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　蘭（蒙古族）

上篇

遠(yuǎn)遠(yuǎn)遠(yuǎn)遠(yuǎn)地高過海面

高原上安靜躺臥著的

像菊花一般清澈的湖水啊

薩彥嶺下是我們失落了的

庫蘇古泊

——席慕蓉

奶奶說，神獸紫貂在山里出現(xiàn)了，它們住在巖崖的石洞里，糟朽的樹洞里，整日歡跳雀躍，幸?？旎睢０?，多少年沒有見到紫貂的身影了，若干年前在北杭愛山的紫貂真是多呢，根本不怕人，誰進(jìn)山都能見到它們成群結(jié)隊(duì)地跑?？墒歉赣H特木勒說，繼母啊，你在說夢話嗎，那些該死的俄國人早滅絕了紫貂，打完了山北面的鼬獺和珍奇異獸，如今除了狐貍和狼，大概就只有兩條腿的野獸了。其實(shí)奶奶這些天哪里也沒有去，她嫌天陰，總是下著淅淅瀝瀝的雨，她除了納靴底就是躺在火爐邊睡覺。特木勒說的兩條腿野獸，除俄國的騙子就是烏粱海的吸血鬼。奶奶見他不高興，便閉住嘴巴。

帳房沒有人，特木勒的女人和兩個女兒在遠(yuǎn)處勞作。在那長滿綠色云杉的陰暗的叢林里，枯萎的柳樹葉子正在發(fā)黃，山楂樹枝繁葉茂，累累的果子紅彤彤的，散發(fā)出又酸又甜的味道，棕黃色的燕麥在田野上隨風(fēng)搖蕩，楊樹頂上的黃蜂窩里散發(fā)出野菊和蜂蜜的甜香。奶奶嘴里默念道：蒼天啊，我曾是個蒙難的人，路途坎坷，如今已是風(fēng)燭殘年，怎么才能把我的罪孽減輕呢！奶奶將木柴塞進(jìn)燃燒的爐膛，緋紅的火苗舔著茶壺的底部，茶水“吱吱”地響著，“多么遙遠(yuǎn)的往事，我的家鄉(xiāng)阿勒坦淖爾，離我越來越遠(yuǎn)了，時光早已隨風(fēng)而去，殘葉和野草也化做泥土，我的記憶卻越來越清晰，我寂寞的靈魂卻在時光里徘徊不定！啊，遼闊的森林，寬廣的河流，星球飛旋，總是給歲月蒙上層層的霧靄。”奶奶眼里淌出渾濁的淚水，她呆呆地望著房外，煙囪里飄出縷縷青煙，冉冉升上天空，與云彩融合，漸漸地飄向遠(yuǎn)方。

“冉冉升起的太陽，籠罩著一片云煙，

我的家鄉(xiāng)阿勒坦淖爾烏粱海啊，

離這兒有多遠(yuǎn)……”

心愛的孫女兒都蘭金的歌聲嘹亮，馥郁的李子樹下，她熟練地紡羊毛線，金燦燦的樹枝仿佛是都蘭金濃厚的卷發(fā)，煥發(fā)著勃勃青春氣息。野地里綴滿綢緞般的花穗，閃爍著璀璨的光澤，與都蘭金金發(fā)間的綠寶石耳環(huán)相互輝映，襯托出混血姑娘仙女般的美麗和飄逸。都蘭金起身走進(jìn)房里，取出烤餅、茶和熟肉，對奶奶說：“餅子熟了，奶奶啊，你等急了吧？”

奶奶說：“我是在看天色，今天是秋天少有的晴朗，不會有陰雨，最適合打獵了。”都蘭金把銅壺里的茶倒進(jìn)木碗，放進(jìn)碎肉和奶豆腐，遞給奶奶，奶奶神秘地說：“我看見紫貂就在北邊達(dá)布斯特山里，黑緞子般的皮毛，閃爍著華麗的光澤。還有旱獺，在戈壁灘里挖洞，大清早它們從洞里陸續(xù)走出來，整整齊齊排著隊(duì)伍，大旱獺領(lǐng)著小旱獺，朝拜太陽，完后它們到山楂樹林撿果子吃，那肚子吃得圓滾滾，咕比咕比，咕比咕比。”奶奶手舞足蹈，學(xué)旱獺朝拜，兩手放在胸前，又生動又虔誠。都蘭金笑著和奶奶滾成一團(tuán)。

特木勒剛從白樺樹林回來就聽到奶奶和都蘭金的說笑聲，這野丫頭整天興高采烈的，是干的活兒不夠重還是給她的叱罵不夠多，她怎么也和老太婆似的瘋瘋癲癲的呢？哼，這丫頭是妻子生的野種，若不是當(dāng)年繼母阻止，她早被喂了豺狗，她使自己蒙受這么多年的羞辱。怪誰呢，怪妻子，怪老太婆，怪自己意志不夠堅(jiān)強(qiáng)兇狠，怪就怪那該死的俄國佬，侵?jǐn)_我們?yōu)趿缓５耐恋?，欺辱我們的女人，搶我們最寶貴的紫貂、銀鼠、灰鼠。若不是俄國強(qiáng)盜吸血鬼的欺詐逼迫，我哪里會從富庶的故鄉(xiāng)逃到唐努烏粱山的南面來呢！祖宗的尸骨埋在故鄉(xiāng)好多年沒人添土，早被西伯利亞的烈風(fēng)吹得露出地面了吧！他心如刀絞。

于是他大聲叱叫：“咴，都蘭金，羊毛線紡?fù)炅司退偷酱罂偣芗依锶ィ瑒e讓人家說咱們磨蹭?！庇终f：“你這丫頭，要懂得看臉色，人家規(guī)矩多，富貴人高興了會賞賜給咱們綢布呀，點(diǎn)心呀，燒鍋的，那可都是好東西。”

都蘭金眼里跳出朵火花來，她從匣子里拿出根翠綠的羊毛線繩，扎住自己滿頭金發(fā)。這繩不簡單，用芨芨草葉浸染了十天，她很巧妙地把它扎成綠色的蝴蝶，再換上半新的藍(lán)粗布袍子，這粗布還是總管太太前年賞賜給她的，同時還賞賜給她頭巾和腰帶，可頭巾和腰帶早到了妹妹寶勒爾手里。雖然都是母親生的，寶勒爾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弟弟是心肝寶貝，都蘭金再能干，也只能是養(yǎng)鹿戶不花錢的長工傭人，她能頂兩個男人干的活兒呢。

都蘭金像只初夏里風(fēng)華正茂的蝴蝶，翩翩地扇著翅膀，向著克穆齊克旗大總管敖其爾家浩特飛去。美麗的青春年華，縷縷春情像頭小梅花鹿，活蹦亂跳地撞擊著她少女的情懷?？偣芗业纳贍敽鸥?，是個才華橫溢的青春美少年，就是從北京來的豪華公子也比不過他呢。

但是她很失望，送完羊毛線給總管太太，沒有看見胡雅格。倒是見到了少爺?shù)谋砻冒?yōu)黛。這位皮膚細(xì)嫩得如同象牙般的姑娘，是總管太太的外甥女，她和太太長得非常相像，太太幾乎把她當(dāng)作女兒來寵愛呢。那外甥女見到都蘭金，頓時瞪圓眼睛，鄙夷地說：“你這黃頭發(fā)藍(lán)眼睛的魔鬼，從不知羞恥，是來找我表哥的嗎？”都蘭金鼻梁上的雀斑漲得發(fā)紫，這阿優(yōu)黛仗著父親是托錦旗總管，總是欺負(fù)自己。阿優(yōu)黛又說：“我是來走親戚，你來做什么，你的親戚是山后面的老毛子，所有俄國佬沒準(zhǔn)兒都是你的父親呢。”

都蘭金頭皮一炸，巴掌直接掄了過去，阿優(yōu)黛那嬌嫩的臉蛋頓時掛了花?？砂?yōu)黛力氣更大，一拳頭打得都蘭金四仰八叉，都蘭金飛快地站起身，說：“你這命硬的家伙，克死了你母親，我卻不怕你，我和男人打架從沒有憷過，我要和你拼命?！眱扇巳_相加，憤怒得如同兩只發(fā)熱病的母獅子，兩眼分外血紅。旁邊冷眼觀戰(zhàn)的總管太太拉開兩個姑娘，嘆道：“兩個野蠻的女孩子，以后哪里有人敢娶這樣的母老虎呢?！?/p>

胡雅格的父親敖其爾崇尚中國文化，其實(shí)許多漠北的喀爾喀蒙古人和有見識的唐努烏粱海人都崇尚中國文化。因?yàn)榧揖骋髮?shí)，父親從中國江蘇請了位漢人做私塾先生，所以胡雅格在十五歲前讀完《四書》《五經(jīng)》，后來他又讀完《資治通鑒》、《孫子兵法》，學(xué)得一身書卷氣，兩室門第香。親友都說他像哲人，父親非常高興，蒙古人烏粱海人不缺英雄好漢，缺的正是哲人。

私塾先生教導(dǎo)胡雅格中國儒家傳統(tǒng)文化，做人要遵照父慈、子孝、兄友、弟悌，道德要溫、良、恭、儉、讓，廉恥、剛毅、木訥，義勇、仁惠、中庸等。同時，也熏陶了他不少漢人文學(xué)的知識，比如那本讓先生津津樂道的《石頭記》，就灌輸了胡雅格理想主義的愛情觀念。先生的誘導(dǎo)給了他太多想象空間，雖然他對滿清貴族和漢人還分不很清楚，但寬敞明亮的大宅院，青磚琉璃瓦，水井胡同，嬌滴滴的小姐少婦，青樓書寓，給了他無限的向往，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他還知道屈原和岳飛，還知道蔡琰的《胡笳十八拍》。胡笳是個笛子，先生的箱子里就有一支，當(dāng)先生隆重地拿出來吹奏時，他才知道胡笳其實(shí)就是烏粱海人吹奏的楚吾爾，除曲子不同，沒啥新鮮的。先生喜歡大海，喜歡江河，他說生活在海邊的人視野是寬闊的，唐代詩人李白胸懷為什么博大，因?yàn)樗?jīng)生活在貝加爾湖邊，而如今俄國人強(qiáng)占了外興安嶺以北的領(lǐng)土和庫頁島，還有精奇里江，大清國東北如今沒有出?？诹耍瑳]有出?？冢藗兊暮Ｑ笠庾R便淡漠了，只有大陸觀念而沒有海洋意識的人們不會有更多的強(qiáng)國意識，疏遠(yuǎn)海洋的人們注定要落后。

后來先生受了風(fēng)寒去世了，胡雅格和父母將他葬在山坡下，墳朝南。先生留下百十本書給他，還有那支叫胡笳的楚吾爾。他捻在嘴邊吹奏，那音樂很是空靈，余音繚繞，久久不能散去。他感悟到人的過世就是這樂音就是這清風(fēng)，轉(zhuǎn)瞬間就會消失的，空遺憾啊，胡笳啊，楚吾爾啊，他感慨萬分，悲愴滿懷。

父親敖其爾的身世頗具傳奇色彩，他是科布多唐努烏粱海當(dāng)之無愧的好漢，家鄉(xiāng)遠(yuǎn)在薩彥嶺北色楞格河的上烏丁斯克，祖父為世襲的大財主，祖父去世后留給父親萬貫家產(chǎn)，馬四千匹，牛三千頭，羊兩千只，駱駝一千峰，這還不包括他所擁有的土地和糧食。每年他在恰克圖買賣城出售價值數(shù)千盧布的牲畜、牛肉、羊脂油、黃油，同時還經(jīng)營皮毛買賣，比如黑貂、狐貍、猞猁、松鼠皮、狼皮，還有鹿角、麝香這樣貴重的藥材。敖其爾的發(fā)跡首先是靠他發(fā)狠的吃苦精神，他向巴拉干斯克地區(qū)的農(nóng)民收購糧食，然后再高價販賣到布里亞特。他以貸款的形式供應(yīng)給無數(shù)貧民作物種籽、馬匹和農(nóng)具，然后要他們還糧食。那年色楞格斯克發(fā)生了草荒和糧荒，在牲畜大量死亡的情況下，都沒能使他破產(chǎn)。在克里米爾戰(zhàn)爭時期，他參加了色楞格斯克驃騎兵團(tuán)，為此他還為保衛(wèi)塞瓦斯托波爾的軍隊(duì)捐獻(xiàn)了一千匹良馬。

但是敖其爾和所有生活在俄國伊爾庫次克、巴爾干斯克、色楞格斯克及恰克圖的布里亞特蒙古人一樣，對俄國人極其不信任，總想辦法竭力保持自己部族的特性。俄國境內(nèi)的蒙古人，在烏達(dá)河、色楞格河和鄂嫩河等河谷的人口最為稠密，由于信奉喇嘛教，布里亞特蒙古人把喇嘛教和與自己血緣相同、信仰相同的喀爾喀蒙古人當(dāng)作抵御外來影響的精神支柱，向來都用各種方式同喀爾喀蒙古人保持著秘密的或公開的聯(lián)系。

后來，敖其爾帶領(lǐng)十幾個兄弟變賣了家產(chǎn)，打著到喀爾喀蒙古收購中國的木漆碗和瓷器的旗號，先是到了恰克圖買賣城，然后來到克穆齊克烏粱海住了下來，并成家立業(yè)，生下兒子胡雅格。母親是個土生土長的烏粱海女性，賢惠端莊，她的同胞妹妹嫁給后來成為托錦旗總管的車多布。父親敖其爾上任唐努烏粱?？四慢R克旗大總管后，享受大清國烏里雅蘇臺撥給他的俸祿，他的大義公正在布里亞特、卡爾梅克、韃靼蒙古人中間享有很高的聲譽(yù)，卡爾梅克人更是親切地稱之為繼渥巴西之后的“新東歸英雄”。俄國人對他恨之入骨，因?yàn)樗坏撑蚜怂麄?，而且還動搖了俄國境內(nèi)蒙古人的向心力，俄國人最怕“東歸”的壯舉再次重演，所以他們曾發(fā)誓：“若能捉到敖其爾，一定要把他推上絞刑架，然后碎尸萬段。”

有一次胡雅格在烏里雅蘇臺蒙古參贊大臣達(dá)格瓦道爾基府上邂逅了從北京城來的瓜爾佳貝勒的女兒多羅格格。打聽到多羅格格的生母是蒙古人，屬大臣叔伯本家。格格一身漢人的裝束，平淡素雅，發(fā)式嬌俏，簪花精致，瓜子臉，眼梢微挑，膚若凝脂，幽雅溫柔，知書達(dá)理，胡雅格夢中的情人正是如此?？墒撬€沒來得及提親，格格已隨父母踏上回京城的路途。父親向大臣請求成全此美意，大臣應(yīng)允，專門托人到北京城去捎信給貝勒，明確敖其爾想結(jié)為親家的意愿。等了幾個月，終于等來了捎信人，人家卻說北京城如今大亂，洋鬼子橫沖直撞，貝勒為避戰(zhàn)亂，一家投奔到天津的日本人門下，已經(jīng)乘船東渡日本。千真萬確，美好的愿望成了泡影，愛情真是可遇不可求?。?/p>

胡雅格有個情同手足的兄弟，名瑚圖嘎，是托錦旗一家財主的馬倌，瑚圖嘎聰明伶俐，手腳靈活，十二歲就放馬，他野蠻飄逸，騎馬射箭的本領(lǐng)不同尋常，他爬崖上樹追趕豺狼，無所不能無所不及，人們都稱贊他為“飛天獸”瑚圖嘎。

那年夏天，敖其爾和車多布兩家人在山里狩獵賞風(fēng)景，胡雅格興致很高，家族氣氛很濃的游玩總是令人流連忘返，表妹阿優(yōu)黛穿著綢緞衣裳，嬌滴滴地依偎在她母親身邊，顯得非常美麗高貴。姨母笑說，胡雅格你是個多情種子，你若是娶了我女兒，我就是死也省心了。胡雅格美滋滋的，姨母的話實(shí)在是說到心坎上了。

胡雅格也是打獵的好手，出手就打了三只野兔。表妹說打野兔不奇怪，這個季節(jié)想找根樹藤絆個跟頭不容易，走幾步被野兔絆個嘴啃地倒是很簡單。胡雅格很羞怯，原來表妹并沒有把自己當(dāng)好漢看待。正端茶喝，忽聽人們大叫，哎喲，狐貍，白白的狐貍。胡雅格把骨頭扔給獵狗，就要去追趕狐貍，母親勸說，我的孩子，別去招惹那東西，我早聽說狐貍是精怪，離它遠(yuǎn)些吧。母親的話音還沒有落，胡雅格的馬已經(jīng)跑了出去，眨眼間沒有蹤影。追了好幾里路，終于在河畔上見到那精怪的身影，果然是通體雪白，冰清玉潔，十分漂亮，奔跑起來輕巧敏捷，宛如白色的閃電。放箭，未能打中，繞過幾圈又不見蹤影，詫異間狐貍出現(xiàn)在身后，馬兒朝狐貍猛追，眼見就要活捉到它，馬兒卻突然停止前進(jìn)的蹄子，胡雅格猝不及防，竟從馬背上跌了下來。

前方是個傾斜的土坡，長滿草苔，胡雅格收不住身體，滾了幾滾，待思忖過來，一個筋斗栽進(jìn)泥沼澤?？?，怎么會是這樣。泥漿迅速淹沒了腰部，馬兒在山坡上仰天長嘯，悲痛至極，卻無能為力。馬的呼號引來一位騎黑馬的少年，少年幾乎是飛來的，他甚至沒來得及裝上鞍韉，只是扯著馬的長鬃，擂著馬的屁股，嘴里吹著呼哨，少年來到沼澤的邊緣，果然有團(tuán)人影在泥漿中蠕動，少年甩開套馬桿子，嘿！他用盡全身力氣，從泥沼中拽出他來。胡雅格成了泥人，他顧不上撫摸脖頸上的傷，倒身便拜：救命恩人啊，克穆齊克的胡雅格向你拜謝了。少年相貌英俊，目光雪亮，也跪了下來，頌道，久聞胡雅格公子哥哥大名，我是牧馬人瑚圖嘎，若不嫌棄兄弟出身貧賤，咱們從此是朋友了。

到了后來，人們越來越崇敬父親的名氣和權(quán)勢，慕名而來拜訪的貴客越來越多，車水馬龍，浩特里熱鬧得像趕集市，仆傭們寒暄著作揖打躬，宰殺不完的綿羊，燒不完的奶茶。聽來客的說話口音，傲慢圓滑的來自唐努山南面科布多部；說話慢條斯理、身材偏瘦的是來自車臣汗部；人高馬大、嗓門爽朗的來自阿勒坦淖爾烏粱海；說話閃閃爍爍、面孔發(fā)黃白的來自北方楚庫柏興布里亞特蒙古，布里亞特蒙古能說流利的俄語，相貌與喀爾喀蒙古有差異，氣質(zhì)上總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人們非常尊重胡雅格，因?yàn)樗谴箝T戶的公子哥，胡雅格早早便體驗(yàn)到做大家少爺?shù)母哔F，但他有時也厭煩這種勢利世故的氣氛，他似乎更愿意體味那種淳樸現(xiàn)實(shí)的東西。

養(yǎng)鹿人特木勒和他是忘年好友，這個從阿勒坦淖爾烏粱海逃荒到克穆齊克旗的漢子許多年前就已被人們稱為勇敢的“老豹子”。那時胡雅格還是小孩子，特木勒全家的遭遇令他奇怪，一個白發(fā)的瘋老太婆，一個低眉順眼的大肚子女人，更奇怪的是還有個小姑娘，黃發(fā)藍(lán)眼，臉蛋骯臟，全家人衣衫襤褸，風(fēng)塵滿面，怎么看也像災(zāi)年里討吃要飯的逃荒人。那小姑娘直目瞪眼地看著胡雅格手中的點(diǎn)心，胡雅格明白她的心思，故意舉著點(diǎn)心說，小雜種小雜毛，沒有吃過吧，饞死你，饞死你小窮鬼。小姑娘勇猛地?fù)渖蟻頁寠Z，胡雅格守護(hù)他命根子般守護(hù)著他的點(diǎn)心。小雜種豁出性命也要掠奪那誘人的美味，少爺竟然不是小姑娘的對手，美味終于成了她的腹中餐，少爺華麗的袍子被撕成碎片，臉蛋上滿是泥巴和傷痕。他哭嚎著回到家，母親追問出緣由，氣乎乎地直奔養(yǎng)鹿人的帳篷。還沒有進(jìn)門，養(yǎng)鹿女人臨產(chǎn)前的呼號讓她心驚膽戰(zhàn)，聲聲抽打著她的心。白發(fā)老嫗揮著血污的手從門里探出頭，特木勒啊，是難產(chǎn)呢，怕是母子都不好，別出什么亂子。特木勒厭煩地說，命中注定啊，我的繼母，誰也改不了的。那小姑娘好奇地扒門縫往里瞅，特木勒急躁地踢飛了她，滾吧小畜生，都是你給我?guī)淼拿惯\(yùn)。小姑娘像只失寵的狗崽，嘰里咕嚕地跌進(jìn)水洼。她似乎受慣了打罵，悄悄地爬了出來，滿身泥污，在草叢中找到一顆紫色的東西吃了，那是顆野葡萄。太太嘴里又酸又澀，她對特木勒說，讓我進(jìn)去瞅瞅吧。她進(jìn)門擺弄半晌后，女人終于平安地生下雙胞胎：一男一女。

看見胡雅格，特木勒戲謔他：小子你的果子被野丫頭搶了吧，你連果子都守不住還算什么男人呢，你這糗樣以后怕是守不住老婆，鬼東西。胡雅格說，我是男人，我父親是英雄敖其爾呢。特木勒鄙夷地哈哈笑，駱駝的糞球不是駱駝，你給我滾得遠(yuǎn)些，不然我踢爛你的屁股。趁他轉(zhuǎn)身，胡雅格掄起棍子在他背后襲擊了他。老豹子奪過棍子撅成兩截，哼，沒有想到你還挺陰險，我要和你摔跤，把你扔進(jìn)沙土堆，把你摔個屁滾尿流，讓你從此尊敬我。胡雅格啐道，把我扔進(jìn)河我也不尊敬你，你是個貧賤的野蠻人。老豹子說，弱肉強(qiáng)食，我不打你你就打我，誰先下手誰就是強(qiáng)者，為達(dá)到目的不擇手段嘛！胡雅格從此喜歡上這個強(qiáng)壯的野蠻人，老豹子的歪理邪說簡單而實(shí)在，深深地在他心中打下烙印。

后來老豹子講的《勇士惠蒂卡爾》更是讓胡雅格明白巧取豪奪的道理，說有個叫惠蒂卡爾的勇士，有108個妻子，財產(chǎn)和牲畜多得數(shù)不完，囤積的肉吃不完，馬籠頭和鞍子都是金的。他聽說有種神奇的公駱駝，能聽懂人話，而且能日行千里，于是他牽了峰母駱駝去尋找這峰神奇的公駱駝，想讓它的種在自己家里繁殖成群，卻沒有找到。在路上碰上一位叫阿克汗的勇士，兩人發(fā)生激烈的爭斗，惠蒂卡爾殺死了阿克汗，阿克汗臨死前將自己的馬和妻子全交給了惠蒂卡爾，惠蒂卡爾變成惡魔，人們都懼怕他，他走到任何地方都要對人們說：歸屬我吧，你們國王被我打死了，帶著你們的財物到我這里來干活過日子吧，臣民們，不要?dú)⑺罌]有母馬的馬駒。

老豹子講的這個勇士其實(shí)很多人都聽說過，這故事就是說你若想得到財產(chǎn)就得有超人的氣力，就得想法子侵占，不然你就是窮人，會被貧困壓抑得抬不起頭直不起腰。他說你遲早會懂得這個道理，遲早你會想做頂天立地的強(qiáng)人呢。

后來有一天他若有所失，野蠻的都蘭金突然間不再搶他的點(diǎn)心，她在躲閃他的目光，他再也享受不到那種驚心動魄的掠奪過程了，沒有人搶他的東西，他該如何有意義地活下去呢，悵惘啊。

但都蘭金更是期待著公子哥胡雅格的到來，她明白自己的門第和身世，大總管的公子怎會娶她做妻子呢。她只是心甘情愿地等著他來招惹自己或是自己招惹少爺，有這些她的人生已經(jīng)很豐富了。所以每當(dāng)胡雅格出現(xiàn)在哪里，她也適時地出現(xiàn)在哪里，她不會錯過任何招惹少爺和被少爺招惹的機(jī)會。她在矮樹叢里摘漿果，會在金發(fā)里插上白色野百合，用漿果的汁液將嘴唇染紅，紅唇使她臉龐顯得更加鮮艷。當(dāng)少爺出現(xiàn)在小路上，她像只活潑的鼠兔蹦跳著，高喉大嗓地嚷：“嘿，倒霉鬼，你搖搖晃晃的，難道灰鼠鉆進(jìn)了你的胯襠?！?/p>

胡雅格把手伸進(jìn)胯襠摸索，沒有灰鼠，倒是摸出只螞蚱，他疑惑這褲腰和褲腿都扎得很緊，螞蚱是怎么進(jìn)去的呢！都蘭金懷里的銅盆也染上漿果的紅色，她十指紅艷艷的，給他嘴里塞顆血紅甘甜的桑葚，她說：“果子早熟透了，我對你的情感也早熟透了，你命中注定要辜負(fù)我，卻總是招惹我?！彼龑⒑鸥竦念^抱在懷里，將胸乳頂住他面頰，她的胸襟像母鹿般坦蕩寬宏，她陶醉地抓亂少爺?shù)念^發(fā)，抓亂他的心緒。少爺又聽到了她發(fā)自內(nèi)心的嘆息，自己注定要辜負(fù)她，但他非常喜歡她的粗魯和野蠻，他沒有辦法不愛她。

總管太太早就知道都蘭金早就壞了少爺?shù)年柹?，這個沒有教養(yǎng)的姑娘讓她橫豎看不順眼。胡雅格年輕無畏，如此下去肯定要辜負(fù)父母的好意，弄得親戚們不好下臺。她想若要讓胡雅格死心，就得先讓都蘭金嫁人，嫁給正經(jīng)人家是不可能的，誰也不愿意娶個野種辱沒門風(fēng)。太太想到流浪的說書藝人，于是派管家出門找，流浪人是個半瞎子，他肯定不考慮門風(fēng)，因?yàn)樗B飯都吃不飽呢。

被派出去的管家沒多久就回來了，說說書人找到了，可是沒有領(lǐng)回來，因?yàn)樗坏窍棺佣疫€是瘸子，更是個半大老頭子。太太驚詫地問，瘸子？上次見到他時不瘸啊？管家說，他勾引人家小老婆，被打斷了腿。太太忍不住哈哈笑，瞎子也有女人喜歡，還是有錢人家小老婆，這世界不尋常，有人眼瞎心不瞎，有人心瞎眼不瞎。管家又說，太太啊，我倒有個主意，我那堂兄剛死了老婆，受不了鰥居的日子，早看中都蘭金，愿意用20頭牛娶她呢。太太又笑，你那堂兄都老了，老牛吃嫩草呢，哈哈，只要你能幫我把都蘭金嫁出去就行，什么窮富老丑的都行，哈哈！

管家到特木勒家把來意一說，特木勒心花怒放，哎喲，20頭牛呢。他對都蘭金說，快謝謝管家大叔，他把你嫁給有錢人啦。都蘭金卻說，我的父親，若我是寶勒爾你的親生女兒，你舍得讓我嫁給個比你歲數(shù)還大的老頭子嗎？特木勒冷笑，我的寶勒爾出身血統(tǒng)純粹高貴，你卻是沒有父親的雜種，你別犟嘴，你是早看上了總管家的少爺，你好不知羞恥。都蘭金說我怎么不知羞恥，我又沒懷上哪個人的雜種。母親說快把她賣給說書的瞎子吧，她越來越瘋了。管家卻說，造孽造孽，把這么如花似玉的女孩子賣給瞎子，如同把鮮艷的海棠花插到糞堆里，瞎子哪里懂得憐香惜玉呢，我堂兄身強(qiáng)力壯的，每頓吃半只兩歲的羊，把姑娘嫁過去，保管明年生下大胖小子來。管家眼珠滴溜溜轉(zhuǎn)，這姑娘個頭高啊，這腰這屁股多像三歲的母馬，這奶子多挺，真想啃上兩口，她若是到了我那堂兄手上，總也玩不夠，稀罕不夠呢！他話還沒說完，頭上就狠狠地挨了一鞭子，奶奶手里攥著把牛鞭子，說，你這畜生，把別人的屁味當(dāng)麝香的賤種，我孫女兒誰也不嫁，你給我趕快滾出去，我們曾經(jīng)是血統(tǒng)高貴、有錢有勢的烏粱海人，不是好欺辱的。趁老太婆沒有再打，管家趕緊溜了。

姨母家的托錦旗是個好地方，胡雅格最喜歡的是和母親去看望姨母和表妹，美麗的阿優(yōu)黛是個芍藥花般的姑娘，兩小無猜的他們坐在墻頭上吃鹿奶豆腐，數(shù)長角鹿，母鹿生下小鹿羔子，奶水好多，鹿奶豆腐晾在房頂上，晾在房頂上的還有魚干，炎熱的太陽曬烤著鱘魚、白鮭魚和鱸魚干，撲面而來的咸腥味能把人嗆得栽個跟頭。如今表妹已經(jīng)長大，他不敢再像從前那樣抱她親吻她，因?yàn)楸砻脮f：“表哥咱們有骨血之親，不會成夫妻的，再說我以后還要嫁人呢！”阿優(yōu)黛性子剛烈，心眼兒有幾籮筐多，他再養(yǎng)尊處優(yōu)，表妹也不吃那一套，所以他很懊喪。

托錦旗吸引他的還有一個情同手足的牧馬少年瑚圖嘎，多才多藝的風(fēng)流少年瑚圖嘎，像磁鐵一樣吸引著他。他奇怪人間竟然還有這等精靈般的人物，他只是弄響彎弓，在天空中飛翔的大雁竟然跌下來摔死了。他還能合住眼睛捉蝴蝶，一伸指頭便將蝴蝶夾得粉碎。為追趕青鼬，他從這棵樹尖飛到那棵樹頂。他有手絕活兒，其實(shí)每個養(yǎng)鹿戶都有這種絕活，瑚圖嘎絕上加絕。每年到了麋鹿馬鹿交配的季節(jié)，別人捕獵麋鹿，他都用一種卷得不緊的細(xì)木哨，吹出母鹿的呼鳴聲，能引來麋鹿的到來，有時他根本不用細(xì)木哨，只是用他的嘴巴就能逼真地模仿出母鹿春情蕩漾的吟鳴，惟妙惟肖，哀怨多情，至少能引來3到6頭麋鹿，這些公鹿實(shí)在抗拒不了母麋鹿嬌滴滴的呼喚，為捍衛(wèi)愛情，公麋鹿大打出手，它們犄角由于頂撞兇狠而斷裂，橫七豎八地落了一地，煞是壯觀，套捉這些愛情英雄對他來講易如反掌，有時他會一次牽回六頭麋鹿來。

“我心心相印的美人兒，

你可否能和我天長地久，

我善良純潔的人兒，

你可否能和我享受幸福?！?/p>

金嗓子瑚圖嘎，唱起歌來聲音曼妙，他的嘴巴絲毫沒動，但那天籟般悠揚(yáng)的歌，使湖灘草地上的田鼬、花瓣和樹葉都屏住呼吸，百靈鳥都停止扇動翅膀。但瑚圖嘎出身貧賤，母親是托錦旗大財主家的歌姬奴仆，財主婆娘嫉妒，瘋狂地虐待她，在23歲時被逼嫁了斧頭，在冰冷的碾坊里生下瑚圖嘎，他沒有父親，他仇恨所有欺辱母親的壞人。每次見到財主和他的老婆，他都仇恨地說：“我遲早要?dú)⒘四銈?，讓你們傾家蕩產(chǎn)。”

瑚圖嘎的快樂更來源于胡雅格，他不鄙視自己，竟然把自己當(dāng)兄弟，單憑這點(diǎn)他甘愿為胡雅格肝腦涂地，甘愿拋頭顱灑熱血。所以只要胡雅格出現(xiàn)在托錦旗，他都會立刻放下馬群，將自己珍藏的獸皮畢恭畢敬送給他，再打幾樣天上飛的地上跑的鳥獸燒煮給他吃，努力討得胡雅格的高興。瑚圖嘎的快樂更來源于阿優(yōu)黛，他跟著胡雅格只是來了車多布家?guī)状危妥x出姑娘眼里的情意。他欣喜若狂，美麗傲慢的姑娘啊，你憑啥喜歡我這貧賤的牧奴呢，我如何才能使你更愛我，還是讓我去死吧，除了死我還能用什么來報答你對我的深情厚意呢。他生命里只愛過一個女人，那是他的母親，除了母親，能用死來報答的也只有阿優(yōu)黛啊，我的天哪。

胡雅格還是辜負(fù)了熱愛他的都蘭金，他很快娶了外貝加爾商戶的女兒做妻子。深冬的天雖然很冷，但晴朗無云。村民們從大清早就等著看總管的少爺娶親?？斓缴挝?，娶親的馬車終于駛來，新郎騎著他心愛的喀爾喀花馬，不緊不慢地走，馬拉的轎車?yán)锸切履铩Ｔ谕庳惣訝柹疃嗄甑男履镲@得沒有烏粱海姑娘那般矜持，她好奇地掀開簾子向外觀看，露出花枝招展的臉，這樣的美貌必定招致迎親的和路邊看熱鬧的人們更多的驚嘆，多么難得的美人，臉蛋雪白，頭發(fā)烏黑，深褐色的眼珠晶亮。那頂貴重的帽子是用珊瑚綠松石鑲成，哎喲，只有她那高貴的頭顱才能頂?shù)米∧敲促F重的帽子。送親的是新娘子的堂哥沙拉爾戴，人們只知道他是個富得流油的商戶，在恰克圖買賣城有好些店面，他的勢力財富沖天，根本用不著自己操心，為他跑腿的、肝腦涂地的、兩肋插刀的人多的是。

繞過樹林子，胡雅格突然覺得脖子后頭涼颼颼的，隨即他看見有個老嫗從樹林里奔了出來，白發(fā)似亂麻，在風(fēng)中紛紛飛舞，是都蘭金的奶奶，瘋婆子手腳敏捷地揪住胡雅格，老淚橫流地說：“你是誰，是從遙遠(yuǎn)的賽留格木山來的嗎？那可是我的家鄉(xiāng)?！倍继m金從人群中跑了出來，抱住奶奶：“奶奶啊，他是胡雅格少爺，人家在成親，咱們走吧?！?/p>

奶奶渾濁的眼睛死死盯住胡雅格，說：“你會引來奸人，你罪不可赦，你家祖輩都是頂天立地的蛟龍好漢，你卻是條草蟲，你把豺狼當(dāng)獵狗，把仇敵當(dāng)朋友，鉆出土洞的刺猬扎土，飛進(jìn)眼睛的灰塵扎眼，你若是只雄獐，就得有麝香，炫耀翅膀的不是雄鷹，能從罄石里擠水的是有毅力的人?！彼膳铝?，籠罩在她眼里的那股力量更是可怕。

都蘭金費(fèi)盡力氣才將奶奶弄回家。家里平安無事，母親在縫蒿兔子皮，妹妹寶勒爾拿著鹿奶豆腐依偎著母親，她對都蘭金很冷漠，不屑一顧。這個妹妹同她來自不同的父親，她漠視自己是對的，都蘭金帶給這個家的恥辱不是三言兩語說得完的，任何人都可以鄙視她。房子里彌漫著榛子雞燉蘑菇的味道，父親特木勒和弟弟在外面的沙地上摔跤，弟弟已經(jīng)長成強(qiáng)壯的少年。父子倆不吭聲地摔打著筋骨，弟弟現(xiàn)在能用心計(jì)摔他老子，老子被摔得鼻青臉腫也很高興。好小子，兵不厭詐，男人光有力氣那是黑熊，還得用智謀，對手奸詐，你得比他還要奸詐。

干完活兒，夜幕降臨，都蘭金鉆進(jìn)氈篷里，她以為奶奶在睡覺，便在黑暗中脫去衣裳。爐膛里的木柴劈啪地爆響，她努力想驅(qū)散心中的郁悶。胡雅格終究還是和門當(dāng)戶對的千金小姐成親了，財富美貌雙收，他此時肯定依偎著美人甜言蜜語呢，心如刀割啊。奶奶咳嗽，眼睛在黑暗中閃爍著綠螢螢的光，好似成了精的猞猁，奶奶緩慢地說：“你都做了什么我的孩子，你的奶頭變成了紫黑色，難道你已經(jīng)不是黃花少女了。”都蘭金急忙捂住胸口，屋里沒有點(diǎn)燈，奶奶怎能看見自己身上的變化呢。奶奶詭秘地笑道：“你是朵香噴噴的紅珊瑚花，可你開的花結(jié)不出果，自古多情空遺恨，你會很累的?！蹦棠淌侨酥芯?，凡事都能預(yù)料，都蘭金哪里瞞得過她呢。她靠近燃燒的火爐，鮮紅的火苗舔著茶壺底，“吱吱吱”，茶水在唱。野馬般剛烈的都蘭金，也有不堪一擊的脆弱，她將頭靠在奶奶的膝蓋上，幾顆晶瑩的淚珠久久地停留在臉龐上，不愿淌下去。

她聽見窩棚處陣陣晚風(fēng)掠過草尖，掠過窸窣的白樺樹，樹梢上的雷鳥“吱呱吱呱”地叫，悠遠(yuǎn)的密林深處，母鹿求偶的“呦呦”的鳴叫聲，會引來無數(shù)只雄鹿，雄鹿大打出手，犄角破裂，場面雄偉悲壯，勝利最終屬于勇敢者，勇者無懼嘛！

翌日天還沒有大亮，都蘭金跑出了門，現(xiàn)實(shí)證明了她的想象。果然有只漂亮多情的母鹿在野地里無謂地掙扎著，原來是昨天溫暖的陽光曬化了地里的積雪，而昨夜的嚴(yán)寒使雪地表面凍結(jié)出一層薄冰。這層硬殼下的雪仍然保持蓬松，這層薄殼禁不住母鹿的奔跑，鹿的四蹄將冰面踏出四個深洞，腿被冰凌劃掉了皮，流出血來，母鹿很快痛得精疲力竭，慢慢倒在雪地里。這是個掉了隊(duì)的可憐的小母鹿，剛發(fā)育不久。她抬腿踩去卡在鹿腿周圍的冰，鹿羔子，你是專門等我來捉你嗎？她捆住鹿的后腿，又捆住鹿的前腿，鹿很重，但她扛在肩上還是覺得輕飄飄的，她驕傲地進(jìn)了村子。人們都稀罕至極，嘖嘖贊嘆，特木勒露出少有的笑容說：“這小家伙夠發(fā)財?shù)?，養(yǎng)幾個月就能當(dāng)馬騎，懷上羔子就能擠奶，不出5年就是一群鹿呢?！?/p>

每年5月份，俄國哥薩克士兵在葉尼塞河流域建筑城堡站崗放哨，看管界碑，同時和烏粱海人進(jìn)行商業(yè)貿(mào)易。這個貿(mào)易點(diǎn)落在一個慢坡上，距離特羅茨薩夫斯克四俄里，緊靠邊界，以矮木墻與邊界隔開。邊界北邊有個木造的教堂，已經(jīng)破舊，買賣的方式是以貨易貨。開始是哥薩克運(yùn)來火石槍和小刀等物件，換走烏粱海人的貂皮、河貍皮、狐皮。哥薩克開始還比較厚道，比如他們用厚棉布、細(xì)平布、棉絨布、琉璃珠、鐵針換走烏粱海人綿羊皮、山羊皮、皮襖、皮帶、鬃制套馬索等。越到后來，他們越狡猾，買賣不公平的程度越來越讓人切齒了。

父親敖其爾高傲且深沉隱晦，人們輕易不會從他那偏黑色的面部看出真情的表露，他隨時都會將無可奈何的憤怒變成暗藏在心中不解的憎恨。他很仁慈，從不會向貧困的弱者發(fā)脾氣。他虛榮心很重，為得到上司的嘉獎，他向來都會竭盡全力。

自西部邊界哈薩克汗國的小帳和中帳并入俄國，阿拉坦淖爾烏粱海與哈薩克地接壤處就沒有停止過事端。尤其是哈屯河那里，一時間來了不少俄國人，他們中間還夾雜著不少哈薩克人和哈什罕人。俄國人花言巧語地煽動他們到恰克圖做皮毛買賣，但走到烏粱海便停止不前，又蓋房又種地，休養(yǎng)生息。這些人大多是種莊稼的，本性都不錯，勤儉持家，不吸煙草也不喝酒，體格健壯，精神飽滿，即使碰上旱災(zāi)和蝗災(zāi)，也絲毫影響不了干勁兒。為了清除荒地里的樹根和雜草，他們放了把火，但是風(fēng)突然刮了起來，野火像發(fā)情的公羊似的在草原和樹林里游竄。好在老天爺降下及時雨將火熄滅，不然那火恐怕要燒到烏里雅蘇臺去。

這場火暴露了俄國人的行蹤，情況敗露后，俄國人拒不承認(rèn)他們唆使哈薩克人和哈什罕人，對大總管的質(zhì)問也是輕視傲慢，還拿出塊寫有俄文字母的石板說，這是從山溝里挖出的十七世紀(jì)的石板，上面的字就說明了這里是俄國的地方。敖其爾笑說，你們真把烏粱海人當(dāng)成傻子，這石板質(zhì)地軟弱，埋了百年都不腐蝕不可能的，而且刻字的染色是紅的，百年不褪色更不可能，分明是你們先將石板埋在地里，過若干天后刨出來騙人的。俄國人不得不承認(rèn)自己錯了，他們沒有想到這兒還有個通曉俄文的人，況且這人學(xué)問高，頭腦冷靜沉著，不為強(qiáng)者的威逼利誘所折服，若是換作他人，恐怕他們的陰謀詭計(jì)就會得逞。

敖其爾召集來不少好漢，這些壯士都是獵戶養(yǎng)鹿出身，身懷絕技，忠心耿耿，這些好漢眼力驚人，箭法精湛，站在邊境上常使越境的逃犯和流浪漢望而生畏。他們更能在沙地或草地發(fā)現(xiàn)可疑的痕印，就是那些不會說話的牲畜逾越國境，也會被好漢們馬上認(rèn)出留下的蹤跡，甚至能非常準(zhǔn)確地推測出牲畜的數(shù)量，牲畜的種類。

烏里雅蘇臺將軍衙門派來的委員岳大人，即日前往烏克果卡倫，打算順卡倫繞至唐努烏粱海賽留格木山嶺一段勘測疆土。大總管敖其爾積極踴躍地為委員準(zhǔn)備勘測烏拉，光是拉車的馬他就準(zhǔn)備了27匹，還有8匹備用乘馬，10峰馱載駱駝，3個大氈帳篷，16名馱手和50只食用羊。他認(rèn)為這是自己為國家效勞的好機(jī)會，雖然他操盡了心，但季節(jié)已是農(nóng)歷九月，唐努烏粱海已落雪，山壩實(shí)難行走，所備用的烏拉根本不能運(yùn)到設(shè)臺處所，所以勘查尚未完畢，委員大人便提前從邊界回來了。

從山壩回來，大人住到了大總管敖其爾家里。大人覺得勞累至極，進(jìn)門便倒在氈子上，喝了碗茶，隨后將大煙燈點(diǎn)燃，從袋子里取出白鐵罐和短桿的煙斗，大人急不可耐地催促動作快些，隨行從煙桿里抽出細(xì)銀扦，扦頭蘸上小罐里的鴉片膏，放在火上烤，股股奇香蔓延，聞見的人亦覺陶醉。過了一陣，大人滿面紅光地走了出來，和剛才判若兩人。他謙卑地和總管家里人打過招呼，他平易近人的態(tài)度使大家都很感動。大人為總管家的少奶奶感到驚奇，布里雅特美人果真是大家傳說中婀娜多姿的樣子，她用珊瑚和孔雀石裝扮了自己，粉嫩的臉蛋和嘴唇上的胭脂肯定是俄國貴婦用的好東西。大人粗略地估計(jì)了她的身高體重，腳的形狀和乳房的尺寸，估計(jì)著她風(fēng)騷的程度。標(biāo)準(zhǔn)的蒙古女人應(yīng)該是豐滿白皙的，有些西域人的相貌，和哈薩克人比較接近吧，少奶奶屋里的鋼琴和俄文小說就能充分說明她嫁來之前所受到的優(yōu)良教育，但俄國的文明曙光永遠(yuǎn)照不到這里，烏粱海男人的學(xué)問在于騎馬、摔跤、射箭、喝酒，女人的學(xué)問在于生孩子、縫衣服、做飯，鋼琴和普希金遠(yuǎn)沒有一只綿羊一塊奶豆腐實(shí)在。

委員大人極度厭惡排斥俄國人，他祖宗的，哪個不平等條約不是老毛子簽訂的，他們血管里流淌的是欺詐和侵占的黑色血液。你伸一個指頭，他恨不得把你整個手都砍去。他對烏粱海的前景感到擔(dān)憂，烏粱海地區(qū)人煙稀少，清朝廷對本地采取封禁政策，不允許漠南內(nèi)地漢人商民進(jìn)入唐努烏粱海進(jìn)行貿(mào)易，這本身就是烏粱海的悲哀，山高皇帝遠(yuǎn)，經(jīng)濟(jì)處于原始自然階段。由此，在邊境地區(qū)的商業(yè)貿(mào)易點(diǎn)上，那些俄國流氓敗類像蝗蟲一樣踐踏著烏粱海的土地，若是盡早改變禁封政策，讓中國漢民商人進(jìn)入烏粱海，使中國的布匹綢緞茶葉等商品占據(jù)市場，在實(shí)力上壓倒俄國人，事情就好辦了。

大人重申中國商人到烏粱海地區(qū)進(jìn)行經(jīng)濟(jì)貿(mào)易的好處，一是能夠加快中國文化對漠北以及烏粱海地區(qū)的同化，再就是要盡早在烏粱海地區(qū)興辦教育，謹(jǐn)防俄國文化對漠北的同化和滲透；二是白銀這樣的貨幣就可以得到流通，沒有白銀做貨幣，烏粱海人就得把灰鼠皮當(dāng)貨幣，所以每個該死的俄國人賬簿里都用灰鼠皮記載著烏粱海人所欠的賬目，一旦被人家用賬目拴住便永遠(yuǎn)也翻不了身了。烏粱海人太輕信俄國人，又喜歡賒用他們的貨物，占小便宜肯定要吃大虧，這是矛盾和仇恨的根源，也是烏粱海人極度貧困的主要原因。

勘測邊境事宜會議一結(jié)束，敖其爾向?yàn)趵镅盘K臺定邊左副將軍上貢了阿爾班的狀況表。筆帖式（文書）說，由于近兩年來旱災(zāi)和蝗災(zāi)，國家賦稅中的八種毛皮：灰鼠皮、黑貂皮、猞猁皮、水獺皮、雪豹皮、狼皮、黃貂皮和狐皮中的水貂皮和黑貂皮歉收，只好用其他種類的皮毛替補(bǔ)，在每個佐里都有攤派，都根據(jù)佐領(lǐng)和扎蘭所提供的納稅財產(chǎn)狀況收稅，各佐當(dāng)局負(fù)責(zé)收繳，把收上來的毛皮先交給總管核驗(yàn)，所以每張皮上都認(rèn)真記載著繳納者的姓名，便于今后到衙門核驗(yàn)，發(fā)現(xiàn)不合格毛皮時，可以知道要誰補(bǔ)繳，大人拿過皮毛數(shù)目清單看，見上面寫著：

烏里雅蘇臺所屬克穆齊克唐努烏粱海旗

進(jìn)貢皮毛數(shù)目清單

除公賬外，敖其爾還投其所好，暗下送大人四只鹿茸做補(bǔ)品，大人愛不釋手，鹿茸隱隱地滲著血珠，幽幽地散著血腥味，這是剛從鹿頭上割下來的好東西，他快五十歲了，心有余而力不足，服用鹿茸，可以使他龍精虎猛，除正妻和兩房姬妾，他最近又納了位十九歲的姑娘在房里，想著那位花枝招展的人兒，那一雙粽子般的小腳，大人的心陣陣焦渴，歸心似箭??！

東西伯利亞伊爾庫斯克中學(xué)首席教師鮑什尼亞克·阿爾謝尼耶夫是個有志青年，他畢業(yè)于圣彼得堡大學(xué)自然科學(xué)系，本來他最大的愿望就是當(dāng)一名生物學(xué)家，但他成長在俄國崇拜英雄的時代，俄國人都瘋狂地?fù)泶饕粋€叫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穆拉維約夫的伯爵，那是個具有鋼鐵般意志的老牌擴(kuò)張分子，早年參加過同土耳其人、波蘭人和高加索等山民的戰(zhàn)爭，他同清國黑龍江將軍弈山簽訂的《璦琿條約》，使俄國獲得了一百五十多萬平方公里的富饒疆土，并開辟了通向太平洋的便利水路，《北京條約》將整個烏蘇里江地區(qū)包括大彼得灣到朝鮮邊界劃入俄國版圖，阿穆爾伯爵功不可沒，沙皇亞歷山大二世也對他朝夕關(guān)懷，決定讓他到法國巴黎去休養(yǎng)身體。他在出國前，他的妻子葉卡捷琳娜·尼古拉斯卡婭為他舉辦大型晚會，歡慶晚會上人們跳著法國卡德里爾舞和瑪祖卡舞，年輕人則跳著熱情奔放的華爾茲，場面豪華闊綽，香檳的泡沫四溢，美人的笑靨宛如滴露的玫瑰，深深地陶醉著各位來客。人們高唱：

沙皇的功臣，為了歡慶你的凱旋，

我們大擺酒宴，你起程遠(yuǎn)航，

預(yù)示著西伯利亞升起新的曙光。

它把新的榮譽(yù)帶給俄國和沙皇，

西伯利亞滿懷希望，

注視著紅光閃耀的東方，

整個西伯利亞世世代代，

把你的英勇遠(yuǎn)征歌頌。

烏拉，我們的穆拉維約夫！烏拉！

鮑什尼亞克對伯爵的養(yǎng)女娜斯佳一見鐘情，然而那位美人比沙皇公主殿下還驕傲，她不屑一顧地擺著羽毛扇，冷若冰霜。他借著酒勁強(qiáng)拉娜斯佳，伯爵嘲諷他，說他的女兒是美麗高貴的天鵝，你這等癩蛤蟆只能配個母蛤蟆，快些滾出去！他灰溜溜地滾了出去，自尊心卻受到嚴(yán)重傷害，從此一蹶不振，幾乎崩潰，父親勸導(dǎo)他，忘掉那該死的往事吧，我的孩子，那些人根本不是什么英雄，而是野蠻的殖民強(qiáng)盜，是愛財如命的無恥匪幫，從今天開始研究你的生物學(xué)吧，無論什么樣的戰(zhàn)爭和掠奪，都總有一天會停止，而這個地球只要存在一天，動物和植物微生物就不會滅絕。

父親從圖書館拿來許多新出版的圖書和刊物：伊?？ㄇ蟹颉对诎柼┑貐^(qū)東部和中國邊境鄰接地帶的科學(xué)考察》、佩斯捷列夫《中國邊境附近俄國韃靼人跟中國蒙古人和索約特人往來情況集解》。他突然眼前一亮，奧斯塔什金《關(guān)于烏粱海人及其地區(qū)的報告》給他莫大的啟發(fā)，他決定要像奧斯特赫那樣對烏粱海地區(qū)和南西伯利亞地區(qū)進(jìn)行科學(xué)考察。都是為沙皇陛下效勞，不論是陸上還是海上作戰(zhàn)，或是考察俄國邊境國家地區(qū)，同樣都是有功之臣?？駸岬乃d奮得不能自控，竟然口吐白沫昏厥過去，醒來后醫(yī)生告訴他：“你的病是癲癇，不論過于哀傷還是過度歡喜，都會使你犯病，所以還請你務(wù)必克制自己的情緒，以免危及性命?！贬t(yī)生的忠告使他很快冷靜下來，他再讀起那些曾獲得靈感的書時也能抑制內(nèi)心的激動。他對珍稀動物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只做了幾天的準(zhǔn)備，便迫不及待地南下，越過薩彥嶺，來到唐努烏粱海。

他仍然崇拜那位嚴(yán)重地傷害過他的自尊的英雄，他自信不久就會在唐努烏粱海找到那些珍稀動物，他會將它們改為“阿爾謝尼耶夫貂”或“鮑什尼亞克白鼬”，他將是全俄國最杰出最著名的生物學(xué)家，和卓越的達(dá)爾文齊名，會和“哈巴羅夫斯克”、“尼克耶夫鎮(zhèn)”相提并論，會讓后世的俄羅斯人知道他鮑什尼亞克的功績不亞于遠(yuǎn)征或是航海的英雄。

鮑什尼亞克南下的路上結(jié)識了商人薩多夫斯基。薩多夫斯基這樣的投機(jī)商人向來被他所鄙視，沒受過教育，而且巧取豪奪坑蒙拐騙。是呀，來自米努辛斯克的流氓賭棍薩多夫斯基，當(dāng)年是和仆人乘著雪橇沿葉尼塞河來唐努烏粱海托錦旗的。這家伙出身農(nóng)民，欠下家鄉(xiāng)富農(nóng)一屁股債務(wù)，主要他還是東正教中的分離派教徒，懼怕宗教迫害，經(jīng)常越過阿巴根邊防線逃到烏粱海的大密林里，東躲西藏，過著流浪乞討的生活。有一次他饑寒交迫，躲進(jìn)一座墓穴避寒，無意間發(fā)現(xiàn)這墓穴的不同尋常，于是他將殉葬品一掃而光，連尸骨也裝走了，回到俄國他大肆吹噓自己盜挖了中國元朝哪個貴族的墓穴，哪件殉葬品也是無價之寶，信以為真的俄國流氓窮漢們受到他的鼓動，紛紛加入到南下盜挖墳?zāi)雇凳堑男辛?。一時間，唐努烏粱海人心惶惶，新墳舊墳一夜之間被俄國人盜挖得亂七八糟，這還不算，又燒毀草地掘金礦，礦沒有挖著，草地全變成了沙地，植被遭到破壞，寸草不生了。

薩多夫斯基的發(fā)跡和名氣，不亞于侵吞領(lǐng)土的擴(kuò)張分子們，唐努烏粱海是只肥美的羔羊，隨意宰割吧，粗布皮鞍韉，捕鼠鋏小刀子，是個物件就可換烏粱海人的好東西呢，嘿嘿，你有多大膽，你就會有多少錢。換吧，一只捕鼠鋏子換50張旱獺皮，一俄丈厚棉布換了3只綿羊。哼，我在烏粱海地區(qū)廉價購買的黃貂皮5張，用煙熏了兩天，搖身變成珍貴的黑貂皮，再用這5張黑貂皮換了50張黃貂皮，拿到莫斯科，老子弄到三千盧布。哈哈，你就是俄國最窮的債戶最沒腦子的傻瓜也都會立馬發(fā)大財。哼，他氣忿地對瞠目結(jié)舌的同鄉(xiāng)說，終于沒有人敢再用教會迫害我了，因?yàn)槲以缳V賂過那些有權(quán)勢的混蛋，中國人說有錢能使鬼推磨，不錯，我如今已經(jīng)在唐努烏粱海的圖蘭鎮(zhèn)安下家業(yè)，肥得流油，我那忠實(shí)的仆人如今是我最好的管家，他不用再像從前那樣為錢財下火海上刀山，他只是監(jiān)督傭仆干活，替我到債戶家里催債，我那管家真能干，總是能找到年輕的處女，他的鼻子比狗還靈呢。

在薩多夫斯基家里住了兩天，鮑什尼亞克再也忍受不了暴發(fā)戶的惡俗和囂張，無可救藥的盜墓賊，他會玷污自己的好名聲呢！他很快來到唐努烏粱海，他聽說有個好地方叫庫蘇古爾泊，那是汪圣湖，圣湖不能容納任何異物，不管是人還是野獸溺死在湖里，都會被拋到岸上，更有人說湖里出現(xiàn)過湖怪和黃龍，還有食人的哲羅鮭，不論何方神圣，他定要探個究竟。

陽光明媚的草原，水鳥在湖面上飛得很低，有只大鱘魚竄出水面，濺起水花。烏粱海其實(shí)和家鄉(xiāng)西伯利亞草原差不多，不同的是西伯利亞草原上有許多塔樓，鍍金的尖塔，漆成各種顏色的高塔，圓頂?shù)氖旨?。他仍然想念心愛的娜斯佳，他決定在事業(yè)成功之后，將這塊地方命名為“娜斯佳卡草原”，不論她還愛不愛自己，他都要向娜斯佳獻(xiàn)上誠摯的心。他憂傷地唱著用普希金的詩譜寫的歌子：

“娜塔莎，我的心上人，你在哪兒？

為什么我看不見你的倩影？

無論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

無論在芬芳的菩提樹蔭里，

無論是早晨，無論是夜晚，

我都看不見你的蹤跡。”

歌聲多么蒼涼，他的臉上掛著成串的淚水，蒼鷺孤單地在蘆葦尖上棲立，杜鵑唱著單調(diào)悲傷的愛情歌曲。這里的人們不知道普希金和萊蒙托夫，他們只知道莫爾根格根和丹津喇布杰，西藏的米拉列巴，楊津噶畢羅堆，他們愛唱的是《美麗的杭愛》，柴可夫斯基、車爾尼雪夫斯基他們的圓舞曲和芭蕾舞，這些野蠻人永遠(yuǎn)也不懂得欣賞，就算如此，他也不會用那種令人恐懼和討厭的方式武力威逼異鄉(xiāng)人屈從自己，他是有知識的文明人，他應(yīng)該像至尊至圣的莫斯科總主教英諾森那樣待人寬宏，做文明之光的體現(xiàn)者和生活的推動者。

他瞅見有個老漢正在搓麻繩，陣陣腐敗的味道從牛圈散發(fā)出來，他向老漢詢問哪里有庫蘇古爾湖泊，老漢將長桿煙袋從嘴上拔下，指著遠(yuǎn)處說：“那閃閃發(fā)亮的地方就是庫蘇古爾湖，是我們最崇拜的寶湖，俄國人，你是來考察的嗎？”他的煙袋很精致，黃銅鍋玉石嘴，銅脖上是條刻得細(xì)致的魚。鮑什尼亞克殷勤地說：“老鄉(xiāng)，你告訴我哪里有紫貂和旱獺，我會給你一支槍，上能打天鵝大雁，下能打黑熊豺狼，從此咱們就是好朋友了?！崩蠞h驚奇地瞪圓眼睛：“朋友？俄國人和我們是交不成朋友的，因?yàn)槟銈兌际俏?，扒手盼著集市混亂，我們?yōu)趿缓８火埫利?，天鵝、雄鷹在天上飛，長角鹿、狐貍、紫貂在林子跑，啊喲喲，年輕人，你考察不過來呢。我們打豺狼不用槍，用的是眼睛和拳頭，任何野獸都打得翻。我們從不會把狐貍當(dāng)朋友，更不會把烏鴉當(dāng)大雁，滾吧俄國佬，你們這些靠欺詐發(fā)家的富翁?！?/p>

老漢說著就撐起弓箭，惡狠狠地對準(zhǔn)了他。他慌了手腳，誰都說這里的人性情暴烈，變臉很快，看來沒錯，文明曙光根本照不到這荒蠻的地方，同頑固不化的野蠻人講道理就是對牛彈琴。這個滿身熏腸味的古怪老頭子很敵視自己，他是窮苦人怎么會敵視自己，他是個野蠻人怎么配敵視自己！他這等黃種野蠻人只能使自己這個大俄羅斯沙文種族主義者厭惡，什么阿爾泰烏粱海、葉尼塞烏粱海、唐努烏粱海人，還不是和喀山韃靼、克里米亞韃靼、米努辛斯克韃靼人一樣，還不是同樣不足以使人掛齒，他們還不是和生活在貝加爾湖東南方向的色楞格布里亞特蒙古一樣令人厭煩。知識淵博的鮑什尼亞克，對俄國西伯利亞地區(qū)的土著很了解，不論是阿塔干，撒兒塔勒和塔巴納克特人，還是生活在貝加爾湖以西的叢果勒人，甚至和遠(yuǎn)東地區(qū)的果爾特、薩瑪吉爾、通古斯人等都是連最善良最能干的神甫反復(fù)傳播基督教都改變不了的人們，他們不厭其煩地撒下了基督的種籽，但都像落在巖石上一樣，扎不了根的，別說開花結(jié)果了，本性真是難移啊。所以他認(rèn)為只有那些英勇果敢像西伯利亞懸?guī)r般堅(jiān)強(qiáng)的白種俄國征服者才值得自己崇敬，只有溫柔的知書達(dá)理的白種俄國女人才能引起他的強(qiáng)烈愛意。

圣湖純凈安詳，蘆葦茂盛，翠鳥晶瑩剔透。他將人間仙境盡收相機(jī)，又將視角轉(zhuǎn)向嬉水的孩子們?！芭荆　鳖^頂緊繃繃地疼痛，哎喲，怎么回事?！芭尽?，是鞭子，又打在耳朵上了，他捂住那劇痛的地方。原來是姑娘打的他，多野蠻啊，這是怎么回事？姑娘惡狠狠地說：“俄國佬，你在吸那些孩子的血，他們會變成僵尸的?！蔽┦?？他幾乎被雷擊倒，這是誰呀，高挑柔軟的身材，金發(fā)碧眼的相貌，牙齒整齊白凈，這不是娜斯佳嗎？天哪，娜斯佳你不是和海軍上尉結(jié)了婚嗎？心愛的美人，驕傲的白天鵝。天哪，誰在戲弄我，你究竟是誰呢？

都蘭金粗野地揪住他說：“吸血鬼，我要把你圈起來，如果孩子們明天變成僵尸，我就捉你去見官?！闭f著將他連推帶搡地圈進(jìn)一個簡陋的窩棚里，給他一塊煮熟的黃羊肉，兩塊在炭火里燒烤出的面餅，把木門拴得死緊。他哀告道：“姑娘啊，吸血鬼是蝙蝠，是水蛭，是穿黑飛行衣的怪獸，這是照相機(jī)和相片。”都蘭金說：“俄國人都是盜賊，玩火燒毀草地，挖掘棺材偷盜尸骨，孩子們變不成僵尸就好，否則我就要你抵命?！?/p>

翌日早上他被放出窩棚，因?yàn)槊總€孩子都活蹦亂跳的。過幾天他找上門來送給都蘭金幾張紙片，都蘭金愣了半天，才知道硬紙片上美得像天仙的姑娘是自己，在另張紙片上看見光屁股的孩子們，身上的物件被照得清清楚楚。俄國人又熱情地送她圓鏡子、巧克力糖和繡花手帕。都蘭金伸舌頭舔舔巧克力，甜滋滋的，她將繡花手帕藏到胸口里，玻璃鏡讓她愛不釋手，這平滑涼爽的物件清晰地照出她湛藍(lán)的眼珠，緋紅的臉蛋，嬌滴滴的嘴唇。她躲開鮑什尼亞克熱切的目光，望著亮閃閃的湖水，湖灘開滿花朵，群群的海鷗往來飛翔在溫暖的湖面上，時時叼起銀亮的魚，幾口便吞了下去，嘎嘎，翅膀上閃爍光芒。

下篇

被別人取走了的金銀

我們會喚叫著去奪了回來

被別人取走了的馬匹

我們會騎上更快的馬

再去搶了回來

被別人輕易取走了的唐努烏粱海啊怎么從來沒聽說有哪一個子孫曾經(jīng)

為她流下過一滴淚來

——席慕蓉

和外貝加爾省的美人結(jié)婚，并沒能讓胡雅格內(nèi)心的熱情提高起來，他仍然百無聊賴。少奶奶美妙的琴聲使他乏味，少奶奶是個美麗的錯誤，錯誤的美麗讓人敬畏，讓人生分，讓人倍生冷淡。

少奶奶的堂哥沙拉爾戴一來二去，成了大總管家的?？?。沙拉爾戴雖然與堂妹同宗同祖，但他的血統(tǒng)與堂妹不盡相同。堂妹的體質(zhì)特征多屬阿爾泰語居民蒙古人種的中央亞細(xì)亞類型，而沙拉爾戴更像是葉尼塞河以西的烏拉爾種族人。這也難怪，他母親是韃靼人，外祖母是猶太人，而外祖父是韃靼和俄國人的混血后代。他的品性如同他的血統(tǒng)，早已沒有純粹可言。

通過堂妹的關(guān)系沙拉爾戴順理成章地在唐努烏粱海站住了腳，大總管敖其爾是他年少時就聽人們傳誦過的，他是外貝加爾蒙古人的英雄，若不是憑這點(diǎn)，他的叔父不會將女兒嫁給他兒子胡雅格，叔父最看重的就是門第。接著沙拉爾戴很快結(jié)識了敖其爾的連襟——托錦旗總管車多布。剛認(rèn)識沒多久，沙拉爾戴就慷慨地送給車多布三百兩白銀做禮物，于是他們成為最好的朋友。按輩分沙拉爾戴應(yīng)該稱車多布為“姨父”，但他覺得兩人還是稱兄道弟更親切自然些，然而到了后來，他還是心甘情愿地降下自己的輩分，改稱車多布為“父親”，緣由來自車多布的女兒阿優(yōu)黛，他想娶美貌的阿優(yōu)黛為妻。車多布當(dāng)然歡喜，遠(yuǎn)近誰不知道他是個有錢的闊佬，女兒嫁給他等于嫁給了錢莊，那錢可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哎喲，太好了。

當(dāng)上托錦旗總管的車多布，并不滿足這等微不足道的官銜，烏里雅蘇臺將軍衙門的小兵卒都不將自己放在眼里，他多想獲得更大的權(quán)勢，多想到北京那里獲得紅頂珠、花翎、黃馬褂、封號等獎賞呢。為能攀上高官顯貴而飛黃騰達(dá)，他大傷腦筋，他向衙門官員送的厚禮達(dá)好幾萬兩白銀，這筆款子是他向大庫倫中國商人借的，但債務(wù)卻要養(yǎng)鹿的放牧的旗民來償還，堆在窮人身上的各種苛捐雜稅多如牛毛，在年底人家向他討要逾期借款和高得令人難以置信的利息，就這樣他也不會放棄升官發(fā)財?shù)膲粝?，他認(rèn)為只有賄賂高官顯貴才能得到更大的利益，有了官位才能得到人們更多的賄賂，財源才會滾滾而來。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漢人說過的道理總是精辟的呢。

昨天老朋友薩多夫斯基和管家來過，送了他三匹厚棉布、五罐紅茶，五捆煙葉，兩瓶伏特加。薩多夫斯基殷勤地說，聽說總管夫人去世了，沒有來得及吊唁，念在當(dāng)年窮困潦倒時夫人收留過自己，所以來安慰未亡人是應(yīng)該的，這些小意思還請總管大人笑納。車多布當(dāng)然笑納，還順竿子往上爬，說老朋友你良心真好，我現(xiàn)在有急事需要用錢，你能借給我灰鼠皮嗎？薩多夫斯基豪邁地說，當(dāng)然能啊，誰叫咱們是好朋友呢，誰叫咱們是好兄弟呢。

到了秋天，山楂樹上碩果累累，牛羊也膘肥肉滿時，薩多夫斯基來登門，他的臉孔拉得老長，他說：“嘿，兄弟，你用我的布匹做了衣裳，喝了我的美酒紅茶，吸了我上等煙葉，怎么連句道謝的話也沒有，那可是沙皇陛下才享用得起的東西呢。”車多布驚奇地說：“當(dāng)時是你白送給我的，你曾拿過我很多鹿角、青鼬灰鼠皮，怎么沒有給我錢呢。”薩多夫斯基狡猾地說：“咱們這是等價交換，我的東西比你的值錢，你沒有錢，可以給我牛羊嘛?！?/p>

薩多夫斯基根本沒有把他這總管放在眼里，他坐在車多布家里不走了，因?yàn)槟切┗沂笃さ狡诹?，他吃喝拉撒在車多布家里，就快剝車多布的皮還他的灰鼠皮啦。車多布正窮途末路，火燒眉毛時，沙拉爾戴正巧登門拜訪他。沙拉爾戴還沒走到車多布家門口，便聽見有人在門里叱叫，不用說是俄國人上門討債來了?？匆娝?，吸血鬼說：“你來的正好，布里亞特蒙古佬，你已經(jīng)是托錦旗總管的金龜婿，這是賬單，你能替別人還債，應(yīng)該也能替他還吧?！?/p>

天哪，這哪里是老丈人，分明就是無底洞啊，他把銀子扔進(jìn)井里還聽個響，扔到車多布身上連個響都聽不見，他欠的債比牛毛還多呢。但是沙拉爾戴說：“好吧，俄國佬，咱們現(xiàn)在就把賬目算個清楚?！避嚩嗖几屑ぬ榱悖约荷礁F水盡時候沙拉爾戴總是能出現(xiàn)，這不能說不是自己的福分和緣分，他感動地說：“我的沙拉爾戴，我能用什么來報答你？我要盡快把阿優(yōu)黛嫁給你，不然我欠你的太多了。”

沙拉爾戴對阿優(yōu)黛的情意是真誠的，他自信男人有錢有勢力就會獲得不同年齡女人的芳心，他在車多布身上花的錢已足夠使阿優(yōu)黛對自己情有獨(dú)鐘了，人心都是肉長的，冰霜也該融化了吧。

車多布的日子總是忙碌，被債主逼得焦頭爛額的他，因?yàn)樯忱瓲柎鞯某霈F(xiàn)總能緩過勁來，但科布多部遣人送來的一紙文書又使他陷入忙碌，他見文書上寫道：

同治帝關(guān)于烏粱海瑚圖嘎

殺人案的諭旨

同治二年六月初九日（1863年7月24日）

諭曰：據(jù)烏里雅蘇臺衙門等奏將偷竊馬匹殺害人命之烏粱海瑚圖嘎審明辦理之語，烏粱海瑚圖嘎因偷竊馬匹，適遇主人乞乞里克瞥見，恐其告發(fā)，膽敢將其打死，情殊可惡，后其逃脫，衙門將通緝文書張貼，望烏粱海各旗捉拿該賊，凡舉報捉拿者加賞獎勵，賞緞、賞棉布一匹。

欽此

車多布吩咐管家套馬車，他說，我的沙拉爾戴，我的好女婿，你先歇息吧，我會盡快讓阿優(yōu)黛嫁給你，你對我真是太好了。又說， 那丫頭就在家里，她是個倔巴種，你可要想個法子討她歡喜喲。

他走得匆忙，留下沙拉爾戴百無聊賴地在院子里晃悠，院子里的葡萄就要成熟，豌豆還藏在豆莢中，芍藥和罌粟開得正艷，百合花嬌嫩無比。他正欣賞鈴蘭時，被若隱若現(xiàn)的撩水聲吸引住了。他悄悄地踱到窗口窺視，果然是阿優(yōu)黛在洗澡，頭發(fā)棕黑色，肌膚雪白，豐乳上下顫動。沙拉爾戴頓時口干舌燥，她腋下黃色的汗毛根根撩撥他脆弱的神經(jīng)，他攥住充血堅(jiān)硬的塵根，他多么想立刻就得到這個美麗的姑娘。然而此時馬圈里突然響起驚天動地的嘶鳴聲，是那匹老馬在叫。他驚悚得跳了起來，該死的畜生明明是跟自己過不去，不然它為什么偏偏這個時候叫呢。他惱怒地拎起根木桿狠命地抽打那馬，馬“咴咴”地叫著揚(yáng)后蹄踢他，他躲閃著，兇惡地叱罵。阿優(yōu)黛聞聲趕來，死死地捉住他，說你這瘋子快些住手，你敢打我母親留下的馬。

沙拉爾戴盯住阿優(yōu)黛的胸脯，雖然穿著衣裳，但水還沒有干，身體的輪廓清晰。他戲謔地說：“你這不馴服的母馬，我要跨上你的身體玩弄你，讓你嘗嘗我的厲害?！卑?yōu)黛怒目圓睜，說：“你敢侮辱我，我會踢爛你的屁股，讓你像狗似的落進(jìn)水里出不來?！鄙忱瓲柎骱呛堑匦χ?，將手伸到她胸上，阿優(yōu)黛把他的手掰得“咯吱”作響，“啪啪”，狠狠地賞給了他兩個耳光。正在玩耍的孩子們圍上來，“唧唧喳喳”地喊，阿優(yōu)黛快打死他，他是俄國人的奸細(xì)是壞種。是啊，在烏粱?？珊薜氖球_子和奸商，最可恨的當(dāng)屬奸細(xì)，叛徒奸細(xì)簡直就是不可饒恕的罪人。他們一直打到院外，院外是個池塘，阿優(yōu)黛重拳出擊，沙拉爾戴沒收住腳，竟然跌進(jìn)了池塘，孩子們跳著腳叫好。臟水腥臭無比，把他灌得頭昏眼花，蛤蟆們嚇得四處逃散，他全身被粘滑的草泥包裹，淺水坑里的母牛安靜地喝著水，滿眼同情地看著骯臟不堪的沙拉爾戴。他仇恨母牛的眼神，它有什么資格同情自己呢？它只是個吃草的畜生??！好歹爬上地面，孩子們窮追猛打，憤怒地吶喊著，他的脊梁被土坷垃和干糞蛋砸得“砰砰”響，他覺得自己從未如此狼狽過。

胡雅格百無聊賴地騎馬走在八月的原野上，雖然已經(jīng)進(jìn)入秋天，但天氣似乎比起夏天還要熱些，五彩繽紛的花開得更加鮮艷，成熟的果子散發(fā)著馥郁的芬芳。他下意識間來到了特木勒家附近，老豹子正把馬放得四腳朝天，丁丁當(dāng)當(dāng)?shù)赜脽t的烙鐵釘馬掌呢，股股焦糊的臭味令人作嘔，他手持鋒利的剪刀，飛快地削去馬的蹄蓋，對馬說，“咴”，老伙計(jì)，這下你可舒服壞了，起勁地跑吧，誰叫你是千里馬呢！馬站了起來，揚(yáng)揚(yáng)蹄子，表示無限的謝意。

水洼邊干活的都蘭金，活潑快樂得簡直沒羞沒臊了，她毫不掩飾地張揚(yáng)著美麗和野性。她在搟氈子，水洼里浸泡著牛毛，牛毛濕漉漉的，在棒子的捶打下發(fā)出“噗噗”的聲響。這個他曾經(jīng)心愛的姑娘，似乎比從前更漂亮更健康了，臉蛋紅得像熟透的蘋果，金發(fā)像盛開的菊花，豐乳活蹦亂跳，柔軟靈活的腰肢風(fēng)騷地?fù)u擺著，她簡直就是妖精就是仙女呢。她將牛毛卷在木磙子上，在平地上拉著轉(zhuǎn)圈走，歡快地敞開嗓門嚷叫，“轉(zhuǎn)啊滾啊，你這毛氈子?！?/p>

她父親譏笑說：“野驢嗓門最高，因?yàn)樗浅圆莸男笊?，你再能干也是套嚼子的母馬，跑不多遠(yuǎn)，干不成大事呢。”都蘭金鄙夷地說：“父親啊，收起你那副吝嗇鬼的嘴臉吧，你已經(jīng)快成老狍子啦?！崩媳芋@奇地說：“你學(xué)會撒謊吹牛了，人常說紅色的狐貍值錢，忠實(shí)的姑娘高尚呢；誰買鍋前都要敲敲鍋底，娶親前都要問問底細(xì)呢。胡雅格已經(jīng)成親了，你還是死了那條心吧。錦雞再漂亮也飛不到枝頭變鳳凰！”老豹子早瞅見胡雅格，這番話是說給他聽的。

胡雅格頓覺羞愧，正要走開，卻見鮑什尼亞克也騎馬而至，俄國人明顯是來找都蘭金，他把手里的紅茶罐扔給老豹子，老豹子很滿意，掂量著把玩。都蘭金扔下磙子，笑著嚷著像只蝴蝶翩翩撲向他，打鬧著糾纏成一團(tuán)，鮑什尼亞克快樂無比。公子哥胡雅格滿腹經(jīng)綸，穿戴得比圣彼得堡的達(dá)官貴人還要豪華漂亮，他卻根本不用像普希金那樣和情敵拔槍決斗，輕而易舉地就能贏得美人的芳心。鮑什尼亞克故意抱住都蘭金親吻，還說你這野蠻的家伙，你騰騰燃燒起的愛情火焰，融化了我的心，你就快使我瘋狂了。都蘭金半推半就，她太需要愛情了，高貴傲慢的俄國人沒有鄙視自己，他的愛情像及時雨滋潤著干旱的心靈，撫平了傷痛，就算是虛情假意她也認(rèn)了。

胡雅格嘴里又酸又澀。都蘭金要報復(fù)他，報復(fù)的手段就是瘋狂作踐自己給他瞅。他難忍嫉恨和痛苦，老豹子的話像鹿刀戳著他脆弱的心。我無情無義，我還算是個人嗎？他懶洋洋地躺到沙地上曬太陽，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幅奇異的情景，有只毛絨絨的肥胖的小獸站在陽坡上，憨憨地凝視著暖洋洋的太陽，直呆呆的像個木頭樁子。旱獺！他萬分驚喜地坐了起來。旱獺能在山坡上出現(xiàn)說明那兒有它的洞穴，有洞穴說明它們數(shù)量不會太少，因?yàn)楹但H喜歡在高坡上群居，果然眾旱獺陸續(xù)從洞里走出來，整整齊齊地排好隊(duì)伍，沖著金色的驕陽虔誠地朝拜，大的領(lǐng)著小的，長幼有序。天哪，旱獺，戈壁灘上最有靈氣的生靈啊。旱獺朝拜完畢，亂紛紛憨呼呼地跑向山楂樹，大旱獺搖晃樹干，那熟透的果子雨點(diǎn)般地跌落在草叢里，小旱獺們手忙腳亂地?fù)焓吧介?，邊揀邊往嘴里填，每只旱獺的肚子都吃得圓滾滾的，旱獺們歡叫：“咕比咕比，咕比咕比?！?/p>

“砰！”突然間有只小旱獺腦門中彈，當(dāng)即斃命，眾旱獺見危險突至，紛紛跑回洞里。胡雅格拾起小旱獺，可憐它兩只微睜的眼睛瞅著藍(lán)天，嘴巴里有沒咽完的果子，酸溜溜地散發(fā)著新鮮山楂的氣味。正惋惜，有三個人仿佛從地里冒出來，站在他面前，他不認(rèn)得他們。是什么人，清國的漢人？不對，他們都是一溜順的中等個頭，偏瘦，穿的衣服質(zhì)地很好，脖領(lǐng)上插著折扇，腰帶里別著兩把佩劍，不像漢人或韃靼人那樣蓄著辮子，而是把頭發(fā)胡子都剃得光光的，只在后腦兩耳后面留一小圈頭發(fā)。他們說一種很奇怪的語言，不是漢語不是蒙古語也不是俄語。其中一個指著胡雅格手中的小旱獺，示意是他打下的。胡雅格交還了他，他卻從靴子里抽出把小刀來，打算剝旱獺的皮。胡雅格氣惱地攥住那人的手說：“朝拜太陽的旱獺是神靈之獸，你不但打死了它，還要剝它的皮，你這么做會遭天譴的?！?/p>

哈哈哈，遭天譴，他們大笑。那人傲慢地說：“什么朝拜太陽，什么神靈之獸，它不過就是只土撥鼠，我不但剝它的皮做標(biāo)本，而且還要烤旱獺美味的頭做中午飯呢?！焙鸥癯槌雎沟?，咆哮：“你冒犯的是神靈之獸，我要把你們砍出血來，祭它不死的魂?！彼劝l(fā)制人，刀光一閃，那人肩膀立馬迸出血。正要再砍，那年齡較大的捉住他的手，他有千般力量，胡雅格身不由己，手腕痛得鉆心，哎喲，一個跟頭跌在地上，沙土糊了自己滿嘴，他總算弄凈眼睛里的土，那些人已經(jīng)走了。那早沒了生命的旱獺很是哀怨地躺在沙地上。他爬起來要追趕，卻見旱獺的洞口不知何時來了只野狗，野狗肚腹塌陷，瘦得皮包骨頭饑腸轆轆，急不可待地在洞口聞來走去，它想捉旱獺嘗嘗美味，最差捉只田鼠充饑也行。但它等不及旱獺出洞便沉不住氣，揚(yáng)起前爪抓刨洞穴邊上的松土。他怒不可遏地揀塊土坷拉，狠狠擲了過去，正好砸中野狗的脊梁骨，野狗有氣無力地低鳴了一聲，回頭看見暴跳如雷的胡雅格，知道情況不好，便收斂起滿臉的焦躁和猙獰，轉(zhuǎn)頭就逃。

回了浩特，母親驚奇地說：“哎呀，我的孩子，你滿身灰土，多么狼狽不堪啊?！焙鸥駸┰瓴灰眩Ч韨兙谷桓掖蛏瘾F，誰不知道打死旱獺的結(jié)果，明年太陽就不愿出山了，要降罪給人們了。哼，那些魔鬼若是再被我遇到，我定將他們打得落花流水。母親說，我的孩子你斯文點(diǎn)，家里來了貴客。胡雅格沒好氣地說，又是那些從烏里雅蘇臺來勘探疆土的鴉片吸血鬼官員嗎？或是從什么米努辛斯克上烏丁斯克來的奸商嗎？好乏味的生活喲，母親啊，我快窒息了！

他推開門的剎那間，所有人都立刻停止說笑，座位上那幾個裝扮怪異的人猛地站起身，同時拔出佩劍，殺氣騰騰地對準(zhǔn)胡雅格。冤家路窄，這分明是在沙坡上屠殺旱獺的3個人，其中那個肩膀上受傷的已經(jīng)包扎好了。四人瞪圓眼珠對峙，此時父親大喝：“住手！”并沒有人解釋，大家都明白了事情的原由。那些人笑得前仰后合，后來那位年齡較長的打了左邊的人兩耳光，“啪啪”，又打了右邊的人兩耳光，“啪啪”，然后半跪到胡雅格腳下，雙手抱著佩劍作揖，說：“鄙人瀧澤亞雄，來自東瀛太陽島國，見識狹窄，有眼不識泰山，還請公子原諒鄙人的冒犯。”“咚咚”地叩了三個響頭。

一切全都化解，大家成了好朋友。胡雅格說，瀧澤先生，您有鋼鐵般堅(jiān)強(qiáng)的意志，請問您是武士嗎？瀧澤先生說他是旅行家，不是武士，但他祖先是忍者。忍者？多么奇怪的行當(dāng)！瀧澤先生給胡雅格講了日本忍者的故事，很多忍者都是農(nóng)民出身，懂醫(yī)道和武術(shù)，擅長使用兵器暗器，能在沼澤地中悄然行走，能在水中屏息一晝夜，忍者成長過程經(jīng)歷了艱苦卓絕的錘煉。忍者不能失敗，失敗的代價是付出生命。瀧澤的祖先就是被武士碎尸萬段的，祖先冒著夏日酷暑，潛入武士大宅的地板下偷聽諸侯密談。但還是被發(fā)覺了，原來是蚊子圍著忍者叮咬，忍者沒有發(fā)出任何的聲響，但嗡嗡叫的吸血蚊子卻暴露了他的行蹤，武士們用長矛刺穿地板，把藏在下面的忍者殺死，然后把他剁成肉醬喂了池里的鱷魚。瀧澤先生說：“這個故事就是說你可以不通過體能來獲得信息，你完全可以用智慧和創(chuàng)造性思維的力量獲得敵人的意圖，知己知彼，對敵人的動向有清醒的認(rèn)識?！?/p>

胡雅格似懂非懂，瀧澤先生說中國的《孫子兵法》、《資治通鑒》等是兵史政史的好書，知彼知己，百戰(zhàn)不殆，君子愛人、用人都是謀略所至，你現(xiàn)年少，得經(jīng)受生活的千錘百煉，淬火鑄金剛嘛！他說明天就要起程遠(yuǎn)行，再見面不知何年月，公子你可愿意隨我們起程。說完他笑了，公子兒女情長，哪里是我們這等鐵石心腸，哪里舍得遠(yuǎn)離家鄉(xiāng)親人呢。他取下佩劍要送給胡雅格，公子啊，你喜歡它嗎？它是有靈魂的，它在我人就在。胡雅格歡喜，回送了瀧澤先生自己心愛的鹿刀。

先生帶走家里兩個牧馬的青年，說他們出類拔萃，摔跤的本領(lǐng)無以倫比。胡雅格啞然失笑，蒙古男人會摔跤很新鮮嗎？好漢三技嘛?？蔀{澤先生說，蒙古摔跤的長處在于腿部的力量，蒙古男人的腿堅(jiān)韌靈活，是日本人無法比擬的，但蒙古摔跤和日本的大相撲更有共同之處，這哥倆若是跟我到日本去摔相撲，保管一年不到享受到人間的榮華富貴。就這樣兩個年輕馬倌懷著美好的夢想跟瀧澤先生踏上了征程。

先生走后，那把佩劍就掛在墻上，每看一眼都覺得精神振奮，怪不得日本人那么神情矍鑠，劍里真的有一種無可名狀的東西存在，看不見也摸不著。

阿優(yōu)黛傷心極了，沒有母親就沒有主心骨，她只有到母親的墳前傾訴：阿媽呀，沙拉爾戴是條不知根底的豺狼，父親硬要我嫁給她，過那樣的生活還不如死了呢。過了晌午，她仍然坐在那里凝望遠(yuǎn)方，恍然如夢，有支楚吾爾笛聲由遠(yuǎn)至近，悠長曲折，行云流水，清風(fēng)拂面。瑚圖嘎騎著匹花馬從西邊走來，如醉如癡地吹著楚吾爾，白袍子宛若藍(lán)天中純凈的云，阿優(yōu)黛再也邁不開腳步。瑚圖嘎說：“在這荒涼的戈壁，你是我盜馬賊瑚圖嘎全部的愛?！卑?yōu)黛明眸如星，下午太陽的金輝映在盜馬賊身上，他野性的氣味使她煩躁，她揮舞拳頭捶打他：“你是英雄瑚圖嘎，你是雄獅是野狼，你的身體滾燙，是被火燒過的嗎?”瑚圖嘎說：“我是獅子，但是我早已與狼共伍，我被你的愛情火焰燒去斗志，我離不開你了?！卑?yōu)黛扯去頭巾，扔得遠(yuǎn)遠(yuǎn)的，滿頭濃發(fā)好似飄揚(yáng)的旗。瑚圖嘎說：“沒有你我如何活得下去，如果我不浪跡天涯，人生道路又如何走得下去，答應(yīng)我吧，跟我走向天涯海角，永遠(yuǎn)都不要回頭。”

阿優(yōu)黛投向盜馬賊火熱的懷抱，心也像面前的火焰那般燒得滾燙，火堆上架著口生鐵鍋，鍋里煮著黃羊肉。瑚圖嘎的笛聲勾走阿優(yōu)黛的魂魄，他放開嗓門唱了起來，聲音酷似鳥類的鳴叫聲，又像初生的嬰兒般的呢喃，或是樹梢間的風(fēng)聲，他的吟唱勾走阿優(yōu)黛的魂魄，恍若天外的仙境。阿優(yōu)黛的理想超越了人世間的塵念，太陽西斜，總也不愿下山，它的光似火，映紅戈壁灘，寧靜的湖面上，大雁的翅膀上灑落著柔和的橘黃色，云彩如夢如幻，時隱時現(xiàn)，真是人間仙境啊。

突然從地平面上揚(yáng)起陣陣沙塵，有隊(duì)人馬仿佛從天而降，他們發(fā)出兇惡的喊叫，馬蹄將地面敲出雜亂的聲響。是父親車多布和沙拉爾戴他們前來緝拿逃犯了，阿優(yōu)黛推搡著瑚圖嘎，說：“快逃吧，我的人兒，我父親和沙拉爾戴追來了，你若是落在他們手里，定會死無完尸?！焙鲌D嘎堅(jiān)定地說：“我哪里也不去，我要和你永遠(yuǎn)在一起?！?/p>

車多布他們很快包圍過來，車多布笑道：“我終于捉到了你，盜馬賊瑚圖嘎，若不是你美妙的笛聲，我們還不知道要尋找你多少日子，孔雀開屏愛顯擺，結(jié)果露出丑屁股。”瑚圖嘎說：“你是官府的走狗，你欠下窮人多少筆血債呢。”車多布鄙夷地說：“你果然是多才多藝的瑚圖嘎，真不愧是歌姬婊子生的，你大逆不道，不好好地夾著尾巴在主人家里干活，反倒殺害了他，偷竊了牛馬和金銀珠寶，這還不算，你還拐帶我的女兒，罪不可赦??！”

沙拉爾戴走近阿優(yōu)黛，說：“你是我的女人，卻跟這個貧賤的逃犯鬼混，我難道不如他高尚嗎？”阿優(yōu)黛啐道：“你當(dāng)然不如他高尚，他英俊多情，才華橫溢，而你猥瑣卑鄙，下流無恥?！避嚩嗖嫉靡獾匦Φ溃骸八褪翘熘性滤絮q，也跑不出我的手掌心，可我佩服他，因?yàn)樗菞l好漢。”

瑚圖嘎啐道：“狗奴才，你的雙手沾滿窮人的鮮血，你這么做就是為了你頂戴花翎嗎？我不想背叛心愛的姑娘，不然你就是胡子白了也捉不到我?！避嚩嗖缄幚涞卣f：“我的好漢，如此說來我真要感謝我的女兒了。”他轉(zhuǎn)身對阿優(yōu)黛說：“你已經(jīng)是賊的團(tuán)伙，可我有辦法讓你回心轉(zhuǎn)意，更有辦法讓你忘記這個罪惡滔天的盜賊?！?/p>

只是一瞬間，車多布的刀砍斷盜馬賊那顆無畏的頭，所有人都聽見那頭顱上的嘴里發(fā)出低沉的呼喚：“阿優(yōu)黛啊，我心愛的人，我終于報答了你的恩情。”滾了幾滾，落到阿優(yōu)黛腳下，牙齒咬得吭吭響。阿優(yōu)黛把那顆心愛的頭顱抱在懷里，凝視著他，多情的眼睛，溫柔的嘴唇，高挺的鼻子。眼淚成珠成串地落下，洗刷著那張英俊的臉龐。車多布惋惜地說：“女兒啊，你瘋了，你和你死去的母親一樣的脾性，你辜負(fù)了我的心，我原本指望你為我養(yǎng)老送終的，可你鬼迷心竅，愛上這魔鬼盜賊，生生地做出這等丑事來，你傷透了我的心?！?/p>

父親他們走后，阿優(yōu)黛對著盜馬賊的頭顱輕輕地說：“我的人兒，你把眼睛瞪得好大，是怕我離開你嗎？你的鼻子好紅，牙齒咬得好緊，你仇恨的靈魂還沒有走遠(yuǎn)嗎？回來吧我的人兒，我多么想你愛你?！卑?yōu)黛向天空中呼喚：“太陽啊，慢些落下山去吧，高貴的魂啊，回來吧，不要背信棄義地離開你的主人，他死得如此壯烈如此冤屈，回來吧，魂啊?！痹谒暮魡局校请p眼睛漸漸地合上了，嘴巴也慢慢地閉上了。阿優(yōu)黛從懷里掏出針線，用皮繩一針針地密密地將他的頭顱和尸身縫在一起，一針，兩針，無數(shù)針，她縫得多么辛苦。月亮被她感動了，無比明亮地照著她，天地間多么的寂寥，沒有一絲的風(fēng)呢。

她終于把心愛的男人尸體縫完了，她抱著尸體就這樣呆呆地坐著。她突然從迷茫中驚醒，她已經(jīng)被戈壁灘里的豺狗團(tuán)團(tuán)圍住了，豺狗從大老遠(yuǎn)就聞到了血腥的味道，它們結(jié)成團(tuán)伙從密林里趕了出來，死死地盯住她懷里將要掩埋的盜馬賊尸體，它們是一伙喜食腐肉的壞種，心懷鬼胎，齷齪卑鄙，你就是把盜馬賊的尸體掩埋到地下七尺的地方，它們照樣也會扒出來大啖大嚼。她撅斷一棵小樹，掄起來，大喊：“野狗啊，你敢上來嗎，我不打死你們幾個不解心頭之恨，來啊來啊！”猥瑣的豺狗饑餓難耐，面前這個瘋狂的女人雖然使它們懼怕，但它們已經(jīng)顧不上許多，兩個豺狗撲向阿優(yōu)黛，兩只撲向盜馬賊的尸體，阿優(yōu)黛說：“野狗，我不許你們糟蹋他，既然我趕不走你們，那就不要怪我狠毒了?！?/p>

她眼睛血紅，棍子憤怒地?fù)]舞，將一只豺狗打得遠(yuǎn)遠(yuǎn)的，另一只豺狗腦袋被打得粉碎，第三只豺狗的肚子也被打破，棍子枝杈將肚腸挑得滿地都是，腥臭難當(dāng)。面前雖然只剩下最后一只豺狗，卻是只懷孕的母豺狗，它見同伴沒了命便失去了銳氣，殺氣騰騰的眼睛變得萬般無奈，它龐大的肚腹幾乎挨近地面了，兩排粉紅色的奶頭鼓脹醒目，它搖尾乞求阿優(yōu)黛饒它一命。憐惜嗜腐如命的豺狗是最愚蠢的笨蛋，她怎會相信嗜腐的畜生能改邪歸正呢，她又一棍將母豺狗打翻，香牛皮靴在豺狗身上狠命地踩，說：“混蛋，我恨你們，四條腿兩條腿的，我男人被你們害死，我要報仇，愛人啊你不要忘記我，你的靈魂若是還沒散，就永遠(yuǎn)跟著我吧！”她挖深坑掩埋了盜馬賊，終于釋然。然后朝前走去，她要離開父親他們，就是死也不要死在他面前。

可是她沒能逃出去，父親還是把她捉回家，把她關(guān)進(jìn)木屋。起初沙拉爾戴還來看她，用盜馬賊的故事羞辱她，她反倒譏笑他說：“你這令人厭惡的傻瓜，不知羞恥啊?！鄙忱瓲柎鹘^望地說：“你枉費(fèi)了我的真心?！钡艂€月后木屋傳來可怕的母獸般的凄慘嚎叫聲，車多布沒有理睬，喊聲到清晨終于沉寂。他這才擔(dān)心女兒，她畢竟是親骨肉，惻隱之心促使他奔過去打開木屋的門，卻見阿優(yōu)黛好好地坐在那里呢，那場面狼藉不堪，原來她生了個嬰孩。車多布頓時氣炸了肺，死命地?fù)寠Z女兒懷里的嬰孩，說：“難為我還憐惜你這孽種啊，我要把這盜馬賊的雜種扔到野外去，讓野獸啃了才解心頭之恨。”家丁從車多布手里接過嬰孩，顛顛地向野外跑去。

阿優(yōu)黛追到野外，那嬰孩早被野狗吃得只剩下頭顱，她認(rèn)得那頭顱是瑚圖嘎的血脈，心痛如刀絞，她最終昏倒在那片血污上。好久后她隱隱地覺得腿鉆心的痛，原來是只野狗在啃咬自己的腿，她從野狗的眼里看見沙拉爾戴，他應(yīng)該是猥瑣卑鄙的野狗托生的。太陽西沉，原野寂寥，鳥兒飛野兔跑，小河潺潺，戈壁和草灘交接處的山坳里，瑚圖嘎的墓塋已被風(fēng)沙湮沒，駝鈴聲越來越近，她的靈魂隨著那叮咚聲生出透明的翅膀，慢慢地飛到天際。

阿優(yōu)黛的香銷玉殞，暴露了沙拉爾戴的奸細(xì)身份，奸細(xì)是比敵人還令人痛恨的不光彩角色，所以他在大總管家再也待不下去，直接住到車多布家里，阿優(yōu)黛的死使他懊惱，他的錢又打了水漂。他認(rèn)為自己很失敗，阿優(yōu)黛寧可去死也不接受自己，肯定是自己沒有人格魅力可言。好在車多布早被自己套牢，他的錢基本上就是條拴車多布的皮帶，沒有了阿優(yōu)黛，車多布早都小了他輩分，錢就是好東西。在大庫倫他跟著車多布順利地認(rèn)識了大喇嘛贊丹扎巴，通過贊丹扎巴的關(guān)系結(jié)識了更多有勢力的喇嘛，就是三六九等的希列雅、格隆、綽爾濟(jì)、扎薩克，最低等的浩巴拉克，也能許之利益誘之錢財，努力拉攏他們擁戴自己。接著他還要借參拜佛祖的名義聯(lián)絡(luò)喀爾喀蒙古的王公貴族，因?yàn)樗犊熅b，贏得贊丹扎巴的好感，很快便親密地稱兄道弟了，沒多久他又攀上烏里雅蘇臺參贊大臣達(dá)格瓦道爾基，參贊大臣最喜歡名流，他是個虔誠的佛教徒，見沙拉爾戴以巨額錢帛布施庫倫各大寺院，接濟(jì)窮苦的流浪漢，更加認(rèn)為贊丹扎巴結(jié)識的朋友品格高尚，絕對是個無私無畏的好人。

沙拉爾戴每當(dāng)想起自己少年時代就很痛苦，那是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有時候他根本找不到生活的方向，他至今弄不明白自己童年為何得不到父親的疼愛，為何不到八歲就被父親送到寺院當(dāng)喇嘛，受盡了欺凌，他在那佛門圣地度過了苦不堪言的少年時代。到了23歲，他認(rèn)識了一位從遠(yuǎn)方來的講經(jīng)布道的大喇嘛，才開始轉(zhuǎn)變了命運(yùn)，大喇嘛一眼看中沙拉爾戴并帶走他，從此他游走四方，口袋里裝著花不完的錢。他有時很是悵惘，大喇嘛為什么單單看中了自己，自己究竟為何疲于奔命。他不喜歡喀爾喀蒙古，不喜歡唐努烏粱海，不喜歡布里亞特，不喜歡韃靼，他什么都不喜歡，他接觸最多的是俄國人，但最討厭最仇恨的也是俄國人，更討厭那些昏庸傲慢的，留著八字胡，腸肥腦滿、挎著姨太太的皇親國戚滿清顯貴，他倒是處處提防著那些穿著長袍馬褂戴瓜皮帽的漢人們，因?yàn)樗谇】藞D買賣城開過眼界。他原以為漢人都沒有開化，都很愚蠢，后背上拖著豬尾巴般的辮子，后來他發(fā)現(xiàn)他們智慧奸詐，漢人是條龍，就是條萬里長城，就是奔流的大江大河，俄國人說漢人最不好對付的，看來的確如此。

轉(zhuǎn)眼間又到了秋天，滿山的樹葉都開始泛黃，清澈甘甜的阿穆哈河倒映著藍(lán)天和潔白的云朵，大雁開始南飛了，排成隊(duì)伍，“呼呱呼呱”，原野里回蕩著它們的鳴叫聲。老豹子特木勒的心肝女兒寶勒爾已經(jīng)十六歲了，她父親再舍不得她，也咬著牙齒要把她嫁出去了。女婿是個好樣的，他送來的彩禮夠分量，足夠兒子娶個中等人家的姑娘做妻子。所以老豹子還是很高興，女兒總歸要嫁的。老豹子最明白寶勒爾的心思，她年齡雖小，心思卻比野地里的花還多，她也愛著胡雅格，她比不得水性楊花的都蘭金，向來都很正色，冰清玉潔，凡事都藏在心里。唉，女孩子嫁到異鄉(xiāng)，意味著她從此在故鄉(xiāng)消失，老死不相往來。老豹子覺得自己越來越像公子哥胡雅格了，滿肚腹都是柔腸子。他正陷入兒女情長中不能自拔，胡雅格竟然登進(jìn)門來，這個已經(jīng)娶妻的男人仍像孩子似的，內(nèi)心那點(diǎn)孤獨(dú)傷感總是寫在臉上。老豹子說：“嘿，我的少爺，你竟然能登我這寒酸的家門，你見誰愛誰，我的寶勒爾要出嫁了，你可不能擾亂她的心情?！?/p>

胡雅格沒有理睬他，徑直去找寶勒爾。寶勒爾在做針線活兒，他撿起地上的靴幫子說：“寶勒爾啊，你這巧手總有繡不完的花，瞅那漂亮的云字鉤，這靴子上的鳥都快插翅飛了?！睂毨諣柶降卣f：“是鳥都要飛，是花都要開，我可是要嫁走不回來了?！焙鸥駥⑹稚爝M(jìn)她袖筒子，將碧玉鐲悄悄地套在她腕子上，捉著她的小手說：“妹妹別忘了我，我沒福氣，娶不到能繡這么漂亮靴子的姑娘?！睂毨諣杹G下靴子，哭著抱住胡雅格的腰，鼻涕眼淚把他的衣襟都浸濕了。他越想掙脫，寶勒爾越是捉住他不放。“我多么愛你，都是那該死的都蘭金，不然先跟你的是我?！焙鸥駴]想到平日冷冰冰的寶勒爾竟然內(nèi)心蘊(yùn)藏著如此熾烈的愛情火焰，更覺憐惜。他悄聲說：“妹妹啊，我肯定你那男人非常愛你，烏粱海的男人是最講究初夜的，你可不要辜負(fù)他?！睂毨諣査砷_手掌，恢復(fù)了冷冰冰的神態(tài)，說：“原來公子是個正人君子，不愧是讀圣賢書的，你和都蘭金怎么就沒想到辜負(fù)哪個，我和她不同的地方就是她的毛比我黃，她臉皮比我厚而已?！焙鸥駠@息說：“妹妹，我會在你出嫁那天送你?！?/p>

不久，寶勒爾出嫁了，她打早就換上華麗的嫁衣，坐上迎親的氈篷馬車。早上天氣非常好，沒有風(fēng)云雨霜，陽光燦爛。胡雅格說的沒有錯，她不能辜負(fù)丈夫，烏粱海的男人把女人的初夜看得比生命還重要。胡雅格微笑著騎在馬背上走在頭里，他沒有食言，果然來送親了。寶勒爾滿心的歡喜，她的新郎雖然比不得胡雅格少爺風(fēng)流飄逸，但也高大剽悍，濃眉大眼卷頭發(fā)，似乎更是快樂風(fēng)趣。她將冰糖放在嘴里，甜滋滋的生活就要開始了。

可是天有不測風(fēng)云，娶親隊(duì)伍走到半路，風(fēng)暴從西方卷著漫天的黃沙，瞬間彌漫了天地，馬驚得拉著新娘子沒命地亂跑。待沙暴弱下來，新娘子發(fā)現(xiàn)自己被馬拉到陌生的小村里，除趕車的老板夫和接親的嬸娘，新郎他們都沒了蹤影，都怪這該死的天氣。嬸娘說這小村叫丘爾根，咱們只好住下來，聽說這兒有俄國人，他們奸詐狡猾，咱們還是少惹事的好。村民們聽說后，都很熱情地打掃房子，弄好茶飯款待這位美麗的姑娘。新娘子在人們的祝福中昏然入睡，她太疲勞了。

過了很久，寶勒爾覺得身邊有人在摸索她，她以為是丈夫來了，睡夢中她甜蜜地回味著年輕的丈夫那柔情蜜意的臉龐和聰慧的眼睛，便在黑暗中摟住他脖子?jì)舌琳Z，然而那人向她展示的一切都是陌生的，那種只有野獸才有的辛辣的氣味，猶如久住山洞里的棕熊或狐貍才有的腥臊，這具多毛的身體提醒了寶勒爾，她遇上傳說中的魔鬼了。果然她遇到了人們最厭惡和懼怕的俄國佬，她認(rèn)得這流氓魔怪，吸血鬼薩多夫斯基。吸血鬼野蠻血腥地占有了她后，傲慢地?fù)P長而去，留下她睜著眼睛做著真實(shí)的噩夢。次日早上，丈夫終于在丘爾根找到她，沒人敢告訴他昨夜里發(fā)生的故事，所以他依然興高采烈地把新娘帶回家，看著美貌絕倫的姑娘，無私無畏的新郎覺得對新娘說多少愛慕的話也不夠，多么值錢的珠寶在她面前也黯然失色。

一年不到寶勒爾生下金發(fā)碧眼的洋娃娃，完全證實(shí)了人們曾經(jīng)的懷疑。男人早沒有了往日的矜持和含蓄，暴跳如雷。驕傲的寶勒爾在婆家的唾罵中灰溜溜地回了娘家。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她幾乎是踩著母親的腳印走過來的，懷里這無辜的生命給自己帶來的恥辱一輩子也洗不掉了。奶奶靠近她說：“我的寶勒爾，你沒有錯，孩子也沒有錯，是那男人沒有胸懷，他不配做你丈夫，你踢開他遠(yuǎn)遠(yuǎn)地走吧，天無絕人之路。這小孩子從此歸我了，我會把她養(yǎng)大成人的。”寶勒爾望著奶奶亂糟糟的白發(fā)，她眼里的那種隔世空靈的東西令人震撼。這時她清晰地聽到山坡后面由遠(yuǎn)至近的琴聲，是風(fēng)流但落魄的說書人，琴聲凄涼而婉轉(zhuǎn)，伴隨著抑揚(yáng)頓挫的多情善感的說唱。那是個才華橫溢的瞎子，腿早被人打斷了。她被那琴聲所打動，她打算從此游蕩世界，浪跡天涯。

老豹子被仇恨的怒火燒得癲狂，心愛的女兒竟然跟最為人不恥的流浪漢走了，奇恥大辱?。v史總要在他身上重演，不共戴天的俄國流氓。他急騰騰地走向大山，我要打死豺狼虎豹，碰上啥就打啥，這口惡氣憋悶得胸口發(fā)脹。樹林那邊有人在吹奏楚吾爾，哀怨委婉，令人斷腸，秋風(fēng)都跟著嗚咽抽泣，老豹子恨不得嚎啕大哭。他瞅見吹楚吾爾的不是別人，正是多愁善感的公子哥胡雅格，于是嚷道：“咴，臭小子，別吹那玩意了，跟我進(jìn)山打獵去，多好的天，野獸骨肉肥厚著呢，皮毛光滑濃密，打它個落花流水吧?！?/p>

胡雅格說：“我的老豹子，你頭發(fā)白了許多呢，你肯定是在想念你的寶勒爾，她遠(yuǎn)走他鄉(xiāng)再也不回來了，她忘記了所有愛她和疼她的人了。大叔你瞅見沒有，山頂那朵奇形怪狀的云，久久地停留著不愿離去，那些云其實(shí)就是化作清風(fēng)的先生，瑚圖嘎我的好兄弟，令我憐惜的表妹阿優(yōu)黛。都蘭金啊你如此變化多端，竟然向可恨的俄國人投懷送抱呢?！彼麥I流滿面。

老豹子寶刀不老，一晌午打了兩只褐狐，六只灰鼠兔，山雞四只，竟然還打了兩只白鼬，嘖嘖。他嚷著，公子哥，快把火架起來，咱們燒烤野味，鹽巴多得很呢，燒酒兩皮壺呢！他“蓬蓬蓬”地剝掉野兔皮，血淋淋地架在火上，木柴火被油淋得旺盛，“吱吱”作響，濃香四溢使人垂涎欲滴。兩人痛飲燒酒、饕餮野味時，突然瞅見有兩個人由遠(yuǎn)至近，從模糊變得清晰，是一對俄國男女。老豹子說：“真是令人煩躁，又是俄國佬，我又按捺不住仇恨了?！?/p>

來人正是臭名昭著的薩多夫斯基，女人是他老婆。薩多夫斯基很是殷勤地把女人扶下馬，女人肥胖臃腫，面孔白得像團(tuán)發(fā)面，肥大的衣裙磕磕絆絆，活像只中了鐵砂彈的錦雞。她快活地蹦跳著走到獵物旁，胖手撫摩著白鼬，將山雞絢爛的羽毛拔下來插在自己的帽子上，不住地贊嘆，好漂亮啊。她竟然把沉甸甸的白鼬圍在脖子上，很快又放下，因?yàn)樗ε掳作强蓱z的眼睛，那雙雙眼專注地瞅著湛藍(lán)的天空，死不瞑目。薩多夫斯基坐在火堆邊，吞吃著山珍野味，痛飲烈酒，他親切地說：“老鄉(xiāng)親，咱們是最好的朋友，我喜歡烏粱海，喜歡這里樸實(shí)直爽的人們?！彼靡馔?，猖狂不羈地又說，他又在烏粱海發(fā)了幾筆橫財，獸皮動物那些東西不值得炫耀，他竟然用一百盒火柴換了一百頭牛，最令他滿足振奮的是，他在一年里強(qiáng)占了30多個新娘的初夜權(quán)。“那是多么寶貴的貞操啊，老鄉(xiāng)親，告訴我哪家娶新娘啊，不論多遠(yuǎn)，我都要去吃杯喜酒呢！”

老豹子兩眼血紅，呸，滿口酒肉吐到薩多夫斯基臉上，俄國壞種，你的死期就要到了。老毛子醉得糊涂，喘粗氣笑得前仰后合，他還以為人們開玩笑，待到自己和胖婦像牲口般也被捆死才清醒，說，老鄉(xiāng)親，我沒有得罪你，你沒欠我債，我也沒欠你債啊。老豹子惡狠狠地說，這叫以牙還牙，俄國人都是嗜血的豺狼，本性不改，我妻子和女兒都被你們害得做不成人，這筆賬我定要算在你頭上，今天我就在你面前殺你的女人，剝皮抽筋，卸成八塊喂野獸。他兇殘地在胖婦腹上捅了一刀，女人齜牙咧嘴，臉抽搐得變了形狀，他于是砍掉女人的頭投進(jìn)火堆，獵狗瞅那頭在火里燒得“吱吱”叫，滾來滾去，便用前腿撥拉，火燒了腿，獵狗痛得“汪汪”叫。薩多夫斯基目瞪口呆，記起中國的古訓(xùn)，好漢不吃眼前虧，便裝聾賣啞不肯吱聲。老豹子戲耍他說，太陽下山前老鴰野狗會把這臭肉臭骨頭吃個干凈，然后把老毛子放了，只是嚇唬他，給他長長記性。

薩多夫斯基千恩萬謝，生命原來是和金錢同等重要的啊，三十六計(jì)走為上策，他又想起中國古訓(xùn)。正要上馬，只聽老豹子說，大人你忘了拿鼬和鼠兔。他答應(yīng)著，彎腰去揀，老豹子十分惋惜，你死到臨頭了，也忘不了搶人家的錢財，你不值得活啊?！昂羿?！”槍冒出火來，“咕咚”，薩多夫斯基終于沉重地倒在他夢寐以求的獵物上。大片吃慣腐肉的老鴰遮天蔽日地?fù)湎聛?，眾野狗在巖石后面鬼鬼祟祟地張望，它們嗅到死人肺腑間濃重的腥氣，老鴰們拼命啄食死人，甩動堅(jiān)硬的利喙，將黑綠色的稠液甩得遍地都是。老豹子向四周望望，空曠無人，松了口氣。

老豹子猛地灌了口酒，說：“公子哥，我今天就要你開開眼，對待豺狼是不能用好心的，得用拳頭和最鋒利的刀槍，我是強(qiáng)盜，我來克穆齊克旗之前就宰過俄國人，俄國人逼得我走投無路，他們榨盡了我們的血汗?！焙鸥耋@魂未定，奪過老頭子的酒壺，猛地灌了幾口。老豹子說：“我把你當(dāng)親人才告訴你，這山上有神靈，有紫貂的洞穴，那是上等的紫貂啊，保證你小子從來沒有見過那神獸，你得像保護(hù)眼珠一樣保護(hù)它們，不許被任何人知道，尤其是俄國人，貂是有靈性的，是鎮(zhèn)山之寶，若是被俄國人知道了，把它們滅絕了不說，這山可就留不住了?！焙鸥裥念^一緊，又喘不過氣來。

春寒料峭，胡雅格在靴子里插把鹿刀，袍子外面套件翻毛犴皮坎肩，膝蓋上捆兩塊兔皮，背上弓箭，包裹里裝了熟牛肉和烤餅，山里風(fēng)大陰冷，只有這樣穿戴才能抵御寒冷，腳下的干草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家離自己越來越遠(yuǎn)，他已經(jīng)走進(jìn)山洼。

山里的老樺樹根根挺拔，樹干雪白，密密的枝杈上凝結(jié)著去年冬天的殘雪，凜冽的風(fēng)將殘雪團(tuán)團(tuán)打下來，落在臉上涼颼颼的。走進(jìn)樹林深處，陽光從樹枝間的空隙射進(jìn)來，使森林里顯得陰暗，荒鷹粗聲地叫著，它剛飽餐了姬鼠或灰兔，彎曲的尖喙粘著血污，它驕傲的眼里透露出蔑視寒冷的不屈服的力量。老樹底部早被歲月腐蝕出糟洞，糟洞最適合居住狐類或鼠類家族，洞口附著霜雪的糞便已陳舊，但他能看出這糞便應(yīng)該屬于鼬類動物，是青鼬還是紫貂呢？有珍貴的紫貂的地方就是風(fēng)水非常好的地方，能捉住紫貂的人應(yīng)該是非常有造化的。密林深處陽光越來越弱，身上陡然冰涼，剛剛還暖和貼身的皮袍子也如鐵甲般堅(jiān)硬，他下意識地咬住牙齒，汗毛根根直立起來。走著走著，糟糕，他迷路了。

胡雅格沉著地坐下來，吃了塊牛肉，想想周圍的景致，便慢慢地捋出頭緒。此刻對面的巖壁上“颼颼”地躥出只長尾巴的獸來，松鼠？青鼬？跑得像道閃電，蹤影瞬間全無。他攀上巖壁，躲在茂密的榛樹叢隱蔽住頭臉。巖壁腰部有個僻靜的洞穴，如果不是有只賊溜溜的貂崽探出頭張望，沒有誰會認(rèn)為這荊棘叢中有個紫貂樂園。他看得清晰，洞里共有六只貂崽和一只母貂。眾貂崽正專注地撕扯一只鼠兔，它們吃東西時互不相讓。然而這些性情孤僻的紫貂潔凈得令人難以置信，貂洞里分好幾個洞穴，儲藏食物的洞穴裝有鳥蛋、老鼠、核桃、榛子，睡覺休息的洞穴的床鋪上鋪墊雜草和鳥獸毛，又柔軟又暖和，再就是它們便溺的洞穴，稀稀拉拉地堆著幾顆貂糞。那六只貂崽子正在搶吃鼠兔，洞口有棵柞樹上突然傳來烏鴉的叫聲，一只氣勢洶洶的貓頭鷹，竟然同幾十只烏鴉為伍，它們同流合污，同仇敵愾，目光炯炯地盯著紫貂。原來那半山腰的洞穴本是烏鴉和貓頭鷹的居住地，但被紫貂占有了，而且生兒育女，繁衍生息。烏鴉們認(rèn)為紫貂野蠻無禮，“呱呱呱”，它們?nèi)铝税胩?，終于有一個大烏鴉自不量力地鉆進(jìn)洞去，它要驅(qū)逐它們，“噼里啪啦”，激烈的搏斗在貂洞里進(jìn)行，烏鴉壯烈犧牲，最終成了紫貂們的腹中餐。貓頭鷹自告奮勇，啄起一塊堅(jiān)硬的樹皮，“唰”地將樹皮投進(jìn)洞里，瞬間一道閃電，有只紫貂敏捷地飛身躍出，撲向貓頭鷹，死死地咬住貓頭鷹的脖子，貓頭鷹也取義成仁了。隨后又從洞里躥出幾只紫貂，烏鴉們有了前車之鑒，落荒而逃，它們發(fā)出的悲鳴在樹林里回蕩。

趕走了烏鴉，殺死了貓頭鷹，紫貂家族繼續(xù)它們幸?？鞓返纳?，母貂臥在不遠(yuǎn)處，半瞇著眼睛，慈愛愜意地欣賞著紫貂兒女們吃食物，它早就開始了對兒女們的強(qiáng)化訓(xùn)練，弱肉強(qiáng)食，這是自然界亙古不變的規(guī)律。母貂對強(qiáng)壯野蠻的大紫貂十分滿意，大貂崽總是能搶到食物，而且嚼食的速度飛快，它懂得威脅其它貂崽，而有幾個小貂崽讓母貂惱怒和無奈，它們老實(shí)得令母貂擔(dān)憂。母貂正在感嘆，突然聞到一股生疏的氣味，它鼻子立刻硬邦邦聳了起來，身體緊繃，僵硬得像張開的弓，“啞啞”，母貂發(fā)出低叫，縱身彈跳，“啞啞”，片刻間眾紫貂猶如刮風(fēng)一樣，無影無蹤。但是它們丟棄了一只小紫貂，因?yàn)樗鼛滋烨熬褪軅恕Ｐ∽硝跤X察到致命的危險！滿眼悲痛，卻無能為力。

胡雅格恍若夢中，老豹子特木勒說的沒有錯，紫貂真是有靈性的獸，它們生活的地方最容易吸收日月花草樹木的精華，他就是再小心，也還是被這紫貂聞到了他的氣息，它們逃跑了。更令他驚奇的是他竟然看見了混血姑娘都蘭金，她從哪里來，她怎么知道這兒有紫貂呢？都蘭金卻沒有瞅見他，她也穿著一身厚實(shí)的衣裳，她走著走著就停住了腳步，粗略地觀望一下，便向這邊的巖壁攀了上來，胡雅格明白了，都蘭金也在尋找紫貂，眾紫貂其實(shí)是被她嚇跑的，而她根本不會想到，榛樹叢里有一個先她而來的人。這個與他青梅竹馬的美麗姑娘，是他少年時代最喜歡的，她滿足了自己多少性幻想，她其實(shí)是自己最心痛的往事。更奇怪的事情又發(fā)生了，剛攀上巖壁的都蘭金還沒有喘口氣，陡然間巖壁上又攀上個人來，輕松自在地捉住了那只落伍的小紫貂，滿臉都是興奮不已的狂喜。站在明面的都蘭金大吃一驚，躲在暗處的胡雅格也大吃一驚，這個人不是別人，他正是那位博學(xué)多才的紳士學(xué)者鮑什尼亞克·阿爾謝尼耶夫，他跟蹤都蘭金好久了，為了攫取唐努烏粱海的奇珍異獸，他真是費(fèi)盡心機(jī)了。

都蘭金和俄國人在巖壁上爭吵不休，都蘭金說，你卑鄙，你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考察山水野獸，這么偷偷摸摸的，你不是盜賊是什么？鮑什尼亞克說，我向來為了達(dá)到目的，都會不擇手段！都蘭金說，你們俄國人果然都是盜賊，我父親沒有說錯。鮑什尼亞克笑了，你是什么人，你難道不是俄國人。都蘭金說，你騙走了我的愛情和信任，全都是為了紫貂，我要?dú)⒘四?。他們在巖壁展開了殊死的搏斗，最讓胡雅格擔(dān)心的事情發(fā)生了，美麗單純的都蘭金不是俄國人的對手，文雅多情的鮑什尼亞克獰笑著，兇狠地推了都蘭金一把，那個美麗的人兒呼嘯著飛下山崖。奶奶啊，救救我，胡雅格啊，救救我啊。

鮑什尼亞克·阿爾謝尼耶夫終于找到他夢寐以求的紫貂，他在本子上飛快地記錄著：紫貂，鼬科，食肉目，外貌特征像黃鼬，體長40厘米，體重約650克，分布在亞細(xì)亞洲北部亞寒帶針葉林中。他正興致勃勃地記錄，突然覺得口渴難耐，壞了，他沒有帶藥，他很多天沒有吃藥了，醫(yī)生說過他不能過于興奮，不論是過度興奮還是過度哀傷，都會使他喪失理智，都會使他犯病，但他不能不興奮，珍貴的紫貂是被他活生生地捉到的。哦，回去后制作成標(biāo)本，放在彼得堡展出，英雄尼古拉耶維奇·穆拉維約夫前來觀賞，高貴的夫人們說他是好樣的，名媛淑女向他投來熱切的目光，他一夜之間成了名人。

這時，美麗的娜斯佳終于出現(xiàn)了，親愛的阿列克，你終于成功了，這美麗珍貴的動物從此就叫做“鮑什尼亞克紫貂”吧。娜斯佳，我的美人。他喊叫著，娜斯佳在他前面走，他在后面追趕，娜斯佳縱身跳下懸崖，他低頭看，娜斯佳在半空中向他招手，衣裙飄飄，她比仙女更漂亮。他糊涂了，分明剛才都蘭金從這兒掉下去的，怎么片刻間變成娜斯佳呢，怎么回事？他嘴里涌出泡沫，他舞著雙手狂叫，娜斯佳，娜斯佳。鮑什尼亞克呵呵地笑著縱身跳下山崖，娜斯佳的笑靨就在面前，他伸出胳膊，我來了，娜斯佳，我的美人，娜斯佳啊，我成功了。

一切都趨于平靜，胡雅格走下山來，太陽不知何時已經(jīng)偏西了，昏紅的暮色中，剛剛解凍的湖水中漂浮著的冰塊在緩緩地游，喜鵲在矮樹叢上飛躍起來，它被草里奔跑的狐貍嚇得心驚肉跳。太陽終于在山岡上落了下去，一朵紅色的云彩孤獨(dú)地徘徊著。胡雅格被從未有過的疼痛和脆弱打擊得疲憊不堪。他看見特木勒老頭子的家亮著微弱的燈火，那條光線很吃力地驅(qū)趕籠罩在站在門口的那個蒼老的白發(fā)老嫗身上的夜色。她懷抱著一個混血的女嬰孩，默默地張望著遠(yuǎn)方。

夜更深了，平地上的白樺頂上一彎月亮，它平靜地觀望著大地，陣陣琴聲灌進(jìn)耳朵，家已經(jīng)離自己很近了，如果不是這鋼琴奏出的音樂，他很難想起自己其實(shí)已經(jīng)結(jié)婚了的。當(dāng)他走進(jìn)家門，所有的親人都用驚詫的目光瞅著他，他沒有理睬他們，而是徑直闖進(jìn)少奶奶那里，朝布里亞特美人吼道：不要彈了，我厭惡你，厭惡你的音樂。

同治三年，越過和尼音達(dá)巴哈中俄邊界的俄國人越來越囂張，他們?nèi)宄扇旱乩規(guī)Э诘綖蹩斯貐^(qū)住了下來，很快蓋了不少尖頂?shù)哪痉?，種果樹，種玉米、小麥，養(yǎng)豬羊。勤勞的俄國女人懷抱著小孩子，手拉著大孩子，肚子里懷著沒出生的孩子，喜氣洋洋地勞作唱歌呢。這些農(nóng)民有別于奸商刁民，大多樸實(shí)善良，樂于向?yàn)趿缓Ｈ耸┡c小恩惠，不久便和當(dāng)?shù)厝讼嗵幍梅浅Ｈ谇?，然而老豹子特木勒不吃那一套，笑臉的?qiáng)盜更是強(qiáng)盜，還不是變著法子把人家的財物弄到自己的口袋里。有一天俄國人的羊誤入他家的樹林，老豹子順手牽回家殺著吃了。俄國女人來尋羊，一眼瞅見那白底黑花的羊皮正晾在籬笆上，老豹子拍胸脯說是我吃了你的羊，怎么樣？它還侵犯了我的樹林呢！明天你的羊若是再來我還要?dú)⒘顺裕?/p>

女人嘟囔著說，烏粱海野蠻人，那羊是畜生，你能保準(zhǔn)你的鹿不會跑到我家里去？女人的話沒說三天，老豹子的母鹿便沒了蹤影，本來丟只鹿丟頭牛在烏粱海是再平常再簡單不過的事情，偏偏老豹子記住了俄國女人那天說的話，當(dāng)下拿支鎬頭沖進(jìn)俄國人的家。那是個殷實(shí)的好人家，茶飲冒著熱氣，俄國泡菜酸甜宜人，大孩子全神貫注地拉手風(fēng)琴，小孩子甜滋滋地吃蘋果呢，男主人在擦他的火槍，擦幾下便抬起槍朝窗外瞄個準(zhǔn)兒，擦幾下再瞄個準(zhǔn)兒。能干的女主人哼著歌曲干活兒，快開午飯了。

特木勒瘋瘋顛顛地?fù)]舞著鎬頭闖進(jìn)人家，嚷道：“還我的鹿來，俄國人滾出唐努烏粱海去?！眹樀靡患易踊觑w魄散，他打破了人家相親相愛的好生活，短暫的安靜后，“呼嗵！”老毛子的槍冒出火來，老豹子只覺得肩膀麻得厲害， 鎬頭便滑落下來，把自己的腳砸得稀爛。老毛子像扔死狗一樣將他扔了出去，老豹子頓時變成了病貓，他垂頭喪氣地忍著劇痛回了家，他聽見背后依舊是手風(fēng)琴悠揚(yáng)的樂聲，女人喊著兒女吃飯，男人親切的笑聲。

老豹子當(dāng)晚便飲恨謝世，肩膀上的槍傷其實(shí)無大礙，主要還是心頭上那個永遠(yuǎn)也無法撫平的仇恨。如今這個富裕的養(yǎng)鹿戶只剩下一個寡婦，一個瘋婆子，一個沒有娶妻的少年，一個混血嬰孩。老婆子抱著那嬰孩，仍然瘋言瘋語：“該死的不死，天注定的命啊，逃不掉的?！?/p>

唐努烏粱海死了個養(yǎng)鹿戶，實(shí)屬微不足道，沒有人將這件事情放在心上，沒幾天老豹子的故事就被忘得干干凈凈。沒有國籍觀念的沙拉爾戴，自打攀上贊丹扎巴大喇嘛和參贊大臣達(dá)格瓦道爾基，青云直上，飛黃騰達(dá)。為更廣泛地交結(jié)朋友，沙拉爾戴再次慷慨解囊，指使參贊大臣在土謝圖汗部老家的府邸招待社會名流。請柬下去，到府上拜訪的喀爾喀蒙古各部絡(luò)繹不絕，光是車臣汗部23旗就來了三十幾位，其他如杜爾伯特2部24旗，扎薩克圖汗部19旗，科布多額魯特旗7部24旗及阿爾泰烏粱海7旗，三音諾顏部24旗來了五十幾位。烏粱海部克穆齊克旗總管敖其爾帶著公子胡雅格和兩個最信賴的心腹風(fēng)塵仆仆地趕來，他們在大臣府侍從的帶領(lǐng)下，來拜見大臣和大喇嘛。

在參贊大臣府邸的廳堂里，墻上掛著中國字畫和俄國毯畫，地上是華麗柔軟的波斯地毯。參贊大臣達(dá)格瓦道爾基和夫人親切地和大喇嘛寒暄交談，看到胡雅格，夫人格外關(guān)切，說我的孩子，你已經(jīng)成親了，本來我們也非常想成全你和多羅格格，可她遠(yuǎn)渡重洋了，可惜啊。她竟然還把那件事情掛在心上，胡雅格心頭熱了下一，跪下來給夫人磕了三個響頭，將母親送給夫人的一對鑲了藍(lán)寶石的金鎦子恭恭敬敬地呈了上去。

德高望重的大喇嘛今天穿著質(zhì)地華貴、做工考究的貴族禮服，臉上掛著隨和親切的微笑，舉止流露出只有上層貴族才有的雍容氣質(zhì)。與以往不同的是，今天他的左右是兩位穿鮮艷袍裙的年輕姑娘伺候著他。見到大喇嘛，敖其爾躬身向他問候身體康泰，恭維道：“久聞大喇嘛鼎鼎大名，我每天朝思暮想，以至形容枯槁，如火上柳枝，倍受煎熬，故特從唐努烏粱?？四慢R克旗專程趕來，向您表示敬意?！彼ЧЬ淳吹貙⒈菬焿孬I(xiàn)上，大喇嘛接過去聞聞，閉住眼睛打了個響亮的噴嚏，他很滿意，笑著將手舉起托著鼻煙壺還給敖其爾，然后關(guān)切地詢問了他家里的人口狀況，牛羊鹿的數(shù)量，當(dāng)?shù)弥挥歇?dú)生子時有些遺憾，說總管大人你又不是出家人，為何不娶側(cè)室多生幾個兒女呢？任何人似乎一提起家常話總是倍感親切，敖其爾馬上就和他拉近了距離，這個大喇嘛和善慈祥，讓人不由自主地崇敬，他幾乎和克穆齊克旗的養(yǎng)鹿人那般平易質(zhì)樸！

托錦旗總管車多布今天與之呼應(yīng)也穿了樣式考究的禮服，和三個俄國人低聲交談著，他心里有鬼，所以像做賊似的躲閃著敖其爾的目光，雖然他們還是親戚，但因志不同道不和，如今行同陌路，冷淡如冰。好久沒有在烏粱海出現(xiàn)的沙拉爾戴使胡雅格十分意外，那奸細(xì)坐在俄國人的右邊，擺出副很榮幸很驕傲的姿態(tài)，他隱隱地覺得不安。這時參贊大臣揮下手，豪情滿懷地頌道：“各位王公總管各位喇嘛，今日你們的到來頓使寒舍蓬蓽生輝，使我等倍感榮幸，佛祖保佑蒙古人心靈相通，團(tuán)結(jié)齊心，重建元朝成吉思汗雄風(fēng)。烏里雅蘇臺蒙古社會向心所至，不論是卡爾梅克蒙古中的葉拉特、衛(wèi)拉特、烏拉特，還是布里亞特蒙古中的葉尼塞布里亞特、巴爾虎布里亞特，無論是準(zhǔn)噶爾、土爾扈特、和碩特人還是杜爾伯特都是同宗同族的蒙古，凡事都因同一血脈而融會貫通，都因目標(biāo)共同而能達(dá)成一致。各位至愛親朋，舉起酒杯，暢飲吧！”

大家剛飲下第一杯，沙拉爾戴拍拍手掌，說：“各位鄉(xiāng)親貴客，今天在座的還有遠(yuǎn)道而來的沙俄帝國駐庫倫參贊大臣劉巴先生，另外兩位是我們親密的朋友雜哈勞先生（扎哈羅夫）和博補(bǔ)考（巴布科夫）先生。”人們相互瞅著，不少人認(rèn)出他們來，這兩個“親密的朋友”其實(shí)是披了人皮的豺狼，他們不是別人，正是和大清國簽訂《中俄勘分西北界約記》的兩個俄國使者，唐努烏粱海的阿穆哈河、阿勒坦淖爾烏粱海兩旗和哈薩克部落就是因?yàn)椤督缂s記》成為俄國地盤的。大家被這兩個人影響了情緒，都隱隱地覺得喉嚨發(fā)堵。大臣家的豐盛佳肴是難得品嘗到的，桌上擺放著锃亮的銀餐具酒具，全羊，牛排骨，燒得發(fā)黑的肥鹿肉，酒甕排排立在墻下，漂亮的歌女唱著美妙的歌，若在平時，人們肯定不會丟掉這個品嘗美食和欣賞美色的機(jī)會，但今天來客們只是靜靜地端坐著，美酒壇子仍在旁邊放著，連蓋子都沒有掀開。歌女唱完祝酒歌，沙拉爾戴一反常態(tài)，豪情滿懷地唱了首古老的歌：

“為了親愛的父親，為了貝加爾湖，

從故鄉(xiāng)的色楞格出發(fā)

從色楞格斯克城堡

派出勇敢的好漢

派出了造福于人民的英雄”

其實(shí)很多人都會唱這支歌，許多人還不知道他真實(shí)的身份，他們沒有想到他那么瘦削的身體，竟能唱出如此渾厚的歌來，大家亂紛紛地嚷叫著拍起巴掌，迎合著他。這猥瑣卑鄙的奸細(xì)，胡雅格心里罵著，這些囂張的俄國人。正在這時，有三個人走來，坐在胡雅格身邊。他們是誰，滿清人？漢人？回疆人？裝扮與眾不同啊。兩個胖大的青年夾著一位瘦弱得可憐的中年人。中年人微笑著躬身向父親行大禮，說：“鄙人瀧澤亞雄，5年前到過大總管家，這兩位優(yōu)秀的年輕人曾是您府上的馬倌?！备赣H眼睛一亮，胡雅格這才想起來，他是送給自己佩劍的瀧澤亞雄先生，哎喲，沉悶的心情立刻歡快起來。令人刮目相看的是，當(dāng)年的馬倌——兩個胖大的年輕人已經(jīng)是日本相撲界所向披靡的大力士，衣錦還鄉(xiāng)啊，他們這次回來要表演相撲給鄉(xiāng)親們看，更主要是弘揚(yáng)大日本帝國的相撲精神，招收更優(yōu)秀的年輕人走他們的路。

待人們靜了下來，瀧澤先生毛遂自薦地說要為大家獻(xiàn)歌，他的面孔酷似中國人，又能說純正的蒙古話，所以大家覺得他很親切。

沙拉爾戴和俄國人臉色陣陣發(fā)白，這個該死的日本佬是從哪里鉆出來的，他和敖其爾似乎是相識很久了，是很親密的朋友嗎？沙拉爾戴咬咬牙，呷了一大口酒。

瀧澤先生40天前從日本的稚內(nèi)乘船先到的薩哈林島，只休息了一夜，便橫穿韃靼海峽到尼古拉耶夫斯克的阿穆爾河口達(dá)卡斯特里，再從大清國到的烏里雅蘇臺。瀧澤先生給大喇嘛帶來了日本的漆器和絲綢。他讓倆青年到地毯中央去給大家表演相撲。相撲手脫下袍子，除腰間圍著的帶子遮羞，全身幾乎都是赤裸的。先生手里不斷地?fù)]舞把精致的折扇，用悠揚(yáng)的調(diào)子宣布相撲者的名字——當(dāng)年的馬倌早已改了日本名字。倆好漢喝了口水，并不咽下去，而是吐了出來。倆青年以半蹲半立的姿態(tài)對峙著，突然喊了聲，立刻像猛虎般的撲向?qū)Ψ?，又拉又抱，最終結(jié)果是其中一個被推出好遠(yuǎn)，先生宣布他失敗了。于是人們粗淺地認(rèn)為，日本的相撲和蒙古的摔跤是一樣的，不一樣的地方就是身上扎的那根帶子，雖然用的布料少點(diǎn)，露的屁股太多，但總的來說還是能遮羞。

盛裝的哈薩克歌女吟唱著低靡甜蜜的情歌，酒醉的人們開始對她品頭論足，發(fā)出陣陣的狎笑。胡雅格被她的歌聲所吸引，多么動聽的歌，她長得很美，眉目之間有種凄涼的楚楚可憐的神情，所以兩只大眼睛里隱約地汪著清澈的淚水。她的輪廓有些像遠(yuǎn)走他鄉(xiāng)的寶勒爾，神情卻像化作清風(fēng)的阿優(yōu)黛，他又想到香銷玉殞的都蘭金，胡雅格非常難過，這世界不會再有人搶他美味的點(diǎn)心吃了，也不會再有人追趕打罵得他魂飛魄散了，他摸著臉上的那幾道傷痕，那是混血姑娘都蘭金留下的，一切都隨風(fēng)遠(yuǎn)去了，留下的只是這幾道傷痕，總也抹不去的傷痕。他的耳邊縈繞著熟悉的令人肝腸寸斷的歌聲，天籟般的歌聲，那是都蘭金的歌聲，也是瑚圖嘎的歌聲。

瀧澤先生笑道：“原來公子多愁善感，憐香惜玉，見一個愛一個呢?！庇终f：“公子可否婚配，當(dāng)年的多羅格格現(xiàn)居住在京都，至今對公子難以忘懷啊?！焙鸥衩腿黄磷『粑?，這是已經(jīng)忘卻了的往事，來得太突然了。先生說：“格格當(dāng)年東渡日本，在我妻子的哥哥門下學(xué)習(xí)功課，我妻子和她感情至深，形同母女，現(xiàn)已改我姓，改名瀧澤靜子，因?yàn)樗龑幽钅畈煌?，至今尚未婚配?！备赣H惋惜地說：“胡雅格已經(jīng)成婚，辜負(fù)了格格的美意。況且他自幼嬌生慣養(yǎng)，沒經(jīng)風(fēng)雨見世面，鼠目寸光，實(shí)在不值得格格的厚愛?！睘{澤先生說：“哪里，先生過謙了。公子不但驍勇威武，知書達(dá)禮，出乎其類，拔乎其萃，我相信格格的眼力?！?/p>

俄國人已經(jīng)酩酊大醉，早將平日的矜持丟到腦后，露出豺狼的流氓本性，乘歌女走近，踩住她寬大的裙裾，歌女沒提防倒向桌子，花容頓時失色，碰倒碗杯和酒肴，弄臟了衣裙，頭發(fā)也散亂了。惡作劇的俄國人狂笑不已，沙拉爾戴卻沒有那份閑心逸意，他拂掉衣襟上的酒菜，氣急敗壞地揪住歌女，打了她好幾個耳光。

胡雅格仇恨地說：“我平生最討厭俄國人，肆無忌憚，橫行霸道，欺辱女人，難道他們沒有母親和姐妹嗎？他們還有沒有廉恥心呢。”瀧澤先生說：“公子不要意氣用事，凡事能忍則忍，忍字頭上一把刀嘛，如果實(shí)在忍無可忍，就無須再忍?！焙鸥裾f：“我們蒙古人都是英雄，曾經(jīng)征服過世界，為什么現(xiàn)在要看俄國人的臉色，我恨不得將他們?nèi)繗⒐??！睘{澤先生說：“你說得正確，蒙古人現(xiàn)在暫時衰落，一旦撥開迷霧，仍舊是頂天立地的東方勇士。”

宴會從中午進(jìn)行到傍晚，每個前來赴宴的人都很盡興，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當(dāng)他們乘上馬車離開參贊大臣府邸時，漫天都是繁星，天上鑲著金黃色的明月。敖其爾和兩個心腹上了馬車，揚(yáng)鞭策馬，飛駛向前。雖然自己很有酒量，但今天無論如何還是喝得太多了，敖其爾頭痛欲裂，暈得糊涂，滿月的夜晚里他完全不清楚馬車究竟朝哪個方向行駛，只聽見馬蹄敲擊路面的“噗噗”聲，他更不知道自己完全陷入到沙拉爾戴他們設(shè)下的圈套之中。馬車到了僻靜的河邊停下，心腹說要下車小解，他沖著樹林“刷刷”地撒尿，回頭對敖其爾說：“總管大叔，你不下來解手嗎？”

大總管于是下車解手，他覺得下腹突然疼痛得像針刺般難忍。這時他最熟悉的至親愛朋沙拉爾戴走近了他，沙拉爾戴仿佛從地里冒出來的鬼魅那般，竟然沒有一點(diǎn)聲息呢。沙拉爾戴陰冷地笑道：“總管大叔，你今天還要回家嗎？”大總管清醒過來，天上的月亮明晃晃的，就是在太陽光下也不會如此清晰無比地看得清楚沙拉爾戴的嘴臉，大總管認(rèn)得他太晚了，死到臨頭了，撲面而來的是騰騰的殺氣，他真是懊悔呢。他厲聲質(zhì)問：“沙拉爾戴，我和你沒有冤仇，你要干什么？”

沙拉爾戴冷笑說：“你是個寧可相信帽子而不相信腦袋的笨蛋，你是日本人的走狗，是我的絆腳石，你侵犯了俄國人的利益，從你背叛外貝加爾那天開始，就注定有今天的結(jié)局?！卑狡錉柾聪У卣f：“我早把生死置之度外，沙拉爾戴，我太愚蠢了，竟然沒有發(fā)現(xiàn)你是個十惡不赦的奸細(xì)，你是背叛部落和家族的雜種，你不是你父親的兒子，你是個沒有根基的浮萍，注定終生漂泊，你是我引進(jìn)唐努烏粱海的豺狼啊，可惜大臣和大喇嘛受到你的蒙蔽，被你的偽善所迷惑，我沒有先下手把你這等卑鄙的小人早早鏟除，留下禍根，為自己為別人招來殺身之禍啊?！?/p>

那早已背叛了主人的心腹從靴子里拔出刀來，另一個則抄起根粗重的木棒。敖其爾根本沒有招架的能力，身上挨了數(shù)刀數(shù)棒，他清晰地聽見自己骨頭斷裂的聲音，他像只毫無反抗能力任憑宰割的綿羊那般發(fā)出凄慘的悶叫，噴涌而出的鮮血迸濺了心腹們的頭臉，染濕他們的袍子。他的聲音越來越微弱，沙拉爾戴和兩個心腹確認(rèn)主人已死，便跳上馬車，急匆匆地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靜謐的原野，汩汩流淌的河水，風(fēng)輕輕地吹過，蘆葦葉子發(fā)出“刷刷”的聲響，月亮哀傷地躲進(jìn)云中，她不忍再瞅見這人間的悲劇。

天大亮后有輛馬車從遠(yuǎn)處駛來，車夫大老遠(yuǎn)看見有人倒在那兒掙扎，說：“瀧澤先生，好像有人遭到不測了?！眮砣苏勤s往克穆齊克旗的瀧澤先生，瀧澤先生托起倒在血泊中的敖其爾，問：“是誰殺害了你，我要為你報仇。”敖其爾卻說：“送我回家，我愛我的女人和兒子，我的庫蘇古爾泊啊，我的喀喇額木齊斯河啊，我的阿穆哈河啊，離我越來越遙遠(yuǎn)啦?！?/p>

沒有人能接受克穆齊克旗大總管敖其爾死于非命的事實(shí)，善良柔弱的母親看到丈夫亂糟糟的遺體，連哭聲也發(fā)不出來，最愧疚難過的是少奶奶，公爹的死和自己有關(guān)聯(lián)，她認(rèn)為其實(shí)就是自己親手殺死的公爹，她挑不出公婆的半點(diǎn)毛病，更挑不出丈夫的半點(diǎn)毛病，他們的婚姻沒有任何問題，有問題的婚姻是不美滿的，沒有問題的婚姻更是不美滿的。少奶奶認(rèn)為自己該離開了。她對胡雅格說：“我把鋼琴留給你，至少它還能在你家占點(diǎn)地方，你去尋找你的多羅格格吧，然后一起到北京城去，那才是你該去的地方?！睕]有人對少奶奶說過多羅格格，她連這個都知道，還有什么能不知道的呢。胡雅格看著她乘坐的馬車漸漸地遠(yuǎn)去，惆悵像洪水般涌上心頭。他失去的太多了，他太疲勞了，他睡了很多天，有一天清晨他終于從悲傷中清醒過來，走出門去，沒有了親人的村莊和浩特再不是以前的村莊和浩特了，一切都陌生、都沒有生氣。

他于來年春天離開了家鄉(xiāng)克穆齊克烏粱海，誰都知道他要到日本尋找多羅格格了，他走的那天天氣很好，沒有風(fēng)沒有云，他沒有回頭看母親，他怕回頭便會改變主意，那么他將會永遠(yuǎn)也走不出唐努烏粱海了。他路過養(yǎng)鹿人的帳篷，那個蒼老的白發(fā)老嫗懷抱著一個混血的女孩，默默地張望著遠(yuǎn)方，她眼里空靈的東西令人震撼。他摸摸懷里的楚吾爾，耳邊又響起令人肝腸寸斷的歌聲：

冉冉升起的太陽，籠罩著一片云煙，

我的家鄉(xiāng)阿勒坦淖爾烏粱海啊，

離這兒有多遠(yuǎn)。

〔責(zé)任編輯 任 建〕

【作者簡介】 朋·烏蘭：1966年出生于呼和浩特，現(xiàn)在內(nèi)蒙古就業(yè)服務(wù)局工作。1986年開始發(fā)表作品，主要作品《瑪涅格爾部落》、《櫻花伊人》、《忘年淺草》、《黑狐貍洼》、《豬年的山杏》等見于《民族文學(xué)》和《草原》，2001年出版中短篇小說集《羚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