,你叫他怎樣看得起當(dāng)下那些雷鳴的瓦缶?他對我說:“我本來是畫畫的,寫作并不是我的專項,但看到當(dāng)今市場上流行的什么文化散文之類的東西,淺薄浮泛、言不及義,還有一種類似于翻譯體的文字表述,疙里疙瘩就像外國人寫的翻譯過來的中文,難讀得很!與其如此,還不如由我來寫文?!甭犎苏f,黃永玉正著手寫一部自傳體的書,我想,那一定是值得期待的一本有趣的大書。
黃永玉其實是非常尊重學(xué)問,敬仰真正的文化人的。他在廣東讀到一本寫歷史學(xué)家陳寅恪的書,其中說到陳寅恪生前留下遺愿,望死后能歸葬廬山,以后陳的家屬當(dāng)然無力完成此愿。黃先生讀后,竟千方百計找到書作者,再通過作者找到陳家后人,經(jīng)陳家人同意,由他出資在廬山買墓地,又經(jīng)過多少曲折在廬山植物園風(fēng)景區(qū)選址,找來一塊大頑石鑿洞,放進一代宗師陳寅恪的傲骨而后封閉,半埋頑石落座而成。起初,有關(guān)部門請黃永玉題字,黃先生婉拒了。他說:“我乃一畫畫之人,與學(xué)界泰山北斗陳寅恪八竿子打不著,連他的書我也讀不懂,有何資格在其墓石上題字?”可是后來,有經(jīng)辦人告訴說,擬請當(dāng)紅的某國學(xué)大師來題寫。黃先生認為此大不妥。原因無他,陳寅恪對知識分子有“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教誨與勖勉,某人背離師道不能躬身踐行。于是,此前謙讓的黃永玉就當(dāng)仁不讓,由他自己來題寫了。廬山植物園中,受盡迫害的陳寅恪魂歸名岳。泉下有知,曉得為他買墓立碑、在上大書“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是其素昧平生的一位畫師,陳先生是會感慨萬分的。
一個有著豐富人生歷練的文化人,佯狂佯狷立世做人,一切都了然于心。曾有記者在訪談中提到他樂觀進取的精神、放誕不羈的生活態(tài)度,黃先生卻嚴(yán)肅而誠實地回答道:“剖開胸膛,盡是創(chuàng)傷”,“我只是經(jīng)得起打熬而已……”黃先生在自己的書中,曾引用塞林格爾《麥田守望者》的一句話:“聰明的人為真理屈辱地活著,蠢人才為真理而犧牲自己?!彪y怪這八五高齡的黃永玉在“老子居”里活得灑脫且頑健,真乃器度有容之人。
在黃先生慢條斯理吸斗煙的裊裊煙霧中,他又對我談起老友丁聰、黃苗子以及故去了的郁風(fēng)等人。他說,黃苗子曾問我:像你這樣思想的人,當(dāng)年為什么沒有當(dāng)右派分子?我回答他:“我懂事呀!”“其實年輕時我是‘左派,擁護共產(chǎn)黨的理想。五十年代初,我從香港回到北京,正是轟轟烈烈搞一系列政治運動的時候,我才逐漸醒悟到我其實并不了解他們中的一些人,當(dāng)然也就不信任那些人。1957年反右運動時我在中央工藝美術(shù)學(xué)院教書,上面叫鳴放提意見,我就不說話,實在被逼表態(tài),就說些校園里樹子長蟲沒人管啦什么的,就此蒙混過去,另外當(dāng)時我也看重美院當(dāng)教師這個飯碗。要是戴上右派帽子,像你家流沙河一樣就慘了,盡管后來會平反,但這個二十多年的‘帽齡太長了,何況,‘帽齡又比不得‘黨齡,有何用處呢!嘿嘿,那些年搞政治運動整人,就是專門調(diào)動人性中的私欲和邪惡為動力的哦……”黃先生一席話,有如“只有一枝梧葉,不知多少秋聲”!
時至中午,感主人盛情,我陪黃先生在萬荷堂共進午餐。進得餐室,意外迎接我的是一片鳥聲喧嘩。餐桌背后的空間,站在桿上或跳躍于籠中的是顏色鮮艷、大小不一的各種鳥兒,脆音啁喳,煞是好聽好看。原來黃先生每日進餐,是由鳥語佐食,難怪有好胃口呵。
窗外不遠便是一池綠水的萬荷塘,繞塘曲廊的盡頭有一精致樓臺,名曰“歷歷樓”。此值秋寒季節(jié),雖無荷葉田田,飄萍下卻有紅魚點點。塘里幾只懶散游動的鴨鵝,院子里踡伏曬太陽的數(shù)條大狗,一派自然生態(tài)、村墟住戶人家的味道。萬荷堂的秋景使人眼目舒坦,讓我遐想,似徘徊于古舊的鳳凰小城人家,又若走進黃先生畫唐詩宋詞的詩意畫中。
有人感于萬荷堂中生機盎然,問黃先生:“你這里有許多荷花,養(yǎng)了很多魚呵鵝呵狗呵,你是否很熱愛生命?”黃先生淡然回答道:“我不想把這些很自然的喜愛付諸生命、意義這類大而空的概念,我只是喜歡。世界上的好多事不能一起床就講意義,這樣很累。其實就是過日子嘛!”
勤懇的勞作、平常的生活,自然而真率。大哉性情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