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蕾
清詩專家錢仲聯(lián)說:“義寧句法高天下,簡澹神情鄭海藏?!痹谇迥┟癯跖f詩的成就上,公認與陳三立比肩的,只有鄭孝胥。鄭孝胥(1860—1938),字蘇盫,一字太夷,號海藏,福建閩侯人。鄭孝胥曾向張之洞自承“喜子厚之無翳”,詩歌風格習柳宗元。與他同一時代的著名詩歌評論家陳衍在《石遺室詩話》中推鄭孝胥為“清蒼幽峭”的詩風之首。陳三立以造句之法取勝,鄭孝胥則以淡遠韻味令人神往,如“亂峰出沒爭初日,殘雪高低帶數(shù)州”等。當時多數(shù)詩歌評論都將陳三立、鄭孝胥并提,稱為“陳鄭體”,還有人將鄭孝胥的詩名列于陳三立前,認為他才是近代舊體詩第一人。然而,后來的學者論近代的詩歌成就,鄭孝胥總被有意無意地簡略。柳亞子甚至認為“散原老人與海藏齊名四十余年,晚節(jié)乃有薰蕕之異。余少日論詩,目鄭陳為一例,至是大愧”。文章千古,這個名字始終繞不過,于是人們在研究他的詩歌時便一定加上“只是從文學成就上來評價”,甚至如林庚白直接說“孝胥詩情感多虛偽”。近年來,有學者開始研究鄭孝胥詩歌之外的人生史,但只做他的前半生,原因無他,時人評價他“一生為英氣所誤”,鄭孝胥晚年為了“當下”,“落水”當了偽滿洲國的總理大臣。
與陳三立相比,鄭孝胥更具率性的天才。李宣龔、周達號自稱傳承鄭孝胥的詩學衣缽,被陳衍評為“直效海藏,未必效海藏所自出也”。詩歌之外,鄭孝胥的一筆楷書也得時人推重寶愛,潤筆頗昂。鄭孝胥貧苦出身,沒有陳三立“義寧公子”的天然高貴身份,而是憑個人才華得到文學上的地位。至多因為娶了福建船政大臣吳贊化的女兒,有些攀附婚姻這條線路的嫌疑,但在科舉年代,貧寒子弟被座師看中而許以婚姻,也是令人自豪的本領(lǐng)。也許是因為這樣的人生經(jīng)歷,鄭孝胥瀟灑自信,認為“吾今日所學,得萬金于路旁,遇傾國于密室,弗顧也”。其為詩則一成不改:“骨頭有生所具,任其支離突兀?!倍惾⒌脑婎H費吟哦,改動很大。袁枚論詩,認為詩家后來推敲之作,往往不如初次之作,仔細的推敲或能更加工整,但缺乏當時的瞬間心靈體驗。
鄭孝胥的詩風為張之洞所激賞,文學上的知音關(guān)系不可避免地為他帶來仕途上的好處。而且,鄭孝胥似乎也相當善于經(jīng)營這種關(guān)系,決計不會如陳三立,以詩句“作健逢辰領(lǐng)元老”之句,讓張之洞大不高興,認為詩人在他面前妄自尊大,分明是我這“元老”領(lǐng)著你們,怎么成了你們領(lǐng)著我這“元老”。詩歌也是鄭孝胥遇到仕途危機之時,重新取得張之洞信任的手段。張之洞與翁同龢不和,1895年鄭孝胥去北京辦事,見過翁同龢一面,便有人在張面前說鄭孝胥拜見翁同龢,“頗詆南皮”,回來后張之洞對鄭頗為冷淡。直到1896年鄭孝胥陪伴張之洞游采石磯,獻詩“不信乖崖久閑地,吳民遮看老尚書”,張認為其詩“外清而內(nèi)厚,氣力雄渾”,把玩良久,疑慮自此全消。張之洞一代重鎮(zhèn),卻尤好詩歌。這種人大抵固執(zhí)地相信“詩言志”,覺得自己能從詩歌中看出下屬的情懷品德。難得的是,鄭孝胥的詩是高雅熨帖的贊美而非逢迎諂媚。有了詩歌這個投張所好的護身法寶,旁人還真難構(gòu)陷于他。
每個人都依自己的想法選擇自己的人生路徑,鄭孝胥選擇了一條時代與后人都認為錯誤的路徑——幫助鼓動溥儀投向日本人,建立偽滿洲國。而他本身并不認為這有任何錯誤,至多因為被日本人壓制不能有實權(quán),有些“何事與人說時命,殘年由遣待蒼?!钡氖?。1937年,聽到老詩友陳三立因不堪日軍侵擾絕食而死的消息,他“悵惘久之”并賦詩:“一生詩名散原老,相哀終古更無緣……胡沙白發(fā)歸來者,會有廬山訪舊年?!蹦菚r候,他在東北已失勢,原因之一是不滿日本方面對偽滿洲國的壓制?!皭潯笔前в?,“惘”是傷己,他并不如張慧劍所認為的那樣,與散原泉下相見會“無地可自容”。在挽詩中,鄭孝胥區(qū)分了自己與陳三立的詩歌人生,一是做“歷史”的“一生詩名散原老”,一是做“當下”的“胡沙白發(fā)歸來者”。陳三立曾經(jīng)嘆息著阻止佛學家歐陽競無前去勸鄭海藏回頭,認為入仕為鄭孝胥一生執(zhí)著,又認為鄭所為非忠于清,只是以清裔為傀儡而自圖功利,勸說必勞而無功。中國的文人,一生被很多榜樣、很多名言所激勵,喜歡將自己類比成許多讀過的歷史人物?!半m千萬人,吾往矣”在鄭孝胥已然變?yōu)橐环N悲涼與調(diào)笑。
政治奇詭,人們卻往往樂此不疲。鄭孝胥的夢先是君主立憲,1898年所作“臣聞立國本,有兵乃不危。積弱非一朝,無兵決難支……所陳第一義,舍是非臣知……耿耿宮燭火,搖搖在心脾”,一片急迫躍然紙上。后來這個夢碎了,溥儀聞名召見并任用他后,鄭孝胥又開始做讓溥儀先利用日本建立政權(quán),然后由國際列強共管的夢。他認為“自古中興之主,必借兵力。今則海內(nèi)大亂,日久莫能安戢,列國通不得已,乃遣兵自保其商業(yè)。他日非為中國置一賢主,則將啟爭端,其禍益大。故今日皇上欲圖中興,不必待兵力也,但使圣德令名彰于中外,必有人人欲以為君之日”。有中興之主必要有中興之臣,這頂帽子鄭海藏太想要了。鄭孝胥的最后一個夢是在偽滿洲國內(nèi)實行“王道”——一個涉及政治、經(jīng)濟、文化各方面的治國綱領(lǐng),希望“新國家既以王道立國,所采各種法制,有不盡適應者必須逐漸修改,以期不背于王道宗旨”。為了這個夢,他不辭年高“日夜操勞”,不斷游說演講他的“王道精神”。
清朝成為過去式后,鄭孝胥寄居上海,與陳三立有較多的過往唱和,也就是在那個時候,他取蘇東坡“萬人如海一身藏”詩句,自號“海藏”,題所居為“海藏樓”,寓意解脫。但鄭孝胥與陳三立不一樣的是仍然有政治上的夢想。光緒十八年,鄭孝胥曾與友輩戲言:“我輩今所冀者惟三等耳,有權(quán)在手,上也;有飯可吃,中也;有名可傳,下也?!边@樣的人生排序,他一生不曾改變?!爱斚隆痹卩嵭Ⅰ憧磥硎堑谝晃坏模惾⒚翡J地感覺到了這一點,在送給鄭孝胥的賀壽詩《讀鄭蘇盫六十感憤詩戲和代?!分校Q鄭是“待世非棄世”。果然,在受到溥儀第一次召見后,鄭孝胥就喜出望外,感慨“自意轉(zhuǎn)向壑,豈知復冠纓”,這種心態(tài)使他靠詩歌解脫只是一個姿態(tài),談不上徹底,一遇機會便要將政治才能求售。政治才能所求的當然是官位,而且鄭孝胥在清朝售得不錯,宣統(tǒng)三年已經(jīng)是湖南布政使,并極力推動清廷召開國會。
“不仕自然全晚節(jié),得名何必過高軒”,對聲名萬古的追求人們并無不同,戊戌之后,陳三立選擇不直接參與政治,未必不是痛苦的。但他珍視“由貴公子而真名士”的派頭,想通過另一種古老的方式達到目的,期望“凡托命于文字,其中必有不死之處,則雖歷萬變、萬劫,終亦莫得而死之”。借用費樹蔚概括女詞人呂碧城的用意,“冀史乘列文苑以傳”。陳三立曾告誡后輩竭才力成一家言,以期他日詩歌永存,此夫子自道,移之于陳三立自身亦如是。詩歌抒情寓意,閨秀亦能為之,點綴足矣,將之作為畢生的追求,雖策出無奈,然而“道光之際,盛談經(jīng)濟之學。未幾,世亂蜂起,朝廷文禁日弛,詩學乃盛”,時代畢竟給了他“詩學乃盛”的舞臺,“四海無家對影孤,余生猶幸有江湖”,又不能不說有幸。
夢是美好的,夢的結(jié)局卻不能預見。在親往拜祭陳散原的第二年(1938年),鄭海藏客死長春,永不能成為“歸來者”,傳言是被毒殺。死前不久,他還在王道書院作了一次“研究與施行王道之法”的演講,心念“后清”迷夢。雖是“國葬”,并無大的意義——他所作的偽滿洲國歌唱不了多久了,倒是詩歌史待他多情,以這一年為“同光體詩派”的終結(jié)。
雖然錯到離譜,簡淡神情的鄭海藏,他的理由關(guān)乎中國士人遙遠而執(zhí)著的夢想。荀子說:“口能言之,身能行之,國寶也,口不能言,身能行之,國器也,口能言之,身不能行,國用也。”鄭海藏自以為是“國寶”,卻成了地地道道的“國賊”。中國士人大多認為自己懷抱利器,有“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本領(lǐng),鄭海藏的豪言:“天命將安歸,要觀人所與。茍能得一士,豈不勝多許”,很多人都心藏不言。而每個人其實各有器用,鄭海藏為溥儀整頓內(nèi)務府遠不如他寫詩來得有天才,竟然弄得不可收場,他自得于幫助溥儀出逃日本使館與東北,“手持帝子出虎穴,青史茫茫無此奇”、“休嗟猛士不可得,猶有人間一禿翁”,卻將溥儀與自己送上不歸路。偽滿洲國的國歌歌詞是鄭海藏所作,“天地間,有了新滿洲,新滿洲,便是新天地”,心術(shù)敗壞,才力消歇,令人嘆息。做“歷史”還是“當下”,對中國的讀書人,真的是一個永恒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