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文鍵

時間1898年

地點(diǎn)大清國

人物譚嗣同——33歲，江蘇候補(bǔ)知府，后為軍機(jī)章京。

譚繼洵——60多歲，譚嗣同父親，湖北巡撫。

閏娘——24歲，譚嗣同妻。

榮祿——60歲，軍機(jī)大臣，直隸總督。

陳寶箴——50多歲，湖南巡撫。

淮生——4歲，譚嗣同子。

馬摩提太——40歲，某國傳教士。

剛毅——50歲，軍機(jī)大臣。

梁啟超、唐才常、歪脖議員、劊子手

楊銳、袁世凱、劉光第、林旭、康廣仁、楊深秀

門人、吏曹、侍役

女眷數(shù)人、堂客們一、二人等

湖南議員等

滿臣甲乙、漢臣甲乙、眾臣等

李公公、太監(jiān)們、獄卒

小旦、小丑

鄉(xiāng)紳、鄉(xiāng)民一、二、三人等

兵勇數(shù)人、新軍一隊、押解官兵等

插草標(biāo)的女孩

瞧熱鬧者數(shù)人

［閃電，雷鳴，豪雨。

［號角凄厲。鼓聲急促。

［榮祿手持詔書，剛毅率眾兵勇急上。

榮祿（打開懿旨念）太后詔曰：康梁亂黨，莠言亂政,謀反朝廷，著步軍統(tǒng)領(lǐng)衙門捉拿歸案，如有違抗，殺無赦！（下）

［剛毅率眾兵勇，經(jīng)觀眾席氣勢洶洶搜下。

[燈光轉(zhuǎn)換，照出刑部天牢，墻上寫滿了一行行詩。

[腳鐐聲由遠(yuǎn)而近，一隊死囚的剪影閃過。牢門打開的“吱呀”聲和關(guān)閉的撞擊聲交合著，伴隨著行刑的慘痛叫聲，鬼哭狼嚎，令人毛骨悚然。

[聚光下，譚嗣同手銬腳鐐，跪坐于地。

［場外男聲：“話說光緒二十四年，歲在戊戌。朝廷腐敗，生民維艱。列強(qiáng)外侮，環(huán)視中國，大清正被瓜分。當(dāng)是時，譚嗣同等一群有識之士，意欲變法圖強(qiáng)。不料他們做事操切躁急，觸怒了慈禧太后，一聲懿旨，除了康有為與梁啟超走脫之外，維新人士被一網(wǎng)打盡……”

譚嗣同（吟詩）楚囚遼鶴兩無歸，

重向危時謁帝扉。

鐵騎角聲殷地發(fā)，

玉龍鱗甲滿天飛。

山河風(fēng)景皆殊異，

城郭人民有是非。

畿甸猶然況鄰里，

絕糧誰為解匡圍？

［場外大聲：“死牢譚嗣同，有人探監(jiān)！”

［馬摩提太帶小籃上。

馬摩提太（操一口不太流利的中文）譚大人，你好！

譚嗣同是你，馬摩提太！你怎么來了？

馬摩提太我聽從主的指引，所以來了！你還好嗎？

譚嗣同（笑）我好不好，你還看不出來嗎？（指籃子）帶給我的？

馬摩提太是的。（從籃中拿出東西）

譚嗣同這是什么？

馬摩提太酒呀……

譚嗣同洋酒？

馬摩提太OK，還有牛排。

譚嗣同牛排？

馬摩提太你不知道？哦，你們只吃病牛、死牛，難怪身體不壯。你知道這牛排怎么弄來的嗎，可費(fèi)了功夫。

譚嗣同不會是殺的牛吧？

馬摩提太正是殺的。

譚嗣同你好大的膽，殺牛在我們大清國可是犯王法的……

馬摩提太NO，NO，譚大人，你誤會了，這頭牛是一頭瘸牛，不能犁耕。

譚嗣同哦，原來如此。

馬摩提太OK，譚大人，來來，我們喝一杯。

譚嗣同好，喝一杯。

馬摩提太譚大人，你還記得我們是怎么認(rèn)識的??？

譚嗣同當(dāng)然，那是在我的家鄉(xiāng)湖南，我們是不打不相識?。?/p>

［暗轉(zhuǎn)，湖南瀏陽。

[人聲噪雜。聚光燈下，一個小丑和一個小旦，在表演湖南的地花鼓《五瞧妹》。不斷爆發(fā)出熱烈的喝彩和掌聲……

［一個插草標(biāo)的女孩和幾個饑餓的孩子跪在臺口。

[小丑與小旦演唱：

一來要把賢妹瞧，

叫聲奴的干哥（價），

瞧奴做什么？

瞧我家賢妹子你梳噠一只好油頭。

哥（價）莫把奴的油頭講,

妹子（價），說什么莫把你的油頭講？

講起奴的油頭要油梳。

曾記得去年子花噠三斤半桐油，

四斤半菜油，

五斤半豬油，

梳得個凈光。

虱婆子上來戳拐棍，

飯蚊子上來打飄飄，

綠頭蠅上來拐噠個腰，

攀得一口油膩臭，

聰明伶俐少年郎！……

[馬摩提太帶著一架天文望遠(yuǎn)鏡上。他從容地架好支點(diǎn)，將望遠(yuǎn)鏡瞄向夜空。

馬摩提太（拍掌招攬觀眾，操著不熟練的中文）各位朋友，先生們、女士們，快來看一看，瞧一瞧，從這只望遠(yuǎn)鏡中認(rèn)識上帝的世界。有沒有想看星星的，有的請上前來看一看……

[一群鄉(xiāng)民圍了過來。

鄉(xiāng)民一星星有什么好看的？我抬頭就可以看到。

鄉(xiāng)民二這洋鬼子發(fā)癲了吧……

鄉(xiāng)民三不是發(fā)癲，可能是發(fā)情了吧？

鄉(xiāng)民們發(fā)情？發(fā)情的東西哪有那么粗？

鄉(xiāng)民三難說。你看他那樣子，頭發(fā)眼睛鼻子，哪點(diǎn)像個人，聽說他們都是馬變的。

鄉(xiāng)民們哦，原來是馬變的。

馬摩提太(見大家不敢近前)誰來看一看，只要看一眼，我就付一文錢給他。（拿出銅錢玩得叮叮響）

鄉(xiāng)民一什么什么，他付錢給我們？

鄉(xiāng)民二碰到只鬼呢！你聽錯了吧，是看的人付錢給他吧？……

鄉(xiāng)民三我也好像聽到是付錢給我們……

馬摩提太來看一看瞧一瞧呀，誰來看一眼，我就付一文錢給他（不斷重復(fù)）……

鄉(xiāng)民一你聽你聽，就是付錢給我們！就是付錢給我們吶！

鄉(xiāng)民二真是碰到一個活鬼！世上還有這號事，看他的東西，還付錢給我們！

鄉(xiāng)民三這不是虧本買賣嗎？

鄉(xiāng)民一看一眼，就給我們一文錢哪，我們這么多人，一人看十下……

鄉(xiāng)民三我說他發(fā)情吧，不然他怎么會付錢呢！他這就像萬芳樓上的婊子。不過婊子是女的，他是男的……

鄉(xiāng)民二不對呀，他既是男的，該叫女的來呀，怎么叫我們看呢？

鄉(xiāng)民三誰知道呢，他好這口唄！

馬摩提太(見大家遲遲疑疑，不敢向前，決然地)看一看吧，瞧一瞧呀，看看天上的月亮和星星啊，誰來用這只望遠(yuǎn)鏡看一眼，我付他十文錢?。ò彦X玩得更響）

[鄉(xiāng)民們像炸了鍋。

鄉(xiāng)民們(奔走相告地)看一下就給十文錢！十文錢！

[一群堂客們聞訊也圍了過來。

鄉(xiāng)紳（頗有見識地）我看不是，聽說西洋有一種

攝魂機(jī)，只要對著你這么個一打閃電，你的魂魄就進(jìn)了他的匣子。之后，他要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就是要睡你老婆，你也會給他睡。

鄉(xiāng)民們(醒悟地)哦，難怪難怪……

馬摩提太各位先生們、女士們，現(xiàn)在我慎重宣布，誰過來看一看，我付他一百文錢！

[大家更是亢奮不已。

鄉(xiāng)民們(紛紛地)這還得了，看一下就給一百錢，天下哪有這樣的好事！看不得，千萬看不得!

堂客們(更是瘋狂)一百錢，一百錢哪！

堂客一看一下就一百文，發(fā)財了，我去看！

[一個堂客欲上前觀看，鄉(xiāng)民一一把拖住她。

鄉(xiāng)民一你發(fā)寶氣呀，小心懷孕生怪胎。

[一個男人欲上前觀看，被堂客拖住。

堂客二你干什么，那個像炮一樣也能看??？打瞎了雙眼我和孩子可怎么辦？

鄉(xiāng)紳好了好了，你們看，譚伢子來了！譚伢子來了！

鄉(xiāng)民二譚伢子是誰？

鄉(xiāng)紳這也不知道，就是我們這地頭大名鼎鼎的譚繼洵譚大人的公子呀！

鄉(xiāng)民二你說的是那個湖北巡撫譚繼洵？

鄉(xiāng)紳還有哪個譚繼洵呀！

[譚嗣同提燈籠上。

鄉(xiāng)紳賢侄，你來得正好。

譚嗣同太阿公，我聽說和洋人起了一點(diǎn)麻煩，就來看看。

鄉(xiāng)紳這個洋人呀，拿一只小洋炮杵在這路邊，盡嚇唬人……

鄉(xiāng)民們（紛紛地）這炮會打死人的！張石頭看見打死一條狗了……

鄉(xiāng)民一（憤憤不平地）譚伢子，他用一百錢就想買我們一條命，做夢！……

譚嗣同走，我們?nèi)タ纯矗?/p>

馬摩提太先生們、女士們，過來看一看瞧一瞧，從望遠(yuǎn)鏡中看星星，看月亮，看宇宙，看天上世界……

[譚嗣同與眾鄉(xiāng)民將馬摩提太圍了起來。

馬摩提太你們想干什么？

譚嗣同洋先生，學(xué)生這廂有禮了。我想請問你，你在這兒干什么？

馬摩提太我在傳播知識，傳播福音。先生，你要用這個看一看月亮嗎？

譚嗣同這么說，你一定看過嘍？

馬摩提太OK。

譚嗣同這個是什么？

馬摩提太這是天文望遠(yuǎn)鏡。

譚嗣同天文望遠(yuǎn)鏡？那你是知道月亮上的情形嘍？

馬摩提太OK。

譚嗣同那你說，月亮上有什么？

馬摩提太有山，有石頭。

譚嗣同還有什么？

馬摩提太什么也沒有。

譚嗣同錯！

馬摩提太那你說月亮上有什么？

譚嗣同嫦娥！

馬摩提太嫦娥？嫦娥是什么？

［鄉(xiāng)民們哄笑。

譚嗣同在我們這里，連三歲的小孩子都知道。

馬摩提太NO，我是不知道嫦娥，但是先生，你敢用這個自己去找一找嫦娥嗎？

譚嗣同譚復(fù)生連死都不懼，有何不敢！

[鄉(xiāng)民們與堂客們連忙阻止。

鄉(xiāng)民們看不得……

堂客們不能看，快去叫閏娘來……

譚嗣同鄉(xiāng)親們！我謝謝大家的好意了！(欲近前觀看望遠(yuǎn)鏡)

堂客一譚伢子，你堂客來了！

[閏娘系著圍裙，拿著一把炒菜的鍋鏟上。

閏娘復(fù)生！是哪個害我老公，是哪個害我老公，我跟他兌命！……

譚嗣同你來干什么？

閏娘我來給你幫忙……

譚嗣同這又不是打架，你來幫什么忙！

閏娘(指堂客們)她們說你上了洋人的圈套……

譚嗣同什么圈套，簡直是亂彈琴。真理是越辯越明。讓開，我來看一看！(上前觀望遠(yuǎn)鏡)

[切光。

［京師死囚牢。

[燈復(fù)明。

［譚嗣同在與馬摩提太喝酒，兩人發(fā)出爽朗的笑聲。

譚嗣同老馬，我說你這酒，味道不咋的。

馬摩提太譚大人，這是上好的法國白蘭地，珍藏快二百年了，是一個英吉利男爵送給我的。只有這一瓶，我敬佩您才拿來喝……

譚嗣同（笑）謝謝了……不過，你的話讓我想到了很多哇……

馬摩提太你想到了什么？

譚嗣同我從前不明白，你們?yōu)槭裁纯傆谢ú煌甑腻X，造軍艦，修鐵路，造槍炮，飄洋過海來打我們。原來，你們也很節(jié)省呀！

馬摩提太節(jié)省？

譚嗣同是呀，一瓶酒放了兩百年都舍不得吃，這還不叫節(jié)省嗎？

馬摩提太（聳肩）對，節(jié)省節(jié)省……

譚嗣同（踱步，沉思地）可惜我在牢里，不然，我又要上一個折子，談一談我們中餐和西餐的利弊。你看你們西洋人，吃飯就是塊面包，抹點(diǎn)黃油就行，烤個牛排就是一道不得了的菜了！又經(jīng)濟(jì)又實惠，又有營養(yǎng)，還節(jié)省時間。看看我們大清國，吃的是什么？八大名菜，還有滿漢全席，大江南北，且不說吃法有成千上萬種，材料五花八門，光時間就得耗費(fèi)多少，心思耗費(fèi)多少，人力耗費(fèi)多少！有的菜，光做就得花一兩年時間！

馬摩提太有這樣的菜嗎？

譚嗣同有！

馬摩提太譚大人的意思是……

譚嗣同我要恭請圣上下令，取消全國所有的菜系，什么蘇菜川菜粵菜魯菜，都見鬼去吧。在各大城中，普設(shè)西餐館，把吃飯節(jié)約下來的精力、物力和時間，都用去搞建設(shè)。大清何愁不興，百姓何愁不富！

馬摩提太譚大人高見，高見！來來來，吃塊牛排。

譚嗣同好好，你也吃一塊。（吃牛排）這牛排……好像沒熟？

馬摩提太NO，NO，牛排就得這樣吃。

譚嗣同哦，就得這樣吃？

馬摩提太對，就得這樣吃。

譚嗣同好，反正沒有別的可吃，就這樣吃吧！老馬，你還記得我托你在西洋買了好多器材嗎？

馬摩提太記得記得，聽說你用那些器材……發(fā)明了一臺什么……什么機(jī)是吧？

譚嗣同發(fā)明談不上，我也是根據(jù)你借給我的書，組裝了一臺格致機(jī)。事情真還是從那臺格致機(jī)開始的……

［時空返轉(zhuǎn)。

［升光。湖北武昌。

［聚光下，譚嗣同在聚精會神地?fù)v鼓一臺機(jī)器，那機(jī)器有點(diǎn)像張金屬太師椅。

譚嗣同（大笑）哈哈哈……大功告成也?。ㄏ蚶镂荽蠛簦┗瓷?，淮生！快來，快來！

［一個四、五歲的孩子揉著眼睛上。

淮生爹，什么事么？

譚嗣同你爹我辛苦好久了，終于造出這部格致機(jī)。

淮生什么叫格致機(jī)？

譚嗣同就是依據(jù)西方國家尖端科學(xué)制造出來的機(jī)器，按說可上九天攬月，可下五洋捉鱉。假如有一天跟他們洋人交火，萬軍之中取他們的上將首級如囊中探物！

淮生爹，那不是比趙子龍還厲害？

譚嗣同厲害多了！

淮生那你得讓我坐一下。

譚嗣同（沉吟地）這個……爹剛剛造出來，還沒試一下，不知道能不能行。

淮生（撒嬌地）讓我先試一下嘛，讓我先試一下嘛，我要到月亮上去玩嘛！

譚嗣同也好，難得你小小年紀(jì)，這么熱愛科學(xué)，就讓你先試上一試。

［譚嗣同將淮生抱上格致機(jī)的座位，把各種電線安在淮生的頭上和四肢。

譚嗣同好了，可以開始了。

淮生哦，我就可以上月亮上去嘍！……

譚嗣同準(zhǔn)備好了，就要開動了……（搖動一個小發(fā)動機(jī)的把手，淮生被電得在椅子上抽搐起來，并且翻了白眼）

譚嗣同淮生，淮生，你怎么啦？

淮生爹……我看到了好多、好多……小星星……

［場外有人報道：“老爺回府——”

［譚繼洵著朝服上，閏娘奉茶上。

譚嗣同父親。

譚繼洵淮生怎么啦？

譚嗣同沒怎么，我在跟他做游戲呢！

譚繼洵你呀，也是三十好幾的人了，怎么就不長進(jìn)呢？考了這么多年，連個舉人都撈不著。沒有功名，我給你捐了個候補(bǔ)知府，算是對得起你了吧？現(xiàn)在老佛爺還政給皇上，皇上定國是詔已出，全國變法圖強(qiáng)，要搞維新……

譚嗣同（一振）定國是詔出了嗎？

譚繼洵出了，趕緊琢磨一個條陳吧，不要再風(fēng)花雪月，斗雞走狗，不思進(jìn)取。

譚嗣同皇上能看到嗎？

譚繼洵我看呀，你老爹看呀。

［閏娘向譚嗣同使眼色。

譚嗣同（趕緊答應(yīng)）好咧，遵命——

淮生爺爺——

譚繼洵哎，我的個小寶貝，你這是怎么啦？

淮生我剛才做了個夢，夢見好多好多小星星……

譚繼洵哦，我的個小寶貝……（指格致機(jī)）這是什么？

譚嗣同這個……是我依西洋格致學(xué)造出來的，叫做格致機(jī)。

譚繼洵什么，“胳肢”機(jī)？這洋人吃飽了撐的，胳肢人還整個什么機(jī)器出來。復(fù)生呀，你學(xué)點(diǎn)正經(jīng)東西不好嗎？盡搞些莫名其妙的東西……

淮生爺爺爺爺，爹爹說這個東西可以像趙子龍一樣厲害，上天能把月亮摘下來……

譚繼洵胡扯！我看月亮還掛在天上。玩物喪志呀，淮生，你千萬別跟你爹學(xué)呀……

［場外報門聲：“湖南巡撫陳寶箴求見?！?/p>

閏娘淮生，走，爺爺有事，我們走吧。（帶淮生下）

［譚嗣同欲下。

譚繼洵你別走。（大聲）有請——

［陳寶箴上。

陳寶箴譚大人！

譚繼洵陳大人，是什么風(fēng)把你吹來了啊……

陳寶箴是維新的春風(fēng)把我吹來了?。?/p>

譚嗣同見過陳大人。

陳寶箴這是……？

譚繼洵這是犬子。

陳寶箴哦，我早聽說，洵公有個骨格清奇的兒子，聞名不如見面呀，果然是一表人材！

譚繼洵（很開心地）哪里哪里，陳大人太過獎了，太過獎了，哈哈哈……

陳寶箴世侄不是去江蘇上任了嗎？

譚繼洵哪里，他只是個候補(bǔ)知府，無缺可補(bǔ)，就回來了。陳大人，今天你怎么有空……？

陳寶箴我剛從張之洞大人那里出來，經(jīng)過尊府，就撞進(jìn)來了。

譚繼洵好好，難得難得。人都哪去了，快上茶。

［閏娘奉茶上，下。

譚繼洵陳大人，湖南的情況怎么樣了？

陳寶箴形勢逼人哪！圣上一親政，定國是詔一出，全國上下都講維新，這大大小小的官員一齊抓瞎，簡直亂套了！我也是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不知所以啊！這改變祖宗法制的事真的能搞嗎？洵公，鄂省是怎么打算啊？

譚繼洵（沉吟地）這個嘛，我想看看別的省再說……

陳寶箴世侄，聽說你寫過一本叫《仁學(xué)》的書，可有什么看法？

譚嗣同我那只是信手涂鴉，見笑。說到變法維新，乃我大清國百年不遇的機(jī)會……（欲言又止，看父親的臉色）

譚繼洵有話就說么，你看了那么多洋書，今天陳大人也不是什么外人，說錯了他也不會怪罪，說么。

陳寶箴愿聞其詳，愿聞其詳。

譚嗣同我大清立國二百多年，自道光二十年鴉片之戰(zhàn)后，外有洋人屢次欺侮，內(nèi)有洪楊變故，現(xiàn)今生靈涂炭，國力大衰。當(dāng)今圣上天縱英才，主張維新變法，改革圖強(qiáng)，此乃大勢所趨，人心所向。

陳寶箴世侄的話很有道理，但是維新變法究竟該如何新，如何變呢？

譚嗣同當(dāng)然從體例上入手。廢除科舉八股，辦新學(xué)，倡文明，開廠礦，修鐵路，鼓勵商貿(mào)，還有建立譯館、報館。

陳寶箴如此說來，真是千頭萬緒，我們省衙，又該從何處下手呢？

［譚繼洵也關(guān)注著兒子的談話。

譚嗣同省衙嘛，我想不管先辦何事，應(yīng)該以通達(dá)民意為要務(wù)。民意暢達(dá)，辦事就能成功。

［二位大吏相視而頷首。

陳寶箴那你說說，要怎么做才能通達(dá)民意？

譚嗣同縱觀西洋諸國，都是由議院來參政議政，每一項法規(guī)法令的制訂，先要提交議案，經(jīng)由議員大會討論，然后投票表決，最后由衙門實行。

陳寶箴這個議院是個什么東西？議員又是些什么人？

譚嗣同議院是一個……我們大清現(xiàn)在還沒有類似的衙門，有點(diǎn)像我們現(xiàn)在的幕府……議員么就像是幕客，與幕客不同的是，他們是由當(dāng)?shù)氐睦习傩者x出來的……有識之士吧。

陳寶箴這個好，這個好！我估摸著，這摸著石頭過河嘛，皇上嫌我們走得太慢，可是假如大干快上，捅了漏子又歸誰負(fù)責(zé)？現(xiàn)在我全放心了，事情做對了，當(dāng)然是衙門做得好，一旦做錯，全由議院來承擔(dān)，這不兩全其美嗎？……

［譚嗣同愕然。

陳寶箴（開心地）哈哈哈……洵公，真是不虛此行呀！

譚繼洵陳大人，你這是老奸巨猾呀！哈……

陳寶箴譚大人，我有一事相求，不知你肯幫我否？

譚繼洵請講。

陳寶箴回湘之后，我想響應(yīng)圣上的號召，好好地干幾件事出來?？墒?，我手中無人啊。今天，我看到世侄是一個難得的經(jīng)國緯世之才，請借我一用啊!

譚繼洵想讓他給你去當(dāng)擋箭牌吧？

陳寶箴哎，話可不能這樣說。當(dāng)此時局，風(fēng)云際會，正是男兒建功立業(yè)的好機(jī)會，我想讓他放手一搏，一展雄才。

譚繼洵復(fù)生，你自己呢？

譚嗣同我？我么……國家興亡，匹夫有責(zé)。現(xiàn)在民心思變，舉國同仇。愿為陳大人馬前卒，為國效命，為家鄉(xiāng)父老出力。

陳寶箴（大樂）好好好，真乃人間一奇男子也！

譚繼洵不行！

陳寶箴為什么不行？

譚繼洵他是江蘇侯補(bǔ)知府，怎能跑到湖南去辦新政呢？不行不行！

陳寶箴他不是還沒補(bǔ)嗎？我這是借調(diào)，我會向吏部發(fā)函，盡快把他調(diào)來湘省。現(xiàn)在是維新，就不興搞點(diǎn)新式花樣嗎？

譚繼洵不行不行……

［門外傳來吵鬧聲。

譚繼洵來人！

［門人上?；瓷?。

譚繼洵發(fā)生什么事了？

門人（看一眼譚嗣同，囁嚅而不敢言）……

譚繼洵說，什么事？

門人是大少爺……欠了別人的債，來要錢的。

譚繼洵復(fù)生，是你嗎？什么債？賭債？

譚嗣同（有些狼狽地）哪里，（指格致機(jī)）我做這個，舉了點(diǎn)債。

譚繼洵欠債還錢，還了就是么，吵什么吵！

門人哎。（下）

譚繼洵陳大人，好，我就把復(fù)生交給你。

陳寶箴（大喜）好，就這么說定了。

譚繼洵復(fù)生，以后跟著陳大人，學(xué)學(xué)為官之道，為人之道。陳大人，就煩勞你給我好好敲打敲打他了。

陳寶箴洵公，你放心，我絕不會把世侄放到火上烤的。復(fù)生，你準(zhǔn)備一下，明天跟我回湘。

譚嗣同是。

陳寶箴洵公，那我告辭了。

譚繼洵好，復(fù)生，替我送送陳大人。

［譚嗣同送陳寶箴下。

［譚繼洵疲倦地坐在格致機(jī)上，淮生忽然搖動小發(fā)動機(jī)，電得爺爺在機(jī)器上手足抽搐不已，也翻起了白眼……

［切光。

［復(fù)明。京師死牢。

馬摩提太（大笑不止，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哈……譚大人，你真逗，真逗……

譚嗣同神甫，來，我敬你一杯。

馬摩提太你那臺格致機(jī)呢？

譚嗣同給我父親砸了。回到湖南，我和梁啟超、唐才常辦報紙，辦新學(xué)，還開了一個議院……

馬摩提太議院？

譚嗣同對，議院。在陳寶箴大人的支持下，我們把南學(xué)會搞成了清國唯一的議院，專事研究革除舊的規(guī)章和陋習(xí)，制訂新的法令和規(guī)章。

馬摩提太那么，議員是些什么人？

譚嗣同主要是一些讀書人和有識之士。

［馬摩提太隱去……

［湖南長沙，岳麓書院。

［臺口兩條遒勁書法的對聯(lián)：“惟楚有材，于斯為盛。”

［議員們上，熙熙嚷嚷。

譚嗣同（用一只木錘敲擊案幾）開會了開會了，安靜，安靜。

［大家安靜下來。

譚嗣同今天召集各位，主要是研究一個新章程。就是《不纏足婚姻嫁娶章程》，文本我想大家早就看過了。為了實現(xiàn)男女平等的目標(biāo)，我邀了部分女士列席，有請女士出場。

［閏娘帶眾女眷羞怯地上。譚嗣同帶頭鼓掌，一些議員讓出座位。

譚嗣同現(xiàn)在我宣布，湖南議院關(guān)于《不纏足婚姻嫁娶章程》討論正式開始！請大家發(fā)言。

梁啟超列位同胞，關(guān)于女性纏足的問題，我發(fā)表一些看法。這完全是國人的一種陋習(xí)，是封建主義對女性同胞的肉體的摧殘，我建議巡撫衙門，應(yīng)予取消。一俟新法施行，實行君主立憲制，女性纏足這一陋習(xí)將徹底根除！……

唐才常（撫掌）卓如講得好！我來發(fā)言，既然我們要強(qiáng)國，推行維新，最起碼就要尊重民權(quán)。在婚姻嫁娶方面，應(yīng)該大力提倡男女平等，自由婚戀，徹底取消父母包辦婚姻……

歪脖議員（打斷地）我反對，這個條陳絕對不行。（眾哄然）

譚嗣同（錘擊案面）安靜，安靜，議員同仁，請說明理由。

歪脖議員女子纏足，這跟新政有關(guān)系嗎？還有男女平等，請問，男女怎么平等？

唐才常我指的是在人格上，我們都是爹生娘養(yǎng)的，怎么就不能平等？

歪脖議員我問你，你的十根手指頭是一般長嗎？

［唐才常語塞。

歪脖議員男女不分，就是公母不分，公母不分，就是爹娘不分。爹娘不分，即枉為人！（眾哄然）

梁啟超（大聲地）反對，反對！這是偷換概念，偷換概念。

譚嗣同靜靜，靜靜，讓他把話說完。

歪脖議員我以為，取消父母包辦，提倡自由婚戀，更是荒謬之極！

［場面騷動起來。

譚嗣同（不斷敲擊案面）靜一靜，靜一靜，請加以說明……

歪脖議員自由婚戀，何為自由婚戀？難道讓我們的孩子，像條狗一樣自己出去找老婆嗎？那不是畜牲嗎？取消父母為兒女辦理婚嫁，不管兒女死活，枉為父母，更是禽獸！

唐才常你敢罵我是禽獸？（忽然動手扇了歪脖議員一個脆響的耳光）

歪脖議員（怒）你敢打人?。ㄅc唐才常扭打成一團(tuán)）

［場面立即陷入混亂，有叫好的，有罵娘的，甚至有砸鞋子的。兩派發(fā)生嚴(yán)重沖突，打得不可開交，眼鏡掉了，帽子飛了，喊爹叫娘。驚得閏娘和眾女眷花容失色……

譚嗣同（眼見無法控制局面，靈機(jī)一動）陳大人到！陳大人到！——

［大家聞言全都住手。

眾議員陳大人在哪？陳大人在哪？

譚嗣同同仁們，同胞們，大家聽我一言如何？

眾議員聽譚壯飛講，請譚壯飛講一講……

譚嗣同列位同仁，列位同胞，我想大家今天到這兒來，不是來打架斗毆的，而是來尋求改變國家的良策的。道光二十年以來，我們大清國屢遭洋人欺凌。英法八國聯(lián)軍，攻破京師皇城，燒毀圓明園，這才發(fā)生多久，難道我們就忘了么？你們甘心讓洋人看笑話嗎？

［眾人鴉雀無聲。

譚嗣同（走到歪脖議員跟前）說到今天這個章程，《不纏足婚姻嫁娶章程》，我也有一句話請問閣下。

歪脖議員請講。

譚嗣同（指眾女眷）她們是人嗎？

歪脖議員（笑）她們怎么不是人呢，當(dāng)然是人。

譚嗣同男人是人，女人也是人，既然都是人，她們?yōu)樯跻獮榱四腥说氖群枚p足呢？

歪脖議員（為之語塞）這個……

譚嗣同我們問過她們沒有，她們是否真的愿意纏足，把足纏得像粽子一樣大小，連走路都困難？

［眾人鴉雀無聲。一個女眷輕聲啜泣起來。

譚嗣同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女人連選擇丈夫的權(quán)力都沒有，這公平嗎？

歪脖議員譚大人，這與維新強(qiáng)國有關(guān)系嗎？

譚嗣同怎么沒關(guān)系，啟迪民智，開發(fā)民力，與維新強(qiáng)國大有關(guān)系。要知道，我們大清國有一半人是婦女，我們不僅要解放這一半人，還要讓她們上學(xué)堂，長見識，為國效力。這樣，我們的國家又多了一倍的力量，誰還敢小看我們？

［閏娘與眾女眷鼓掌。眾位議員也報以熱烈的掌聲。

譚嗣同我建議，對這條章程，馬上表決。倘若表決通過，經(jīng)巡撫陳寶箴大人簽字生效，就在湖南境內(nèi)施行。好不好？

眾議員好！表決！

譚嗣同同意這個章程的請舉手。

［眾人大多數(shù)舉起手來，連閏娘她們也都舉了手。

譚嗣同很明顯，現(xiàn)在我宣布，湖南《不纏足婚姻嫁娶章程》通過。

眾議員（喝彩）好！

［持久而熱烈的掌聲。

［一吏曹急上。

吏曹譚大人，各位大人，內(nèi)閣大臣榮祿前來巡視，已經(jīng)到了門口了。

譚嗣同他怎么來了？何不提前知會？

吏曹我們也是剛剛得知，陳大人立即派我來報。（見閏娘和女眷）怎么還有女眷？快，快回避一下！

［閏娘和女眷無處可退，在現(xiàn)場各找物什隱藏起來。

[忽聽場外人報：“報——，總理各國事務(wù)大臣、兵部尚書、協(xié)辦大學(xué)士、督練北洋新建陸軍、正白旗統(tǒng)領(lǐng)榮祿大人到……”

[榮祿由陳寶箴陪伴上。

榮祿這就是你們的議院？

陳寶箴是。

榮祿誰是這里的堂官？

陳寶箴復(fù)生，復(fù)生，你來見過榮大人，大家都來見過吧。

譚嗣同（與眾人作揖）見過榮大人。

眾議員（作禮）見過榮大人。

榮祿都是搞新政的？地不分南北，人不分上下，大伙兒齊心協(xié)力搞新政，替圣上分憂，處處為大清國著想，好，好。這次本部堂奉老佛爺懿旨巡視各省，考察新政，聽說你們湖南搞得不錯，很有績效么！哈……

陳寶箴（喜形于色）哪里哪里，這全是仰仗圣上英明神武，陳某愧不敢當(dāng)呀！

榮祿（忽對譚嗣同）你就是譚嗣同？

譚嗣同對，就是在下。

榮祿你是江蘇的候補(bǔ)官，跑到湖南來做甚？

譚嗣同任上無事，應(yīng)陳大人之邀，就來了。

陳寶箴對對，是我邀請他來協(xié)辦新政。

榮祿那你的頂戴？……

譚嗣同這兒沒頂戴。

榮祿陳大人，我們要和辦新政的搞好配合嘛，譚大人的補(bǔ)缺問題必須趕快辦好。

陳寶箴榮大人，我是巴不得湖南能補(bǔ)進(jìn)像譚大人這樣的人才?？墒恰?/p>

榮祿可是什么？

陳寶箴我去找吏部，吏部說這議院是臨時機(jī)構(gòu)，朝廷沒有編制呀，無缺可以補(bǔ)員吶！

榮祿這些王八羔子，死板！不過，設(shè)立新機(jī)構(gòu)并非能立即解決問題，變法還得慢慢來。

譚嗣同大人，朝廷機(jī)樞臃腫，辦事效率很低。其實，解決這個問題并不是毫無辦法……

榮祿你有辦法？

譚嗣同辦法是有一個……

榮祿請講。

譚嗣同那就是革新吏治，實行優(yōu)者陟，能者上，庸者黜……

榮祿黜者怎么著？

譚嗣同自然是去官回家嘍！

榮祿別人十年寒窗苦讀書，多年官場滾打爬，又沒犯一丁點(diǎn)兒錯，你就這么讓人回家種田去？

譚嗣同榮大人，咱們大清國不能再讓這么一幫人占著茅坑不拉屎了！要維新，要變法，必須踢開他們！

[榮祿滿臉不悅。

陳寶箴唉，譚大人，此話欠妥，此話欠妥。大多數(shù)的老官，還是愿意辦新政的嘛。

譚嗣同關(guān)鍵是，他們把新政辦成舊政了……

榮祿（打斷地）關(guān)于吏部的事，還是由吏部辦吧，咱們就別瞎操那份心了。陳大人，你們這議院，開辦多久了？

陳寶箴回榮大人，剛開，一個多月的事。

榮祿那么，議的什么事！

譚嗣同議的是法規(guī)和章程。搞維新，辦新政，富民強(qiáng)國，不能沒有自己的章程……

榮祿照你這么說，那《大清律》也不用了？

譚嗣同《大清律》現(xiàn)在還用，將來新的律法出來了，就不用了。

榮祿（臉都?xì)恻S了）陳大人，這是怎么回事？你們都在干什么？！

陳寶箴（嚇得一哆嗦，臉色煞白）榮、榮、榮大人，這個、這個……怎么啦？

榮祿大清養(yǎng)著你們，你們居然天天算計著大清？

譚嗣同榮大人，我們?yōu)榇笄鍑\劃未來，怎么是算計大清？照你這么說，皇上號召全國辦維新，是錯的嘍？

榮祿（語塞）這個……（抽動著鼻子）這是什么氣味？

陳寶箴什么什么味？

榮祿脂粉味？這兒還有女人嗎？

譚嗣同大家別躲了，請出來吧！

[閏娘與眾女眷從躲藏的地方紛紛現(xiàn)面。

榮祿（咆哮地）這搞的什么名堂！議院怎么會藏了這么多女人？！這究竟是議院還是妓院？

譚嗣同榮大人，你誤會了，我們正在討論《不纏足婚姻嫁娶章程》，所以邀請了她們列席會議……

榮祿荒唐！“不纏足婚姻章程”，討論這個干什么？哼，是不是借著名兒，賞玩賞玩女人的小腳？?。ú蝗莘洲q）好呀，竟敢在巡撫衙門的眼皮子底下搞腐化！簡直色膽包天么！

陳寶箴大人，大人，這些人絕不是……這位（指閏娘）乃是譚大人的內(nèi)子。

榮祿（發(fā)布命令）大家聽著，從即日起，我宣布解散議院，所有的議員，立刻離開！

［一隊官兵涌上。

[切光。

[升光。

［湖北武昌。

[譚嗣同病臥在床，額上貼著濕巾，床邊的紅泥火爐上熬著一罐湯藥。閏娘在一旁瞌睡……

[譚繼洵上。

閏娘公公……

譚繼洵（示意小聲）他怎么樣了？

閏娘藥石無效。郎中看不好他的病，怎么辦？

譚繼洵我知道他患的是什么病，心病。

譚嗣同（醒過來，欠身）父親，你來了……

譚繼洵（對閏娘）你休息去吧，這兒有我。

[閏娘應(yīng)聲下。

譚繼洵復(fù)生，觸了這么大一個霉頭，我看是件好事。你現(xiàn)在終于明白了，在咱們大清國要想做成一件事難哪！

[門人上。

門人老爺，陳寶箴大人來了——

譚繼洵哦，有請。

門人有請陳大人。

[陳寶箴上。

陳寶箴啊呀，洵公，你也在家，正好正好……

譚繼洵陳大人，別來無恙？

譚嗣同（一翻而起，抓住陳寶箴胸襟）好呀，你還敢來！

陳寶箴為何不敢來？

譚嗣同榮祿在湖南頤指氣使，你怎么不吭一聲？

陳寶箴他身居內(nèi)閣首輔，我如何與他違拗？

譚嗣同你就眼睜睜看著湖南的大好形勢這樣斷送？

陳寶箴我先問你，湖南與大清國哪個大？

譚嗣同自然是大清國大。

陳寶箴你知道我來此何干？

譚嗣同你無非又是來邀我辦新政，反正，湖南我是絕不去了！

陳寶箴辦新政是不假，這回，不是我邀你了……

譚繼洵誰？你別再害他了。

陳寶箴怎么是害他，告訴你吧，這回是當(dāng)今萬歲邀他進(jìn)京！

譚繼洵什么什么？萬歲怎么會知道他，你別逗了！

陳寶箴洵公，誰開玩笑！在京師，誰不知湖南新政的名氣，萬歲前陣子還對湖南特意垂詢，沒有世侄幫我，我能有如此風(fēng)光嗎？我自然把復(fù)生的本事一一具折奏稟。昨兒，我接到軍機(jī)處電文一道，實乃圣旨。（拿出一條帶狀的電文）譚嗣同聽宣——

[譚嗣同與譚繼洵跪拜于地。

譚嗣同微臣譚嗣同接旨，萬歲、萬歲、萬萬歲！

陳寶箴（念）“變法之年，非常之際。求賢若渴，亟待英才。著候補(bǔ)知府譚嗣同進(jìn)京陛見，賞銜四品，軍機(jī)章京行走，參預(yù)新政事宜。即刻啟程，勿得延誤。欽此！”

譚嗣同（拜接電報）謝主隆恩！

陳寶箴恭喜恭喜，譚大人榮晉樞臣，維新立法有望啦！

譚繼洵陳大人言重了，只是個小小的四品章京，怎么能與樞臣相提并論。

陳寶箴洵公此言差矣！復(fù)生雖頂戴不大，然參預(yù)新政事宜。這可不得了哇，萬歲要找復(fù)生謀劃咱大清的前程啊！這和唐宋的參知政事有何兩樣？當(dāng)然是宰輔之責(zé)??！

譚繼洵這是怎么回事？前一晌還被批得狗屎不如，今天又破格拔擢，禍兮福兮？

陳寶箴洵公，萬歲求賢若渴，復(fù)生人才難得，你太多慮了！

譚繼洵哎呀呀，壞了壞了！

陳寶箴壞了什么啦？

譚繼洵壞了大事啦！

陳寶箴這是好事呀，如何壞了大事啦？

譚繼洵陳大人，這軍機(jī)處是我們大清國的樞紐衙門，萬歲的左膀右臂，總理國內(nèi)國外的大事，讓他這個毛頭小子去辦差，能辦好嗎？

陳寶箴哎，我們遲早要讓位給他們的，讓他早一點(diǎn)歷練歷練，有何不好？

譚繼洵陳大人哪，你知道軍機(jī)處是誰主事嗎？

陳寶箴知道呀，是榮祿榮中堂呀。

譚繼洵著呀！這一次在湖南，復(fù)生剛剛得罪了榮大人，到了軍機(jī)處能有他的好日子過嗎？

陳寶箴洵公，復(fù)生是參預(yù)新政，榮祿那是辦舊政的，何況，復(fù)生被當(dāng)今天子賞識，一個榮祿，豈敢違抗圣命。多慮了多慮了！

譚繼洵可是陳大人，你也看到了，復(fù)生身患重疾，不能遵旨赴任，望你轉(zhuǎn)達(dá)萬歲爺，另擇賢良……

陳寶箴你想抗旨？

譚繼洵怎叫抗旨，復(fù)生有病這是事實么。由我來向軍機(jī)處稟報，請個長假在家調(diào)理調(diào)理，應(yīng)該可以吧。

譚嗣同父親，孩兒的病已經(jīng)好了，可以赴任！

陳寶箴你看你看，洵公，你還不如復(fù)生哪！圣旨說是即刻進(jìn)京，不得延誤。我立刻就去準(zhǔn)備，送復(fù)生啟程。

譚嗣同有勞陳大人了。

陳寶箴那就先告辭了。

譚繼洵我送送你。

譚嗣同陳大人慢走。

[譚繼洵送陳寶箴下。

譚嗣同（拿著電報紙興奮地踱步，獨(dú)白）皇上真是英明。我，譚嗣同，這么多年來，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研究世界各國的強(qiáng)國之道；尋找一條讓我們大清崛起的道路，讓體弱多病的祖國不再任人宰割，我們的國人不再遭受洋人的欺侮，我的理想真的就要實現(xiàn)了嗎？也許父親說得對，辦新政是不會這么順利，在清國，要干成一件事，不會那么容易。但是無論如何，我一定要去京師，不管前面是刀山還是火海，我譚嗣同萬死不辭！

［閏娘帶淮生上。

閏娘復(fù)生。

譚嗣同你來得正好，幫我收拾一下，我要立即動身。

閏娘是去京師嗎？

譚嗣同你知道了？

閏娘我聽到父親跟陳大人在說這件事……我們娘倆怎么辦？

譚嗣同你們先留在家里，等我安頓好了，再來接你們。

淮生爹，你真的能見到皇上嗎？

譚嗣同爹爹也不知道?；瓷阍诩乙犇锏脑?，好好讀書……長大了為國出力。

淮生哎。

閏娘淮生，走，我們替爹爹打理去。

［閏娘帶淮生下。

［譚繼洵悒郁地上。

譚嗣同父親，您為什么這么憂郁？你不是總責(zé)備為兒不務(wù)正業(yè)嗎？現(xiàn)在難得皇上給了兒子一個建功立業(yè)，報效國家，造福萬民的機(jī)會，您該高興才是。

譚繼洵復(fù)生呀，你……是不知道這個世道?。‖F(xiàn)在朝廷名為皇上親政，實為太后垂簾，老佛爺后邊有多少親貴顯宦？上次榮祿敢解散你們的議院？還不是仗著老佛爺撐腰么？你們幾個秀才能翻得起什么大浪，你去維新純粹就是白白送死！

譚嗣同父親，情勢雖然如此，但是，國家大事，總得有人來辦呀！你不辦，我也不辦，誰辦？

譚繼洵可是有句老話說得好：出頭的椽子先爛。你翻一翻二十四史，前朝辦新政的，哪一個有好下場！秦朝的商鞅，漢代的賈誼、晁錯，宋朝的王安石，有下場嗎？你這樣折騰來折騰去，苦頭還沒吃夠嗎？

譚嗣同父親，那你說怎么辦？大清這條大船又老又爛，四處漏水，在我們的前方，明明有一塊巨大的礁石，而大船卻一直向那塊礁石撞過去，撞過去，難道我們就甘心這樣一塊兒沉沒嗎？

譚繼洵（短暫地沉默）假如這條船，老天注定要它沉沒，那又有什么辦法呢？一船的人都迷迷糊糊的，喝高了，你一個人醒來又管什么用？！你是屈原呀，屈原不是也投江了嗎？

譚嗣同（激動地）不，我不能讓這條船沉沒！我的能力雖小……可是這個時候不是考慮進(jìn)退的時候呀！既然橫豎是個死，我又何懼？幾千年了，我們就生活在這里，這里的每一座山，每一條河，每一寸土地，滲透著我們民族的血淚，他們的血如此熱，淚水這么咸，他們的笑那么亮爽，每一個人都是我們的至親哪！他們雖然愚鈍，卻又是多么純樸；他們雖然膽怯，可是又是多么善良！我不能讓他們?nèi)w沉沒！即使只有我一個人醒著，我有一口氣在，我也要去填漏，盡量完善船體；扳正舵，讓這艘殘破的老船，離開危險的區(qū)域！

譚繼洵（火了）譚復(fù)生！你考慮別人很多，我跟你堂客和兒子就不是人嗎？你考慮過我們嗎？你要是出了事，你的父親靠誰來養(yǎng)老送終？你的堂客和孩子，又靠誰來照顧、養(yǎng)大？你想過沒有？

［譚嗣同啞然無語，愣在當(dāng)場。

［閏娘帶包袱上。

閏娘（輕聲地）父親，讓他去吧。我剛才在門外，一直在聽你們的話。復(fù)生是我的男人，更是個干大事的人。把他強(qiáng)留在家里，他的心也會想著外面?，F(xiàn)在難得萬歲開明，還不如把他放出去，辦幾件對百姓有用的事情。父親，讓他走吧！

譚繼洵（長嘆）唉——腿長在你身上，你一定要去就去吧?。ㄢ筲笙拢?/p>

譚嗣同閏娘，多謝啦！

閏娘（為譚嗣同抻衣）我是你的堂客，你謝就是打我。

譚嗣同（抓住閏娘的手，沖動地）父親說我荒謬，同僚說我操切，我整天忙忙碌碌，東奔西走，但是可以說，我譚嗣同一輩子，對得起所有的人，惟獨(dú)對不起你，閏娘……

閏娘算了，別這么說。你是我的老公，我是你的堂客，我們是一個人??！你的換洗衣服和文房四寶都在這里。北方風(fēng)冷，一個人在京師，一定要保重身體。

譚嗣同（感動地）閏娘！……

［切光。

［在堂鼓聲中升光。

［京師乾清門軍機(jī)處差房。臺口一牌，上書：“軍機(jī)重地，閑人免入”。號房兩邊是兩排書案、椅子，左排書有“滿”字，右排書有“漢”字。

［剛毅與滿漢大臣分上，相互作揖打恭，請安聲、寒喧聲一片。

［幕外有人報堂口：“賞銜四品軍機(jī)章京行走譚嗣同大人到堂……”

剛毅聽到?jīng)]有，“譚嗣同”？

滿臣甲哪兒冒出來的鳥？

漢臣甲沒聽說過呀！

剛毅不知道吧，我在吏部聽說了，從江蘇來的。

滿臣甲不對，是湖南來的，江蘇候補(bǔ)。

剛毅反正是個南蠻。

滿臣甲他一個“四品”算個鳥呀，還唱堂口，也不怕磕了牙！

滿臣乙這你就有所不知了，他這個“四品”前面，冠了兩個字“賞銜”，是萬歲直接封的。你有嗎？參預(yù)新政事宜！

剛毅老兄，還蒙在鼓里呀，萬歲欽點(diǎn)參預(yù)新政事宜的還有三個人，就是楊銳、劉光第、林旭，都是四品頂戴，只有譚嗣同分在我們號房了。

漢臣乙我就不明白，這么重要的國家大事，怎的就讓這幾個人來辦。

滿臣乙你也算個京官，怎么連這個事情都不懂。當(dāng)今圣上拔擢，只能升到四品，四品以上頂戴，還是要老佛爺懿旨的！

眾人哦……

［一名軍機(jī)行走跑進(jìn)來。

軍機(jī)行走辦新政的譚嗣同來了，辦新政的譚嗣同來了！

［大家各就各位。

［譚嗣同著四品朝服上。兩名侍役一搬書案，一搬椅子，跟在其后。

譚嗣同各位大人，晚生譚嗣同有禮了?。ㄒ姛o人理睬，有些尷尬）請哪位前輩指點(diǎn)一下，我坐在何處辦差？

[滿漢大臣們竟無一人吱聲。

譚嗣同(非常奇怪)嘿，這些人莫非都是廟里的菩薩？管他呢，隨便找個地方坐下來再說。（于是，他找到了右席一個空處，指揮侍役放書案）

[漢臣甲起來阻止。

漢臣甲等一下等一下，這個地方坐不得，坐不得！

譚嗣同為什么?

漢臣甲為什么，你是辦新政的，我們都是辦舊政的，

你還是到別的地方找位置吧！

漢臣們（附和地）對對對，你是皇上欽點(diǎn)的人，專辦新政，我們都是辦舊政的，另找座兒吧！

譚嗣同哦，我明白了，這邊是辦舊政的，那么那邊一定是辦新政的嘍？

漢臣們對對，那邊那邊……

譚嗣同各位，告罪告罪!(示意侍役將書桌與椅搬到左席中)

剛毅緩緩緩緩，這個地方坐不得，坐不得。

譚嗣同怎么又坐不得？

剛毅你請看，（指牌上書著的“滿”字）我們這里坐的全是滿人，你是漢人，坐這里不合適。

滿臣們（附和地）對對對，我們是滿人，你是漢人，你坐這里不合適，不合適！

譚嗣同這……這、這也不能坐，那也不能坐，我坐哪里？

剛毅這個就不關(guān)我的事了!

譚嗣同也罷!既然兩邊都不讓我坐，我就在這中間落座吧!(指揮將桌、椅置于屋中間，侍役下。）

[一太監(jiān)上。

太監(jiān)誰是譚嗣同？

譚嗣同（忙答）我是。

太監(jiān)譚嗣同聽旨！

[譚嗣同跪下聽宣。眾滿漢大臣跟著跪聽。

太監(jiān)皇上口諭：譚嗣同今天已經(jīng)來了，朕等著看他的本呢!他的奏折何在?

譚嗣同回皇上，譚嗣同一領(lǐng)圣旨即刻起程，日夜兼程，今天剛剛到位，奏折尚未書具！

太監(jiān)（愣了）那如何是好？

譚嗣同公公稍候片刻，我即刻書具。

太監(jiān)（吃驚地）你能立馬寫就？

譚嗣同所奏早在胸中，一會兒的事。

太監(jiān)好，我就在這坐等了。你們別出聲，打擾了譚大人的大事。

[譚嗣同挽袖提筆寫折。

［眾大臣吹胡子瞪眼晴，妒意畢現(xiàn)。

譚嗣同（邊書邊故意大聲地）賞銜四品軍機(jī)章京行走譚嗣同具折：奏新政吏治以汰撤庸員劣吏為第一要務(wù)，恭摺奏聞，仰祈圣鑒事。臣觀天下大勢，外夷環(huán)視，弱肉強(qiáng)食。想我泱泱中華，不變革無以圖強(qiáng)，不圖強(qiáng)無以抗侮。而圖強(qiáng)又必以新政為要務(wù)，若想辦好新政須以吏治為第一。吏治清明而強(qiáng)干，則民幸甚！國幸甚！昔秦商鞅革除舊弊，軍農(nóng)不以出身論賞，只以軍功與農(nóng)墾績效拔擢，遂舉國兵士奮勇殺敵愿為前驅(qū)，農(nóng)桑辛勤稼穡以為后盾，終得以統(tǒng)一六國。為今之計，百廢待興，千頭萬緒，欲若吏治清明強(qiáng)干，新政雷厲風(fēng)行，汰撤庸劣官吏，提拔有才之士為第一要務(wù)。伏乞圣鑒。謹(jǐn)奏。

［堂鼓一通。

太監(jiān)好啦？

譚嗣同（吹吹墨跡）公公，拿去吧！

太監(jiān)（眉開眼笑接過奏折）好呢，你等著萬歲爺?shù)挠桑。ǜ呗暢溃┸姍C(jī)章京譚嗣同有本上奏，題《奏新政吏治以汰撤庸員劣吏為第一要務(wù)》折！

［眾官敢怒而不敢言。

［太監(jiān)樂呵呵下。

［剛毅大叫一聲，怒下。

［譚嗣同淡定地整理文房四寶。

[楊銳、劉光笫、林旭、袁世凱上。

楊銳、劉光笫、林旭、袁世凱（作禮）譚大人！

譚嗣同四位大人，你們是……？

楊銳在下楊銳。

劉光笫在下劉光笫。

林旭在下林旭。

三人（同）與你同為皇上點(diǎn)的四個章京，參預(yù)新政事宜。

譚嗣同原來是三位同僚，久仰久仰！我們同朝為官，共辦新政，以后請多關(guān)照！

三人哪里哪里！

楊銳（指袁世凱）這位是新建陸軍武衛(wèi)右軍統(tǒng)領(lǐng)兼工部右侍郎袁世凱袁大人。

譚嗣同袁大人！

袁世凱譚大人！久仰久仰?。?/p>

譚嗣同哪里哪里！

楊銳（小聲地）他今天是從津門趕來參圣的，萬歲要我們來此，一塊與你見見。

譚嗣同袁大人，承教了。

袁世凱不敢。譚大人甚孚圣意，多多關(guān)照。

譚嗣同袁大人客氣。

楊銳怎么，譚大人，你也在號房中間就座？

譚嗣同楊大人，聽此話，難道你也在號房中間就座？

楊銳是呀！他們二位也在號房中間就座。

劉光笫、林旭是呀，是呀，我們也在號房中間就座，慚愧慚愧！

譚嗣同啊呀呀，真是相逢何必曾相識，同是天涯淪落人！

三人譚大人快人快語，頗能解頤呀！

[五人爆發(fā)出爽朗的笑聲，聲震屋宇。滿漢大臣們很是敵視。

[幕后人報：“內(nèi)閣大學(xué)士、領(lǐng)軍機(jī)首輔大臣榮祿大人駕到——”

[榮祿快上。滿漢大臣們?nèi)w起立。

眾大臣給榮中堂請安！

榮祿（理都不理，徑直走到譚嗣同前，熱情地）啊呀呀，譚大人，別來無恙？

譚嗣同我很好。榮大人，湖南一別，您可好？

榮祿唉，好什么呀！老嘍，現(xiàn)在呀是你們青年人的天下嘍！你們青年人朝氣蓬勃。世界終歸是屬于你們的么。

譚嗣同哪里哪里，榮大人太過譽(yù)了?。ㄒ徽Z雙關(guān)地）沒有你們的努力，哪有咱們大清國的現(xiàn)在呀！

榮祿好吧，咱們閑話少述，談?wù)?。（發(fā)現(xiàn)眾大臣在關(guān)注，對大臣們）你們該干嘛干嘛去，別影響我和譚大人談事。

[楊銳、劉光笫、林旭、袁世凱下。眾大臣低頭各忙其事，但都支耳竊聽。

榮祿（掏出奏折）譚大人，你上的《奏新政吏治以汰撤庸員劣吏為第一要務(wù)》折圣上剛剛看過，龍顏大悅，你瞧，這朱批還沒干呢！

譚嗣同哎呀呀，皇上如此雷厲風(fēng)行，這真是萬民之福呀！

榮祿是呀是呀，真是萬民之福呀！圣上交待我，你所列舉的問題很對，應(yīng)予從速辦理！所以我建議，在全國范圍內(nèi)實行汰撤庸員劣吏，精兵簡政！

譚嗣同好好好，榮大人有如此之氣魄！甚好甚好，這乃是大清國之幸呀！

榮祿（謙遜地）哪里哪里，全仰譚大人的才識啊?。ㄓ帜贸鲆槐荆┳T大人，我把第一批裁撤的庸官劣吏，擬了個清單，請過目。

譚嗣同哎，老中堂何必給我過目，皇上交待的事，辦就是了，我只是小小的四品章京，哪有資格過目。

榮祿哎，此話不妥，此話不妥呀。誰不知道譚大人現(xiàn)在是萬歲眼里的紅人?。克钠吩趺礃?，賞銜四品，圣上對你如此恩榮，大清能有幾人？何況老朽哇？譚大人，這個裁撤名單，還是請你過過目吧！

譚嗣同（推脫不過）好吧，中堂大人一定要我看，我就看一眼吧?。ㄒ豢?，大驚失色。旁白）啊呀！這第一名不是家父嗎？……

榮祿譚大人，有何不妥？

譚嗣同這裁撤的第一名是……

榮祿(故作不知地)這第一名，乃是湖北巡撫、一品大員譚繼洵。說起此人，還是你的同鄉(xiāng)呢。他在任上，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古板落后，政績?nèi)珶o，實為我們大清國第一庸吏。所以才列為裁撤之首。你看這名單可行？

譚嗣同（尷尬的）我看……中堂以為行就行。

榮祿哈哈哈……好，那我就呈皇上御批了。

［譚嗣同感情復(fù)雜。

[切光。

［湖廣會館，譚嗣同住所。

[閏娘提洗好的衣物上，晾衣。

［幕外女聲：“閏娘，譚伢子回來了呢!”

[譚嗣同低頭沉思上。

閏娘復(fù)生，復(fù)生——

譚嗣同（驚喜地）閏娘，你怎么來了？

閏娘父親放心不下，怕你在京師闖禍，你前腳走，我們后腳就跟來了。

譚嗣同什么，父親也來了嗎？他人呢？

閏娘吏部衙門有事傳喚。

譚嗣同到吏部去了？（著急地）完了完了，事發(fā)了！這下如何是好……

閏娘（向屋內(nèi)）淮生，淮生，爹回來了！

［梁啟超、楊銳、劉光第和林旭分頭急上。

楊銳看，他在那里！

梁啟超復(fù)生兄，找得好苦哇。

譚嗣同卓如，你怎么來了？

梁啟超蒙皇上恩澤，我現(xiàn)在京師大學(xué)堂譯書局任主事。今天皇上忽宣召南海先生和我入覲。

譚嗣同南海先生呢？

梁啟超他已經(jīng)先去養(yǎng)心殿了。

楊銳圣上也召見了我們。

梁啟超情況你知道了嗎？

譚嗣同知道了，可能比想像的還要嚴(yán)重。他們要動手了。

［四人面露焦慮之色。

林旭圣上召見，肯定會問我們應(yīng)對之策。譚大人有何良策？

譚嗣同你們呢？

［四人黯然搖首。

劉光第譚大人有何謀劃，不妨說來聽聽。

譚嗣同在這非常時期，只有用非常之策。

劉光第譚大人的意思是……

譚嗣同你們上次帶來那個練新軍的袁世凱可靠嗎？

楊銳皇上看中的人，絕對可靠。

譚嗣同他的新軍有多少人？

楊銳少說也有八千人槍吧。

譚嗣同人是少點(diǎn)，可都是火器。他人呢？

楊銳還在法華寺。

譚嗣同我看就從他身上著手。

梁啟超那好，我們快走吧！養(yǎng)心殿。

譚嗣同走！

［切光。

［升光，京郊法華寺。

［號角連營。一隊扛洋槍的新軍巡邏上。

［新軍哨官發(fā)現(xiàn)有什么不對。

哨官（警惕地）誰？什么人？

［譚嗣同微服上。

譚嗣同是我。

哨官你是誰？

譚嗣同我是你們袁世凱袁大人的世交。我要見袁大人。

哨官（疑惑地）這么晚了，袁大人已經(jīng)睡了。

譚嗣同你就說是譚嗣同來了，去吧。他會見的。

［哨官下，領(lǐng)衣冠齊整的袁世凱復(fù)上。

譚嗣同啊，袁大人！

袁世凱（愣了一下，馬上）譚大人吧？幸會幸會！

譚嗣同（見其穿著）你有客嗎？

袁世凱沒有沒有，我也剛從外回來，還沒寬衣。

譚嗣同譚某深夜造訪，多有冒昧，打擾了！

袁世凱那里的話，足下乃圣上親近，袁某巴結(jié)還來不及呢！

譚嗣同袁大人，請借一步說話。

［袁世凱示意哨官下。

袁世凱請講。

譚嗣同袁大人，足下以為皇上如何？

袁世凱今上乃曠代之圣主。

譚嗣同（雙膝跪定）袁大人，皇上危矣！

袁世凱（大驚）起來，起來，此話怎講？

譚嗣同榮祿聯(lián)絡(luò)一大批不滿新政的老臣親貴，上了個什么千官折，把皇上說得一無是處。老佛爺不明就里，準(zhǔn)備……

袁世凱準(zhǔn)備怎么樣？

譚嗣同準(zhǔn)備廢掉皇上！

袁世凱這……如何是好！

譚嗣同袁大人，皇上待我們不薄，我們得救駕護(hù)主。

袁世凱怎么救？

譚嗣同當(dāng)然是復(fù)大權(quán)，清君側(cè)，肅宮廷，去后黨……

袁世凱（沉吟）這……

譚嗣同袁大人，救圣上的就只有足下了，如果不救，可以去頤和園出首譚某，我愿以首級成全你的富貴！

袁世凱（正色厲聲）譚大人，你把我當(dāng)什么人了！皇上是我們共事之主，我與你同受恩榮，怎能不救！

譚嗣同（拿出密旨）這是楊銳帶出的衣帶詔，袁世凱接旨。

袁世凱（一愣，馬上撲跪于地）萬歲萬歲萬萬歲！

譚嗣同袁大人，此地不宜宣示，你自己看吧！

袁世凱（小聲念密詔）“朕惟時局艱難，非變法不足以救中國，非去守舊衰謬之大臣，而用通達(dá)英勇之士，不能變法。而皇太后不以為然，朕屢次幾諫，太后更怒。今朕位幾不保，汝康有為、楊銳、林旭、譚嗣同、劉光第等，可妥速密籌，設(shè)法相救。朕十分焦灼，不勝企望之至。特諭！”……（悲慟難以自禁）皇上，皇上?。。ê鱿氲绞裁矗┠悄銈兊囊馑际恰ㄊ种妙i做一個手勢）

譚嗣同對！先下手為強(qiáng)，后下手遭殃！

袁世凱你放心吧！回去請稟告圣上，只要我袁世凱有一寸氣在，絕不叫榮祿亂來！

譚嗣同那好，告辭。

袁世凱不送。

［譚嗣同下。

［袁世凱握著密旨沉吟，臺后轉(zhuǎn)出榮祿。

榮祿好悶呀！天就要下雨了……

袁世凱大人，你怎么出來了！……

榮祿剛才是譚繼洵那個兒子嗎？

袁世凱是。

榮祿諸葛一生唯謹(jǐn)慎，沒想到生個這樣的兒子。（見密旨）是這個？

［袁世凱將密旨奉給榮祿。

［一道閃電。

榮祿（邊看邊笑）哈哈哈……

袁世凱（跟笑）哈……

榮祿黃口稚兒，妄談國政！慰亭，你做得很好，我去頤和園為你請功。

袁世凱謝恩師！

［一陣一陣沉雷傳來。

［切光。

［升光。湖廣會館。

［夜深沉。有閃電和沉雷之聲。

[閏娘在剁辣椒，睡眼婆娑。

[譚嗣同笑上。

閏娘復(fù)生，才回來。

譚嗣同父親哪兒去了？

閏娘明早就要上路回湖南，早就睡了。

譚嗣同鬼天氣，明天能走嗎？

閏娘馬車定好了，那怎么辦？

譚嗣同也好，走了好。

閏娘（委屈）人家大老遠(yuǎn)巴巴來看你，要走了，連句體己話也沒有……

譚嗣同好啦好啦，等我把朝上的事弄好了，明年把你接來，再不走啦！

閏娘真的？

譚嗣同真的，騙你是小狗。說真的，我也不舍得你們走，但是眼下時局不穩(wěn)，顧不上你們。

閏娘（嬌憨地，伸出小指）那好，打勾勾。

［譚嗣同伸指笑盈盈地與妻子打勾勾。

閏娘你是撿了元寶了吧，有高興的事，說出來，我也樂樂？

譚嗣同去拿酒來。

閏娘你等著！（轉(zhuǎn)身下，拿酒上）沒下酒菜。

譚嗣同這剁辣椒不是現(xiàn)成的下酒菜嗎？

［閏娘為他裝了一碟子。

[譚嗣同連斟三杯喝了，夾一筷子剁辣椒吃，辣得直嘬嘴。

閏娘有什么喜事，可以說了吧！

譚嗣同我剛從袁世凱那里回來，這事成了！成了！（喝酒）

閏娘什么成了?袁世凱又是誰？怎么跟猜謎一樣！

譚嗣同（又喝了口酒）我不能說……

閏娘有什么不能說的。世上還有什么話夫妻之間都不能說？

譚嗣同有！

閏娘什么話？

譚嗣同事關(guān)萬歲爺?shù)陌参?，我不能跟你說。

閏娘不說就別說吧！晚了，睡吧。

譚嗣同你先睡，我還要補(bǔ)個折子。

閏娘你也早點(diǎn)睡。

譚嗣同好。

［閏娘下。

[追光下，譚嗣同伏案疾書，又沉沉睡去。

［電閃雷鳴，瓢潑大雨。

［號角凄厲。鼓聲急促。

［另一表演區(qū)，榮祿率剛毅及如狼似虎的眾兵勇急上。

榮祿（掏出懿旨念）奉天承運(yùn)，太后詔曰：康梁亂黨，莠言亂政，謀反朝廷，著步軍統(tǒng)領(lǐng)衙門捉拿歸案，如有違抗，殺無赦?。ㄏ拢?/p>

［剛毅率眾兵勇，經(jīng)觀眾席氣勢洶洶搜下。

[聚光還照著譚嗣同。忽然傳來一陣馬車聲。梁啟超匆上。

梁啟超復(fù)生兄！復(fù)生兄！復(fù)生！譚壯飛！醒一醒！（見無法弄醒他，便返身去內(nèi)屋提來一桶冷水，全潑在他的頭上，譚嗣同終于蘇醒）

譚嗣同誰呀？干嗎……是你……

梁啟超告訴你，事發(fā)啦！事發(fā)啦！

譚嗣同老朋友，慢點(diǎn)說？

梁啟超剛才皇上叫一個太監(jiān)來報信，太后已經(jīng)回宮，并且諭旨垂簾訓(xùn)政，再次臨朝，皇上……關(guān)到中南海的瀛臺去了。南海館已經(jīng)被查抄，今天就會有人來抓你!

譚嗣同（慢條斯理地整理文稿）那又怎么樣？其實，這個結(jié)局我也想到了。

梁啟超走吧，我已經(jīng)和日本公使館講好了，新政人員可以去那里躲一陣子，然后想辦法出國。

譚嗣同我用不著。

梁啟超為什么？

譚嗣同我和你不同，你在京師大學(xué)堂譯書局，為將來計必須走；而我在軍機(jī)處辦差，大清最大的衙門，我去日本使館避難，這算什么？何況，這件事，我們都走，誰來負(fù)這個責(zé)任？不行，必須得有人留下來承擔(dān)，才可以不至于牽扯到皇上。（嘆息地）也許，老天讓我從湖南來到京師，就是來做這件事的。

梁啟超復(fù)生，別說傻話了，快走吧！你現(xiàn)在就叫醒閏娘和伯父，都去日本使館。

譚嗣同用不著，看這個。（遞過一張信箋）

梁啟超這是什么？“與譚嗣同斷絕父子關(guān)系書”？

譚嗣同這是我早就準(zhǔn)備好的，仿家父的筆法寫給自己的斷絕書，我和他斷絕了父子關(guān)系，我想，出事應(yīng)該不會連累他們。

梁啟超復(fù)生兄，原來（說不出話來）……

［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有人敲門并輕聲喚：“譚復(fù)生！譚復(fù)生！譚嗣同！”

譚嗣同誰？

［門外人：“你開開門。”

［譚嗣同開開門，陳寶箴裹一身雨氣上。

譚嗣同陳大人，是你！你怎么來了……

陳寶箴我早就到京師了……（忽見梁啟超，狐疑地）他不就是……

譚嗣同對，粱啟超，我們搞議會……

陳寶箴哦！你們?nèi)际掳l(fā)了，還在這里等死呀！剛才我在步軍統(tǒng)領(lǐng)衙門，榮祿都發(fā)了牌子了，剛毅帶人馬上就到?？熳甙桑熳?！

譚嗣同（行禮）謝謝陳叔前來搭救！

陳寶箴我走了！別告訴你父親我來過這里。不要收拾了，快走吧快走?。ㄋ傧拢?/p>

梁啟超復(fù)生兄，我們還是一起走吧！

譚嗣同卓如，你走吧，快走吧！縱觀各國變法，無不從流血而始，流血而終，而今我國因變法而需流血，就請從譚嗣同開始吧！

梁啟超（抓住譚嗣同的手）這一別，生死兩重天，復(fù)生！

譚嗣同保重。

［二人拜別。梁啟超速下。

［忽然，淮生從內(nèi)屋揉著眼晴上。

淮生爹，你在干嗎？

譚嗣同你怎么起來了？快去睡。

淮生我要尿尿……

譚嗣同好，爹爹幫你。小心點(diǎn)，別把你娘弄醒了。（抱淮生撒尿，嘴里念念有詞）

小弟弟，小雞雞，

晚晚上，翹起起。

尿一尿，擠一擠，

一泡沖倒洋鬼子旗！……

［切光。

［黑暗中，譚嗣同吟哦著：

楚囚遼鶴兩無歸，

重向危時謁帝扉。

鐵騎角聲殷地發(fā)，

玉龍鱗甲滿天飛。

山河風(fēng)景皆殊異，

城郭人民有是非。

畿甸猶然況鄰里，

絕糧誰為解匡圍？

［聚光亮。

［京師死囚牢。

［譚嗣同與馬摩提太端坐一隅。

譚嗣同情況就是這樣。

馬摩提太譚大人，譚先生，我這次來，就是想救你出去的。

譚嗣同你？你救我出去？你救得了我？

馬摩提太（馬摩提太拿出一只面盆，披上牧師的大敞）只要你聽我的，讓我給你進(jìn)行一次洗禮，你就算皈依了我主，就是我國的教民，我就可以去總理衙門抗議，一定可以免除你的死罪。

譚嗣同原來你是要我信奉洋教……只要受洗禮，就可以免除我的死罪嗎？

馬摩提太（自信地）你放心吧，我會找我們國家的公使出面，要求你們的太后特赦你，她是不敢得罪我們的。

譚嗣同馬摩提太，你知道我為什么要這樣做嗎？

馬摩提太NO，what？

譚嗣同你還記得我的故鄉(xiāng)湖南嗎？

馬摩提太OK，記得。

譚嗣同那些唱地花鼓的老百姓？

馬摩提太OKOK，當(dāng)然記得……

［另一表演區(qū)，走出來那一對唱地花鼓的小丑和小旦，又在表演著《五瞧妹》的戲，引起圍觀者爆發(fā)一陣陣熱烈的喝彩和掌聲……

［一個插草標(biāo)的女孩帶著幾個饑餓的孩子在人群中游走。

[小丑與小旦演唱：

一來要把賢妹瞧，

叫聲奴的干哥（價），

瞧奴做什么？

瞧我家賢妹子你梳噠一只好油頭。

哥(價)莫把奴的油頭講,

妹子(價)，說什么莫把你的油頭講？

講起奴的油頭要油梳。

曾記得去年子花噠三斤半桐油，

四斤半菜油，

五斤半豬油，

梳得個凈光。

虱婆子上來戳拐棍，

飯蚊子上來打飄飄，

綠頭蠅上來拐噠個腰，

攀得一口油膩臭，

聰明伶俐少年郎！……

鄉(xiāng)民一譚伢子，你也來一段吧！

鄉(xiāng)民二來來來，我們聽譚伢子唱一段！……

［眾起哄，一片歡笑。

［聲漸弱，眾隱去。

譚嗣同馬摩提太，跟你說吧，我一想到他們，就想到……在我們大清國這么廣大的土地上，有多少這樣的平頭百姓。一想到他們，我就覺得自己絕對不能逃避。為了他們，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呢？謝謝你的好意，馬摩提太，我們雖然是好朋友，但是我不能這么做。

馬摩提太（吃驚）你……不愿意？你……拒絕我們的幫助嗎？

譚嗣同我怎么能讓你們的公使，再一次侮辱這塊多災(zāi)多難的土地呢？

馬摩提太（搖頭）唉，真的不懂你們，生命非常寶貴，譚先生，請你再考慮考慮我的建議吧，仁慈的主是不會拋棄他的孩子……

譚嗣同（打斷地）謝謝你的牛排和洋酒，馬摩提太！我意已決，不須再語。

［切光。

［升光。京師菜市口。

[陽光燦爛。鼓角大作。兵勇過場。

[瞧熱鬧者奔走相告過場。

瞧熱鬧者殺頭啦，殺頭啦！菜市口殺頭啦！大伙快去看啦！……

[聚光下，擱著兩張?zhí)珟熞?，劊子手面目猙獰。

[場外一聲呼喝：“帶人犯——”

［譚嗣同被五花大綁，脖插木牌帶上。

譚嗣同（大叫）好天氣呀！——

[一陣鐵鐐之聲，楊銳、劉光第、林旭、康廣仁和楊深秀被五花大綁、插木牌從另一方押上。

楊銳呀，譚大人！

譚嗣同呀，楊大人！久違了！

楊銳（介紹地）這一位是楊深秀楊大人，這位是康廣仁先生，乃康南海先生胞弟。這位呢，就是譚嗣同譚大人。

楊深秀、康廣仁久仰久仰！

押解官兵（推搡地）有完沒完，走！

譚嗣同各位同僚，各位朋友，譚嗣同先走一步，咱們九泉之下再見！

五人再見再見！

康廣仁（忽然昂首呼叫）二十年后又是一條漢子！

瞧熱鬧者（紛紛喝采）好！好！……

［五人被押解走下。

[一襲布衣的譚繼洵跌撞而上。譚繼洵一夕須發(fā)盡白。

譚繼洵復(fù)生！

譚嗣同父親！

譚繼洵（老淚縱橫）復(fù)生，我的兒呀——（向前擁住譚嗣同）

譚嗣同孩兒不孝，不能侍奉您終老，請父親……善加保重。

譚繼洵（哽咽不能成語）官場無情，人情淡薄，是我無能，讓你到了這一步哇！……

譚嗣同不，怨不得父親，是我自已選擇的道路，我絕無后悔！我走后，請您老人家養(yǎng)大我的兒子，明年就要發(fā)蒙念書了，千萬別讓他學(xué)作八股，一定要讓他念新學(xué)，學(xué)一點(diǎn)真本事。至于閏娘，我最放心不下，請您……善待于她。她還年輕，如有合適人家，請父親送一份厚禮讓她再譙，切莫為兒守寡。父親，請記住，這是兒的心愿，千萬成全我！……

譚繼洵（大慟）復(fù)生！……

［場外有人報：“榮大人駕到！——”

［榮祿、陳寶箴和剛毅上。

譚嗣同（靈機(jī)，大聲地）譚繼洵，你已和我斷絕父子關(guān)系，何來相送！走走走，我不想看見你！

榮祿這不是譚大人嗎？你不是已經(jīng)離京了嗎？

譚繼洵（雙膝跪于榮祿之前）中堂大人，犬子不知事，犯了死罪，請大人念在同朝為官多年的份上，務(wù)請搭救犬子。我愿意用我所有的家財，不，甚至老夫的性命，換他一命！

譚嗣同死則死爾，別向他下跪！

榮祿（扶譚繼洵）譚大人，快起來。你這是干什么，你不是已經(jīng)與他斷絕父子情份了嗎？怎么還來替他求情？

陳寶箴（插言）中堂大人，譚大人這是恨鐵不成鋼呀，舐犢情深，其實也是人之常情啊！

榮祿哦，說得在理。譚大人，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是你要明白，不是我要?dú)⒛銉鹤樱菍m里要這么做。我也沒有辦法呀。

陳寶箴譚大人，節(jié)哀順變，節(jié)哀順變吧！

譚繼洵陳大人，當(dāng)日在武昌，我再三不讓復(fù)生奉旨，是你極力慫恿復(fù)生來北京，今天你就沒有一點(diǎn)干系嗎？

陳寶箴譚大人，你這話說得……有點(diǎn)不靠譜。當(dāng)日是奉旨，今日也是奉旨，與我何干呀？

榮祿譚大人，茲事體大，說實在的，幸好你當(dāng)日寫下了那份斷絕書，老佛爺看了跟我說，譚繼洵也不是沒教孩兒，只是孩子不知死活，怪不得爹爹。這才免了牽連。你不要再多事了。我想，你也不想在這看到……陳大人，就煩你送譚大人回去將息吧！

陳寶箴喳?。〝v扶哀慟欲絕的譚繼洵下。）

［幕后報：“李公公到——”

［榮祿與剛毅均一驚。

［李公公滿頭是汗快上。

榮祿李公公……

李公公榮大人，（見譚嗣同，放心地）幸好還來得及——太后口諭。

［榮祿與剛毅一甩馬蹄袖欲跪，李公公阻止，只示意榮祿附耳過來，與其耳語數(shù)句。榮祿先面色凝重，后頷首微笑，連連點(diǎn)頭。

榮祿就這些？

李公公就這些了。榮大人，你還要辦事，我告辭了。

榮祿不送。

剛毅（湊近）怎么說。

榮祿（一揮手）等會。（走近譚嗣同，作揖地）譚大人，我有一事不明，不知可見告否。

譚嗣同請說。

榮祿事發(fā)當(dāng)夜，聽說梁啟超那賊曾來湖廣會館報信，你為何不避呢？

譚嗣同我上為君，下為民，為何要避？何況大丈夫做事，敢作敢當(dāng)。

榮祿（深受感動，嘆了口氣）譚大人，譚兄，其實，你算得上是個經(jīng)世之才。你嘛，跟那幾個不一樣。首先，出身不同，高貴門楣，你只不過是受到了康有為、梁啟超那兩個奸人的唆使，才干出了這等傻事。老佛爺還是很器重你的，看你父親年事已高，剛才發(fā)了話，只要你愿意悔過自新，重新作人，浪子回頭金不換，可以免除你的死罪。換言之，只要你放棄了那些似是而非的亂政莠言，撇清界線，就可以回到我們之間，還可提升職務(wù)，我與你同朝為官，一心為國效力，忠孝兩全，豈不快哉？

譚嗣同榮大人，此言差矣！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榮祿愿聞其詳。

譚嗣同榮大人豈不聞：人有人格，國有國格乎？遍觀當(dāng)今之世，列強(qiáng)如英吉利，法蘭西，日爾曼，美利堅，沙俄，甚至東鄰日本，無不有一股生猛之氣。想我泱泱中華歷經(jīng)五千余載，美人遲暮，國人孱弱。世人只知國朝有一群蠅蠅茍且無格無能之輩，而不知有一大幫有志向、有思想的慷慨赴死之士，豈不悲乎，痛乎？！現(xiàn)在變法已敗，國勢頹危，當(dāng)此時，我愿以微軀一具，血濺京華，頭懸國門，以儆當(dāng)世膽敢覬覦中國者，倡國朝后生生猛之氣，以人格振我國格，中國才振興有望啊！

［榮祿長長地沉默。

譚嗣同倘若……老佛爺真的器重于我，我有一言，中堂大人可為轉(zhuǎn)稟老佛爺么？

榮祿請講。

譚嗣同中國的事情，乃是禿子頭上的螞蚱——明擺在那兒，民窮國衰，元?dú)獠蛔悖瑢以馔庖钠哿柙赘?，再不思圖良法富民強(qiáng)國，亡國滅族就在眼前！我等死后，望太后不要逞一時之意氣，把新法盡行廢除，剛剛有了的一點(diǎn)點(diǎn)局面悉數(shù)又回到老路上去。于國于民，那樣將是……萬劫不復(fù)，萬劫不復(fù)哪?。?！

榮祿好，你放心吧，我會替你轉(zhuǎn)稟的。

剛毅不知好歹，危言聳聽?。ㄖ钢竸Ｗ邮郑┻M(jìn)酒吧！

［一劊子手應(yīng)諾一聲，用托盤端三碗酒向前。

劊子手（清清喉嚨，似唱似誦地）呃——

前世孽障，現(xiàn)世果報。

水酒三尊，權(quán)當(dāng)珍饈。

送君上路，切莫回頭。

無冤無仇，一醉方休。

（念完后，端碗要喂譚嗣同酒）

譚嗣同（拒絕地）端開，我不要。

［劊子手尷尬中進(jìn)退兩難，眼睛向兩位大人求救。

榮祿譚大人，此乃慣例而已，刀斧手只想求個平安。

譚嗣同我不吃酒。

剛毅那你想吃什么？

譚嗣同我想吃一口辣椒。

剛毅這哪有辣椒！

譚嗣同有哇，那邊有個提籃子的女人，籃子里盡是辣椒。

剛毅你如何知道？

譚嗣同我能聞到。

剛毅（看一眼榮祿，榮祿點(diǎn)點(diǎn)頭）鬼話，我不信，（吩咐另一劊子手）去，把那個提籃子的小娘們帶過來。

［另一劊子手應(yīng)聲下，帶閏娘上。

剛毅小娘子，我問你，你籃中裝有何物？

閏娘（紅腫著眼眼，面色憔悴）辣椒，剁辣椒。

剛毅（大吃一驚）嗨，好個譚復(fù)生，真神了！

榮祿（上前，附剛毅耳）譚復(fù)生的老婆，我見過。

剛毅原來……嗨，好個譚復(fù)生，敢耍我！

榮祿算了，鳥之將亡，其鳴也哀。（吩咐閏娘）皇太后說了，只要你的夫君與亂黨撇清界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不僅可以活命，還可以得到重用。這是最后的機(jī)會了，你去說說他吧。

［光漸暗。兩支追光照著譚嗣同和閏娘。

閏娘復(fù)生！

譚嗣同閏娘！

閏娘（淚如雨下）你好狠心??！步軍衙門帶你走那天，你連叫都不叫醒我……你就是這樣走了！我連件衣都沒給你準(zhǔn)備，你……這幾天冷嗎？

譚嗣同你真傻，冷算什么，掉腦袋我都不怕，還怕冷嗎？

閏娘（艾怨地）對，你是男人，你什么都不怕，可是，我是女人??！……對我，你是不在乎了，可是對你父親，對淮生，你也不在乎嗎？我聽說太后有話，只要你回頭，就有生路……

譚嗣同閏，別影響我的定力。我必須死。我一定得死……

閏娘可是，你想清楚了嗎，這樣死，值得嗎？

譚嗣同閏，別人可以不懂我，難道你也不懂我嗎？我想得很清楚。家里所有事，我已經(jīng)安排妥當(dāng)。父親年事雖高，幸有薄田頤養(yǎng)，淮生年幼，自有叔伯弟兄關(guān)照，料無大礙。你不要以為我就是一副鐵石心腸，其實，我也很想與你白頭到老，但是你看當(dāng)下這個時局，大清國這個樣子，我活下去就是尸位素餐，行尸走肉！不，我不能這樣，我也不要這樣！閏，你問我的死值得嗎，我現(xiàn)在告訴你，值！我說了你也不信。可是等到一百年之后，那時我們的國家強(qiáng)盛了，大家就會明白，我究竟死得值與不值！閏，你是我的人，你就讓你的夫君，做一件他想做的事吧！請你成全！

閏娘（泣不成聲）我好悔啊！是我乞求父親，讓你來辦新政！我好悔?。∥业哪c子都悔青了！……

譚嗣同閏，你沒錯，是我不好。我譚嗣同上可對天，下可對地，中間對得起任何人，可是我就是對不住你！（跪下）閏，我求你一件事，我去了之后，你一定不要為我守寡。我已經(jīng)跟父親大人稟明，讓他替你再覓一個好夫婿，不要像我一樣，沒有好好痛過你，愛過你，你們……一定要快快樂樂地生活……

閏娘（悲痛欲絕）你說的是什么話！

譚嗣同我是正經(jīng)話！如果你不聽我的話，我死不暝目！

［鼓聲又響了。榮祿現(xiàn)。

榮祿譚大人，怎么著哇？

譚嗣同榮大人，我有一事相求。

榮祿（喜）哦？你說。

譚嗣同我想見一下我的兒子。

榮祿（失望地）可以。

［聚光下，淮生背著書包，蹦蹦跳跳上。

淮生（見父親五花大綁，好奇地）爹，你這是在干什么？

譚嗣同（笑著）我在做游戲?。?/p>

淮生你是在斗雞嗎？

譚嗣同對。

淮生和誰？

譚嗣同（用下巴指指榮祿）和他。

淮生誰贏了？

譚嗣同他唄。

淮生哦，這是受罰吧？爹，我?guī)湍愣钒桑?/p>

譚嗣同不要，你還太小。要多吃飯，長大了再幫爹吧！

［剛毅領(lǐng)劊子手上。

剛毅午時三刻到了！

榮祿剛大人，我身體有恙，行刑就請你代勞一下吧？

剛毅中堂請便。上路吧！

閏娘等等?。ù蜷_竹籃，拿出一罐，用勺子挖了一勺剁椒，喂給譚嗣同）

譚嗣同（辣得呲牙裂嘴，大叫）痛快，痛快！……閏，我謝謝你了?。ㄏ蜷c娘鞠躬）

淮生爹，你要去哪？我也去。

譚嗣同兒子，別來，你爹要去尿尿！

淮生行！你去吧！

［剛毅與劊子手帶譚嗣同欲下。

閏娘（在譚嗣同臨下臺的一剎那，爆發(fā)地）等一下?。ū娡２健Ｗ咧羷Ｗ邮智?，深深地福了一福，強(qiáng)抑地）大爺，請你一定要給我的夫君……一個痛快的！

劊子手那當(dāng)然，譚爺是誰？好樣的！包在我身上！

閏娘淮生，來，給大爺行個禮，謝謝大爺?shù)拇蠖鞔蟮拢。ㄖ笓]淮生跪下，給劊子手叩了一個響頭）好孩子，也給爹行個禮吧！

淮生哎?。ɡ鞯亟o譚嗣同叩了三個頭）

譚嗣同（深沉地）淮生，我去了，從今以后，你就是個男子漢了，要為家里分憂，好好……好好孝敬你的娘親！來，給爹香一個。

［淮生聽話地踮著腳，撮著嘴，在譚嗣同的腮幫子上啄了一下。譚嗣同露出燦爛的一笑，然后與眾人從觀眾席下。榮祿從另一邊悄下。

［忽然，“哄”地一聲，從場外涌上許多瞧熱鬧的百姓們，往譚嗣同下場的路線蜂擁而下。

［臺上只剩下了淮生和閏娘……

淮生（大聲地）爹，爹，你要尿遠(yuǎn)一些！我給你喊口訣——你聽好了：

小弟弟，小雞雞，

晚晚上，翹起起。

尿一尿，擠一擠，

一泡沖倒洋鬼子旗！……

［幕閉。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