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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桿子

2009-06-04 08:12王保忠
時代文學·上半月 2009年3期
關鍵詞:張梅化武區(qū)長

王保忠

1

這一夜,宋詞總算可以睡個安穩(wěn)覺了。

在清江區(qū),流傳著這樣一個說法:趙圓圓的臉蛋李滿的嘴,宋詞的筆桿胡武生的腿。趙圓圓是區(qū)電視臺的節(jié)目主持人,年輕漂亮,長得幾乎無可挑剔,很多人看節(jié)目都是沖著她來的。所以有人說假如趙圓圓不當主持了,區(qū)電視臺的收視率肯定得栽個跟頭。李滿是青年歌舞團說方言快板的,他的節(jié)目上過中央電視臺,多次代表縣里市里去參加各種會演,拿過不下十幾個獎項。胡武生則是區(qū)招商辦的小干事,嘴勤腿快,一年跑下上千萬資金的項目。至于宋詞,就是我們這個故事的主角了,他在新聞辦搖筆桿,隔不了幾天你就能從報上看到他的稿子。有人說他才華橫溢。才思敏捷。撒泡尿的功夫一篇文章就寫出來了。倘若時間久了不見他一個字,人們便會猜測他的去向。去年宋詞到省委黨校參加一個培訓班,走了小半年,不知情的人私下里就議論開來,有說他調到了市委寫作班子,有說他下鄉(xiāng)當了鄉(xiāng)長,還有一種說法更離奇,說他給弄到省政府給某某領導當文字秘書去了。不吉利的話自然也有,說他下鄉(xiāng)采訪時一不小心給拉煤車撞了,成了個植物人,一直在醫(yī)院躺著,這輩子恐怕再也不能寫稿子了。

無疑,宋詞在區(qū)里算是個名人了。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這個名出得有多累,搖筆桿哪里像人們想象的那么輕松,別說是撒一泡尿,有時就是十幾泡尿也不定能寫出幾行字來。比如這幾天,他接手的這個稿子就把他累得夠嗆。不是一般的稿子,是區(qū)長點名要他寫的解說詞。累是累,這樣的差事卻并不多,怎么說也是馬區(qū)長派的活兒,所以宋詞接受時就有點受寵若驚。那天馬區(qū)長把宋詞招到他辦公室,很客氣地說,你是我們區(qū)的筆桿子,很快全市經濟觀摩會就要召開了,你給我們寫個解說詞吧,這個材料很重要。宋詞當即保證一定按時完成。同事們不知怎么得了消息,很快就都知道他被區(qū)長召見了,看他的眼神就有點那個,很復雜也很曖昧的。

妻子張梅自然也知道了這事。高興得不知怎么才好。宋詞從她臉上看到了發(fā)自內心的微笑,這種笑是真誠的,無法掩飾的。想想,這么多年來,他欠著她的也太多了,白天下鄉(xiāng)采訪,連個影子都逮不著;晚上回了家又得趕稿子,張梅最??吹降囊仓皇撬暮蟊沉???伤麉s幫不了她什么,甚至連她評職稱的事都幫不了,所以有時想想覺著自己很沒用,徒有其名。張梅在防疫站工作,是單位的業(yè)務骨干,本來今年評中級職稱很有希望,沒料到半路殺出個程咬金,本來就要到手的名額卻被一個女同事?lián)屓チ?。聽說這個女同事的丈夫是區(qū)委大院的一個局長,暗中沒少活動。張梅覺得不公,讓宋詞想個辦法,也幫她活動一下。宋詞活動了半天沒用,說明年再努力吧,依你的條件總會評上的。張梅心里委屈,說你要也能弄個一官半職,我還能年年被涮?宋詞就不知道說什么了。

好像自打過了三十,張梅身上就有了一種說不出的味道,像釀好的酒,無論怎么遮掩,那味道也會滲透出來的。今晚,宋詞把稿子改定了,張梅就想纏著他早點睡。說,寫完了還磨蹭什么,去沖個澡吧。宋詞想想有好久沒碰妻子了,拍拍她的手,跑進衛(wèi)生間胡亂洗了一回,便回了臥室,見張梅已躺在床上,像一本書似地把自己打開了,等著他去掀,去翻。宋詞見張梅這個樣子,就有些迫不及待了。他覺得張梅分外投入。而且張狂得厲害,把他也調動起來了。這幾年,也許是太忙太累的緣故,他好像對這事不那么上火了?,F(xiàn)在,他卻跟著張梅動了。覺得這功課以后還得好好做。

宋詞聽得她好像在喊誰,動作就慢下來,你喊誰,你在喊誰?

張梅也慢下來,喊你!

宋詞說,不是吧?

張梅忽然笑起來,我叫你宋主任,宋主任!

歡樂過后,張梅沉入了睡鄉(xiāng),宋詞卻睡意全無,心里想著明天見了馬區(qū)長。這個解說詞能不能過了關。馬區(qū)長是從市委辦公廳副秘書長的任上下來的,過去他的分管工作里就有材料起草這一項,自然是這方面的行家里手了。宋詞知道馬區(qū)長肯定看過他寫的稿子,宣傳清江的材料領導肯定要看,但解說詞他卻是第一次寫,既要有面的東西,又得有點的東西,寫起來還真的不容易。假如過不了關,馬區(qū)長心里肯定會想,這個宋詞也不過徒有虛名,水平很一般了,完全沒有傳說中那么了得。印象不好了,他還能當上副主任嗎?不為別的,就算為張梅評職稱的事他也得努把力沖刺一番了。

想著。宋詞不覺又爬了起來,坐到了電腦前,把解說詞又從頭到尾理了一遍,感覺不錯。并沒有什么不妥。正要睡,驀地發(fā)現(xiàn)解說詞有多處直接提了馬區(qū)長的名字,這大概是對領導的一種不敬吧?于是,他把馬長山改成了馬區(qū)長,這才覺得心里輕松了許多。就要進臥室,張梅出來了,問他怎么又爬起來了。宋詞搖搖頭說,睡不著。張梅說。想什么呢?

宋詞說,我在想能不能當上這個副主任。

張梅說,馬區(qū)長那么器重你。怎么會當不上呢?

宋詞搖搖頭,事情不一定就這么簡單。

張梅說,別說泄氣話,我就指望你了。

宋詞嘆了口氣,說了聲不早了睡吧。就扯過被子蒙住了頭,漸漸沉入了睡鄉(xiāng)。

不知過了多久,他看到了死去多年的父親,父親坐在他面前,流著淚,想說什么。又說不出話來的樣子。父親是一個老實巴交的鄉(xiāng)村教師,一輩子唯唯諾諾,走路都怕踩死螞蟻,不到五十歲就患了絕癥。家里太窮了,父親在醫(yī)院住了不到半個月,有一天偷偷跑到醫(yī)師辦公室查了病歷,一看患的是肝癌,就辦了出院手續(xù)。那時他剛從衛(wèi)校畢業(yè),每月工資不到三百塊錢,他懇求父親留下來,說就是借錢也要讓他多住幾天,少一點病痛的折磨。父親搖搖頭說,傻孩子。怎么住得起啊,一天就是一百塊錢,將來我走了,你怕是一輩子都還不清債。后來宋詞聽說,父親住院前找過教育局的領導,希望能為他解決一部分住院費用,卻被拒絕了。離開醫(yī)院,父親只活了不到半年就一伸腿走了,死前已瘦得皮包骨頭的,不成個人樣了。宋詞記得父親臨終前拉著他的手說,別學你爹這窩囊樣兒,好好干,怎么也得混出個樣子吧。

宋詞急了,爸,你有什么就說呀。

父親仍不說話,只是一個勁地嘆氣。

后來宋詞一急就醒了,看了看表,還不到五點,他心里空落落的,再怎么也睡不著了。

2

區(qū)委大院的鐵柵門前鬧哄哄圍了不少人,宋詞看了看,便知道又是來集體上訪的。這些人現(xiàn)在也學得越來越精了,來了并不鬧騰,把大門咔嚓給你一鎖,就坐在那里等著了。鎖是來時就已備好的,很大的一把,顯然早就有了主意。有時等得久了,站得疲乏了,便會歇息一會兒,坐門前鋪張報紙玩撲克。很悠閑的樣子。宋詞走過去,一看那些面孔也有點眼熟,想想是印刷廠的職工了。前幾天這些人來過一次,責問區(qū)政府為什么把廠子的地皮賣給開發(fā)商了,可能是沒得到滿意的答復,這不又跑來鬧了。

宋詞對那個把門的女人說,你開一下門,我有急事。

女人說,你有急事,我們就閑得慌嗎?

宋詞賠著笑說,行行好吧大姐,我真的有急事。

把門的女人嘖了嘖嘴,哦喲喲,看來你這同志還真有急事了,可我們的事比你更急!你把區(qū)長叫出

來,我就放你進去。

宋詞搖搖頭,知道他們不會放他進去的,心里便有些急。一扭頭,看到門東側有幾個人正往鐵柵欄上爬,看樣子是要翻進去了。都是大院里的干部,文化局的李娟好像也在其中,別人都翻進去了,只有她還掛在上面??赡苁侨菇鞘裁吹慕o勾住了吧。宋詞看到她騰出一只手吃力地拉著裙子,又不敢回頭,一驚一乍的樣子就讓人有點憐惜了。李娟也看到了宋詞,扭著身子對他說,宋老師,你不能見死不救吧?快來!宋詞走過去,笑了笑說,你一個女孩子爬的什么墻頭呀,簡直亂彈琴。李娟撒嬌道,幸災樂禍,人家正在火焰山上,你還不趕緊救急?柵欄其實也不高,宋詞幾下就幫著她把勾住的裙角解開了。末了說。你可得記著我救了你一回。李娟一笑,撐著欄桿下去了。宋詞也爬了上去,往下跳時,一個沒站穩(wěn),撲通一聲倒地上了。那邊就傳來一陣哄笑聲,他扭過頭一看,是那幫上訪的工人。宋詞臉一紅。拍拍身上的土。有點狼狽地進了門廳。

李娟在那里等他,問,沒摔壞吧?

宋詞沒好氣地說,你以為我是小姐身子,那么憔悴?

李娟說,你是秀才身嘛。對了,解說詞寫好了沒有?

宋詞一怔,你怎么知道我寫解說詞了?

李娟嘻嘻一笑,我當然知道。

宋詞忽然明白了什么,你是金嗓子,肯定又安排你解說了吧?

李娟點點頭,這個解說詞你一定得寫好,念起來要上口。

宋詞說,得了吧你,我知道你能解說好的。

李娟笑笑,說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嘛。說完這句,也不再說什么,進了樓道便往她辦公室去了。文化局也在一樓,跟新聞辦隔幾個門,李娟愛說笑,樓道里的人跟她就都挺熟的。宋詞心說,牛什么牛,解說詞還沒定,你再急也念不上。他知道李娟愛表現(xiàn),不管區(qū)里的大小活動,都要想著辦法擠進去。門廳的拐角便是傳達室,門開著,宋詞路過時,傳達室的老頭便沖他招手,說有你的稿費單呢。

老頭也姓宋,工作很負責,每天一大早便跑到郵局取報,不論刮風下雨總是很準時。宋詞有時想,這個老宋其實很該好好寫寫,在區(qū)委大院,他可以說是干活最賣力的一個了。有次他還真的對老宋說了,老宋搓著手說,可別,像我這樣的人還能上了報紙?老宋不識字,批報總要找人,宋詞來得早就去那里看看,也幫著批批報。時間久了,樓上的人就說,新聞辦的同志每天在傳達室學雷鋒。其實宋詞關心的是報紙上的東西,看有沒有他的稿子。有他的稿子,他會很高興。老宋也跟著高興??偸钦f上了就好,上了就好呀。宋詞每次去了都會給他點支煙,有時還把整包煙塞給他。老宋更高興了。說你這后生也真能寫,大院里就數你稿費拿得多?,F(xiàn)在,宋詞惦記著要找馬區(qū)長看解說詞,進去拿了單子就要走,也就六十塊錢,不夠請編輯喝頓酒呢。

宋詞說,今天顧不上幫你批報了。

老宋笑笑,你忙你的去,我再找個人。

宋詞嗯了一聲,也沒進辦公室,直接往三樓上爬。先進了政府辦,問一個干事馬區(qū)長在不,說下鄉(xiāng)去了。宋詞聽了就有點泄氣,問馬區(qū)長什么時候回來。人家笑笑,這我們哪能知道。宋詞頓了一頓。心說沒錯,馬區(qū)長的事他怎么能知道。就也笑笑,下樓回到自己的辦公室。

單位眼下只有四個人,主任魯魚,副主任常歡,再有就是他和郝東了。魯魚單獨一個辦公室,常歡忙著往宣傳部調,也不怎么上班,所以平時常在這辦公室守著的只有他和郝東了。郝東比他資歷老,快奔四十的人了,不過這人好像有點不務正業(yè),見報的稿子并不多,就是見了報的也多是些娛樂新聞,比如某某村的驢子下了個三條腿的細騾子,某某鎮(zhèn)的農民用雷管炸死偷漢的妻。某某村的小青年因為三元錢殺了人,等等。即便這樣的稿子,他也很少寫,反倒寫些什么散文詩歌,一心夢著成個大作家。這自然是不敬業(yè)的表現(xiàn)了。但是最近他也不知哪根筋擰上了。竟然也忙活著寫通訊稿了。

一進辦公室,見郝東正趴在那里作文章,一邊寫一邊抽煙,腦門上煙霧繚繞。郝東有點過早謝頂,只有一縷頭發(fā)橫過不毛之地。好像有一本雜志介紹說,謝頂的男人性欲強,但宋詞卻怎么也想象不出他能強到哪里去。郝東這人有點陰沉,他寫的散文詩歌啦也有點陰沉,所謂文如其人,所以報紙很少用。這讓他很生氣,退稿多了就大發(fā)牢騷,狗日的編輯,這么好的詩都不發(fā),發(fā)什么呀。宋詞便安慰他,說眼下都是下半身啦胸口寫作,你不往這邊靠,就得耐得住寂寞,好的詩往往退后幾十年才被認識。

老兄你又用功了。宋詞說。

郝東抬起頭,有什么辦法呢,這個月我一個稿子都沒見報呢。

宋詞說,不急,慢慢來。

郝東忽然賠著笑說,你和日報的編輯打得火熱,要不,幫我疏通一下關系?

宋詞搖搖頭,哪有你說得這么玄乎,我不過是能寫嘛,不過,你的忙我一定得幫。

郝東也搖搖頭,算了吧,你我也算競爭對手,你肯定不會幫我的。

宋詞說。我們怎么成了對手?

郝東又笑,你就別裝了,我們怎么就不是對手?哦,想起來了,你都被馬區(qū)長召見了,腳下的升遷之路早已光芒四射。我自然不是你的對手了。

宋詞反問,馬區(qū)長找了誰,誰就一定能提拔嗎?

郝東說,至少有了接觸的機會嘛,聽說最近要動一批人,這事你不會不知道吧?

宋詞搖搖頭。我哪知道啊,我又不是組織部長。

郝東沒吭聲。

宋詞覺得這人今天說話陰陽怪氣的,馬區(qū)長召見怎么了,這能說明什么呢?什么都說明不了。你沒提拔心里有怨氣,可氣不能往我身上撒啊。你不是會寫詩嗎?出幾本詩集給大家看看哪,也像人家汪國真,把中學生都迷得神魂顛倒多好啊。有了名不說,錢也不少賺,干嗎也往這條路上奔?想是這樣想,卻不便說出來。還是安定團結為好,穩(wěn)定是壓倒一切的中心工作。還有,他說的最近要動一批人什么意思?

郝東忽然又說話了,解說詞寫完了沒?

宋詞說,完了,只等著領導拍板。

郝東說。其實這樣的材料得有點文學素養(yǎng)的人寫。

宋詞聽出了他話里的潛臺詞,淡淡一笑說,那是,馬區(qū)長干嗎不讓有點文學素養(yǎng)的人寫呢?

郝東嘴哆嗦了一下,不說話了。

3

宋詞再次走進區(qū)長辦公室。是兩天后的事了。那一刻。他的腦海里驀地跳出一句話:新聞這個職業(yè)是通天的。顯然,清江的權力中心就是他眼下走進的這個屋子。在區(qū)委大院,像他這樣的小干事多如牛毛,誰不想得到區(qū)長的賞識?可真正能走進這里的又有幾人?他忽然覺得自己當初的選擇是正確的,如果他還在那個鄉(xiāng)衛(wèi)生院當醫(yī)生,也許永遠都不會有這樣的機會。不要說小干事了,就是那些鄉(xiāng)鎮(zhèn)或機關副職,又有幾人有這種機會呢?也許,真像郝東說的那樣,他腳下已經踩著一條光芒四射的升遷之路了。

馬區(qū)長正在批閱文件,宋詞看了一眼立在一旁的辦公室主任紀大江,把材料款款地放在那張大班桌上,便退到了一邊。紀大江指了指旁邊的沙發(fā)示意他坐下,宋詞遲疑了一下,在沙發(fā)上坐下來,想了想覺得不妥。就欠起了半個屁股。外面忽然傳來一陣吵鬧聲,馬區(qū)長不由皺了皺眉頭,紀大江很識眼色地站起身,走到窗前看了看,好像是要安排什么。又怕打

擾了區(qū)長,摸出手機小聲說了幾句。吵鬧聲越發(fā)厲害了,宋詞看到馬區(qū)長無奈地放下文件,扭過臉問紀大江。怎么回事?紀大江說,來上訪的。馬區(qū)長哦了一聲,又是哪里的?紀大江說,還是印刷廠那些工人。馬區(qū)長搖搖頭,看來我一進大院,他們就得了消息趕來了。紀大江說,我已經讓信訪局的同志去做工作了。

馬區(qū)長說,頭疼醫(yī)頭,腳疼醫(yī)腳,這種機制不行,重要的還是發(fā)展經濟,工人們鬧來鬧去還是為了利益嘛。

紀大江小心地說,可發(fā)展也得有個過程。他們也太難纏了,動不動就鬧事,上訪。

馬區(qū)長說,你也不要光責備他們,中醫(yī)講究身體平衡,調動六分之五,什么時候清江的經濟發(fā)展了,這種現(xiàn)象就不存在了。上訪并不是壞事,身體內部失調了,就會發(fā)出警報。

紀大江連連點頭,那是,您說得對。

馬區(qū)長說,不過,就眼下的情勢講,思想政治工作還得加強啊。

說這話時,宋詞覺得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不知為什么,他沒有把目光迎上去,而是移到一邊去了。他覺得區(qū)長那雙眼睛太厲害了,好像能看到他心里去。他本以為看過材料就可以走。沒想到材料還沒看,印刷廠那些工人就又趕來了。也不知這次他們鎖了大門沒有,他又不敢走到窗前看,只是胡亂猜著。不過從紀大江的表情看,情勢好像比往日嚴重多了,馬區(qū)長的情緒明顯也有些低落,雖然努力克制著,但煩躁之態(tài)還是寫在了臉上。在各種各樣的會議上,宋詞眼里的馬區(qū)長總是很平靜,言語從不激動,是個非常溫和的人,現(xiàn)在他卻發(fā)現(xiàn)馬區(qū)長原來也有發(fā)怒的時候,皺眉頭時臉部竟然有點扭曲,看起來就有點嚇人。宋詞覺得此刻的馬區(qū)長就像他身旁的那盆憤怒的仙人掌。紀大江呢,近五十歲的人了,卻在馬區(qū)長面前畢恭畢敬,低聲下氣的,宋詞看了也覺得別扭,就好像無意中闖進了一對小兩口的臥室,看到了不該看的事。

紀大江說,那是,那是。

馬區(qū)長又坐回桌子前了,拿起材料看了看,忽然記起了什么,又把材料放下了,想了好久,在一張紙上寫了些什么,對紀大江說,讓這些人到我辦公室來一下。紀大江點了點頭,說了聲好,就出去了。屋子里便只留下他們兩個人,馬區(qū)長的目光又轉到了他身上,宋詞趕緊賠著笑了笑。他以為馬區(qū)長要談稿子了,從身上摸出個小本子,做好了作筆記的姿勢,他知道做筆記是尊敬領導的好習慣。不管你都記下了些什么,抓沒抓住重點,重要的是記。他剛到新聞辦工作時,一個老同志這樣點撥他。

馬區(qū)長說,你有事小宋?

宋詞心里一沉,不明白領導為什么這樣說。他當然有事啊,沒事他來這里干什么?不是你吩咐紀主任說要看解說詞嘛。

宋詞笑了笑,紀主任說您要看這、這個解說詞。

馬區(qū)長一拍自己的腦門說,看我,都忙得頭大了,這樣吧,你讓紀主任把一下關,一定要把材料整好。

宋詞站起身,說那好,我就去找紀主任。

馬區(qū)長站起身,好好,你去找紀主任吧,我還得開個會,這上訪不是個小事吶,得慎重對待,搞不好會影響經濟工作呢。我們現(xiàn)在需要的穩(wěn)定,穩(wěn)定是當前清江壓倒一切的中心工作。唉,我說小宋,真羨慕你們這些筆桿子。可以靜下來做文章,當年我在市委辦公室工作時,也寫了不少東西,現(xiàn)在呢,是俗務纏身啊,哪里還拿得起筆。

宋詞也聽說馬區(qū)長早年是筆桿子出身,名氣還大得很呢?,F(xiàn)在馬區(qū)長這么一說,他當然能理解。寫材料這活兒不容易,得一個字一個字地碼啊,搞材料的出身,誰不想早早離開這一行。不過馬區(qū)長也算是修成正果了,很多寫材料的最后還不是呆在辦公室,直至退休?

宋詞點點頭,您是區(qū)長,有好多事等著您處理。

出門時,看到紀大江又進來了,說已經通知了。馬區(qū)長說,那好,你和小宋看看那個稿子吧。紀大江點點頭,招呼宋詞進了他辦公室。紀大江常給他安排些工作,宋詞來他這里的次數多些,所以進了辦公室也就不太局促。紀大江抓起煙抽了一支,慢條斯理地說,你覺得這材料怎么樣?宋詞說,說不來。紀大江便笑。我問你感覺如何。宋詞說,還行。紀大江搖搖頭,還行是什么意思?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嘛,什么叫還行?宋詞說,你先看看吧,我真的拿不準,寫報道稿子我還知道一些,解說詞我是頭一回搞,出了差錯就不好了。

紀大江沒吭聲。拿起來材料看了半天,忽然笑了。

宋詞說,是不是不行?

紀大江說,我看很行,不過最終還得讓區(qū)長把關。

宋詞說,他不是讓您把關嗎?

紀大江搖搖頭說,事情哪有你想得這么簡單,最終還得馬區(qū)長點頭。

宋詞又坐了一會兒,見紀主任沒話說了,就站起身出門。紀大江說,這兩天你就等我的電話吧,估計這材料很快就能過關,下一步你還得配合李娟,幫她熟悉一下解說詞。宋詞說那行,應該的。心里卻說,怎么還得我配合她?我寫我的,她講她的,怎么還得幫她熟悉呢?

4

第二天一早,宋詞還在睡懶覺,床頭上的電話突然響了起來,接起來一聽,是紀主任的聲音,問他這時候了怎么還磨蹭。宋詞以為解說詞有了消息。問,馬區(qū)長看了?紀大江說,看是看了,還沒最后定下來,不過這個會對你充實解說詞會有用的。宋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什么會?紀大江說,昨天下午我就讓你們主任通知你參加會議了嘛,快點來!區(qū)長特意吩咐過的。宋詞說,這事我真不知道。紀大江不耐煩了,你趕快來,七點半前無論如何趕到。

宋詞看看表,已經七點了,爬起身趕緊往區(qū)委大院走。正是晨練的高峰,街道兩側舞劍的,踢毽的,踢足球的,做操的,扭秧歌的,看起來好不熱鬧??h城也沒個體育場或者公園之類的活動場所,想鍛煉只能在街頭了,前幾年政府還有過這樣的打算,但是后來因為資金問題不得不擱置到一邊了。在大大小小的會議上,區(qū)里的領導最常提到的一句話是。全力以赴保工資。但是工資發(fā)放也成了問題,企業(yè)該垮的都垮了,該建的建不起來,新的經濟增長點還沒有培植起來。區(qū)委大院的首腦們急了,口口聲聲引資辦企,可引資又談何容易。宋詞覺得他們有點像童話里的餓漢,指望著天上掉下個餡餅來。當然這念頭也只是在他心里偶爾飄過,絕不敢公布于眾,若是傳到領導耳朵里,他就別想有什么前途了。

趕到區(qū)委大院,見紀大江的那輛帕薩特早停在樓下了,剛接回沒多久,車屁股在早晨的陽光里顯得豐滿而性感。車子一旁,郝東和司機正立在那里吸煙,也不知司機說了句什么,郝東忍不住大笑起來,那笑聲很張揚。宋詞走過去,郝東一回頭看到了他,臉上的笑驟然凝住了。宋詞也有點不自然,心說他怎么來了,不會是紀主任一下通知了兩個人吧?按照以往的慣例,他們隨領導下鄉(xiāng),多是單槍匹馬?,F(xiàn)在怎么忽然一下子要去兩個人?

郝東先開了腔,小宋你也去?

宋詞心里不快,說,紀主任催得緊啊,還沒起床,電話就打來了。

郝東說,咱們主任昨天下午就通知我了。

宋詞沒吭聲。心說這叫什么事啊,紀主任既然通知了新聞辦,而且點名要他去,魯魚怎么不告訴他?他知道郝東和魯魚最近黏乎得很,可他們也不至于這樣拉拉扯扯吧。正想著,紀大江夾著個皮包出來

了,掃了他們一眼,便往車子里鉆。車門是郝東為他拉開的。紀主任早啊。紀大江嗯了一聲,算是回答。見宋詞和郝東還立在那里,說,都上車吧,馬區(qū)長早趕到石井鎮(zhèn)了。宋詞和郝東就上了車。這時電視臺一個小記者急匆匆地趕來了,紀大江沒好氣地說,你們臺長是不是當得不耐煩了,回去告訴他,你和他各扣半個月工資。那個記者臉紅脖子粗的,解釋說,攝像機有點毛病,剛修好。紀大江揮揮手說,早干什么去了,虧你還說得出口?小記者不吭聲了。

一路上誰也沒說話。

車開得飛快,四十分鐘后就到了石井鎮(zhèn)。紀大江先進書記室去了。宋詞他們幾個在院子里候著。石井鎮(zhèn)的書記叫劉化武。是宋詞爸爸的學生,宋詞沒進新聞辦時在他手下工作過一年,也就是這一年改變了他的命運。一開始,他們小兩口都在鎮(zhèn)衛(wèi)生院工作,院長是個枯瘦的老頭,很欣賞宋詞,想把他培養(yǎng)成接班人??墒抢项^退了,宋詞卻沒當成院長,那個位子被衛(wèi)生局長的表侄子頂替了。宋詞覺得窩囊,卻也沒辦法,想著有機會就趕快調走,離開這個鬼地方。他編過校報文學副刊,有點文字功底,畢業(yè)后仍斷斷續(xù)續(xù)給報紙投稿。正想著怎么調走,劉化武派到石井鎮(zhèn)當了書記。宋詞便去找他,劉化武問你有什么特長,宋詞說我會寫詩。劉化武說寫詩在這里派不上用場,這樣吧,給你幾天時間,你下去采訪一下給我搞個報道來。宋詞還真的寫了一篇,劉化武說不錯,拿到市報發(fā)了。不久,宋詞就給調到了鎮(zhèn)辦公室,專門負責宣傳報道。跟著劉化武干了大半年,宋詞對工作熟悉了許多,后來他寫了篇關于本鎮(zhèn)調產方面的稿子發(fā)在市報上,沒想到這個報道居然受到市里的重視,分管副市長還帶著有關人員在石井開了一次現(xiàn)場觀摩會。劉化武一時名聲大振,成了全縣的調產名星。后來劉化武說,現(xiàn)在石井對你來說有點廟小了,你想不想進城?宋詞說當然想啊,可是進了城到哪里工作?劉化武說發(fā)揮你的特長,去新聞辦啊。就拎了幾條煙,帶宋詞到了魯魚家,沒多久他就給調到了新聞辦。

半個小時后,領導們進了會場。劉化武跟在馬區(qū)長和一個胖子身后,顯然也看到了宋詞。沖他點了點頭。一干人坐定后,馬區(qū)長先介紹了胖子,他是本省一家煤焦集團的總裁。這人挺著個大肚子。一開口就笑,聲音朗潤,前面的牌子寫著“白光明”。宋詞就知道他叫白光明了。想想這名字怪有趣的。白總裁談了他打算和清江合作的想法。說清江境內特別是石井鎮(zhèn)富藏優(yōu)質白云巖,有可持續(xù)開發(fā)的價值。他們要在這里長期做下去,總投資要達到58個億,爭取用幾年的時間把清江做成國內最大的金屬鎂基地。馬區(qū)長說,這太好了,清江是革命老區(qū),戰(zhàn)爭年代為革命做出了巨大貢獻。今天我們清江人民仍會像當年支前一樣支持你們在這里干事業(yè)。

接下來,紀大江介紹了清江區(qū)的投資優(yōu)勢,劉化武也表了態(tài)。

然后一行人便由劉化武帶路,浩浩蕩蕩到離鎮(zhèn)十幾里外的馬頭山考察。

劉化武比過去胖多了,陪著跑前跑后,腦門上滲出大顆大顆的汗珠,不停地用手帕擦。過去,劉化武可沒這么胖,比現(xiàn)在精干多了。說實話。宋詞心里一直很感激他的。他離開石井鎮(zhèn)后,張梅還在衛(wèi)生院工作,兩地生活很不方便。宋詞厚著臉皮跑了幾趟衛(wèi)生局,人家說等等吧,要求調動的人可多了。跑了大半年,也沒個說法。不得已又跑去找劉化武,劉化武昕了便笑,說你是十八的姑娘討飯吃,你得發(fā)揮自己的優(yōu)勢啊,這件事你自己就辦得了。宋詞不解,說我能辦還會求你?劉化武說小老弟,你筆桿子那么厲害,就不會給衛(wèi)生局寫點東西?宋詞說,這能行?劉化武說當行然。宋詞半信半疑,但還是跑去見了衛(wèi)生局長,局長說好好好。你多下點功夫。果然,宋詞那篇報道發(fā)表沒多久,張梅的調動報告就批了。

白總裁不時問些話,劉化武倒也對答如流。宋詞想記下他們說什么,就緊跟在馬區(qū)長和劉化武身后,他聽得白總對馬區(qū)長說,項目放在這里看來可行,你們這個書記是個干將啊。馬區(qū)長笑笑,說劉化武是我手下最得力的干將,你放心吧,以后的合作會順利的。劉化武說,只要白總把項目放在這里,我們石井鎮(zhèn)要什么給什么。白總呵呵一笑,不會吧,我要你這個人,要你到我公司,你看如何?馬區(qū)長說現(xiàn)在不行。等他將來退了休,你們再考慮。白總哈哈大笑起來。

中午就在石井鎮(zhèn)吃飯。

喝酒時,劉化武也到宋詞他們這個桌子敬了杯酒,又跟宋詞單獨干了一杯。末了說,看來你以后得常來我這里。

吃過飯,休息了半天,一干人浩浩蕩蕩地開進了市里,在三江酒店舉行了簽字儀式,算是達成了一個協(xié)議。

晚飯仍在三江酒店。

宋詞幾個跟司機一桌,司機們都不敢喝酒,宋詞喝一點,此時卻也不敢貪杯。郝東說,好幾百塊錢一瓶的五糧液,不喝白不喝。不由分說給宋詞倒了半杯。飯菜也是上千塊一桌的。司機們成天跟著領導混,好像不怎么吃。宋詞也不好太吃得狠,覺得這么多東西浪費了有點可惜。父親一輩子也沒見過這么好的飯菜。

司機們一個個走了,郝東忽然說,要是在區(qū)里,我非打包帶回家去。

宋詞本想呼應一下,卻只是笑了笑。

回去時,他們還坐紀大江的車。

紀大江忽然記起了什么,說,宋詞你得把這個內容充實到材料里去。

郝東沒吭聲,熱辣辣地掃了宋詞一眼。

5

兩天后,解說詞終于敲定了,為觀摩檢查服務的解說組也隨之成立。宋詞給掛了個副組長,組長是政府辦的一個副主任兼著,且還是女性。他覺得這很好笑,都是清一色的女孩子,他混在中間,怎么說也有點不倫不類,就好像混進后宮的太監(jiān)。本來紀大江說馬區(qū)長又給了他個任務,即趕在檢查前把全區(qū)經濟的綜合情況寫個報道,在市報上發(fā)出來造個聲勢。但他不明白,紀大江為什么卻又同時把他列進了解說組,他想推辭不去又不便開口,只能跟著混飯吃了。也許,紀大江這樣安排肯定有他的想法吧。

所以,這天下午紀大江給他們開的第一次會他也參加了。

紀大江說,這次解說很重要,大家都是從各單位抽調的骨干。領導對你們寄予了厚望。希望你們分秒必爭,抓緊時間熟悉材料,一定要把這次解說搞好。又指著宋詞說,材料有拗口的地方,大家可以找宋詞同志商量,完善一下。末了問大家有困難沒。李娟說,有困難也要克服。其它幾個女孩子也表了態(tài)。紀大江又對宋詞說,你擔子也不輕啊,你有困難沒?宋詞那會兒有點走神兒,老半天才反應過來,連連說,沒有沒有。紀大江說,沒有就好,看來同志們積極性都很高,這就好,非常好。然后站起身,說還有個會要參加一下,沖眾人笑笑,便匆匆地離開了。

會就這么簡單。

女孩子們都住在區(qū)委招待所,紀大江一走,就一個個回到各自的房間了。

宋詞想想不能馬上離開,就也進了給他安排的房間。剛剛在桌子前坐下,想著那個稿子怎么寫,魯魚的電話就來了,問他這會兒在哪里。宋詞說,剛剛紀主任給開了個會。魯魚說,什么會,我怎么不知道?宋詞笑笑,說是紀主任給我們解說組開的會。主任有事?魯魚說,也沒什么,你好好工作吧。說完就把電話掛了。宋詞不知魯魚想說什么,按說他也知道自己被

抽到了解說組,為什么要打電話呢?對魯魚這個人,宋詞有種說不出的感覺,總覺得這人不太陽光。有點武大郎開店的味道。他調到新聞辦后,只知道埋頭寫稿子,但是寫得越多,魯魚好像就越不高興。后來有人告訴他,你也真不懂事,人家是主任,你寫稿子怎么不掛上他的名字啊。宋詞不解,他又沒寫一個字,干嗎得掛著他啊?但這以后,宋詞也學乖了,無論稿子大小,總要掛著魯魚的名字。魯魚臉上就有了笑,但沒多久對他又有些冷淡了,又有人指點,說小宋你身上傲氣太重,頂頭上司自然不會喜歡了。宋詞覺得這也太麻煩了,干嗎處處都得看人眼色,這樣還能寫出稿子嗎?時間久了,魯魚也無可奈何。只是對他越發(fā)的冷淡了。宋詞知道魯魚現(xiàn)在這樣扶持郝東,就是要壓著他一頭。正煩著,李娟進來了。

宋詞說,你不好好熟悉材料,溜出來干嗎?

李娟坐到他旁邊的床上,說材料我看過了,寫得真不賴。

宋詞搖搖頭,你抬舉我有什么用,過幾天你就要上場了。

李娟說,來看看你,不歡迎啊?

宋詞笑笑,怎么能不歡迎,歡迎歡迎,熱烈歡迎啊。

李娟撒嬌道,貧嘴,宋老師你得多陪我們幾天,幫我把材料理一理,理出我的風格來。

李娟是清江有名的金嗓子,人也長得漂亮,每年元宵節(jié)區(qū)里搞文娛活動,負責解說的總是她,宋詞也幫著寫過幾次解說詞,這自然是上面的安排了,總的來說合作還算愉快。但他覺得李娟有點難侍候,解說詞寫好了,她總會挑出些毛病來,讓按照她的意思改。但宋詞卻沒法拿她生氣,或者生不起氣來。他們之間有過一段小插曲。有次,李娟她們到一個山村搞文化下鄉(xiāng)活動,宋詞也給魯魚派去了。上了山忽然下起了大雨,一行人都給澆得東奔西逃,七零八落的,他和李娟不約而同鉆進了一個山洞。李娟凍得瑟瑟發(fā)抖,宋詞就在洞里找了些樹枝,圍了一堆火。李娟還在發(fā)抖,宋詞說要不我出去吧,你把衣服擰一擰。李娟說,這么大的雨,你不怕淋壞了?背過身去就行了。宋詞想想也是,就背過身去,后來他忍不住偷偷看了她一眼,只一眼就給迷住了,她是那么的青春飽滿!等李娟穿好衣服,宋詞還閉著眼睛,聽得她說,你還挺老實的,掉過身來吧。宋詞臉不由紅了。忽然滾過一顆悶雷,天崩地裂地響。李娟尖叫了一聲就縮到了他懷里,他不知怎么就把她摟緊了。后來的事有點出奇,他們竟然相擁著吻起來。等雨停了,李娟笑笑說,我們什么也沒發(fā)生。那以后,他們雖然常常見面,但真的好像什么也沒發(fā)生,就好像那是個夢。

想到這里,宋詞笑了笑說,你的指示我哪敢不聽?別說理了,就是改材料也行。這么說,腦子里竟然跳出了一個葷段子,這個段子在區(qū)里曾經廣為流傳。說有個女秘書寫了個材料拿去請領導過目,領導粗略地看了看,盯著女秘書的身體說,你這個材料總體可以,就是上面有點突出,下邊有點毛糙,這樣吧,晚上你再過來,我好好給你壓一壓。

李娟說,宋老師你怎么一臉壞笑?

宋詞搖搖頭,我沒有壞笑,一本正經啊。

李娟就撒嬌了,以為人家沒聽說過,簡直壞透了。

宋詞一臉無辜地,聽說過什么?

李娟揚手打了他一下,再這樣亂開玩笑,人家走了。宋詞明知道她不會走,卻說,走了也好。我正有個稿子要寫呢。李娟說,好啊你,竟然趕我走啊,你只說究竟幫不幫我?宋詞說,我這就幫你改材料,改材料。李娟臉又騰地紅了,你真得幫我,聽說很快要動人了。宋詞一怔,動什么人?李娟說,動干部啊。

宋詞說,你想動動?

李娟眼睛睜得多大,當然想動啊,機關里的干部誰不想動?

宋詞搖搖頭,不說這些了,哪兒不恰當。我這就改。

李娟就指出紅筆劃過的幾處,說句子太長,不夠口語化。宋詞念了念,覺得還真是這樣,就琢磨著修改。李娟手托著腮,坐在對面,盯著他看。宋詞一抬頭,就能看到她高聳的胸,心里便有點癢癢。李娟也并不在意,依然那么盯著他看。過了一會兒,李娟出去了,等她再進來時,宋詞發(fā)現(xiàn)她換了身裙子。宋詞便笑,這么快就換了?李娟說,這是我老爸上個月去上海出差時給我買的,一直沒舍得穿呢。說著走到鏡子前旋轉著,比劃著,問宋詞好看不。

宋詞沒吭聲。

李娟說,后天就要檢查,來的都是大領導,穿著齊整點,也是美化環(huán)境,尊敬領導。

宋詞反問,那我們不換衣服,就是不尊敬領導了?

李娟說,貧,你又不解說,換什么衣服?對了。你還沒發(fā)表意見呢,我穿這身究竟好不好?

宋詞說,好是好,就是挺那個的。

李娟扭過頭說,挺哪個的?

宋詞笑了笑說,那個就是那個。

李娟又打了他一下,去你的,沒一點正經。

宋詞本想說什么,他的手機忽又響了??戳艘幌拢€是魯魚打來的。就接起來,問什么事。魯魚說,是這樣的,郝東寫了個全區(qū)經濟的綜合稿子,想趕在觀摩檢查前發(fā)出來,你有空過來幫著看一看。宋詞心里來了氣,這不是明明拆他的臺嘛,這個稿子紀主任已安排給他了,怎么又讓郝東寫?這是先發(fā)制人啊,讓他吃啞巴虧。他這邊正愣怔著,魯魚又說話了,你要沒空就算了,啊,解說也是個很重要的任務嘛。宋詞不知該說什么,等魯魚掛了電話,忽然在心里狠狠地罵了一句。

6

解說組決定舉行一次實地演練,這次行動也報到了馬區(qū)長那里。馬區(qū)長當下就同意了,對這次行動很是肯定。說檢查很快就要進行了,我們舉行這樣的演練,正好可以看看我們各鄉(xiāng)鎮(zhèn)的工作,對工作也是一種促進嘛。聽說馬區(qū)長要親自參加實地演練,李娟她們幾個都有些激動,晚上都有些睡不安穩(wěn),第二天天沒亮又早早爬起來了。

宋詞自然也得去。

昨晚他終于把稿子趕出來了,只等著馬區(qū)長閱后送到報社去。他知道不管郝東寫不寫,這個稿子他也得寫,區(qū)長安排的任務他得完成。從各方面的消息看,區(qū)里可能真的有人事調整了,他得抓住這個機會,趁勢而上。區(qū)長今天要來,正好可以讓他看看稿子,只是不知道有沒有機會。想著這些,他夜里就沒睡踏實,李娟就住在他隔壁,他聽得她屋子里好像有動靜,本來他已抓起了電話想給她打個內線,問一下可不可聊聊天。想想還是把電話放下了。這可是個節(jié)骨眼,讓人看到了搞出什么緋聞,也許提拔的事就黃了。

紀大江過來后。他們就都上了車。

車是租來的大巴,正式觀摩時領導們就坐這種車,所以紀大江打發(fā)人也租了輛大巴車。實地演練完全按照正式觀摩檢查的程序,他們要從市三江賓館出發(fā),因為那天領導們也從這里出發(fā)。這樣可以卡一卡時間。宋詞找了個位子坐下來,前邊正好是紀大江和李娟。李娟畫了淡妝。越發(fā)青春動人。紀大江開玩笑說,小李打扮得這么漂亮,有對象了嗎?李娟搖搖頭說,還沒有。紀大江說,也該考慮一下個人問題了。李娟說,找不上,我也不想找了,當個女光棍也挺好的。紀大江便笑,小李你好像沒睡好啊。李娟說,怕解說不好。忙著背宋老師的大作呢。紀大江說,臨陣磨槍,不快也光嘛。宋詞心里便笑,這紀主任看著一本正經的,見了美女也有說有笑的,看來男人都差不多。一路上,李娟快活得像個小母雞,咯咯

咯地笑個不停。

很快就到了三江賓館。

宋詞從車窗望出去,見馬區(qū)長已候在那里,幾個鄉(xiāng)書記圍在他身邊,不知在說什么。劉化武也在其中。紀主任說你們就別下車了,馬上就要出發(fā)。他自己下去跑到馬區(qū)長那里說了幾句話,那些人就上了車。馬區(qū)長頭一個上來,看了車上的女孩子們一眼,笑笑,說你們早啊。李娟站起身,說,馬區(qū)長早。馬區(qū)長說,坐吧坐吧。李娟笑了笑坐下了。宋詞心里感嘆道,這李娟鍛煉得越發(fā)成熟了,自己跟她一比倒顯得禿嘴葫蘆似的,也不懂得上前向馬區(qū)長道聲好。紀大江也上了車。點了一下車上的人,說,出發(fā)吧。又對李娟她們幾個說,我卡時間,一進我們區(qū)的地界就開始解說。

二十分鐘后,大巴車進入了清江的地界。

紀大江揮了揮手,都準備吧。

李娟她們就拿好了小喇叭。紀大江看了一下時間,說,小李你先來吧。李娟笑了笑,站起來就解說開了,講了一段,忽然卡了殼,臉一下漲紅了。紀大江說,小李你不要緊張,就像平時說話那樣,是不是?馬區(qū)長也笑了,沒有必要這么緊張嘛,你就當我們都是你的學生,你在給學生講課好不好?你現(xiàn)在是指揮員,我們都圍著你的指揮棒轉嘛。李娟說,我也知道領導們平易近人,可還是有點緊張。馬區(qū)長說,我有什么可怕的,又不是三頭六臂的怪獸?女孩子們就都笑了起來。

紀大江讓幾個女孩子輪流講。

宋詞覺得她們都挺成功,相比之下,李娟就有點遜色了。心里就替她惋惜,心說你怎么搞的,狼來了狼來了喊了半天,狼真的來了,倒先敗下陣來??磥砣瞬荒芩叫奶兀亓司蜁蛔约捍驍?。以往你講得多好啊,好多個晚會那么多人,你不是也無所畏懼嗎?可他又根本沒法幫她。心說講好講不好全看你的造化了,你得趕快調整自己。又一想,你這是急的哪門子啊,就算她講好了,表現(xiàn)好了,區(qū)長認可了,你又能得到什么好處?

又一輪開始后,李娟好像不怎么緊張了,經過一座小山包時,她還講了個小故事。宋詞記起這是他給她講過的,便嘆服她的聰明。李娟一講完,馬區(qū)長便鼓了掌,說你這小姑娘挺機靈的,創(chuàng)意很好嘛,叫什么名字你?李娟大方地說,我叫李娟。馬區(qū)長說,好,在哪個單位工作?紀大江插嘴道,小李文化局的。馬區(qū)長點了點頭,不錯,文化局是個藏龍臥虎的地方。人才濟濟啊,沒想到小李口才這么好。又對紀大江說,清江的人才就是多嘛,我們有些領導也太官僚了,總是說清江沒人才,小李不是人才嗎?小宋不是人才嗎?這些女同志不都是人才嗎?看來不是沒有人才,是我們沒有發(fā)現(xiàn)人才的眼睛。紀大江連連點頭。那是那是。

說話間,大巴車駛上了盤山路。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的,是平易鄉(xiāng)的生態(tài)工程項目區(qū)。

紀大江說,小李你再講講。

李娟這回講得更流利了,聲情并茂。宋詞覺得真該刮目相看了。李娟真有點表演天才,她那架式就像個演員。車上的人們都定定地看著她。宋詞也看著她,覺得那套連衣裙將她的腰身勾勒得生動、性感。李娟解說時,宋詞聽得兩個鄉(xiāng)書記在他身后悄聲嘀咕,一個說,怎么樣老兄,有何觀感?另一個說。挺那個的,挺那個的啊。馬區(qū)長扭過頭,不高興地說,你倆小點聲好不好,你們的工作是不是都做好了?兩個鄉(xiāng)書記笑笑,不再吭聲了。

李娟講完,馬區(qū)長說,小李講得太投入了,就要這樣嘛。李娟就眼亮亮地看著馬區(qū)長。馬區(qū)長說,小李啊,繼續(xù)努力,是不是?李娟說,我會的。馬區(qū)長又說,小李你會唱歌吧?李娟怔了一下,唱得不好。馬區(qū)長說,會唱就是會唱,這個時候來不得半點謙虛。到了那天,車上坐的都是領導,說不定有人會跟你開個玩笑,讓你唱個歌呢。李娟說,我真唱不好。馬區(qū)長說,不要怕,讓唱你就唱,大方一點,展現(xiàn)一下我們清江年輕人的綜合素質嘛。李娟說,到時我試試吧。馬區(qū)長說,你還可以請某個領導跟你來個二重唱,活躍一下氣氛嘛。李娟點點頭說,感謝馬區(qū)長點撥。馬區(qū)長說,你們都是人才,有靈性,有悟性,一點就通,相信你們能把這次解說搞好。

很快就到了劉化武他們石井鎮(zhèn)的金屬鎂基地。

說是基地,眼下還是一片空地,只是四周插了一些彩旗和標語牌。煤焦公司的老板那次來了后,再沒了影子,也不知這個項目能不能落實。下了車,紀主任四下里看了看,對馬區(qū)長說,這是我們今年引進的特大項目,場面是不是有點冷清?劉化武趕快跑過去,說,正準備拉磚,可是……馬區(qū)長說。可是什么?劉化武說,最近鎮(zhèn)里資金有點緊張,一時周轉不開。紀大江呵呵一笑,劉化武你?;^啊,誰不知你們鎮(zhèn)日子過得滋潤?劉化武說。最近上了幾個項目,確實有點緊張。紀大江看了馬區(qū)長一眼,說,那就先讓磚廠支援一下。劉化武說,紀主任想得就是周到。馬區(qū)長無聲地笑了。

上車時,紀大江又對劉化武說,材料到位后你就組織施工,像個搞建設的樣子嘛。

劉化武點點頭說,放心吧紀主任,我保證搞得熱氣騰騰的。

然后,又開始了新一輪的解說。

宋詞找了個機會對紀大江說,那個綜合稿子寫好了,用不用讓馬區(qū)長過目一下?紀大江說,你不看領導忙著?宋詞就不再吭聲,看著李娟她們解說,他發(fā)現(xiàn)經馬區(qū)長這一點撥,大家都放開了一些。自然了一些。馬區(qū)長看起來很滿意。紀大江貼著馬區(qū)長耳朵嘀咕了幾句,扭過頭對我們說,很好,今天的演練非常成功。

大巴車駛上了柏油路。

李娟忽然站起來,沖著馬區(qū)長說,我能不能給大家唱支歌?

馬區(qū)長點點頭,當然好,當然好了。就帶頭鼓起掌來。

紀大江和幾個鄉(xiāng)書記也鼓起掌來。

李娟就唱了起來,是一支老歌《在希望的田野上》。馬區(qū)長兩只手打起了拍子。李娟臉上泛起了紅暈,唱到最后一句時,她嗓子有點劈,但大家的掌聲還是熱烈地響了起來。

馬區(qū)長說,再來一個。

李娟的歌聲再一次飛揚起來。

這次她唱的是《打靶歸來》,唱得很有力。節(jié)奏感很強。馬區(qū)長他們也跟著唱起來:日落西山紅霞飛……戰(zhàn)士打靶把營歸,把營歸……愉快的歌聲滿天飛,咪嗦啦瞇嗦,啦嗦咪嗦咪……愉快的歌聲滿天飛

宋詞聽著李娟的歌聲,心說愉快的歌聲滿天飛,我可沒你運氣好啊,一直沒機會讓馬區(qū)長看看那個稿子。

7

晚上,宋詞本想回家看看,他都有半個月沒回去了。正想著,妻子的電話就來了,問他還要不要這個家了。宋詞說,我早厭煩這個地方了,不過紀主任有令,觀摩檢查不結束,誰都不能回家,你再挺幾天好不好?張梅說,結束了你也不想回家,你不會是戀上那個狐貍精了吧?宋詞眉頭一皺,哪個狐貍精?張梅說,你還嘴硬,文化局那個。宋詞說,你說她呀。人家還是個姑娘呢,你說我會和她?張梅說,我是給你提個醒,別一糊涂誤了前程。宋詞便笑,你放心。我還等著你晚上叫我宋主任呢。張梅聽出了什么,壓低聲音說,記著你的二畝地就行,別光顧在別人的地邊了望,讓自家的田荒了。

掛了電話,宋詞倒在床上,耳畔忽然跳出了李娟有點劈的嗓子,怔了一怔,就大笑起來。他問自己,我會被她迷住嗎?就算她是個狐貍精,可她是大家的狐貍精,不是我宋詞一個人的。更要命的是,她的嗓子

竟然唱劈了,這真讓人笑掉大牙。我會被這樣的女人迷住嗎?會嗎?他問自己。然后他堅決地搖搖頭。去他媽的,讓別人為她鼓掌去吧。我宋詞才不會呢。可是他忽然記起自己當時確實鼓過掌了,好像兩只手還拍得挺賣勁,左手使勁地拍打著右手,右手使勁地拍打著左手,這么賣勁是怕李娟聽不到,還是怕馬區(qū)長看到他不鼓掌?不過這也沒什么,大家都鼓掌,他宋詞也得鼓,不鼓就顯得太另類了。

正胡亂想著,門忽然給推開了,進來的是李娟。宋詞說,怎么不敲門你?李娟便笑,宋老師,那我再退出去,重新敲門進來?宋詞說,多此一舉,進來就進來了。說吧,你這么急,肯定是有事了。李娟說,馬區(qū)長在辦公室等你去呢。宋詞以為李娟是開玩笑,便說,怎么不是等你?李娟說,馬區(qū)長真的在等你。宋詞學著說,馬區(qū)長真的在等你。李娟說,你跟我唱二人臺啊?好好,去不去你的事,我走了。說罷就要出門。宋詞一看李娟的態(tài)度,知道真的有事,趕緊拉住了她,馬區(qū)長真的找我?

李娟說,你一個人二人臺吧,我沒時間跟你瞎說。

宋詞賠著笑說,好了,究竟什么事?

李娟說,剛才我去紀主任辦公室了,他讓你去的,去不去你自己琢磨吧。

說完就出了門。

宋詞哎了一聲,李娟卻頭也沒回地走了。宋詞就有點尷尬,心說這小妖精行啊,去了趟紀主任辦公室就牛起來啦。卻又不好發(fā)作,正要出門,紀大江的電話來了,說小宋你還磨蹭什么,這會兒馬區(qū)長辦公室正沒人,快過來啊。宋詞說,我正要去呢。紀大江說,記著把稿子帶上。這一提醒,宋詞才記起沒帶稿子,趕忙從抽屜里翻出來帶在身上了。

賓館離區(qū)委大院也沒多遠,宋詞往三樓爬時??吹紧旚~和郝東正好從樓上下來了,不由一怔,主任你們這是?魯魚不自然地笑了笑,沒什么,我們沒什么。郝東也不自然地笑了笑。宋詞哦了一聲,往樓上爬,回過頭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郝東也看著他,二人的目光就轟地撞上了,然后很快又分開,各走各的路了。宋詞心里直犯嘀咕,他們上樓什么事呢?是找紀主任,還是其他領導了?三樓可都是領導的辦公室啊。又一想,你想那么多于什么,人家有人家的事,你有你的事。但心里還是不踏實,總覺得他們上樓跟自己有關。

進了紀主任辦公室,嗅得房間里有股淡淡的香水味。這味道很熟,宋詞想了想便明白了,李娟不是說她來過嗎?看來,她在這里坐的時間不算短。她來這里干什么?紀大江說,讓你去見馬區(qū)長,怎么跑我這里來了?宋詞笑笑,還是您帶我去吧。紀大江搖搖頭說,小宋啊,你文章寫得好,各方面才能也得上去啊,要能文能武是吧?宋詞說,還得紀主任多栽培。

紀大江說,你一個人進去,有什么想法可以跟馬區(qū)長說說啊。

宋詞說,我能有什么想法?

紀大江便笑,怎么能沒有想法啊,你還很年輕呢,快去吧。

宋詞心里便有點感激,看來這些天跟著他鞍前馬后跑,也算沒白忙活。便沖紀大江點點頭,往區(qū)長室走。手里拿著稿子,宋詞覺得心里多少有了點底氣,不像上次那樣緊張了。門開著,他還是敲了敲門。馬區(qū)長抬起頭來,沖他招招手,說小宋你進來吧。宋詞走過去,小心地說,是您安排寫的那個稿子,我把握不準,想請您修改一下。馬區(qū)長說,這事啊,剛才你們魯主任來過,好像也寫了個這稿子。宋詞一聽,就怔在那里了。馬區(qū)長說,你們的工作積極性都很高。值得表揚,不過也得互相通個氣啊。這不是浪費人力嗎?這話,我已跟你們主任說了。宋詞還在那里怔著,不明白事情怎么成了這個樣子。他本該預料到魯魚和郝東會走這一步,可是他卻大意了,讓他們搶了個先。

馬區(qū)長又說話了。拿過來吧,小宋的文章我得看。

宋詞遲疑了一下。把稿子端端正正地放在馬區(qū)長面前,然后退到了一邊。

半天,馬區(qū)長抬起頭來,微笑著對他說,不錯嘛,抓住了重點。

宋詞賠著笑說,您要沒什么意見,那我就去發(fā)稿了。

馬區(qū)長點點頭,好,你快去發(fā)吧。

宋詞就出了門。邊走邊想。這個稿子一定得快發(fā),最好現(xiàn)在就發(fā)走。按照以往的慣例,明天一大早,魯魚就會派車打發(fā)郝東送稿子的。這次他得趕在他們前面,不能讓他們太得意了。本來他想發(fā)個傳真,想想這時候就算發(fā)去了。他認識的幾個編輯也不一定在,不如打電話問問要聞部石主任吧。就把電話撥過去,說他有個稿子要發(fā)過去。石主任說,最近怎么不見你。宋詞說了觀摩檢查的事。石主任說,你給抽到那里去了,看來是要重用了。宋詞說,你得幫我把這個稿子很快處理一下,這可是馬區(qū)長親自交待過的。石主任說,你是大手筆,你的稿子我們當然歡迎。宋詞說,那我就發(fā)你郵箱了。

回了賓館,宋詞在服務室上了網,點了幾下就把稿子發(fā)過去了。發(fā)完后,他想,你們的汽車再快,還快得過我的電子郵件?

8

隨著觀摩檢查日子的臨近,紀大江的督查力度也加大了,三天兩頭往賓館跑,看李娟她們解說得有沒有長進。還暗里問宋詞。這些女孩子們用功不。宋詞心說用不用功我不知道,但我感覺她們一個個都吃胖了,進來快半個月了,每天關在房間里也不活動,不吃胖才怪呢。嘴上卻說,用功,非常用功,就差頭懸梁錐刺股了。又問他可不可回去。紀大江搖搖頭說,回去干嗎,這個工作還沒做完呢。小宋啊,不要以為寫稿子是工作,這也是工作,而且更重要。

但是今天。紀大江來賓館轉了一圈后,卻問他那個稿子怎么還沒發(fā)出來。宋詞說稿子送去有幾天了,按說該發(fā)出來了。紀大江說,看這幾天的報紙,別的區(qū)縣都上了稿子,只有我們清江還遲遲按兵不動。宋詞心里就有些急,說我去催催。紀大江說,你如果有困難,我讓你們主任去做做工作,到報社看看?宋詞心想。若是魯魚去了,不定會怎么安排呢。他的稿子發(fā)不上來。在馬區(qū)長跟前可就沒面子了。所以這事再有難處也得他自己辦。便說,還是我想辦法的,我想這事我能處理得了。

紀大江說。不可大意啊,檢查前發(fā)不出來,我們的工作就有差距了。

等紀大江走了,宋詞立刻給石主任打了個電話,詢問稿子的事。石主任半天才說,這事看來有點難辦了。宋詞心里一緊,問怎么回事。石主任說,郝東也寫了篇這樣的稿子,魯魚好像給他找了我們老總,老總又把稿子給了我,已經編上去了。宋詞說,你怎么不早說?石主任說,也就一個稿子嘛,下次不行嗎?我總不能發(fā)完他的,再發(fā)你的吧?宋詞急了,說這個稿子怎么也得上啊,我都在馬區(qū)長那里表了態(tài)。

石主任便笑,一個稿子就這么重要?

宋詞說,你一定幫我想個辦法。

宋詞和這個石主任交往也有幾年了。那幾年還在石井鎮(zhèn)當通訊員時,就和他認識了。當時為了給劉化武發(fā)稿子,他跑過幾趟報社,漸漸和這個石主任拉上了關系,那時石主任還才是個副主任。劉化武知道這個環(huán)節(jié)很重要,沒少讓他給石主任送煙酒,每次發(fā)了稿還要請他吃飯洗澡。后來宋詞調到新聞辦,寫了稿子就往他那里送。時間久了,他發(fā)現(xiàn)這人愛占點小便宜,便隔三差五帶點土特產或者煙酒去打點一下。

石主任說,辦法倒是有,就看你辦不辦了。

宋詞說,怎么不辦,只要我能辦到。

石主任說,你得找值班老總批一下。

宋詞說,這幾天誰值班?

石主任說,趙總趙一民啊。

宋詞搖搖頭說,趙總我不熟,這么吧,中午我請他喝酒,你看能不能安排一下?

石主任說,他這人不喜歡喝酒。

宋詞說,那怎么辦?我總得和他交流一下吧?

石主任忽然說,趙總喜歡古玩。

宋詞心里罵了一句,誰不喜歡古玩?我也喜歡古玩啊,可我玩得起嗎?但是看眼下這陣勢,玩不起他也得陪著玩了。怎么才能搞到一件呢?自己有幾個朋友,可也沒有這方面的愛好者。忽然想起家里就有一件寶貝,不過不是他的,是岳父托他保管的。那是個羅漢桃核,上面雕刻著十八羅漢,造型也不錯。岳父去文物市場咨詢過,人家說是贗品,仿宋貨,值不了幾個錢。岳父不信,把那個桃核交給了他,讓他幫著打問一下,合適了再出手?,F(xiàn)在,宋詞覺得這個桃核可以派上用場了。

宋詞就對石主任說,明白了,我下午就去。

這時已近中午,宋詞給張梅打了個電話,問她回家了沒。張梅說,你可以躲到賓館去享清福,我不回家又能到哪里去?宋詞說,我一會兒就回家。張梅說,你們的工作完了?宋詞說,還沒完,不過我今天實在有點想你了。張梅說,你別忽悠我了,一定有事吧?宋詞說,也沒什么事,回去再說吧。就匆匆下樓,在門廳正好碰到了李娟。

李娟說,宋老師這急急忙忙的,是……

宋詞敷衍說,沒什么。

李娟說,那有個忙想讓你幫幫。

宋詞哦了一聲。你說。

李娟說,你能幫我寫點東西嗎?

宋詞搖搖頭,晚上我回來再說吧,現(xiàn)在我有急事。

李娟說,那一言為定。

宋詞回了家,一進門就把張梅摟住了,二人好一陣親吻。也是久不回家了,都有些迫不及待,也沒顧上吃飯就先歡樂了一回。完事后,張梅紅著臉說。你什么事,說吧。宋詞笑笑,說知夫莫如妻,我還真的有事。就把發(fā)稿的事跟張梅說了一遍。張梅有點不高興了,沉著臉說,敢情你是為這回家的。宋詞賠著笑說,我也沒辦法,眼下只有忍痛割愛了。張梅說,你主意都打到我爸身上了。宋詞說,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以后我再想法給你爸弄一個。

張梅說,不是我不舍得,是早出手了。

宋詞不信。不是一直藏在咱家嗎?

張梅說,前幾天不是給你打過電話嗎,你說你忙,我也不好說我爸來了,怕影響了你的工作。我爸住了兩天,臨走時把那個桃核帶走了。

宋詞說,那快給你爸打個電話。問問那東西還在嗎?

張梅說,你不會自己打嗎?我爸來了你這女婿也不懂得回來看看,只想著提拔。

宋詞說,我是身不由己嘛,再說,我這樣忙來忙去的,還不是為了這個家為了你嗎?

張梅說,去去去,少拿我說事。

但張梅還是撥了娘家的電話。父親說已經談好了,過幾天就可以出手了,能賣一千塊呢。張梅說,怎么只賣這點錢?老爸說,是假貨,也沒多少年。張梅看了宋詞一眼,意思是還要不要。宋詞嘴貼著她的耳朵說,要。張梅就說,老爸你別賣了。這東西我們有用,完了讓你女婿去取。放下電話,張梅說,我也跟著你吃里扒外了。宋詞抱住張梅一陣好親,說,你趕快弄飯,吃過飯我就去拿。

張梅說,看你這么累,我也不想讓你提拔了。

宋詞說,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也由不得我了。

事情有時就這樣,說復雜也復雜,說簡單還真簡單。宋詞下午帶著那個羅漢桃核見了值班的趙總,沒費多少周折就把事情搞定了。趙總說你的稿子不錯,當下安排要聞部明天發(fā)出來。宋詞心里還不踏實,把石主任叫出來,找了個地方喝了點酒。石主任說,這事你就放心吧,有我盯著呢。喝完酒。宋詞說,要不我們去洗個澡吧。石主任說,免了吧,今晚我的夜班,還要看大樣呢。宋詞說,那就改天吧。宋詞想了想,從吧臺要了一條煙和一箱咖啡放到了石主任的車上,讓他晚上值班時提提神。石主任說這個就不用了吧,卻也沒推辭。宋詞看著石主任離去,心里狠狠地罵了一句。

半個小時后,宋詞打車回了賓館,李娟聽得他回來了,跑出來跟著進了房間。宋詞懶懶地倒在床上,說困死了,我要睡了。李娟說,不能睡,忘了答應我的事?宋詞說,答應你什么了?李娟說。真好記性啊你,中午答應了我的。宋詞一拍自己的腦門,看我,讓那個稿子折磨死了。李娟說,不管怎么,你也得幫我。宋詞說,我喝多了,你不怕我寫壞?李娟一把將他拉起來,醒醒吧宋老師,這個忙你一定得幫我。

宋詞說,什么事這么急?

李娟說,一點小事,個人總結。

宋詞便笑,又不到年底,你急著總結的哪門子?

李娟說,你只管幫我寫就行了。

宋詞忽然說,不會是提拔前的個人總結吧?

李娟說,你怎么知道的?

宋詞就變了臉色。還真的是?

李娟忽然咯咯咯地笑起來,宋老師啊,我哪有這能耐呢,你們這些人也真是的,一聽提拔就來勁啊。

宋詞說,也許吧,我可能有病了。

李娟說,快寫吧,紀主任說要給我報個模范。

宋詞心里就酸溜溜的,又不好在李娟面前表現(xiàn)出來,拿著筆想了半天,卻不知道寫什么。便說,你什么都不說,讓我怎么寫?李娟說,我的情況你多少知道一點吧,這幾天我們不是一直在一起工作嗎?還有,我們還一起送文化上過山呢。一提那事,宋詞臉就紅了,心說你什么意思,不會是要挾我吧?就覺得這個女人不簡單,藏而不露呢。但是,他又不能不幫著她寫。頭有點疼,裂開似地疼,寫了半天。把材料推給了李娟。

李娟看了說,我知道你在應付,重寫。

宋詞忽然大笑起來,重寫就重寫。

抽了差不多半盒煙,材料總算拿出來了。李娟看了說,這回好多了,謝謝你了。宋詞說,就這么一句就完了?李娟說,那你讓我怎么謝?宋詞說。至少不能這樣輕描淡寫。李娟忽然說,這材料能不能在報上發(fā)一下?宋詞說,你什么意思?李娟就湊近他,頭發(fā)梢?guī)缀鯍咦∷樍耍卧~臉癢癢的,心里也癢癢的,但很快就清醒過來。他知道這個時候自己要頭腦清醒,搞不好就壞大事了。便說,這等我忙過了這段再研究。李娟又笑了,宋老師你可不能食言啊。

宋詞打了個哈欠,好困啊,我可真要困死了。

李娟說,你是要趕我走了?

宋詞搖搖頭說,我沒說。

李娟說,非得說出來啊?那好,我走了。

等李娟出了門,宋詞抽了抽鼻子,覺得嗅覺里還沾著什么味道,就把門打開了。過了一會兒,他覺得有些倦意了,便關上門睡覺,腦子里卻又跳出了李娟的影子,翻來覆去睡不著,狠狠掐了自己幾把,但還是不行,就鉆進衛(wèi)生間,嘩嘩地沖了個澡,折騰了半夜,總算睡著了。

9

第二天,宋詞早早就到了區(qū)委大院,正趕上老宋取報回來了。老宋車后架一左一右掛著兩大袋東西,提著車梁上門廳的臺階時就有些吃力,宋詞緊走幾步,幫著把車提了上來。老宋回過頭笑笑,算是感謝了,步子卻不停,一直將自行車推進了傳達室。宋詞也跟進去,沒等老宋把車打穩(wěn),便急急地從袋子里抽出一張市報,見頭版頭條正是他寫的那個稿子,頭版放了一大塊,二版轉了一小塊。老宋一看他的臉色,

兩語,說過了就走。常歡倒是一臉陽光,比往常來得勤了,看樣子是要上好這個班了。宋詞覺得有點不對勁,但究竟什么地方不對勁,他又想不出來。

這天快下班時,郝東接了個電話,唔唔了兩句,把電話給了宋詞。宋詞從郝東手里抓過話筒,聽得是紀委馬科長的聲音,說有點小事。你來我辦公室一下。宋詞不知道什么事,出門時,郝東忽然說,紀委的人怎么找你?不會是讓你寫稿子吧。宋詞冷冷地說,誰知道。郝東笑了笑,說那快去吧。

到了馬科長辦公室,宋詞問什么事。馬科長說,不急不急,先坐下,你最近忙什么?說著給他倒了一杯水。宋詞說,我們這些人還能忙什么?馬科長把水遞到宋詞手里,說,也不一定是寫稿子吧?宋詞從他的話里聽出了什么,笑了笑說,馬科長的意思是?馬科長呵呵一笑,從卷宗里抽出幾頁紙,說有件事想找你了解一下。宋詞說,你說吧。馬科長說。這份舉報材料是你的大作吧?宋詞接過來看了半天,是打著他的旗號舉報魯魚的,言稱魯魚貪污了多少公款。宋詞看了就有些生氣,說,我寫過不少東西,這種材料還從沒寫過。

馬科長怔了一怔,上面可署著你的大名啊。

宋詞說,這我不知道,我從沒寫過舉報材料的。

馬科長不高興了,小宋你怎么能這么說話呢?敢做敢當嘛,你反映問題肯定是希望我們解決,為什么又不敢承認了?我們需要你的配合。

宋詞正色地說,對不起,這個忙我實在幫不了。

馬科長說,這不對吧,莫非鬧鬼了?你們新聞辦總不會冒出第二個宋詞吧?

宋詞無奈地一笑,我不知道誰在做這種鬼事。

馬科長一怔,這么說材料不是你寫的?

宋詞說,馬科長,請你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誰這么毒。打著我的旗號玩這種鬼把戲?

馬科長良久沒吭聲,半天才說了一句,你先去吧,我們研究一下。

宋詞悶悶不樂地回了家,也懶得跟張梅說話。

張梅心情更不好。這幾天防疫站評先進,評上了評職稱時可以加分,可站長連投票的過場都沒走,就把名額給了別人。張梅當然氣憤,本指望回家訴訴苦,可宋詞臉陰得比她都厲害。張梅心里就更憋氣了,做飯時鍋碗摔得乒乓響。宋詞自然聽出來了,覺得自己不對,也想說幾句寬慰的話,又不知該怎么說。張梅憋不住了,立在宋詞面前,說你回了家擺什么大筆桿的譜,就不能跟我說句話?你這樣子像個做丈夫的嗎?宋詞給她這么一說,倔勁就上來了,往沙發(fā)上一躺。反問道,做丈夫的應該什么樣子?張梅說。至少不是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看著鬧心。宋詞說,我又沒讓你看,你不看就是了。張梅就愣在那里,老半天,眼淚嘩地流出來了,你這樣說?你還想過不?宋詞擺擺手,你讓我安靜一下好不好,單位的事就夠我心煩的了。

張梅說,你開口閉口都是單位,不就想當個副主任嗎,犯得上這樣上火?我告訴你宋詞,這是家,不是你們新聞辦。

宋詞坐起來,我就是想當那個副主任,怎么了?你不是也天天都盼著我能當上嗎?怎么現(xiàn)在反倒無所謂了?

張梅哼了一聲。就算當上了,我能指望上你嗎?當上了也是白眼狼,說不定又跟哪個狐貍精好上了。

宋詞火了,你這話什么意思?

張梅說,什么意思你自己知道。

宋詞搖了搖頭,覺得張梅很不可理喻,開了電視看。到處都是廣告,鋪天蓋地,一個接一個的美女,推銷衛(wèi)生巾的、手機的、化妝品的,好不熱鬧。廣告時代啊,美女加商品,真是越玩越上勁。

吃過飯,宋詞也沒心思寫稿子,坐在電視前看足球。張梅說,我有個材料要寫,你去洗碗吧。宋詞懶洋洋地說,評模都沒你的份兒,還寫什么寫?張梅的嗓門就高了,不寫我能在單位待住嗎?你有本事也給我請個假,坐家里拿工資,這班我早不想上了。宋詞不想把事態(tài)擴大,低聲下氣地說,好好好,你總是有理。張梅就進了書房。

宋詞嘆了口氣,圍上裙子進了廚房,也把聲音弄得轟轟烈烈,胡亂收拾了,便又跑去看足球。張梅走出來,說你聲音小點好不好,讓你這一攪,我一點思路都沒了。宋詞說,你不會把門關上?張梅說,大熱天的你讓我關門?你是不是要害我啊。宋詞無奈,把音量調到最低,屏幕上本來活蹦亂跳的人,現(xiàn)在動作便有點虛假,看著看著就沒勁了,就狠狠地把電視關了,躺在沙發(fā)上想心事。后來就打起了盹,睡著了?;秀敝凶哌M了一座迷宮,怎么也走不出來,正急得不知怎么好時,有人推了他一把,宋詞就醒了。睜開眼,見張梅扭過頭朝臥室去了,就知道是她下的手。

宋詞打了個哈欠,也跟著進去,躺下了。感覺張梅沒睡,就把手探過去,誰知張梅卻生硬地把他移開了。張梅說,我嫌你手臟。宋詞火了,說你也太過分了。張梅說,還不知誰過分呢,去找你們那個李娟吧。宋詞一下彈起來,你把話說清楚,我怎么了?張梅也坐起來,還要說得怎么清,你跟她有一腿吧?宋詞說,你這不成心找事嗎?人家還是個姑娘,男朋友還沒有呢。

張梅說,你還不承認?有人都給我打電話了,說你們在賓館怎么怎么了,你別當我是個傻子。

宋詞眼睛睜得多大。誰這么害我?

張梅說。你害怕了,心虛了吧?

宋詞說。我他媽的究竟得罪了誰,又是打著我的旗號告狀,又是給你打電話,唯恐天下不亂啊。

張梅也聽出了什么,你倒會給自己解脫。

宋詞就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對張梅說了一遍。

張梅說,真有這樣的事?

宋詞狠狠地說,我也不相信這是真的??墒虑榫瓦@么發(fā)生了。

11

第二天上午,宋詞就沒去上班。

到了中午,常歡打來電話,約他出來一起吃飯。宋詞心里煩悶,也沒問他為什么請客,就答應了。常歡顯得很高興,說那你到來福山莊,我等你啊。宋詞說。找個小酒館就行了,干嗎這么破費。常歡說這你不用管,你能來就是給我面子。宋詞說你是領導,應該我請你啊。

常歡說,什么領導不領導的,咱倆誰跟誰呀。

到了來福山莊,見常歡正在門廳跟一個胖子坐著,兩個人親密地說著什么。宋詞知道那人是老板馬胖子,他早聽說常歡與這位馬胖子關系密切。見宋詞進來,常歡馬上站起身,拉著他的手向胖子介紹,老哥,這便是我常跟你提到的宋詞啊,大才子吶,我們清江有名的筆桿子。馬胖子說,久聞大名,人也很精神的嘛。常歡說,以后有什么需要寫寫畫畫的,宋詞可以幫你個大忙。馬胖子笑笑,這當然好了,我可是求之不得呀。寒暄了一番,馬胖子說,那你們上樓去吧。

常歡一笑,拉著宋詞的手往樓上走。

二人進了一個雅間,便有服務員跟著進來了。常歡說,想吃什么,你盡管點。宋詞擺了擺手說,隨便隨便。常歡說,你跟我客套什么,點吧。宋詞拗不過,只好點了一個。常歡搖搖頭說,你這就是見外了。便拿過菜譜,端看了半天,一個勁兒報了七八個菜名。宋詞說,搞這么多菜,吃得了嗎?心里想,常歡肯定有事,就提醒自己說話小心點。

菜上了后,常歡給宋詞倒了杯酒,笑了笑問,上午怎么不上班?宋詞說,身體有點不舒服。常歡說,不能不上班啊,很快就要動人了。你得努把勁啊。宋詞心里咯噔了一下,說區(qū)委大院每天都是動人的消息,什么時候動誰也不知道。常歡笑笑,這回可是真的,

上層的消息。宋詞說,我知道你消息靈通,不過,我也不知道自己該怎么努勁,努在哪個地方。常歡說,你不知道?小宋啊,你這點我真佩服,藏而不露,有城府。宋詞說,常主任你涮我啊,我還有城府?常歡說,你是個大才,將來肯定會受重用的。宋詞想了想說,將來的事將來說,你說我現(xiàn)在該怎辦?

常歡頓了頓說,解說詞你算是立了一大功,那個綜合稿只算你一半成績。我認為你最近還得下點功夫。

宋詞不知他這話什么意思。含糊地笑了笑。

常歡忽然說,我的意思是你還得再寫一個經濟方面的大稿子,分量要更足,發(fā)出來馬區(qū)長準會高看你一眼。

宋詞忽然笑了。得了吧你,一個稿子能起這么大作用?

常歡說,這就要看發(fā)在什么時候了,四兩撥千斤啊,干我們這行的,有時也得見風使舵啊。

宋詞說,這么說馬區(qū)長現(xiàn)在正需要?

常歡轉過身,對服務員揮了揮手說,你先出去,有事我們叫你。

等服務員走了,宋詞問,什么事這么神秘?

常歡說,聽說這次觀摩檢查市政府要排隊,排在前幾位的區(qū)縣領導有可能提拔,后幾名要淘汰的。這也是可靠消息,你當是誰說的,就是這飯店的馬老板啊,他妹夫是市政府的副秘書長。宋詞心里一驚,想,難怪馬區(qū)長這么重視,原來里面有名堂啊??沙g為什么要對他說這些?常歡可能也看出了什么。說也沒別的意思,只是給你提個醒罷了,做工作不就做個領導高興嗎?說著又拿起杯來,說,其實你也知道,新聞辦我最佩服的只有你了。宋詞搖搖頭說,常主任你這就過獎了,我有什么值得你佩服的?常歡說,你稿子寫得好啊,要深度有深度,要力度有力度。宋詞說,其實我更應該向你學習,誰不知道你的活動能力,要風有風,要雨有雨啊。常歡笑了笑,我這人屁股坐不穩(wěn)啊,就喜歡在外面活動,熟人也就多一些。宋詞說,這就是資源,人際關系處理得好,一切就會如魚得水。常歡說,不過人際關系確實是一張網。誰都逃不出啊。

又喝了杯酒,常歡忽然說,新聞辦這張網現(xiàn)在有點不牢靠了。

宋詞說,這話什么意思?

常歡忽然壓低聲音說。聽說馬區(qū)長對咱們頭兒不感興趣了。

宋詞沒吭聲,他知道這事不該議論,便岔開話題,說,喝酒喝酒。常歡說,你也別裝了,我知道你反映過他的問題,其實你不告他我也會的。宋詞馬上否認,你誤會了,那是有人頂著我的名告。常歡說,管他呢,這說明他已經不得人心了。宋詞說。常主任你喝得有點高了,要不咱們開路吧。常歡哈哈一笑,你怕了,他想扶誰你心里最清楚。宋詞沒吭聲,老半天才說,誰上了都一樣,郝東工作能力也挺強的。常歡越發(fā)笑了,你這就不是實心話了,你不當郝東肯定要當,你真不想上?

宋詞說,可是,這由不了誰呀。

常歡笑道,事在人為,所以我讓你再發(fā)個稿子嘛。

宋詞就想起了上次發(fā)稿的事,說,報社那些人也真不夠意思,滑頭得很。常歡跟他碰了一杯又說,你寫出后給我,我直接去找他們總編,只要掛上我的名字,就可以發(fā)個好位置的。宋詞就明白了什么,原來是為了個這。嘴上卻說,我知道,發(fā)稿萬歲嘛,其實寫并不重要,關鍵在于發(fā)。常歡一怔。也笑了,說喝酒喝酒。二人就又碰了一杯。常歡忽然壓低聲音說,今天一大早我去找紀主任,你說我在他辦公室看到誰了?

宋詞就看著他,等著他把話說話,誰?

常歡壓低聲音說,李娟。

宋詞心里一驚,卻說,不可能吧?

常歡說,怎么不可能,這個女子不尋常啊。

宋詞說,小荷才露尖尖角,終于脫穎而出了。

常歡忽然大笑起來。

宋詞也跟著笑,但笑過后,又不知為什么笑。

12

宋詞和常歡合作的稿子還沒見出來,區(qū)里突然動了一批干部。

幾乎剛散會不久,各個機關就得了消息,知道誰動了誰沒動了。新聞辦的幾個人當然也關注著這事,但出乎意料的是,幾個人誰也沒動。倒是李娟動了,成了文化局的副局長。

區(qū)里為解說組召開的慶功會就在這天晚上隆重舉行。

13

第二天一大早,宋詞酒還沒醒,紀大江的電話就打進來了。

昨晚宋詞喝高了,一進門就吐,折騰了大半夜,害得張梅一夜沒睡好。張梅一邊給他收拾,一邊發(fā)牢騷,提拔沒你,也就一個慶功會。至于喝成這樣嘛。這真要提拔了,你還不得喝死?宋詞不吭聲,死豬一樣由著張梅把他扶上了床,就打起了呼嚕。

宋詞接了電話,懶懶地問什么事。紀大江說,石井鎮(zhèn)的金屬鎂基今天進行第二輪洽談,你去一下吧。宋詞本想說,新聞辦那么多人,憑什么讓我去?遲疑了一下,還是說,好吧。紀大江又說,聽你的聲音,昨晚沒少喝吧?宋詞沒吭聲。紀大江說,年輕人嘛,目光要放得遠點,提拔是早晚的事,不要因為一時不如意就折騰自己,是吧?動作快點,我們已到了石井,一會兒讓化武的車來接你。

宋詞嗯了一聲。

四十分鐘后,劉化武的司機來了,在樓下直摁喇叭。宋詞打了個哈欠,看了張梅一眼,匆匆下了樓。張梅在他身后說,中午再多喝點,再喝個吐。宋詞搖搖頭,走了。

但是走到半道上,卻遇上了堵車,他們不得不停下了。這是條運煤干線,平日里煙塵滾滾,最近這半個月煤炭價格上揚,車主們就更紅了眼,日夜不停地跑,堵車的事就常常發(fā)生了。司機嘆了口氣,說就這么干等著,還是繞道走?宋詞說,繞吧。司機左拐右拐,上了鄉(xiāng)間公路。繞著這條走,要經過宋詞的老家,沒多久,一片開闊的墳地出現(xiàn)在了他們眼前。

宋詞讓司機停下車。

司機說,時間不早了,不是等著你開會嗎?

宋詞冷冷地說,誤不了事的。

下了車,宋詞走上那片墳地,看到父親寄居的那個干癟的墳堆,在陽光下孤寂地攤著。他在墳前停了下來。是深秋的天氣了,草已經發(fā)白發(fā)枯,墳頭上竟然開著幾朵白藍花,宋詞叫不出那花兒的名字,不明白這個季節(jié)了它們?yōu)槭裁催€那么張揚。這就反而更襯出了墳的孤寂。宋詞嘆了口氣。想,這就是他的父親,活著時孤寂,死了也一樣。父親并不是個甘于孤寂的人,他活著時最大的愿望是當個小學校長。他覺得他有這個能力。可父親最終沒有當上。這讓他很尷尬,和別人說起時覺得很沒面子,很窩囊。父親為什么要讓他混好?這里面有望子成龍的原因,但也不排除自我安慰的因素。人總是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吧?想到這里,宋詞忽然覺得父親很可憐,而他自己更可憐。

這時候,天空掠過一行大雁,很響地叫著,聲音聽起來特別蒼涼,慢慢慢慢地向南邊飛去了。

責任編輯房義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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