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云嘎(蒙古族)
一
巴圖倉是我們嘎查① 惟一的旗人大代表,但平時他卻很少想起自己還有這么一個身份,只有到了每年年初蘇木黨委派車來接他去旗里開會,他才記起自己是代表。那車一般是過完大年才來,但今年卻提前了,剛到年底,巴圖倉兩口子就看見那臺吉普朝他們家駛來。
當時已近中午,冬天的太陽有氣無力地照著,他和老婆杜力格爾瑪正在羊圈里邊忙乎。現(xiàn)在是年底,是抗災保畜最關(guān)鍵的時候,一群羊要放,幾頭牛還得照顧,瘦弱的牲畜要喂精飼料,還必須時常注意那些懷胎母畜的動靜。這些天兩個人天不亮就起來,到了半夜才睡覺,將吃飯、洗臉等事情簡化到再不能簡化的程度,累得一句多余的話都懶得說。昨天晚上他們很晚從羊圈回到屋里。杜力格爾瑪累得腰都直不起來了,卻咬著牙把屋子打掃干凈,鍋里放進一些肉燉著。接著她又脫掉外衣開始洗臉,洗頭。巴圖倉看著老婆忙來忙去,問:“你不累?”
“累也得過日子呀,你看咱們這些天,像過日子嗎?”杜力格爾瑪說。
“怎么啦?”
“你看呀,我們這個家比羊圈干凈不了多少,咱們倆也比羊干凈不了多少了?!?/p>
巴圖倉望著老婆,既感動又心疼。杜力格爾瑪總是努力把家弄得干凈一點兒,把生活安排得好一點兒,為此她有時候很累?!澳呛?,你洗完休息。我把咱們這個家徹底整理一遍?!彼θ琳频卣f。很快,屋內(nèi)變得干凈、整齊,牛糞火在鐵爐子里轟轟燃燒著,肉的香氣在彌漫,在昏暗的燈光下,剛洗過臉的杜力格爾瑪看去似乎年輕了十歲。
“奇怪,我現(xiàn)在倒不覺得累了。”巴圖倉說。
“家里干凈了,心情好了嘛?!倍帕Ω駹柆斦f著,把腦袋靠在巴圖倉肩膀上,又說,“這些天,咱們都忘了是夫妻了?!?/p>
這是一個久違了的甜蜜的夜晚。兩個人很快吃完飯,杜力格爾瑪鋪好了被褥就鉆進巴圖倉的被窩里。巴圖倉輕輕地撫摩著老婆的肩膀,卻發(fā)現(xiàn)杜力格爾瑪一點反應都沒有。一看,她已經(jīng)睡著了。
他們最多不過睡了四、五個小時,天剛亮又起來到羊圈里忙,一直到中午。蘇木黨委的車就是這時候來的。
先看到車的是杜力格爾瑪,她認出那是蘇木黨委的那臺舊吉普車?,F(xiàn)在蘇木領(lǐng)導們都換了好車,這臺車除了打雜兒就是每年一次接巴圖倉去旗里開人代會?!澳憧矗趺催@個時候就來了?”她說。
巴圖倉抬起頭,也看見了車。那吉普車在他們家南邊的一片丘陵里劇烈地顛簸著,看似像一頭撒歡兒的牛犢。
“是不是來接你開會來了?”杜力格爾瑪又說。
“接我開會?”巴圖倉沒有反應過來。
“你忘啦?你是旗人大代表呀?!倍帕Ω駹柆斦f完“咯咯”地笑起來。
“哦,你不說我還真忘了?!卑蛨D倉也笑了,接著他又說:“不會吧?人代會不會這么早就開……”
不管怎么說,現(xiàn)在這車是真的來了,停在他們夫婦前面。司機一下來就摘下帽子拿在手上,扇著滿頭冒著的熱氣。他是個四十多歲的漢子,又黑又胖,叫那木德嘎。
“我的天老爺,來一趟你們家可真不容易,路可真難走。”那木德嘎說。
“難走你就別來呀?!倍帕Ω駹柆斝χf。她跟那木德嘎早已經(jīng)是熟人了。
“不來行嗎?人家讓我來接代表。”那木德嘎說。
巴圖倉看看那木德嘎,又看看天空問:“人代會提前了?”他發(fā)現(xiàn)天開始發(fā)陰了。
“不是接你去開人代會,是考核組叫你去談話?!蹦悄镜赂抡f。
“考核組?什么考核組?”巴圖倉問。
“考核組你都不懂呀?每年年底旗里派一些人到各個蘇木檢查蘇木領(lǐng)導班子完成任務情況,那叫年終考核,那些被派下來的人叫考核組?!?/p>
杜力格爾瑪聽了半天,似乎明白了一點兒?!澳恰麄冞€考核人大代表?”她問道。
“不是考核人大代表,是向人大代表征求對蘇木領(lǐng)導班子的意見?!蹦悄镜赂抡f。
“原來是這樣啊,我對領(lǐng)導有什么意見?一點兒意見都沒有?!卑蛨D倉說,又開始去草棚抱草,似乎是不打算去了。
“你以為真的讓你去提意見呀?是讓你去說領(lǐng)導們的好話。所以你還非去不可。”那木德嘎說。
“你快去吧。人家是專門來接你的?!倍帕Ω駹柆敶叽僬煞?,“快去洗洗臉,換一件衣服……”
“現(xiàn)在這么忙,你一個人……”巴圖倉猶豫著。他從來不愿意參加會議呀、座談呀什么的,他認為自己是個老百姓,放好牧就全有了。每年一次的人代會他是不能不去,他被選為代表,還用小車接送,那是領(lǐng)導的照顧,他不能不識抬舉。
“沒事的,你老婆能干著呢。”杜力格爾瑪說,“你不是為朝書記準備了兩壺酸馬奶嗎?正好這次帶去。”
朝書記就是他們蘇木的現(xiàn)任黨委書記,巴圖倉就是在他手上當?shù)钠烊舜蟠?。兩個人每年一起去旗里參加人代會,朝書記也經(jīng)常來巴圖倉家,為巴圖倉解決過不少問題。朝書記其實年齡比巴圖倉還小,才三十多歲,但身體比較單薄,每年要喝一段時間酸馬奶。巴圖倉早已給他準備了兩大塑料壺馬奶,但最近忙,一直沒時間送。
二
吉普車在荒原便道上顛簸著,刺鼻的汽油煙味在車內(nèi)彌漫。司機那木德嘎是個很愛說話的人,一路上說個沒完。
“要說,咱們蘇木的領(lǐng)導還真不錯。不說別的,只說咱們倆吧。你我有什么背景?既沒有有權(quán)有勢的親戚,自己也沒什么本事,可蘇木領(lǐng)導還是很照顧咱們。就拿我說吧,開上這么一輛破吉普總比放牧強吧?再說你,一個普普通通的牧民,但人家讓你當了人大代表,再咋說也是一種抬舉吧?你說呢?”
“這些我心里都明白?!卑蛨D倉說著就有點兒感動。“我就不明白,怎么就讓我當了這個代表?”他問。
“我聽說,就因為你是個好人?!蹦悄镜赂抡f。
“因為我是個好人?好人多的是??!”
“你沒有明白我的意思?!蹦悄镜赂抡f,“這人大代表叫什么人當,還真是個大事呢。你讓那些刺頭、沒有良心的人當代表試試,他們住著好房子,吃著好飯菜,喝著好酒,開會時還要一個勁兒地挑領(lǐng)導的毛病,遇上選舉還要投反對票,那不是成心搗亂嗎?”
“是啊,是啊?!卑蛨D倉很有同感地說。
“人得講良心,應該知恩圖報。一個人可以沒有錢,沒有權(quán),沒有本事,但不能沒有良心。”
“對,對?!?/p>
路真的很難走,吉普車不停地顛簸著。那木德嘎一直在緊張地轉(zhuǎn)動著方向盤,換檔,腳底下也忙個不停,卻不誤說話。
“我成天在蘇木領(lǐng)導身邊,而且伺候過多少任領(lǐng)導呀!說句良心話,咱們這一屆蘇木領(lǐng)導還真不錯呢。過去那些領(lǐng)導,嘿嘿,撈錢,爭權(quán),有的還搞女人……真他媽夠嗆。你看咱們這一屆領(lǐng)導,比那些家伙好多了。就說咱們蘇木黨委朝書記吧,才三十來歲,知識分子,下來以前是領(lǐng)導的秘書。他連酒都不喝,一心一意想辦點兒事。有些牧民給他送點兒牛肉什么的,他還付錢。什么是好領(lǐng)導?我看不腐敗就是好領(lǐng)導。說缺點吧,也有一點兒,就是太急著做出成績給上級看。但現(xiàn)在的領(lǐng)導都不是那樣嗎?”
巴圖倉很同意那木德嘎的說法,不住地點著頭。
“聽說,有些人跟咱們的書記過不去。他們肯定借這個年終考核給考核組說一些不利于咱們書記的話。”那木德嘎忿忿地說,“咱們可要實事求是,講良心?!?/p>
“那當然?!卑蛨D倉也忿忿地說。
冬天的草原顯得很冷清,牧戶大部分搬到避風的低洼處去了,因此一路上幾乎看不到人和畜群。他們一刻不停地跑了三個多小時,才看到荒原上一些散落的房屋和電線桿什么的,那就是蘇木黨委。
到了蘇木黨委所在地,巴圖倉就感覺出這里有一種平時見不到的氣氛。好像這里的居民都被動員起來了,一些老頭兒、老太太和女人拿著工具掃地,運垃圾,填坑。甚至有一個老頭兒舉著棍子攆著一條野狗,那狗在沒命地逃。幾家個體小商店和小飯館正在裝飾門面,有的掛彩燈,有的用紅油漆描畫著匾額。走進蘇木黨委大院更是一番繁忙景象,拿著紙張的文秘人員進進出出,大辦公室里有兩撥兒人在忙乎著,其中一撥兒在一張大塑料板上制作“全蘇木年度目標任務完成情況”這一幅醍目大字;另一撥兒在紅綢子上用大頭針別著諸如“熱烈歡迎旗考核組光臨我蘇木檢查指導工作”、“一年上一個新臺階,爭取早日實現(xiàn)旗里提出的奮斗目標”等大字。
司機那木德嘎領(lǐng)著巴圖倉走進大辦公室的時候,蘇木黨委秘書其其格姑娘正在打電話。她看到巴圖倉點頭笑了一下,巴圖倉坐在靠墻角的舊沙發(fā)上聽她打電話。
“是財稅所阿所長嗎?……你聽出我是誰了?那我可太榮幸了……是這么一件事,不是考核組要來嘛,我們要用你們的客房,因為在這里只有你們的客房有衛(wèi)生間。對……晚上要供應熱水。什么?……供熱水需要煤?這樣吧,我們給補貼五千元。謝謝了,完了我請你喝酒?!?/p>
其其格姑娘打完電話,又朝巴圖倉笑了笑,其實她把話筒一直拿在手里,又開始撥號。
“是勘探隊張隊長嗎?……我是誰你還聽不出來呀?那你可真不夠意思。那次喝酒你不是說……”她說著“咯咯咯”地笑了起來,“……長得漂亮有什么用?沒人要。什么?那可太謝謝你了……是這樣,考核組要來了,我們得去接人家呀。據(jù)可靠消息,鄰近蘇木是用‘桑塔納接的,我們怎么也得超過他們才對吧?把你那兩臺‘三菱給我調(diào)過來。對……我當然要感謝你,怎么感謝?你讓我怎么感謝我就怎么感謝?!?/p>
其其格終于打完了電話,過來給巴圖倉倒了一杯水。巴圖倉剛才聽她打電話才明白,其實考核組還沒有來,現(xiàn)在正在鄰近蘇木進行考核,之后再到他們這里。
接著其其格又給司機那木德嘎交代起任務:“那師傅,請你再辛苦一趟,馬上去旗里采購一些海味,順便把廚師接來?!?/p>
“還要海味?”那木德嘎邊問邊站起來抓起帽子。
“菜譜我們一直商量到昨天后半夜?!逼淦涓裾f,“歡迎宴會和歡送宴會當然要按照民族形式來,擺全羊,唱歌敬酒。但其它時間要安排一兩次海味,目的是體現(xiàn)咱們這個地方的開放程度。辛苦你了,‘這個你路上抽?!闭f著往那木德嘎衣兜里塞了一盒中華牌香煙。
“你們不也是在辛苦嗎?都是為了咱們蘇木的事嘛?!?那木德嘎說著,出去了。
其其格姑娘對巴圖倉說:“我這就帶你去住處休息,已經(jīng)安排好了?!?/p>
“我自己去,我自己去?!卑蛨D倉忙說,“看你們這么忙?!彼粗淦涓裱燮び悬c兒浮腫,不禁同情了起來。
“再忙也不能冷落人大代表呀。”其其格“咯咯”地笑,又說“不忙怎么辦?你沒有聽說過,每年的最后一個月,各級領(lǐng)導是為考核組活著的嗎?”
“還有這么一句話?”巴圖倉像個傻子一樣望著她。
“一年里不管你怎么辛苦,工作做得怎么好,這年終考核的關(guān)過不好,算是白干了?!逼淦涓窆媚镎f。她領(lǐng)著巴圖倉朝蘇木黨委大院后邊走著。天空仍然是灰蒙蒙的。
其其格姑娘把他領(lǐng)到了住處。那是大院最后一棟房子里的一間小屋。那棟房子里還有職工食堂、庫房和司機室。
他坐在屋里不知道怎么打發(fā)時間。根據(jù)其其格的說法,考核組最早也得幾天以后才來,這幾天我干什么呢?他想著。他真想今天就回家?,F(xiàn)在家里只有杜力格爾瑪一個人,而且看樣子要下雪。
三
坐著沒事,他就用手機給老婆打電話。杜力格爾瑪肯定在羊圈里,話筒里傳來羊在“咩咩”地叫。
“談完話啦?”杜力格爾瑪問。
“考核組過幾天才來?!彼f。
“那你就呆著。別著急,我一個人行?!?/p>
他還想說點兒什么,門口傳來腳步聲,一個人推門進來。
進來的人叫卓力克圖,在蘇木黨委工作了至少有二十年。按說像他這樣的資歷早就應該提拔,但這個卓力克圖有個毛病,就是總跟別人鬧不團結(jié),尤其是誰來當?shù)谝话咽炙透l過不去,背后散布流言蜚語,還寫匿名信。而巴圖倉最厭惡的正是這種人,因此一看到卓力克圖他就有點兒心煩。
“聽說你來了,我來看看你?!弊苛藞D一進來就坐在椅子上,面對著巴圖倉說。
“哦……”
“告訴你吧,斗爭激烈著呢?!弊苛藞D說,“圍繞這次年終考核將要發(fā)生一場斗爭。這是必然的,不平則鳴嘛。正義的聲音一定會出現(xiàn),而且最后取得勝利。”
“是……嗎?”巴圖倉勉強應付著。
“因為某些人也太不象話了。為了自己升官發(fā)財,不顧老百姓死活,大搞形象工程,勞民傷財!某些人不僅這樣搞,還壓制不同意見。我們能答應嗎?你說呢?”
巴圖倉并不想說什么,他現(xiàn)在不僅心煩,而且已經(jīng)相當厭惡了。你對朝書記有意見你就直接找他提嘛,跟我說也行,你就直截了當說對朝書記有意見嘛,還說什么“某些人”,你也太不地道了,他想。
“你是旗人大代表,你怕什么?其實越怕,某些人就越欺負你。我還要告訴你一個情況,就是前年推舉你當人大代表的時候,某些人堅決不同意。是我跟某些人做斗爭,才讓你當?shù)拇?。?/p>
巴圖倉很想反駁卓力克圖,但又怕讓對方太沒有面子,于是他只好不說話了。
“好了,我給你帶來一份材料,某些人這幾年的所作所為都寫在上面了。你先熟悉熟悉,到時候你可得放一炮呀!人民代表嘛,要有正義感。前年我費那么大的勁讓你當代表,我當時就看出你是個富有正義感的人?!?/p>
卓力克圖拿出一疊材料放在桌子上走了。
巴圖倉站在屋子中央,越想越生氣。他是個普通牧民,但也接觸過不少干部,卻從來沒有碰到過像卓力克圖這樣的人。事情很清楚了,這個卓力克圖肯定要借這次考核的機會使壞。
接著他想起了朝書記。去年冬天下大雪,年輕的朝書記深夜驅(qū)車去看望牧戶,去他家的時候天都快亮了。當他跟臉色蒼白,雙眼布滿血絲的書記對視的時候,感動得差一點兒流下了眼淚。他想讓朝書記在他家里吃頓飯,再休息一會兒,但朝書記卻堅持要走。走時候只是提了一個要求,想帶一點兒酸馬奶。朝書記那次在一尺深的雪里不分晝夜地轉(zhuǎn)牧戶家,一直轉(zhuǎn)了半個月。后來聽說,正是那段時間,書記的父親病故了……現(xiàn)在卻有人想借年終考核的機會做文章,還想讓他也配合,他能那樣做嗎?
他現(xiàn)在倒是不急著回家了。他一定要等考核組來,他要跟考核組如實地反映朝書記的種種好處。
四
外邊傳來其其格姑娘的聲音,接著她進來開了燈。巴圖倉才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床上睡著了,天已經(jīng)黑了。
“我們累得要死,你卻在這里享福呢。走,吃飯去?!逼淦涓裾f。
“我喝點茶就行了?!彼f。
“那可不行。我們一定要讓你吃好,喝好,休息好,這樣跟考核組談話才會談好?!?/p>
他只好跟其其格出來。
“下午卓力克圖來找你了吧?”其其格問。
“來了。”他說。
“我看見他進了你的屋,我還知道他對你說了些什么。”其其格笑了起來。
“別提了,那種人……”
“你可要站穩(wěn)立場,分清是非呦!”其其格響亮地笑著說,像是在開玩笑,其實他知道那不僅僅是開玩笑。
“我知道該怎么做?!彼f,“朝書記怎么不見?出門了嗎?”
“下基層了。”其其格說。
“是嗎?”
“他是想躲開一段時間,免得人家說他搞了什么活動?,F(xiàn)在是政治敏感期呀?!逼淦涓裾f完“咯咯”地笑了起來。
“這么復雜呀,真麻煩。”
他跟其其格邊說邊朝職工食堂走去。那些辦公室里仍然燈火通明,晃動著加夜班的人影。辦公室那棟房子拐角處的電線桿上也安著燈,已經(jīng)開始下雪了,雪花在燈光中飛舞著。他被領(lǐng)進了餐廳角落里的一個雅間。一張圓桌上酒菜已經(jīng)擺好。一個人從圓桌旁站起來,巴圖倉一看是蘇木黨委副書記占楚布。
“哈,你這家伙?!卑蛨D倉高興地笑了起來。
占楚布跟他從小一起長大,后來占楚布上大學,當干部,他回家放牧。但兩個人關(guān)系一直很好。
“你們慢慢喝吧,我還有事?!逼淦涓駷樗麄儍蓚€斟滿酒走了出去。
“你怎么想起陪我吃飯?我是老百姓你是領(lǐng)導呀?!卑蛨D倉說。
“你以為我真的想巴結(jié)你呀?我是想利用這個機會對你進行教育?!?/p>
“怎么教育?”
“別急,先喝一杯?!闭汲几蛨D倉碰了一杯喝干了說,“你跟考核組談話的時候,一定要多說說咱們朝書記的好話。”
“什么叫多說好話?能那樣嗎?我要實事求是?!卑蛨D倉說。他喜歡跟占楚布抬杠,他們是好朋友。
“你要知道,這次年終考核對咱們的書記是太關(guān)鍵了。”
“怎么了?”
“旗里要提一名副書記,候選人有三個。明白沒有?三個人里只能提一個。而且這三個人里就有咱們的書記。考核結(jié)果好,他就上去了。要是考核結(jié)果不理想,也許就上不去?!?/p>
“誰上誰不上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巴圖倉又開始抬杠。
“跟你當然沒有關(guān)系,但跟我有關(guān)系。”占楚布說。
“什么關(guān)系?”
“他提拔走了,我就有可能當蘇木一把手呀?!?/p>
“你原來是為了這個呀?真沒勁?!?/p>
“扯淡!我這是說真話。”
他們倆吃著,喝著,還不斷地抬杠。話題很快轉(zhuǎn)到有些人借考核的機會反對朝書記這個事情上。
“你放心。我這個人其他本事沒有,但良心還是有的。”巴圖倉認真地說。
“只有良心不夠,還必須有說服力?!闭汲颊f。
“什么?說服力?”
“你只說我們的書記這個好那個好沒有說服力。你必須有針對性,針對什么?就針對卓力克圖他們的話。用你的話去駁斥他們的話?!?/p>
“但……我怎么知道卓力克圖他們會說什么話?”
“他不是給了你一份材料嗎?那就是他的炮彈呀?!闭汲伎粗⑿?,那笑容有點兒神秘。
巴圖倉望著占楚布微笑的臉,心里有點兒不舒服,他怎么知道卓力克圖給了我材料?他們是不是暗中窺探著別人的動向?其中也包括我?
“是給了我材料,但我沒看?!彼f。
“你今天晚上看看吧。但我不看也知道他寫了一些什么。他們肯定又拿那些‘全旗之最做文章。”占楚布大笑起來,舉起杯說:“喝。”
“什么?全旗之最不好嗎?”巴圖倉問。他也知道,朝書記上任以后提出一個口號:辦任何事情都要爭全旗第一,但大家傳來傳去就變成了“全旗之最”。在短短的三年時間里這里就出現(xiàn)了好多“全旗之最”,有全旗最大的蘇木一級廣場,有全旗最筆直的公路,有全旗造價最高的牧戶住宅,還有全旗產(chǎn)毛量最多的綿羊……有人說他們這個蘇木已經(jīng)有了十個“全旗之最”,還有人說已經(jīng)超過了二十個。巴圖倉一直認為那些“全旗之最”是他們這個蘇木的光榮,體現(xiàn)了全蘇木的發(fā)展水平。因此聽了占楚布的話他一下子怎么也想不明白,卓力克圖他們怎么會偏偏用這個問題做文章?那不是為朝書記評功擺好嗎?
占楚布苦笑著說:“這個話看怎么說了,說成績當然可以。但說缺點也未嘗不可。”
“我還是不明白。”
“那你聽我說呀。要是咱們蘇木的牧民收入,牧民生活水平達到全旗最高水平,那肯定是很大的成績。但你知道嗎?偏偏咱們蘇木這兩個指標連全旗的中等水平都達不到。我也不隱瞞你,因為咱們是好朋友,咱們蘇木牧民生活水平這兩年甚至還下降了一點兒。為什么?原因當然是多方面的,但其中一個比較重要的原因,就是那些‘全旗之最!你沒有想到吧?”占楚布說。
“真的呀?”巴圖倉睜大了眼睛。
“是真的?!闭汲紦u著頭說,“比如那條全旗最筆直的公路,就是從全蘇木最好的一片草場中間修過去的,這你也知道。結(jié)果呢?至少有十來戶牧民的生產(chǎn)生活受到了影響……”
“你這樣說我也想起來了。我就覺得那條公路真的沒有多大用處。因為那條路是從全蘇木最偏僻的一個角落穿過去的,好多人出門都上不了那路。其它地方的路都很糟糕,今天你們的車接我來,差點兒把我顛死?!?/p>
“但反過來說,修路怎么說也是一件好事,那條路還得到過上級部門的好評?!?/p>
“你這么說我又不明白了,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
“好多事情都有兩面性。我是讓你說它好的一面。”
五
回到房間以后,巴圖倉翻閱起卓力克圖留給他的那個材料。他原本是不屑一顧的,現(xiàn)在卻顯得有點兒迫不及待。他看了一遍,接著又立即看第二遍,到他看完第三遍的時候已經(jīng)半夜兩點鐘了,他卻一點兒睡意都沒有了。
他毫不懷疑卓力克圖搞這個材料是出于一種陰暗、險惡的用心,但他又不得不承認這個材料寫得相當有說服力。材料里邊沒有任何情緒化的言辭,而事實擺得卻很詳細、具體。
至少,這個材料里相當一部分是真實的,那么……他想道,當著考核組的面應該怎么談?能說卓力克圖他們的話是假的嗎?能否認那些“全旗之最”造成的負面影響嗎?但如果承認這個材料里的內(nèi)容屬實,他就會陷入一個圈套,他的話就會變成卓力克圖他們射向朝書記的子彈。不管怎么說,有一點他是清楚的,那就是朝書記是個好人,而卓力克圖卻太壞了!
他覺得很為難。來蘇木的路上他和那木德嘎想法都一樣,那就是一個人不管做什么事都必須講良心。當時他認為講良心很容易。現(xiàn)在他才明白,那并不容易,他甚至都弄不清楚究竟怎么做才算“講良心”了……
他突然感到很煩躁,也很無聊。他想給老婆打電話,但一看時間已經(jīng)是半夜,就不打了。這時候打電話,老婆不罵他是神經(jīng)病才怪。
六
第二天巴圖倉起得很早,一開門就看見有一個人站在門外。他有點兒吃驚,因為他估計到這個人已經(jīng)這么站了好久,凍得臉色都發(fā)青了。再看他身后的馬卻渾身冒著熱氣,說明他跑了不少路。
“巴圖倉……”那人凍得發(fā)青的臉上出現(xiàn)了一種羞澀的笑容。
巴圖倉看了半天,突然認出來是誰了?!澳阍趺匆辉缗艿竭@兒了?”他問道。
來人叫昆都布,是巴圖倉的小學同學。兩個人后來都回去當牧民,因為兩家住得比較遠,因此并不常見。但巴圖倉知道昆都布是個十分善良的人,住在全蘇木最偏遠的一個角落里,家里孩子多,老婆有病,生活很困難。
“聽說你來蘇木了,我就來找你……”昆都布臉上仍然是歉意的笑容。
“那你快進來呀,怎么站在外邊……”巴圖倉責怪道。
他從昆都布手里奪過馬韁繩,拴在房后的電線桿上,接著把昆都布領(lǐng)進屋里,開始動手在鐵爐子里生火,又跑到職工食堂提來一壺熱茶。
“我跟老婆商量了大半夜,最后還是想來找你,沒有辦法……”昆都布說。
“見我還需要商量半夜?說吧,有什么事?”巴圖倉笑了起來。
“嘻嘻,你跟我們不一樣,你是人大代表嘛……”
“好吧,有什么事你就說吧?!?/p>
“去年修公路,那條路從我的住房和羊圈之間修過去了。羊圈那邊還有我的水井……”
昆都布講得慢而且亂,偶爾用怯生生的眼睛看巴圖倉一眼又很快躲開,滿臉不好意思的微笑。但巴圖倉還是很快聽明白了:就是修那條全旗最筆直的公路,把昆都布的住房與羊圈、水井隔在公路兩邊,給他造成了很多的麻煩。
“夜里汽車過去,羊群就驚起來亂跑,有時候還把羊撞死。我們?nèi)パ蛉Γヌ羲?,都得過公路。我跟老婆商量,把住房搬到公路那邊吧,但又沒錢。修路那會兒,蘇木領(lǐng)導倒是說過給一點兒補貼……”
“后來沒給嗎?”
“沒給。”
“那你找他們呀?!?/p>
“找了幾次?!崩ザ疾伎嘈α似饋?,說:“領(lǐng)導們也忙,找多了他們就生氣……”
“那……?”
“我是想……讓你給領(lǐng)導們說說,嘻嘻。”
“當然可以?!卑蛨D倉痛快地說,看著昆都布可憐的樣子心里很難受。
“那……我走了?!?/p>
“你別走呀,我這就去找領(lǐng)導。你跟我一起去?!卑蛨D倉說。
“還是你一個人去吧。我在這兒等著。”昆都布笑著說??磥硭乱婎I(lǐng)導。
巴圖倉嘆了口氣出去了。
他在職工食堂找到了其其格姑娘。她端著一碗面條站在飯桌旁邊吃著,仍然是很忙的樣子。看見他進來,笑著問:“昆都布來找你了吧?”
“是啊,他……”
“等我吃完,就讓他去找我,把錢領(lǐng)走。先給他一點兒,其余的完了再說?!?/p>
巴圖倉出了食堂邊走邊想,其其格怎么知道昆都布來找我?還知道他是來要錢?他們的眼睛是不是一直在暗中盯著我?這樣想心里就有點兒不舒服。
巴圖倉回到房間,昆都布站了起來,緊張地望著他。
“怎么說?……”
“你現(xiàn)在就去找其其格領(lǐng)錢,她說先給一點兒,剩下的完了再給。”
“真的給呀?”昆都布似乎有點兒不相信。
“當然是真的,我已經(jīng)說好了?!?/p>
“那太好了,我這就去……”昆都布沒有說完就跑了出去。巴圖倉看到他的眼睛里閃動著淚花,心里很不是滋味。
就這時候,其其格姑娘來叫他去占楚布副書記那里。
占楚布鐵青著臉站在辦公室里。看見他跟其其格進來就問:“昆都布那家伙走了?”
“剛走?!逼淦涓裾f。
“真是個糊涂蟲,節(jié)骨眼兒上他添什么亂?”占楚布罵道。
“他有困難嘛?!卑蛨D倉說。
“哼,困難!沒有那么簡單吧?他八成是別人鼓動來的?!?/p>
巴圖倉當然明白占楚布說的是什么意思,他生氣了。
“你這樣說就不對了,本來你們答應給補貼,卻又遲遲不給兌現(xiàn),人家來找你們有什么錯?”他說。
占楚布并不搭理他,對其其格說:“看來修路補貼不發(fā)是不行了,你拉出個名單,派人坐車一家一家地發(fā)下去。我們不能在節(jié)骨眼兒上給朝書記造成不好的影響?!?/p>
“咱們賬上沒有那么多錢?!逼淦涓裾f。
“那每家少發(fā)一點兒,先堵住他們的嘴?!?/p>
其其格出去了,占楚布又跟巴圖倉瞪眼睛。
“我看你那里快變成秘密聯(lián)絡點兒啦?!闭汲颊f。
“什么?”
“你昨天剛到,卓力克圖就去找你,今天一早昆都布又來找你。你明白他們想干什么嗎?”
巴圖倉不高興了,跟占楚布吵了起來。
“我根本就不愿意來,是你們派小車把我請來的。”他說,“現(xiàn)在你卻說我那里是什么聯(lián)絡點兒。誰去我那里還需要向你報告嗎?”
“你不要跟我喊叫?!?/p>
“看到你們的毛病我還不能說說?看你們干的事!昆都布是你我的小學同學,人家有困難你為什么不能管一管?”
“你沒有聽其其格說嗎?我們賬上沒錢?!薄皼]錢你們還給財稅所補五千塊?還派車去采購海味?”
“這個你管不著!但我告訴你,我已經(jīng)決定把修路補貼發(fā)下去一部分了,我剛才給其其格交代的,你沒有聽見?”
“那是為了掩蓋你們的缺點!誰還看不出來?”
占楚布不說話了,兩個人一個坐著,一個站著,喘粗氣。占楚布嘆了口氣,拿出一包煙扔給巴圖倉。
“你干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抽煙?!卑蛨D倉瞪了他一眼。
“你當牧民的,不知道當官的苦處?!闭汲颊f,“你坐呀,那不是椅子嗎?”
“你怎么不說我的難處?”巴圖倉坐到椅子上說。
“什么難處?”
“我昨夜幾乎一夜沒有睡?!卑蛨D倉說,“你說我跟考核組怎么談?我能說咱們那些‘全旗之最是好事嗎?比如說那條公路,給牧民造成了多大的不便?昆都布不是活生生的例子嗎?”
“你說什么?你不會是讓卓力克圖收買了吧?”占楚布又開始瞪眼睛。
“這是兩碼事。”
占楚布沒有說話,只是用失望的眼神望著他。巴圖倉也感到對占楚布很失望。
七
巴圖倉氣呼呼地回到了房間。他們不僅暗中盯我,現(xiàn)在又開始懷疑我了,他這么一想就感到委屈和憤怒。我一直信任你們,尊重你們,因為你們是領(lǐng)導。沒有想到你們竟然這樣。更讓他感到難過的是,他們?yōu)榱搜谏w自己的缺點,為了升官,還采取這樣一些辦法,你們這個“父母官”原來是這樣當?shù)摹?/p>
他沒有想到事情變得這么復雜。他突然想現(xiàn)在就回家了。對,回家!我本來是個老百姓,家里只有老婆一個人忙著,而且天又下雪了,我憑什么在這里摻和你們這些惡心事?他想道。這樣回家,老婆會說他沒出息,會說讓他當代表真是白當了。她愿意怎么說就讓她怎么說吧。這樣想著他走出房間,到幾個小賣部轉(zhuǎn)了轉(zhuǎn),買了一些茶、糖、酒之類,還給杜力格爾瑪買了一條頭巾。之后他就打聽有沒有順路車,把他捎到半路也可以。但因為下雪,他沒有找到車,只好等到明天再說。
八
接著發(fā)生的另一件事情又讓巴圖倉猶豫不決了。
早晨他剛洗完臉就聽到汽車馬達的轟鳴。他打開門準備把洗臉水潑出去,正好看見一輛卡車停在門口,那木德嘎從駕駛室里下來。
“你怎么開上大車了?”他問。
“卡車司機病了,讓我給你家送草料?!蹦悄镜赂抡f著走進了屋。
“什么?”他看了看,發(fā)現(xiàn)車上真的裝著一捆捆的飼草和幾麻袋飼料。他弄不清楚這是怎么回事,就回頭進了屋。
“我這就去你家。有什么給老婆捎的沒有?”那木德嘎坐在床上問。
“怎么給我家送草料?”巴圖倉問。
“領(lǐng)導在關(guān)心你唄。是其其格讓我送的,她說是領(lǐng)導安排的?!?/p>
巴圖倉吃驚了,“哪個領(lǐng)導定的?”他著急地問。
“她沒說。也許是朝書記來電話讓送的,也可能是占楚布的決定?!蹦悄镜赂履贸鰺熅沓槠饋?。
巴圖倉第一個感覺是不安,而且十分的不安。他知道這個季節(jié),牧戶最需要的就是草料,而且相當一部分牧戶的草料已經(jīng)告急了。在這種情況下蘇木領(lǐng)導卻單單給他家送草料,他就有一種占了別人便宜的感覺。他甚至害怕人們看見這輛裝滿草料的車朝他家駛?cè)?。接著他又想到這件事跟考核有關(guān),于是他就有點兒不高興了。這是在……收買嗎?他想著。
“你別送了,這樣做……不合適。”他說。
“怎么了?”
他突然憤怒了,想說很多話,但又一下子說不出來。“他們不信任我……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他臉憋得通紅。
那木德嘎吃驚地望著他。
“而且……現(xiàn)在很多戶都缺草料,他們關(guān)心了嗎?為什么只關(guān)心我一個人?這不是讓我挨眾人罵嗎?你這輛車一旦開到我家,我就沒有勇氣在鄉(xiāng)親面前抬頭了。我成了什么人了?”
那木德嘎這才明白了他為什么生氣,說:“聽你這么說,我也覺得有點兒不合適。但怎么說這也是領(lǐng)導的關(guān)心呀,你這不是成心讓領(lǐng)導不高興嗎?”
巴圖倉感到很痛苦。他確實不想得罪領(lǐng)導,但又無論如何不愿意接受這車草料。
“你別送。你就說我不讓你送的。”他終于鼓起勇氣說。
“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倔了?”那木德嘎說。
聽了那木德嘎這話他吃了一驚。我倔嗎?他想,他從來認為自己是個比較和善的人,連他老婆都這樣評價他,但他今天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一旦倔起來誰也休想拉他回頭。
“就這樣定了,這車草料我不要。”他說。
那木德嘎嘆了口氣出去了。他站在屋中央,越想越生氣。他感到自己受了一場侮辱。在跟考核組談什么、怎么談的問題上他確實猶豫過,現(xiàn)在仍在猶豫。但他對領(lǐng)導是真心的,說他們好或者說他們有這樣那樣的缺點,那都是出于真心,一點惡意都沒有。而他們卻在懷疑他,甚至要用一車草料堵住他的嘴,就像用一把糖果收買一個不聽話的孩子一樣……
他躺在床上閉上了眼睛。
到了中午,其其格姑娘進來了。他坐了起來,有點兒不安地望著她。他想其其格會問他為什么不讓送草料?還會數(shù)落他辜負了領(lǐng)導的關(guān)心。她要是真的那樣說,他就很難說清楚自己真實的想法。
但其其格姑娘卻只字不提草料的事。她的神態(tài)那么自然,態(tài)度照樣很熱情。
“考核組下午就到。”她說著長長出了一口氣,“我們總算要忙到頭了,你也可以很快回家了?!?/p>
“是嗎?”他說,聲音很低。
“其實吧,這種年終一次性考核的辦法并不好,很難反映出真實情況。招待好了,考核組高興了,是一種結(jié)果。什么事情上考核組不高興了,或者考核組某一個成員對咱們哪個領(lǐng)導有看法,又是另一種結(jié)果?!?/p>
“哦,哦……”巴圖倉應付著。他很想裝出一副很自然的樣子,但根本做不到。也不知道是為什么,他本來沒有做什么錯事,但面對著其其格姑娘他總有一種負罪感。
“所以說,對這次年終考核根本用不著那么實心實意。對付過去就行?!逼淦涓裥α似饋怼?/p>
“哦,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