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 失
今年六十一歲的作家陳忠實,是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主要作品有《白鹿原》等。在父親患癌癥去世的前三天,彌留之際,父親只對陳忠實說了一句話 :“我就做了一件對不起你的事,那就是讓你休學,那年一休學,就耽擱了你二十年?!币宦犨@話,坐在父親身旁的陳忠實震驚得猶如五雷轟頂。
一、為交一元學費
父親勸他休學
陳忠實出生在陜西省一個偏遠的農(nóng)村,父親雖然是個農(nóng)民,但也有一點文化,喜歡看古典小說。父親就靠賣柴賣樹根賣糧食,供著兩個兒子上學。在陳忠實的記憶里,自己每年念書時,連交一塊錢的學費,都會讓父親特別為難,因為他拿不出那一塊錢啊!
當時陳忠實還有個哥哥也在上學,每當他們拿到那一塊錢時,都能想到這也許是父親又經(jīng)歷了一番辛苦換來的。他們明白父親的一片苦心,也更加珍惜上學的機會。哥倆把書都念得很出色。
轉(zhuǎn)眼,陳忠實的哥哥要考師范了。那年年一過完,學校就要開學了,父親對陳忠實說 :我實在沒辦法了,家里也沒有什么可賣的了,樹剛賣完了,柴火也沒有了。還有,生產(chǎn)隊分的那點糧食,也僅夠自家吃,更沒有剩余的可賣。我無法負擔你兄弟兩個讀書了,你年齡小,先休學一年,讓我先把你哥供到初中畢業(yè),叫他考上師范學校后,你再去讀。
二、兒子內(nèi)心有怨
父親心知肚明
父親一說讓陳忠實休學一年,陳忠實心里連個問號都沒打,一口就說“行!我應(yīng)該休學一年?!笨伤透赣H都沒想到,休學一年,從此改變了他的生活軌跡,改變了陳忠實的命運。
當陳忠實后來復(fù)學參加高考時,剛好趕上那年國家對招生名額大幅削減,陳忠實因此而落榜了,這對于一心想用上大學來改變命運的陳忠實來說,不啻是遭遇雷霆般的沉重打擊。隨著高考落榜,美夢破滅的現(xiàn)實,陳忠實把這一切都歸咎于父親那次勸說他休學。他把這些都強壓在心底,在家里從沒在父親面前說起此事。只是偶爾在同學或村里個別人面前發(fā)發(fā)牢騷 。
陳忠實的這些無心話語,從各條渠道都傳到父親耳朵里去了,但父親從沒在陳忠實面前提起過。當他看到陳忠實那滿懷憂郁、心事重重的樣子,以及常常晚上被夢魘纏繞,而大叫著驚醒后睡不著覺了,父親才很冷靜地對他說了一句 :做農(nóng)民怎么了,天下有多少農(nóng)民呀!農(nóng)民也可以活命!
陳忠實沒想到,父親會那么平淡地對待自己人生中這么重大的挫折,他的話盡管無可奈何,但那質(zhì)樸的話語中,蘊含著深刻的人生哲理和生活態(tài)度。父親此時沒有表現(xiàn)出自責,如果自責,也許會助長陳忠實的頹廢情緒。
經(jīng)過一個月的思考后,陳忠實冷靜下來,甚至覺得曾經(jīng)埋怨父親是一種過錯。他決定做出一番成績給父親看。從此,陳忠實開始踏踏實實地從最底層起步,開始追求學生時代的理想——文學創(chuàng)作。
三、父親愛子無聲
兒子報效有情
為了生存,陳忠實做過鄉(xiāng)村教師,當過生產(chǎn)隊長,這些都給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提供了大量生動鮮活的素材。在勞動生產(chǎn)之余,他也在堅持不懈地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整整二十年過去了,陳忠實也從一個涉世不深的毛頭小伙,變成了一個在陜西有點名氣的青年作家。有一天,父親突然心血來潮地對陳忠實說 :把你寫的那些文章給我看看。當父親把這些文章還給陳忠實時,陳忠實想聽聽父親說兩句評論的話。他眼看著父親,半天,父親才說 :你寫的這些東西都淡得很,不如人家古人寫的東西好看。你看那三國……
父親的話聽起來似乎很平和,但陳忠實卻從中體會到厚重深沉的父愛。此后,陳忠實的作品,生活氣息越來越濃,越來越受廣大讀者的喜愛。有了一點作為的陳忠實,對當年因高考落榜而對父親產(chǎn)生的埋怨,越來越感到歉疚。于是他盡可能地要在父親面前盡點孝道。
陳忠實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他帶父親到當時西安一家最大的西安飯店吃飯。當時要了一道得過國家金獎的名菜叫葫蘆雞。一九八一年的價格是七塊錢一只整雞。父親吃得很香,陳忠實很高興。結(jié)賬后,父親問剛才那頓飯多少錢,陳忠實如實說了。父親的臉馬上拉了下來 :花了那么多錢呀!雖然受到父親的指責,但陳忠實感受到了父親眼中的欣慰和滿足,他與父親二十年的隔閡,就在這目光中冰消雪融了。
四、能寫天下文章
難寫“父愛”二字
其實,在陳忠實心里,休學的事早就過去了。年齡的增長和閱歷的豐富,他已能理智地對待過去經(jīng)歷的苦難。可父親一直到死,還把這件自己感覺對不起孩子的事,親口說出來告訴兒子,使陳忠實在精神上感到無法承受。就在那一刻,陳忠實明白了什么是父愛 :父愛,是把一種看不見的苦難獨自咽吞進肚內(nèi),然后讓子女毫無覺察地過著平靜的日子;父愛同時還是獨自接受子女的內(nèi)心責難,而不做一言片語的正當申辯,至死都只說愧疚不做申辯。在中央電視臺《講述》演播室里,陳忠實說到這再也無法說下去了,眼淚止不住流了出來。
父親去世二十年了,陳忠實一直有個心愿,那就是為自己的農(nóng)民父親寫一篇文章,但他多少次舉筆又放下。他一方面覺得父親太簡單,一生就只有一種姿勢:面朝黃土背朝天!但同時他又覺得父親的內(nèi)涵太深刻,太博大,筆尖無法探究到底,情思又無法蔓延到邊。直到今天,他仍然很難想象父親為了兒子和家人,究竟飲吞了多少世人所不知的苦難。
摘自《臺港文學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