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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希米亞河(外一篇)

2009-06-15 07:25
時代文學(xué)·上半月 2009年4期
關(guān)鍵詞:馬勒大地靈魂

張 杰

威瑟拉德堡

一串晶瑩透明的豎琴聲,牽引出一個皇朝古堡的興衰。威瑟拉德堡懸崖上,屹立著一只目光銳利的歷史之鷹。在游吟詩人的淺唱低徊中。一個時代就這樣結(jié)束、復(fù)活與重現(xiàn)了。詩人和詩——荒漠中的一串駝鈴與足印,大地上的一群神秘精魂,創(chuàng)造者與收割者,靈魂與精神的黃金。像傳說一樣寫在開頭。一個時代與它的詩人和詩歌同步。在時間的那一端,對人們?nèi)绱藬⒄f的,不僅僅是時光——

輝煌與衰落。血脈像河流一樣奔涌不息的精神,能見度極好的陽光穿過純粹而含氧量極高的中古清潔空氣。照射在古老的威瑟拉德堡,一片耀眼的金碧輝煌之上。布拉格的鷹在飛翔。時光深處的隱隱約約,歷史一路走來,粘著遠古的泥土和斜陽氣息,一路風(fēng)塵仆仆。轉(zhuǎn)眼之間。它已卓立于眼前,像一位帶有玫瑰香氣的森林少女或英武的古堡少年。古城堡依舊令人熱血澎湃。古老的威瑟拉德堡外曾一度風(fēng)光旖旎,眼前是一望無際的大海、原野和森林。那條著名的河流環(huán)繞而過,像一道美麗的金邊。為城堡留下永遠美好的記憶(人們曾以為這是時光永恒的面容)。然后,它離鄉(xiāng)逶迤遠行,決絕而勇敢……

夕陽,古堡躲到一片金色后的黃昏里去了,像慢慢西下的太陽,結(jié)束了使命的它,永久地歇息于黑暗之中,像靜物。但歷史并不因此終結(jié),或許它才稍稍開了個頭——一個王朝的結(jié)束意味著一個時代的終結(jié)么——時光自有其脈搏和年輪。城堡廊下的石柱和峭立的懸崖默默,伏爾塔瓦河悄悄繞崖而去……

一個靈魂在徘徊。它有著一雙留住歷史的時光和空氣之手。斯美塔那失聰而痛苦的耳朵里傳來的歌聲,如河里的波浪日夜磨煉著他脆弱而頑強的神經(jīng)。威瑟拉德堡的鮮花綻放出的時空燦爛,和最后一聲溫暖的嘆息令人蕩氣回腸和靈魂慰藉,像思鄉(xiāng)的一劑良藥。

伏爾塔瓦河

伏爾塔瓦河。由一冷一熱兩條溪流交匯組成的河,晶瑩剔透,仿佛永不枯竭,由歷史的諸多元素組成。像兩只上下翻飛的蝴蝶,在歷史的山坡上飄飛,像時光深處的一個傳說,交匯成一條精神之河一一令任何走過它身旁的人無法不為之心動的靈魂之河。除了大地,還有永恒的波希米亞精神,血液和骨髓的流淌成為每一個波希米亞的人生命因子和遺傳基因。喝伏爾塔瓦的精神之水成長起來的人們,每當(dāng)提起它便不禁像河里的波浪一樣心潮澎湃。它糾纏每一個它游子的夢。伏爾塔瓦。波希米亞。伏爾塔瓦+波希米亞=永遠的精神抗爭=流動的紀念碑。憑它一個民族足以無敵和不朽。這就是伏爾塔瓦。這就是波希米亞。這就是布拉格。斯美塔那、德沃夏克、庫克利貝、雅納切克、馬蒂農(nóng)、哈維爾、米蘭·昆德拉……塔波爾戰(zhàn)士和胡斯黨人——這一長串名單就是歷史,就是一切?如歷史與河流一般綿長的,并不僅于此,還有波希米亞精神的大地和奔流不息的一切的孕育。諸如歷史、花朵和暗夜里的光……像尼加拉瓜瀑布一樣的背景。

美麗的、令人蕩氣回腸的、日夜難眠的,伏爾塔瓦河從歷史深處流出,波光粼粼——于森林中聆聽過原始狩獵、溪流的平緩節(jié)奏、鄉(xiāng)村之舞、月光仙女的身姿、飛瀉的瀑布。既像樸素的村姑,又像華麗高貴的少女,熠熠生輝,款款而行——波希米亞獨具的魅力和財富?!B語花香的草地、雄偉的森林和原野的詩意和情感,從山林的那邊來,到海的那邊去,要流過曾經(jīng)宏偉的威瑟拉德堡和如今同樣宏偉的布拉格。不屈的民族精神和古老的神秘時光,一直到大?!獙掗煙o邊的精神之源——只是為了呈現(xiàn)一個奔流不息的意象?

溫暖和慰藉著波希米亞大地上所有曾經(jīng)與依然寒冷和饑餓的靈魂,讓人永遠不能平靜的靈魂之河,斯美塔那有力的雙手抓住了它,像力挽狂瀾的舵手。

這樣的雙手蘊含著的力量,或許就在河畔最初的篝火、舞蹈和泛濫和災(zāi)難中,深情的弦樂群、激情的銅管和高亢的鑼鼓……這樣的雙手一再讓一大堆木頭、銅鐵、管弦、鑼鼓一唱三嘆、如醉如癡、忘乎所以,像同樣奔騰著的伏爾塔瓦,至今如此,且永不休止——有雷鳴瘋狂般的掌聲、喝彩為證,它們似乎于歷史的夢中驚醒。

薩爾卡

值得記住的不應(yīng)只是那個男權(quán)時代——捷克娘子軍的傳說曾在波希米亞大地廣為流傳,她們用恥辱、痛苦、熱血和生命送葬了一個時代。薩爾卡——被迫、勇敢、智慧、美麗而致力于戰(zhàn)斗的波希米亞婦女。一段歷史的終結(jié)者與改寫者之一。女性領(lǐng)袖,姐妹因她而悲傷與狂歡。

薩爾卡美麗的眼睛在哪里呢?在男權(quán)罪惡時代的每一個女性的悲泣、哀號與期盼里。伏爾塔瓦——波希米亞的精神之河。填滿她們仇恨與愛的精神之河——河水無論如何都無法洗清她們的肉體和靈魂之恥,只能用沾滿血的銳利尖刀來解決了。深夜的篝火、狂歡的酒舞和黎明前黑暗里的燈光。狂歡后的士兵們已經(jīng)疲累了。他們絲毫感覺不到夢中的冰冷利刃,嘴角尚余一絲私欲滿足的微笑。深情的她們只能對他們舉起仇恨的尖刀。她們一定想起了那些母親們的眼睛,但她們依然要把利刃插進他們的胸膛。歷史的罪惡者總是永遠讓它的兒子用性命來抵債。這就是歷史。這就是沒有記憶的歷史。這就是循環(huán)著的人類史。這是否是波希米亞婦女——薩爾卡們,用自己的實際行動與歷史的應(yīng)答?夜叉一次暗下來,黎明就要來臨了。惟有手握尖刀的顫抖的手和心?……上帝流著淚,背過臉去。

這是那個民族血流得最多、最重的一頁,像最暗的黎明前的黑暗?不該發(fā)生的事情發(fā)生了。斯美塔那如是說,是為了告誡自己的民族時刻警醒歷史曾有過最為可怕的一頁,抑或是精神的戰(zhàn)栗和痛心疾首?他的雙手神經(jīng)質(zhì)般地顫抖著。記憶又一次漫過這位靈魂孤獨者的錐心之痛。

波希米亞原野和森林

迷亂、開闊無邊的波希米亞原野和森林,從四面八方涌來。“四面八方”——一個致命而沉重的詞語,像核與原子武器打擊到人們情感最脆弱的部分。誰能經(jīng)得住如此經(jīng)久而狂風(fēng)一般地打擊?這原野和森林中。還躺著死去的朋友和親人的靈魂。它們?nèi)找褂趬災(zāi)购秃优细璩埻?。波希米亞枝繁葉茂的森林里,同樣藏滿日夜歌唱的鳥兒——倏然的歌唱或許更能驚起似乎已經(jīng)麻木的心靈,像夜晚驚夢之后無法入睡的雙眼。往昔的歡樂、沉思、戀愛、深情曾怎樣萌生于人類精神的開闊與繁茂地帶,如今它們是否已長成參天大樹和情感的密林,還是夭亡一般絕望地逃走,成為一個虛無的歷史傳說?陽光普照得令人屏息的熠熠閃爍、樹葉沙沙、鳥兒的歌唱仿佛永不停息、蛙鳴中的銅鈴、瀑布懸置天邊的風(fēng)景,那浩浩蕩蕩、由遠及近、漸漸清晰的原野與森林。已經(jīng)來到、將要來到的、永無止息的,河畔、原野和森林里的歌唱,擊打出生命最強烈的歌唱和最無話可說的節(jié)奏和情感。

原野和森林里走出的迷人村姑,明目皓齒,帶著田野的花香搖曳而行,像星星一般行走在波希米亞夢一般的大地上,如田園詩一般堅定地款款前行,這時讓人才明白,美是如此難以抵擋。由黎明的長笛奏響和引領(lǐng),詩一般的田園,家一般的溫暖,什么能夠阻擋銅管發(fā)瘋一般的前進?讓人知道的還有,原來如此纖細之美是如何演變?yōu)橐粓鲞M

行曲一般的憧憬和期望的——熱烈的、不可扼制的。綿長的、遽然起伏猝不及防的——原野、森林,森林、原野一般的美麗。

像一個狂奔于原野的青春少年,手執(zhí)一把鮮花,激動的呼吸明顯節(jié)奏失調(diào),累了就去岸邊繁花的夢里去重溫。斯美塔那一不小心將自己變成一個輕佻的采花少年——老夫聊發(fā)少年狂!老夫子已率先將自己激動得一塌糊涂了。多少個失眠之夜,耳中鳴響的噪聲,比貝多芬還痛苦的絕望里,他還要求什么!沒有忘記吟唱的美麗。

讓他在這樣的土地上徹底放松、甚至放縱一次吧。應(yīng)該肆意放縱的還有那些銅管和打擊的鑼鼓們,或許它們已經(jīng)很久未親近到情感云團如此密集的波希米亞原野與森林的天空了。

塔波爾城和布拉尼克山

塔波爾城和布拉尼克山同樣是一種精神象征。戰(zhàn)士。一個世界的主要組成部分和精神要素——一個民族的素質(zhì)取決于其戰(zhàn)士的真假和優(yōu)秀程度。戰(zhàn)士,這一純潔標志的詞語,更多是一個精神層面的標志,與野蠻的武力幾乎沒有關(guān)系,真正的戰(zhàn)士總是避免使用武力。讓斯美塔那感到自豪的是這個概念在自己的民族并不是一個被占用和污染的象征,而是真正屬于自己和自己的保護者——上帝。

戰(zhàn)士作為一個民族的精神之魂,其本身固有的靈魂,讓真正擁有自己戰(zhàn)士的土地永遠立于不敗之地。這也許是波希米亞——捷克民族歷經(jīng)磨難、屈辱,在一次次滅頂之災(zāi)里巨人一般重新站起的力量之源。這個讓人敬畏的民族,支撐它的是什么?背后的一切——幾乎無法想象的堅實和豐富的一切,無論如何想象也不過分。波希米亞不朽于伏爾塔河于此泛起人類精神最純粹、激越而有力的波浪。塔波爾城和布拉尼克山制造波希米亞的精神穹頂同時,也為連綿不斷的人類精神的峰巒起伏制造了又一驚心動魄的一幕。隱約響起的威瑟拉德堡的歌聲?不,是塔波爾戰(zhàn)士的故事和傳說。用它們支撐和結(jié)束一首交響詩。用音樂把故事和傳說雕塑成紀念碑的力量,這分明是與人類精神重合的那一部分——內(nèi)化為人類的本質(zhì)成份,這是斯美塔那不朽之所在。

……斯美塔那、德沃夏克、庫克利貝、雅納切克、馬蒂農(nóng)、哈維爾、米蘭,昆德拉……請允許我再撫摸一遍這一長串名字——波希米亞大地最黑暗的暗夜之下,是他們在紛紛涌動。塔波爾城保衛(wèi)者的靈魂和布拉尼克山一般的身影,以及他們背后的默默無語者,同樣如布拉尼克精神之山一樣雄偉高聳。他們和英勇的保衛(wèi)者們再次重合——胡斯黨人、波希米亞的衛(wèi)士們。

上帝的戰(zhàn)士。真正的戰(zhàn)士屬于上帝?!渡系鄣膽?zhàn)士》——斯美塔那為英雄選取一段古老的圣詠,恰切描述這些為保衛(wèi)和拯救大地和歷史而犧牲的勇士們——不止這些,人們一直固執(zhí)地認為,那些為國戰(zhàn)死的勇士們并沒有死,他們走進了布拉尼克山和傳說——人們總能為殉難者找到一個適合靈魂永遠安息的地方。于是,故事開始在波希米亞四處流傳:英勇的胡斯黨人的精魂在那場血戰(zhàn)之后并沒有死亡,而是趁暗夜悄悄潛入了每一塊石頭都十分英勇的布拉尼克山。每當(dāng)波希米亞大地危難之時,精魂們便會魚貫而出,遍布山林和原野,神出鬼沒。處處都閃耀他們的身影,這樣的大地還有什么危險可言呢?他們活在人們的記憶和憧憬里——人們讓他們在故事與傳說里不朽。一首世界上最長的交響詩于此圓滿了。失聰?shù)乃姑浪沁x擇最為簡潔有力的一搏!之后他知道自己依然要去忍受比貝多芬還要痛苦的失聰?shù)娜找苟Q,直到寫出最后的歌(帶有自傳性質(zhì)的弦樂四重奏《我的一生》和后期的幾部歌劇都于此堅忍創(chuàng)作)。

難怪流亡他鄉(xiāng)四十二年的庫貝利克,1990年“布拉格音樂節(jié)”上,一再壓抑自己情緒不讓自己過于激烈。曲終,忍不住當(dāng)場老淚縱橫。面前坐著的同樣激動得無法克制、曾為捷克的民主自由歷經(jīng)囹圄之苦的總統(tǒng)——哈維爾及其夫人。此時,兩個精神和肉體雙重流亡者的心中(精神重逢?)又是怎樣難解而融洽的滋味——能夠有資格在“我的祖國”親自演奏和聆聽《我的祖國》。在這兩個流亡者心里泛起怎樣同質(zhì)而不同色彩同樣猛烈異常的波浪——像伏爾塔瓦河那一冷一熱源流涌起的最終波浪?難怪波希米亞的音樂家們說自己輕易不敢演奏這首曲子:“說實話……移民后,我一直避免演奏《我的祖國》,因為我怕自己會太情緒化。我想我一定無法控制面對觀眾時的情緒,所以我一直拒絕演奏它?!?世界著名捷克指揮家佩塞克):難怪它會成為捷克愛樂樂團百演不厭的經(jīng)典保留曲目,每一次演奏都同樣如醉如癡、忘乎所以。有時會響起三十多分鐘之久、似乎能夠再現(xiàn)和見證整個民族苦難和屈辱的掌聲,《我的祖國》一一威瑟拉德古堡、伏爾塔瓦、婦女薩爾卡、無邊的波希米亞原野和森林、塔波爾城和布拉尼克山,一次次定格在世界各地的無數(shù)個黑夜、白晝和心靈里。

“上帝的戰(zhàn)士”和威瑟拉德堡主題最后的交相輝映,像力量的河流匯聚成汪洋大海。歷史和現(xiàn)實交織重疊,江河一樣洶涌澎湃、彼此呼應(yīng),構(gòu)成了人們對波希米亞大地的記憶。以一個民族的歷史,創(chuàng)造了一個交響詩世界的神話——斯美塔那不可避免地成為捷克音樂史的豐碑和神話。波希米亞旋律唱響在另一種歷史里,伏爾塔瓦河流淌在另一種時間里,這就是音樂世界的持久魄力?伏爾塔瓦河在音樂里流成了波希米亞大地的精神之河。

伏爾塔瓦河。這條從首都布拉格穿城而過、誕生一長串耀眼名字的河流,為每個捷克人提供不可缺少的精神元素和母語感,像孩子只有母親陪伴時才能安穩(wěn)入睡一樣,人們在它身旁才能感到靈魂安慰。這條幾乎流進每個捷克人骨髓、蘊含著波希米亞民族精神的河流,同樣預(yù)示著一個民族的未來——它有著一種內(nèi)在的節(jié)奏,像宇宙的規(guī)律一樣準確,像一首歌在人們心中唱響,這首交響詩將神秘的歷史已內(nèi)化為一種內(nèi)在節(jié)奏——歷史和民族精神竟在斯美塔那無聲的世界里復(fù)活了。其實,斯美塔已經(jīng)把自己內(nèi)化為波希米亞民族一部分,把交響詩當(dāng)成一種民族精神的隱喻和象征——他將自己完全消失在音樂里。

但就是這個被譽為“捷克民族音樂奠基人”、“新捷克音樂之父”、“捷克的格林卡”的波希米亞人,第一位以波希米亞民歌和歷史寫作的精神信徒,在忍受失聰痛苦同時,還要忍受時人侮辱性的評判:“不能再對他有所期待,因為他甚至為了博取大眾的同情而裝聾”。后來知道,類似的評價和攻訐竟是不朽者的標志之一。

波希米亞河因此而不朽。

大地之別——聽馬勒《大地之歌》

一九零八年的生命之秋顯得如此漫長。

馬勒,這個習(xí)慣于山林間穿行,從大自然中汲取營養(yǎng),“像農(nóng)人收割回來,坐在案前將素材整理成形”的自由靈魂,在創(chuàng)作八部交響曲之后,因為病痛卻不能與咫尺之遙的大自然親近,心情自然變得異常糟糕。他只好把心靈放進詩歌藝術(shù)的甘泉里,讓自己焦灼的靈魂慢慢沉靜下來。大地漸漸一片寂靜,靈魂開始歌唱——一部貝特格翻譯的東方神秘詩歌集——《中國之笛》,與他正承受暮秋之痛的心靈契合了。因此,那個秋天對他顯得如此異乎尋常。一部幾乎蘊涵宇宙浩瀚空間和生命

秘密的大地交響曲,最接近靈魂本質(zhì)的生命之交響——《大地之歌》如此自然而不可思議地誕生了——似乎從生命高處鋪天蓋地噴薄而來,對此世溫暖充滿的無限依戀,對生命和現(xiàn)世“參透”著刻骨銘心的精神之愛,使這首生命絕唱上升到人生境界的頂峰,讓整個世界仿佛沐浴在神、人合一的陽光之中。對于生命、宇宙、時間、此世、彼世、大地、萬物的理解和表達,把馬勒“交響曲必須像這個世界,它必須無所不包”的作曲理念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使交響曲本身融萬物為一體,天人合一、爐火純青,像一道傷口劃過人類的浩淼寒冷夜空。

秋天是從綠透的蔥蘢翡翠般的夏季世界開始的。第一縷變得簡略的秋日陽光,照到尚屬夏季季侯的肥厚植物葉片上——它們對秋日的來臨尚且渾然無知,秋天便開始了,然后,空氣,陽光,整個世界慢慢褪去夏目的顏色,披上了秋日的衣裳。葉片們開始從生命的第一斑點漸漸擴大至漫延整個葉片,和每個生命體一樣一遍遍演繹重復(fù)著生命緩慢或迅速的衰竭規(guī)律和過程——這些大地的眼睛和透氣孔,正從視界和呼吸里不情愿地釋放和結(jié)束一個季節(jié),像詩人捆上詩札或拿起鋒利的收獲鐮刀。收獲的季節(jié)來臨了,這預(yù)示著大地上一場盛大而隆重的另一個季節(jié)——冬季準備工作要開始了,收獲、貯存、修繕、加固等,一道道工序有條不紊、事無巨細地在大地上鋪展開來,一切都是為了迎接冬天割痛肌膚的北風(fēng)?此前夏季將萬物充分展露和推陳出新的過程顯得如此繁復(fù)和復(fù)雜。大地上的生命運動因此而達到高潮和頂點,大地和工業(yè)文明的節(jié)奏和運行規(guī)律如此大相徑庭,四季的運行卻是如此協(xié)調(diào)和相輔相成而處處呈現(xiàn)出文明的色彩來,仿佛工業(yè)文明的累累傷痕等待季節(jié)的復(fù)原一樣。

季節(jié)所表現(xiàn)出的節(jié)制和秩序即使大師也望塵莫及,魔法師這個稱謂也許最適合它。就像眼下季節(jié)的旺極而衰,“衰弱”或“衰退”,便是從生命旺盛極值的那一刻開始一樣。其實,這個看似深刻而準確的命題其實并不準確,旺與衰只是生命的兩極或兩面的表現(xiàn),“衰”其實從生命誕生的那一刻便開始了,只不過在它尚未對生命構(gòu)成致命威脅而未引起人們足夠重視而已。不過,人們尚明白“旺極”時則千萬要警惕這最后時機了——這樣看來,“旺極而衰”便似乎具有一種東方哲學(xué)狹隘的功利色彩了,它似乎告訴人們生命開始時的“衰”可以忽略,而在旺極時如果及時認真對待,一切尚來得及。夏季最“頂峰”時,秋天就要在幾乎不為人所知的旺極時刻到來了。它按照自己的規(guī)律來臨,并不遵循除超自然力外的一切意志。

如此轟轟烈烈的一切似乎總是在整個世界的茫然無知中開始進行,如同死神降臨一樣。從生命誕生那一刻起它便一直緊緊伴隨,等候在某個出其不意的路口或最不經(jīng)意的時刻讓生命速然終止。人們在悲痛與嘆息中依舊茫然無知,生命最初哪怕最微小的一處暗色斑紋便可能是死神偉大事業(yè)大廈的秘密藏身之地,只是人們對它毫無察覺也沒有能力覺察罷了——季節(jié)有著自己同樣讓人感到無奈的節(jié)奏和不可改變的進程。

能夠洞悉這種生命規(guī)律對這個世界來說是一件讓人多么可望不可及的事情,上帝卻將這種能力賦予了馬勒,更不可思議的是,讓他利用交響曲這種音樂形式,在人類苦難的風(fēng)暴眼中,對人類“忠告”或“告密”。以致人類藉此可以無限接近上帝和此世的諸種規(guī)律。從某種意義上這樣說也許并不過分:他已經(jīng)是能夠來往于此世與彼世、人類與上帝之間的“使者”了。在整個世界對這一生命秘密和規(guī)律毫無知覺時,他似乎已經(jīng)徹悟了一切。這便是馬勒,大地、生命和時光秘密的知情者和告密者——但是那么無奈和有限。當(dāng)人們沉浸在世事滄桑的忙碌時,他已經(jīng)預(yù)告終結(jié)與開端,以及天堂、地獄與死亡、魔鬼的悲愴或歡喜的消息。這一切均是苦難與厄運使然,注定這又是一個以焚毀自身而為世界預(yù)警的生命悲劇(?),他借此拯救自己可能墮落的靈魂和警示那些可能獲救的人。

上帝賦與他這種似乎未卜先知的本領(lǐng)其實并非無條件獲得,他付出了巨大的代價。他幾乎成了一個一生與死亡相伴的人。有一段時間,比如寫作這首生命交響時,如他所說“和死神朝夕相處”,深悟死亡、人生之意義,深悉人生之有限、神意之偉大。第四交響曲開頭的一串奇妙、縹緲而迷人的清脆鈴聲,仿佛從天而降的仙樂,其實即使這首一向被稱為最快樂和無憂無慮的曲子,除了其旋律容易人耳,長度適中外。一點都不無憂無慮,死亡依然像影子一樣跟隨他——死亡主題一度成為他澎湃激情的生命隱忍副歌,飄渺的鈴聲中藏著死神鬼魅一般的黑色身影,讓人不時產(chǎn)生一種渾身透涼的驚顫,如深夜的噩夢驚醒揮汗如雨。但其中所蘊含的對此世人間之愛的人性溫暖和生命的激情與無奈,終于于《大地之歌》達到了極致。那種不食人間煙火的人間煙火之愛和將要辭世的人生之痛使人無法不為之所動。這種足可摧毀人間最冷酷和堅固的心的力量,亦足以掀起另一個世界愛和痛的風(fēng)暴,這是否是親人故去尋找他的惟一精神通道?

少年,人生最珍貴的天真爛漫期,本應(yīng)像牧歌一樣甜美而純粹,死神卻離他如此之近,似乎時刻在生命之側(cè)——他一次次聽到死神的呼吸聲,觸到它冰冷的手和唇,十四兄妹中的九個先后一一舍他而去:14歲時,從小感情最好、比他小一歲的弟弟恩斯特在他溫暖的懷中漸漸變得冰冷——自恩斯特被死神奪走后,馬勒僅有的童年美好回憶隨之煙消云散,晴空變得陰霾密布危機四伏:中年,除卻失去雙親的悲痛,他最疼愛、傾注他最多心血和希望、他一直認為比自己更具音樂天賦的弟弟奧托自殺身亡使他的一切人生之夢毀于一旦;暮年——辭世前四年,他最疼愛的天使一樣美麗的女兒瑪麗亞·安娜,因染猩紅熱和白喉與病魔搏斗近兩個星期后心衰力竭,四歲夭亡,他只能眼睜睜看著女兒呻吟、掙扎而于事無補、欲哭無淚,女兒的天亡幾乎帶走了他人世間的一切:心力交瘁時,當(dāng)時無法醫(yī)治的亞急性細菌性心內(nèi)膜炎卻向他亮出嚴重警告,死神又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他伸出了最兇狠的魔爪。然而,上帝的眷顧使他創(chuàng)作出如此富有激情和對生命、塵世充滿了更加深摯的愛的樂章——或許接二連三的打擊讓他更加懂得了珍愛生命,抑或上帝之愛讓他懂得自己經(jīng)歷的一切意味著什么?

死亡的氣息壓得他幾乎無法喘息。排滿各個演出季的指揮日程使他精神窒息,歐洲以及世界間馬不停蹄的演出行程讓他無法寫一個音符,這是他一生的最大苦悶和熬煎。然而,這樣一個生前以指揮樂隊著稱于世。在死神的陰影和繁忙的節(jié)奏中沒有忘記向上帝索取時間寫出雖然為時人所不以為然的作品的人,于演出季之間的假期忘情于山水與作曲,如同于災(zāi)難的船頭打撈財物。十一部交響曲(第十未完成)和大量藝術(shù)歌曲漸漸于水中面目清晰,像出水的月亮和花朵一樣一支支纖塵未染而極盡人間精華和神性光彩,而且有著幾乎不可思議的生命能量的放射元素。他以極端“暴君”指揮家著名的一生,在指揮領(lǐng)域可以說風(fēng)光無限,但作為作曲家生前可以說命運一片暗淡,臨死那片有著熱愛音樂和藝術(shù)傳統(tǒng)的土地仍不肯對他

的作品予以肯定,那種類似神賜的超前思維要半個世紀后才能得到理解和尊重。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后,那些蒙塵已久的曲子卻仿佛一下放射出此灼人的光彩,世界之門仿佛一下對它們洞開,進而著迷而狂熱,像光一樣不可阻擋,大小音樂會專場和唱片專輯輪番爭相上演令人目不暇接,并且其曲目一度成為音樂家、指揮、樂隊的試金石,這是上帝對于這個時時處于苦難中的靈魂的另一種形式的額外關(guān)愛和補償,還是對人類整體理解力和欣賞力的考驗和檢測?

一次次生離死別讓他感到人生的珍貴、在世的溫暖,和對天國充滿恐懼和向往同時,他更多地對此世充滿綣繾、留戀和熱愛。一次次死亡的沉重打擊使他成為一個懂得愛和絕望的人。他要把這種愛和絕望的聲音撒遍宇宙,讓所有聽到它的人們感到寒冷里帶著體溫的溫暖。馬勒,這個在死亡的陰影籠罩下寫歌的靈魂,一生寫下的十一部交響作品中(第十未完成),《大地之歌》幾乎是這些歌的頂峰——第九交響曲幾乎是《大地之歌》生命能量噴發(fā)后的沮喪、絕望和筋疲力盡的挽歌一般生命體驗的表述,第十交響曲的慢板樂章對塵世的超然和對天國的欣然盼望,可惜他未能完整表達,顯然他失去了對天國最起碼的足夠想像力。但已經(jīng)夠了,對照苦難,人們可以知道些許來自天堂的消息。然而他卻那樣坦露心胸地愛著這他一刻也不愿離開而又給他帶來無數(shù)災(zāi)難的大地,以致這首告別大地的歌最末樂章如此漫長——占整個交響曲的一半——為避諱貝多芬之后的數(shù)字“九”之后音樂家的悲劇,他把這首本應(yīng)列為第九交響曲的《大地之歌》單列出來,足見他對大地與生命的熱愛像夏陽一樣真摯熾烈,

此時,他又一次如此清晰切近地感知和表達著死神的面孔,死神在奪去親人的生命之后開始向他步步緊逼了,這個被厚密的世俗迷霧視為凡俗的人,除了像平常人同樣的無能為力外,能做到的只能是把死神漸漸前進的腳步記錄下來,哪怕一點細微的動靜都不遺漏,像一個歲月標本的采集者?!洞蟮刂琛烦闪怂耸赖囊徊績?nèi)容翔實的靈魂寫實紀錄手冊。當(dāng)合上它時,里面尚散發(fā)著大地青草和樹木的芳香,山林和江河霧氣的潮濕,以及此間他留下的新鮮腳印尚未被踏亂淹沒,像靈魂一魂牽夢繞著這令人永遠眷戀的大地——天國降臨時告別如此漫長。像具有特殊嗅覺的貓頭鷹一樣,這個能夠預(yù)知死亡的人深知自己已經(jīng)站在生命的盡頭與此世人生告別,他似乎要訴盡眷戀和祝福,要用雙手灑下神示一般的愛之甘泉,天幕徐徐降下。

像幾顆鵝黃的嫩芽漸漸蔥蘢成大地綠色詩章一樣,《大地之歌》由最初選取的幾首中國唐詩譯作的譜曲、管弦化,最后發(fā)展成了一部生命絕章。在秋天漫天的蕭瑟落葉氛圍中想起春日滿眼的生機勃勃,人生筵席,潮起潮落,歷經(jīng)喪失親人之痛和無數(shù)榮耀之歡的馬勒,已深知生命最珍貴的一切,于是人生感慨借助譯詩噴薄而出:“悲來乎,悲來乎。/主人有酒且莫斟,聽我一曲悲來吟?!?/p>

第一樂章“詠人世悲愁的飲酒歌”,這首由李白《悲歌行》勃發(fā)的生命詩情之慨演繹、生發(fā)的首樂章,以如此驚世駭俗和撼動世界的面目出現(xiàn),使整個世界像在狂風(fēng)中抖動迷走的落葉。馬勒詩一般的生命呼嘯仿佛從天而降結(jié)實地砸下來,鋼鐵一般,句句鏗鏘有聲,揮灑出生命的最強音符和堅實節(jié)奏。氣吞山河與人世,威猛而剛烈,綣繾而悠長。婉轉(zhuǎn)而悲愴。東方詩人的才情與西方音樂家的哲思匯成一股潛流,在弦樂群編織的仿佛易碎織體、打擊樂器的猝不及防與人聲的蒼涼悲壯控制下,一種整體的傾斜感與眩暈感在生命深情敘述與抒情氛圍中,濃得無法化開的人生之慨在他的徘徊人生之境中。像滿目的層林霧障,或一杯人生的一杯甘苦美酒,人生更像一只在叢林中尋找美麗的柔弱蝴蝶。它的夢如此之美,卻如此易碎,如眼下的生命之秋。然而,隨定音鼓最后強力一擊這一切將猝然結(jié)束,像夭折的生命一樣促憾而不容分說,在扼腕嘆息的夕陽里走完殘生。一種參透人生、借酒澆愁的蒼涼令人頓時從心中升起,蕩氣回腸,撼人心魄,良久驚魂未定,在這絕望悲世之音里銷魂,不禁有一種慨然淚下的沖動——人生竟要如此落幕?!

第二樂章“秋日的孤獨者”,馬勒在手稿上注明“有關(guān)慢條斯理和厭倦”。詞作者長時間無法考證,后來據(jù)法譯本確認為錢起的《效古秋夜長》。一陣蕭瑟秋風(fēng)吹過,塵土伴著落葉飛揚,讓人不禁一陣寒噤,人生之秋的悲涼,隨著凄婉柔弱的女聲徐徐升起,仿佛人生的一切榮耀和喧囂轉(zhuǎn)眼便成了過眼煙云:“秋漢飛玉霜,北風(fēng)掃荷香。/含情紡織孤燈盡,拭淚相思寒漏長。/檐前碧云凈如水,月吊棲鳥啼鳴起。/誰家少婦事鴛機,錦幕云屏深掩扉。/白玉窗中聞落葉,應(yīng)憐寒女獨無依。”人生之秋的馬勒此時仿佛漫漫長夜盡頭的等待者與整個世界對峙,像一位中國古典詩詞中的“怨婦”盼望著寒夜散盡黎明到來?抑或像中國古代文人一樣十年寒窗苦,只待“明君”識,而自比為“明君”的忠貞怨婦?若此,他的期盼也只是終極的造物主——上帝,決非此世、現(xiàn)實中諸如君王般的林林總總,他已穿越具像世界直接萬物終極。馬勒的心靈述說此時已遠遠超過這首詩詞所能承載的信息量和重量,仿佛一聲聲對生命本質(zhì)的追問和參悟,浩淼的宇宙與造物的天堂此時也仿佛是生命與本質(zhì)的,如同深秋夜空中閃爍著微光的寶石一般的孤獨群星,一個中國古代“怨婦”形象竟能凝塞如此巨大的生命信息和內(nèi)涵,而又如此近在咫尺,垂手相觸,將千年時光轉(zhuǎn)瞬拉至眼前。如同一個魔法師,馬勒的生命之氣熔化了生命冰冷的巖石,生命質(zhì)量本身仿佛開始遞增與升華為隕石或其他物質(zhì)的屬性,情感放射出鐳等放射元素的力量,其“殺傷力”豈能為一般人所抵擋?此時,周遭一片空無,只有超宇宙的、天間一般的敘述和浩瀚寒星的浩淼太空——一顆孤獨的心靈能盛下多少人生的孤單寒愴、愛和溫暖?馬勒——一個于秋日夜空獨自徘徊的形象可使千古多少名士風(fēng)流黯然失色?縱情傷感處,哀嘆凄婉絕倫,未語先泣,生命沉靜如同人間的“死人清醒者”。除了藝術(shù)幾乎一生對其他一切無欲無求,難怪人生之秋的絕望和幻滅,已構(gòu)成幾億光年的喟嘆和同樣凄寒廣袤的宇宙喟思。如沙卷的弦樂、孤獨的圓號、悠長的單簧管和壓低嗓音的長笛,冰冷地圍繞著寒冷而溫暖、悲愴的人間,那個深秋之夜的身影將要永遠離去……往日繁華皆如大夢。如今已是夢醒時分,別夢清寒依依。

第三樂章《詠少年》。整部交響曲中最為春天、溫暖、歡樂的樂章。但它卻如此短促,似乎來不及唱完最后一句歡樂的人生歌詞,品味一下只有體溫對峙的蒼寒人生。諧謔曲。人生苦短別夢寒。錯落尷尬的人生之境。在馬勒看來,人生最大的快樂在于在人生的某個閑暇之隙,邀三五知己,暢游清新的人生之野、之林,歇息在人生之亭,望水中倒影,飲酒吟詩,即使無關(guān)緊要的題目也能聊上半天或爭得面紅耳赤。多么豐裕充足的少年時光呵,然而它一去不復(fù)返,卻終生要在沒有時間寫作的忙碌中度過,人生快樂的回憶轉(zhuǎn)眼成了依欄憑吊,往日繁華歡樂瞬間成空。這就是人們以此為樂、恍若

夢中的在場人生?人生的聊以自慰而已?緊密的歡快節(jié)奏反成了催促。如同死神的鑼鼓暗呼?銅管閃爍的點點金光仿佛沙漠水滴般的溫暖。人生的鑼鼓與鐘鳴如此親切如在眼前而又如在天邊,虛空,遙不可及。然而確又曾如此真切存在過,從自己身體與靈魂之上如流水一般慢慢流過,卻不留下任何痕跡——即使那聲音親切如昨,歷歷在目,卻無法抓住哪怕一絲游魂。這里,依然不能忽視的是這歡樂背后死亡影子一般的閃爍與虛無,而且亦更寒冷、神秘和深不可測,歡樂的人生與理性冰冷的死神之間形成的對比與反差令人不寒而栗——馬勒也許藉此告誡世人這鏡中花般的歡樂乃真正水中月似的人生?然而,《瓷亭》——這首據(jù)說法國女詩人在編選中國古代詩詞的仿制之作,被譜曲后,畢竟成了馬勒交響曲中最為溫暖難得的詩章,在其生命中其珍貴便可想而知了,這讓人們看到沉思者最人性、溫暖、可愛的一面。

后來,人們依照譯詩寫成格律詩:小亭卓立水池中,白瓦琉璃四壁青。/虎背弓橋浮綠鏡。詩朋歌笑樂融融。/倒影平湖景色迷。月橋銀瓦小亭奇。/翩翩彩袖清歌發(fā),飲酒哦詩未覺疲(周篤文、洪允息:《一個久遠的疑案》)。其中況味倒也頗值得玩味,借以揣摩大師暮秋情懷——不管有多凄涼,畢竟歡樂過,或許這最值得留戀?——悲傷卻是無法繞開的幽靈鬼魅之影,如趴在秋陽枝頭的一樹寒蟬凄切,獨自吟唱?

第四樂章《詠美女》,更加凄切的美女孤單形象。仿佛美好的光陰尚未開始便已經(jīng)結(jié)束,惟有那留下的些許微弱溫暖光亮,成為終生的精神食糧和靈魂期待。沒有信誓旦旦。沒有生死相約。借一個曾經(jīng)美好而短暫得似乎沒有發(fā)生過的夢一般的記憶碎片活過一生。像風(fēng)一般掠過,不留任何痕跡;像水面的波紋,隨風(fēng)即逝。然而,這卻可意味著一切,而值得終生牢牢抓住不放,像死死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那到底是什么決定著人生青春之美好呢?難道是使心靈平靜湖水瞬息閃電一般顫動的一個眼神或動作,抑或更加不可捕捉的游絲一般的心靈印痕?

“若耶溪邊采蓮女,笑隔荷花共人語。/日照新妝水底明,風(fēng)飄香袖空中舉。/岸上誰家游冶郎。三三五五映垂楊。/紫騮嘶入落花去,見此踟躕空斷腸?!?李白《采蓮曲》)

影子一般諾言的浪漫主義者。靈魂的虛無主義者。荷葉間人生偶爾的溫暖話語,卻足使人記憶并飼喂靈魂一生。像垂楊一般映在水中的風(fēng)流少年。隨著紫騮馬轉(zhuǎn)瞬嘶鳴而去的身影。單單這一切已足使一位荷葉一般清麗的少女度過魂牽夢繞的一生?然而,這何嘗不是人生的寫實,當(dāng)一個生命來到到處都讓人感到清新的世界時,曾經(jīng)抱了怎樣的美夢和期盼?——一個比荷葉間的笑語還要虛無飄渺、捕風(fēng)捉影的生命諾言或眼神足可使人生死相守。如此以一個少女的青春無邪、質(zhì)地?zé)o瑕隱喻人生最珍貴時期對一切事物的飲鳩止渴般的美麗好奇與期盼,已足使人心碎震驚不已了。一個曾經(jīng)怎樣滿懷人生希望的靈魂,在歷經(jīng)頻頻喪失親人、去國懷鄉(xiāng)、升遷榮辱、情感破裂等,一切都像過眼煙云。這個人生美夢破碎的精神流浪者,這個依然如此留戀熱愛著這個世界的垂暮之人,此時,還有什么話可說呢?水面上隨風(fēng)而去的生命波紋依稀。一切轉(zhuǎn)瞬即逝,誰又能告訴他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一切的真實性呢?壓低聲音的弦樂可以嗎?還有嗓音已經(jīng)有些沙啞的銅管、懂事地在一旁沉默的木管以及它們風(fēng)沙一般一陣緊似一陣的復(fù)雜組合與追問,也許無論如何復(fù)雜多變的配器和音色已不足以表達這一切。記憶和往事已經(jīng)把神經(jīng)磨舊了,像一把用去淬火部分的鋒刃和一團從舊毛線衣上扯下的毛線團的相互糾纏,遲鈍而纏繞,自己被自己絆倒和惡性傷害。在六分鐘多一點的時間里盛載如此豐富的生命信息或許已經(jīng)達到了極限。這個在復(fù)雜之中不停地給自己制造難題的人,世人能夠理解其千萬分之一其實已屬苛求,由此可知,他的聲音在半個世紀才能得到理解和認可已經(jīng)是命定的了——何況一個靈魂靠近一個靈魂又是如此難度很大的一件事情。

漸漸沉默、安靜下來的低音提琴們和豎琴們?nèi)缡钦f。

此時,一切均不重要了,惟有對這最安靜生命樂章傾訴的聆聽。蜻蜓、不知名的鳥兒剛剛停留過的尖尖的荷角尚在游絲般地顫動,惟有少女一般癡望著眼前一切若有所失的眼睛。盛滿旺盛荷葉的荷塘一片寂靜。

第五樂章《春天的醉漢》,歡樂苦短、人生如夢、時光虛擲的心靈之痛,人生仿佛來不及品嘗便已疾速消失。在曠野、山林間奔跑、大叫、舞蹈,全身心投入大自然是他一生的嗜好。此時,借助想像仿佛進人迷狂抒情境界的馬勒再也無法抑制自己,在回憶里的春天時光里狂醉囈語。物我兩忘。(瘋狂起來的首先是長笛,其他樂器緊跟著忙亂起來)。這個幾乎一生都在密不透風(fēng)的人生節(jié)奏中日夜奔忙的人的短暫放縱和忘我,這種充滿個性的人性表達,讓人心醉心碎同時,也為他能有哪怕如此短促的放松感到欣慰和溫暖,即使在短暫的想像中。藝術(shù)家藉想像而活,否則便是死的生命和靈魂的僵尸。

4分26秒。他的弟子和終生摯友指揮家布魯諾,瓦爾特先生在他與世長辭六個月后首先賦與該樂章的長度,成了馬勒宿命的靈魂永恒休憩時空。恬靜、甜蜜和溫暖……醉著的人生難道比醒著的人生更可愛而更值得留戀?馬勒借此還原到生活中最溫暖人性的一面——這可是一顆在別人看來為追求人生之夢自苛到自虐程度、反復(fù)無常、神經(jīng)質(zhì)和對藝術(shù)狂熱到近似歇斯底里的靈魂——原來在生活中他可以作為一個再正常不過的生命來享受生活的天倫之樂。這是被先期剝奪了這種歡樂權(quán)利的人群之個體靈魂么?何樂而不為呢?難道又是宿命?只能去問這春日未醒的醉漢一般沉醉的靈魂了,趁他還未驚醒,否則,他將為自己這短暫的放縱感到如何強烈的內(nèi)疚、自責(zé)和自傷……

“處世若大夢,胡為勞其生。/所以終日醉,頹然臥前楹。/覺來盼庭前,一鳥花間鳴。/借問此何時,春風(fēng)語流鶯。/感之欲嘆息,對酒還自傾。/浩歌待明月,曲盡已忘情?!?李白《春日醉起言志》)木管的顫動、跳躍與傾斜。人聲的恍若夢中。調(diào)性與速度的不穩(wěn)定。踉蹌。小提琴時而活潑時而抑郁的對答。鳥鳴與草長鶯飛。雙簧管始終充當(dāng)著不光彩角色,制造一種緊張氣氛,讓心靈總是不得安寧,總是在安寧中恐慌不安。復(fù)三部曲。諧謔曲。音型、音階的上行與下行的流動與搖擺。仿佛一切皆欲狂醉不起、幾不可支。然而,依然眾人皆醉我獨醒,或許是這個無法徹底飲醉者的悲哀與宿命?!人們或許最愿意看到一個狂飲不止的靈魂,借以解脫與迷醉自己的馬勒。然而,這可能嗎?一切由那個行將瘋狂的心靈在扯天扯地垂落的人生之秋天幕前的瘋狂舞蹈為證。這就是馬勒么,狂野無羈,奔騰不息,以纖細之心對抗歲月風(fēng)沙如刀切割的馬勒么?然而。在回憶中的春花與美麗中,這僅僅是回憶而已。生命鑼鼓已在遠處敲響,轉(zhuǎn)眼便來至眼前——“俱往矣!”、“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即使借酒澆愁日子也所剩無幾,且永不重現(xiàn),仿佛靜止后的樹枝,時光的飛鳥已離去,巢向他枝。

第六樂章《告別》。低音中國鑼,仿佛天際喪鐘

敲響,黑色浮云漫過天空,大地一片暮色蒼茫,像一支具有東方特色的送葬隊伍于山間、田野由遠及近緩緩而行。又是雙簧管。平時溫暖的圓號也發(fā)出古怪變形的聲音。大地開始寂靜。人間平素雞犬相聞的生活氣息已沒有蹤影。

千古悲聲從孟浩然《宿業(yè)師山房待丁大不至》中徐徐而生:“夕陽度西嶺,群壑倏已暝。/松月生夜涼,風(fēng)泉滿清聽。/樵人歸盡欲,煙鳥棲初定。/之子期宿來,孤琴候蘿徑?!蔽┯幸粋€凄楚的女聲在天地間獨吟人世曾經(jīng)的忙碌與滄桑。

陪伴它的是比它凄涼百倍的長笛、小提琴、雙簧管、大提琴、倍大提琴,像陳年老屋里幾件破損殘缺的家具和什物吟詠流逝著時光的滄桑與悲涼。蝕透萬物的時光滄浪之水忽然變得如此原形畢露、面目猙獰——而此前人們一直認為一切靈魂恐怖乃為死神所為,尚不知時光這位死神時刻長伴自己左右,等明白過來已被它扼住咽喉發(fā)不出任何聲音,惟留下多余的時光嗟嘆而已。這就是人間?痛楚的人間被欺騙的虛無之夢?歌聲游移無形恍若隔世。葬禮進行曲。葬禮進行曲的節(jié)奏步步緊逼。時光的沉重腳步向來如此堅定前行。只是人們毫無覺察,轉(zhuǎn)眼已至人生盡頭。大提琴。倍大提琴……女中音如泣如訴,人生漫長的告別章節(jié)無可避免而又來得如此真切如在眼前一般……低沉壓抑、陰森可怖——這個樂章篇幅約占整部交響曲的一半,整個樂章可以用兩個恰切的詞形容:滯重和凝噎。

《馬勒》的傳記作家愛德華·謝克森如此描寫他所聽到和理解的終樂章《大地之歌》:

這個達于藝術(shù)極致表現(xiàn)能力的樂章,可以說是馬勒對于死亡是無法逃脫的命運所作的一番思考。在其綿亙無盡的曲韻中?;薨?、孤清、渴慕、悲愁、無奈等情思交織,一切最后復(fù)歸空寂。送葬進行曲的凝滯氣氛是樂章的重心,低音大提琴、低音大號、圓號以及中國鑼的寒峻音色仿佛發(fā)自無盡深處,就在這盤旋不去的背景低音中,獨自游移的獨奏木管猶如獨行的過客。飽蘊著難以言喻的悲涼滄桑情境,一直延續(xù)到情感積蘊達于頂點的終結(jié)部。這里馬勒以自己加上的詩句,表達他最終對于必須向他所深愛的人世揮別的痛感:“大地春來百花放/新綠處處/在那無際的太空/到處放射著藍色的光芒/永遠……永遠……”獨唱者縹緲迷蒙地在最后的“永遠……永遠……”一詞上幽回往復(fù),以至終不可聞。在弦樂延綿的弱音合弦中。豎琴、鋼片琴以及曼陀鈴的清冷音符宛如晶瑩圓潤的露珠。這結(jié)束段超然物外,盡滌塵俗,情韻遙遠,仿佛無所始終,樂音與靜寂間的分際幾不可判。生命的無盡渴慕和應(yīng)天知命的體悟,至此化歸為一體。

音色低沉、送葬催魂的中國鑼敲響,人生的筵席就要散了。還有什么可表達的呢?說人生的忙碌與虛空?還是時光的嗟嘆?甚至連這嗟嘆也沒有意義?人生開頭與中途曾經(jīng)充滿的盼望和理想——在歐洲與世界各地的奔波如何熱血沸騰、一場場人生風(fēng)波如何沸沸揚揚而今如何寂靜無聲像任何事情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藝術(shù)家藝術(shù)創(chuàng)造之外的枯燥單調(diào)生活造成社會關(guān)系的緊張和家庭破裂都顯得如此無關(guān)緊要了、人生的名聲利祿生老病死疾病與心靈的傷痛如此暗淡無光無法讓人提起半點精神……可能惟有筆下的旋律與節(jié)奏是惟一存在的理由和意義,惟有對人生之秋的吟哦讓人遽然驚嘆而不得不為之動容、膽戰(zhàn)心膽……惟余人世的告別。

此時,一切均已清晰展現(xiàn)在眼前,人生的答案一覽無余。告別在所難免,宿營的生命號角吹響了,死神催促的聲音隱隱傳來,它正透過生命的帳篷悄悄等待和窺視。遠處,秋天的池塘已經(jīng)干涸,荷葉一片破敗。翠綠茂密的山林垂下夏季生命盎然的頭顱。草地開始出現(xiàn)一些衰敗雜亂的枯枝敗葉并且漸漸聚攏增多。山間的風(fēng)也漸漸有一種可以吹進骨髓里的寒冷。生命垂暮的馬勒只能站在空氣依然清新的山坡上佇望——盡頭的佇望,他似乎已經(jīng)站立不穩(wěn)。那顆不停地為這個旺盛生命力和無限激情的軀體輸送養(yǎng)料的心臟,像一架漏風(fēng)厲害的破舊風(fēng)箱已無力再為這個消耗巨大的機體輸送生命的氧。這致命的疾病已經(jīng)折磨了他很久,使他很長時間沒能到山林間散步、遐想,更不說于其間奔跑、呼嘯、大汗淋漓,然后像農(nóng)人收獲一樣回去一一整理自己的靈感了,此時他想對貝多芬“九”字的突破也仿佛泡影一般顯得遙不可及……這些也許在上個世紀才存在過,或許壓根從來就沒有發(fā)生過,只是遠方或記憶影子的遙望吧。

這個拄杖駐足者的敘述如此沉靜、彷徨和回味無窮,像山野里的一株蒼勁的中年杉樹,一粒沙石,一枚草葉,幾聲嗟嘆和瑩瑩朝露和苦霜。山野已是他情感的山野,自然已是他靈魂的自然,它們對于他已經(jīng)是幾乎無法分割的告別。死神雖然以親人的一次次生離死別一再侵擾,但臨到自己他還是有些慌亂和不知所措。事到臨頭,他本能地要遙望一下曾經(jīng)給他無數(shù)苦難和歡樂的人間一切,目光如溫暖的手一樣要撫摸遍似乎帶著他體溫的萬物,欲把人生的一切缺憾填補完美,哪怕枝頭一枚不完美的樹葉也不想放過。他走在曾無數(shù)遍走過的山林和大地上,踉踉蹌蹌,一步一停,頻頻回首,仿佛惟恐疏漏和遺失最終留下不完美的一生——他不是因為哪怕一個不和諧的音符也不輕易放過整個樂團而以完美主義暴君著稱么。是的,他不會放過的,難怪此時在人生最終的山道上他還在撿拾人生的一個個微瑕和一個可忽視的人生章節(jié),雖然已明顯透出生命的虛弱和無力,但愈如此愈現(xiàn)出其生命力卓異頑強的品質(zhì),生命越優(yōu)秀在危難處越具有緊緊抓住生命目標的能力。

大鑼的聲音又一次撲簌而下。往事歷歷在目,感慨如土仆地,像生命的黃葉掉下人生的枝頭,生命幾乎泣不成聲,感嘆生命的空虛么?靈魂震顫著,對前行之路的驚恐,使它不愿也無力前行半步。暮色漫過白晝,靈魂轉(zhuǎn)眼被時光的惡浪淹沒,游絲般的靈魂嘆息、呻吟、哆嗦著……馬勒此時已是一個精神的告別者,在向自己的靈魂做提前而默默的告別,在默默祝福自己的靈魂但愿不像自己的人間生活一樣凄苦無邊,但愿自己一生的厄運和艱辛能換應(yīng)屬它的永遠寧靜和平安。人生的柴門就要掩上,在經(jīng)歷人生的波浪后,這位像農(nóng)夫一樣辛勞和勤奮的完美主義者,這個寫出一部部生命與大地之歌的靈魂,也要打掃干凈自己人生的庭院,讓世間的浮塵不再打擾自己,還自己一片空閑潔凈的空間,獨自回屋安歇。人生的筵席便真正最終散了,一切重歸寂靜。

“山中相送罷,日暮掩柴扉。/春草年年綠,王孫歸不歸?!?王維《送別》)

遠方群山逶迤,山林寂靜無聲。生命今昔的凋謝明日又會像滿目蔥蘢的綠草野花一樣,濃濃地染遍天涯,仿佛秋天是對這滿眼綠色的最終等待,將它們像一枚橡果一樣拾進自己竹籃。像人生的收獲,等待著一個個像王孫一樣富貴的時光擁有者乞丐一般揮霍盡自己最后一份光陰疲憊地回到自己永恒的家中——死亡的墳?zāi)埂4藭r,雙簧管、長笛、單簧管何嘗不似招魂的鈴聲響徹在人生的村頭,盼望著人生迷途的游子歸來?!皻w去來兮。歸去來兮……”大地已沉入死一般寂靜。這時,馬勒或許感到他所喜愛和給他帶來生命寂靜的中國詩歌也不能充分表達自己,終于唱響了自己作詞、一

詠三嘆——不,是一詠七嘆的人生終曲:

“大地春來百花放/新綠處處,在那無際的太空/到處放射著藍色的光芒脈遠……永遠……”

女中音在“永遠”一詞上七次重復(fù)盤旋,直至無聲,像蒼老的鷹盤旋在不愿離去的天空,藍天成了最傷痛欲絕之處——曾多少次于此自由翱翔和搏擊呵,此時已是寸斷肝腸、哀歌于反復(fù)盡頭的極弱處消失,一場聲勢浩大的生命與靈魂的漫長告別就此結(jié)束,時光仿佛靜止下來,乾坤開始倒轉(zhuǎn)。聽樂人大約此時已斷腸。

寫作《大地之歌》三年之后,1911年5月18日晚11時剛過,馬勒溘然長逝,馬勒仿佛以此提前為自己的靈魂做了祭奠。和貝多芬一樣也是于雷電交加的暴風(fēng)雨中去世,所不同的是他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話是:“莫扎特”。或許他最想和莫扎特一起享受著天國的歡樂吧。灑向沙漠的生命激情、鮮血轉(zhuǎn)眼干涸、空耗得可貴、可嘆?虛無。一切都是虛無。虛無的虛無。生命的永恒追問?徹骨的冰冷與醒悟幾乎讓人無法自持,曾經(jīng)滿懷的希望與豪情只是滿眼橫飛的黃葉與狂沙么?

馬勒生前沒有能夠等到這部最靠近生命本質(zhì)作品的首演,直至去世半年后才由他的學(xué)生、好友布魯諾,瓦爾特先生在幕尼黑首演以告慰老師在天之靈——布魯諾·瓦爾特先生也未能看到自己的老師被世界理解,它今天這樣為世界所熱衷怕是他連做夢也不敢想像。但就是這位馬勒對自己有知遇之恩的布魯諾,瓦爾特先生一生致力于馬勒作品的演繹和推介。1952年,他率維也納愛樂樂團,與此時已患絕癥幾乎和馬勒同樣將不久人世的女中音歌唱家費麗亞爾合作,留下了哀婉絕人、光輝四射、悲愴懾人、極其珍貴的千古絕唱。

其時馬勒的作品依然為那個冰冷的塵世所冷默,隨著他的辭世。更像銷聲匿跡一樣。一直到20世紀60年代依然相當(dāng)罕見于演出曲目,與今天頻繁出現(xiàn)在各大演出場次的火爆場面和各種馬勒熱形成強烈對比。這張在馬勒作品未被任何塵世浮夸之氣沾染的唱片,因此更加接近本質(zhì)的馬勒而顯得愈益珍貴。聆聽這張唱片仿佛透過半個世紀前的布魯諾,瓦爾特的中轉(zhuǎn)而看到了一個世紀前馬勒靈魂的精髓之處。寫這篇文字時特地選擇這張更靠近藝術(shù)家靈魂的絕世錄音做為“藍本”,既靠近馬勒,又靠近作為學(xué)生的布魯諾·瓦爾特,還能如此切近地體驗有著卓絕歌唱家之稱的費麗亞爾如此契合的遺世之囑,以及聆賞作為世界最偉大交響樂園——維也納愛樂樂團的稀世演錄之一經(jīng)典風(fēng)范。

這里值得一提的是,在其中一次演出中,費麗亞爾觸景生情因過于激動,實在無法控制自己而失聲,隨后她向指揮和樂隊全體為自己這種“不職業(yè)”而道歉。瓦爾特先生說:親愛的費麗亞爾。如果我們都像你那樣職業(yè)的話,我們都會泣不成聲的。費麗亞爾最后唱到《告別》時,同馬勒一樣已深知自己是最后一次演唱“可愛的大地吐露綠芽”。翌年,她離開了人世。

曲終音散,壓抑得令人無法喘息。這個一生被人間各種苦難折磨的靈魂,這個將人間的苦難聲音集大成者,為何沒有在生命盡頭的冥界門檻遙望一下天國的美麗光芒,人間的苦難難道已經(jīng)讓他喪失的向往美好的本能?否則不會如此孤獨無助。或許他的眼里只有大地和籠罩它的蒼茫宇宙。此時,秋高氣爽,大地一片遼闊,仿佛有更重要的事情等待他去做。一直凝視著人類并給人類以大愛的大地,從天邊一直綿延到生命和靈魂的盡頭。等候在盡頭的是上帝永遠憐憫的眼睛。

(馬勒或許惟一沒有想到的是,上帝正在天國的門口一直在憐愛地垂望著他,因他為人間獻上的一份份豐厚饋贈而高興——如同垂望他正被釘在十字架上以生命為人類贖罪的愛子。或許馬勒也以自己同質(zhì)的苦難救贖或減少了人類的罪——至少表達了人類本身的罪性,只是自己尚未自覺、要等到天國清點時才會明白他在人間的收獲和奉獻。那時,他便會做到真正的超然和超脫吧。他的靈魂一定在天國得到最美好的安息,像他在第四交響曲里獻給人間最超然的天國鈴聲一樣美好和令人心醉。)

“因為我們永遠只能在具有悲劇天性的人身上發(fā)現(xiàn)感情的深度?!?茨威格)與所有精神流浪者一樣,馬勒一生除了忍受失去親人的痛苦和不為世人所理解外,還要忍受多重意義上的精神之痛——如他自己所說是“三重意義上的流浪者:在奧地利人中是波希米亞人、在德意志人中是奧地利人、在地球上所有民族中是猶太人?!彼淌芡纯嗟馁|(zhì)與量要遠遠大于同等人物之上。然而,他對得起上帝賦予他的苦難。他咬牙挺住苦難同時,他卓異的生命質(zhì)量分泌出的化解苦難之酶與膽汁,除了“消化”掉災(zāi)難外,還制造出一種幾乎比其生命質(zhì)量更加卓異的產(chǎn)品——一部部幾乎無所不包的生命交響,將這世界給予他的恩惠卻加倍奉出,直至像一位生命彌留之際的高燒譫語者說出自己認為對這個世界最為重要的話為止。他最大限度地利用了自己的生命能源。生命沒有給這個無私者更多時間,未完成的第十交響曲可以看作他代表塵世對天國世界的永遠期盼和向往。但畢竟透露出一絲珍貴的天國消息,這個天堂泄密者的在天之魂亦足可安息矣——惟愿奉獻者的靈魂永遠安息。于此,仿佛可以看到馬勒在天國徘徊、徜徉的靈魂的影子。這便是馬勒的結(jié)局——天國之門向這位精神流浪者敞開。此世,一顆顆一直懸著的心也終于可以放下了。

聽過布魯諾·瓦爾特指揮維也納愛樂樂團、克萊姆佩雷爾指揮新愛樂樂團、海汀克指揮阿姆斯特丹音樂會堂樂團、布萊茲指揮維也納愛樂樂團、伯恩斯坦指揮紐約愛樂樂團和以色列愛樂樂團(DVD版)的《大地之歌》,幾位杰出指揮家指揮世界著名樂隊的演繹和詮釋傾情獨到而各具千秋,瓦爾特的凄絕哀婉之美:克萊姆佩雷爾的磅礴沉思與音樂織體的綿密、閃亮、通透;海汀克“高處不勝寒”的人生境界、不食人間煙火的孤獨和溫暖,以及人生繁華散盡的如夢寥闊:布萊茲善于制造尖銳矛盾沖突的鮮明手法和耳目一新的配器,仿佛于人類亙古的交響天空中綻放出鮮艷的花朵,聆聽之余依然意猶未盡,繞梁三日、三月不識肉味的聲音現(xiàn)代與后現(xiàn)代的“物質(zhì)感”:伯恩斯坦生命之核固有能量的放射與“殺傷”、爆出驚人魅力時的令人猝不及防(仿佛紐約愛樂似不如以色列愛樂樂團演奏馬勒這個猶太人的作品地道和純正)。

這一切聆聽的確令人一次次留連忘返。他們無限地接近了馬勒,甚至與馬勒到了不辨你我的程度。但他們卻都不是真正的馬勒,也許這是音樂本身所固有的缺憾之一。沉浸其中。感覺只有馬勒在渺遠而臨近的天國消息才是真正可信的,天國是如此不可演奏的化境。這樣。人們只能一次次望著“天書”一樣成堆的曲譜和資料興嘆了。這些唱片和關(guān)于他的書籍沉重地放在案頭,仿佛這些合在一起才更像馬勒,不時拿在手上輕輕撫摸。但依然不能釋然,令人痛心的是,真正的孤絕馬勒再也聽不到了——現(xiàn)在聽到的大都是帶有時光奢華光環(huán)的馬勒。樸素而閃爍著藍寶石般生命之光的馬勒令目空一切的現(xiàn)代科技無計可施,這是值得這個科技思維處處越位的時代認真思索總結(jié)的。

他真正的聲音正在人們的毀譽參半中漸漸銷聲匿跡。要等到半個世紀后才能呈江河一般噴薄、一發(fā)而不可收之勢。而今日的每一次聆聽,只能是對那顆孤獨而又高貴靈魂的一遍又一遍的撫摸、緬懷和仰望,像面對蒼涼而空曠的宇宙時感到的親切一樣——冰冷而廣渺的宇宙能否盛下那顆滾燙而孤寂的心靈?此時,只能一遍遍聆聽宇宙那邊傳來的渺遠而溫暖、真切的聲音而感到一絲心靈慰藉:“這可愛的大地呵/遍野春花,濃披綠裝/在那無際的太空/到處永遠放射藍色的光芒/永遠……永遠……”音樂于不覺中進入骨髓,可殺人矣——靈魂的歌唱如此無止無息,對人是最具有殺傷力的。

溫暖、秋天樹葉的金黃,這不正是馬勒在生命的秋天看到的天國的顏色么?借此,人們似乎能夠看到這位大地和天堂之子——馬勒在上帝之國里的永遠微笑,《大地之歌》是上帝通過他賜給這個世界最美好珍貴的禮物,在人類的星空中放射著永遠的藍色光芒,溫暖慰藉人類寒冷的靈魂。贊美感謝上帝,借著馬勒悸動的雙手和靈魂,讓我能夠看到人類最美好的永恒微笑——盡管此時他和我的眼睛都或許同時滿溢感恩的淚水?!?/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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