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梓
翻墻頭
從詞義講,這是個描述動作的詞;從語法結構上講,動賓結構;但在土塬,卻是一件見不得人的事,比三只手甚至比殺人犯、搶劫犯更遭人唾罵——因為它是男女偷情的代名詞。
想象中,一個男人,在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的深夜里,擦著土墻,縮手縮腳地走著,倏地一下,進了另一戶人家的院子——這戶人家的女人,必定是他的相好。也許,這個男人的確是沿著門口的一棵柳樹或者槐樹上了墻頭,縱身一跳,到了院子;也許,寂寞而孤單的女人早就給他留好了門,深夜里的那扇門,是虛掩著的,她也肯定在土炕的一角耐心地等待。也許,他們早就約好了;也許,這是男人的一次主動出擊。進了門,她會下炕,拉好門閂,復又上炕——他們終于在一起了!在一起了,就會吹滅架在箱蓋上的那盞銅質(zhì)煤油燈;就會說話,撫摸,開始魚水之歡。
一個夜晚過去了。
這樣的女人,大多是男人常年在外搞副業(yè),回不了家,亦有男人死了的——寡婦門前是非多,就是此意,趁著男人出門一兩天就這樣偷歡的,似乎少。畢竟這是土塬,每個女人的心里,都有一座“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高山。
但是,翻墻頭的事,也不能說沒有。
諞椽
如同每一個城市人夢想著自己有一套寬敞明亮的住房一樣。世世代代棲居土塬的人家,都夢想著有一座自己的院落。其實,這是生而為人對生活的基本追求。因此,蓋房,是每戶人家的一件大事。但蓋房不是一蹴而就的,先得攢錢,然后選地基,還要備料,打土坯,得一步一步慢慢地來。其間,還有一項不費力但十分費時的活,就是“諞椽”。
一句話,這是個慢活。
一般,都會把這項活的時間,選在寒冬臘月或者春節(jié)期間。這時候,地里沒活,可以不慌不急地在家里干。把一根根已經(jīng)準備好的木料,堆放在院里的一角,讓太陽曬著,以防蓋好房子后蟲子咬,然后,主人支一個木架子,坐在上面,用一把快鐮刀,一根一根地把木椽上的樹皮,往干凈里削,直到看見木料鮮活的本來面目為止。往往主人在院子里干活,會來不少閑游的人,唱秦腔,喝罐罐茶。此活即為諞椽——一項在人們心里算是無事可干的時候才去干的活——久而久之,人們?nèi)」泊艘?,把無事跟人閑聊說成諞椽。
暮色低垂,一個老人佝僂著身子,在一條小徑往家趕的路上,碰上另一個人,他會問:“干什么去了?”
“哎,在閑人攤攤上諞椽去了?!彼鸬?。
“我在丁老漢家的炕上諞了一下午的椽!”
簡單的對話,旋即消失在一場風里。一個平凡而安靜的日子,也就過去了。
下井
天麻麻亮,整個村莊已經(jīng)醒了,被院落或者街巷上發(fā)出的“咯吱咯吱”的聲音,搖醒了。也許,一個鄉(xiāng)村少年或者一個懶漢的夢,還在路上,但土塬新的一日已經(jīng)開始了,開始于一幫鄉(xiāng)村婦女前往泉邊挑水時一對“下井”發(fā)出的聲響里。
“下井”者,水桶也。
木質(zhì),一塊一塊箍制而成。我至今還能記得自己用年幼單薄的肩膀挑過的那對“下井”。那是祖父替我做的。他是木匠,也是做“下井”的把式,村里家家的“下井”,幾乎都出自他那雙老繭的手。后來,不知具體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人們開始使用塑料和鐵質(zhì)的水桶了。但是,盡管“下井”粗重,空擔子走上,都壓人,但我還是喜歡它,因為從它身上能看到時光走過的痕跡。
如今,村子里也吃上了自來水,水龍頭一詞使用頻繁起來了,“下井”這個詞,越來越聽得少了。
但每當我想起這個久違的詞時,總有一幅溫情的場面,恍惚如在眼前:一位衣著樸素的少女,用桑木扁擔挑著一對“下井”,穿過幽深安靜的小巷,在村口的一處深井里,搖著轆轆,從深深的井里打水。然后,慢慢地、有些吃力地回家,燒火做飯。如此古典而有詩意的場景,總能引我遐想,莫非我的家鄉(xiāng)最早吃的是井水?妄不,“下井”一詞從何而來?因為我相信土塬的詞匯絕非空穴來風。
但我至今也弄不明白,村子里不吃井水,吃的是泉水,為什么叫“下井”而不叫下泉呢?
補充一下,現(xiàn)在提到“下井”一詞,常常還讓人想起礦難頻發(fā)的煤礦工人。他們干的活,就是下井的活。盡管他們和我素昧平生,互不相識,但都是我苦難的兄弟姐妹。
我一直在心里默默地替他們祈求平安。
熱頭
幾乎村子里上點年紀的人,都把太陽叫“熱頭”,我不但不明白,心里還有點生氣。
1984年的夏天,我八歲。一天,跟祖父一起,在村東口的大場里摞麥垛子。祖父看見天空上出現(xiàn)了一道好看的彩虹,隨口說了句“東絳熱頭西絳雨”。祖父的嘴里似乎有著永遠說不完的順口溜。這一句,我有一個地方不懂,就是祖父把那么美的彩虹居然沒有叫彩虹,說成絳,我心里更加不高興了。我心里想,你把溫暖碩大的太陽叫作熱頭,我已經(jīng)受夠了,又把彩虹叫成絳,我更來氣了,就撒腿走了,不幫他干活了。
——對于一個心存美好、寫作文時喜歡用華麗詞藻的鄉(xiāng)村少年來說,熱頭,是一個多土的詞!
太陽,讓人頓感溫暖、巨大、光芒四射,多好呀,干嗎要叫熱頭呢?我心里一直想不通。我也覺著,把熱頭和月亮連在一起,是一件多么別扭的事啊。但是,盡管我有著一千零一個的不情愿,但我還是沒有任何辦法來改變這一事實,我就在這種上里土氣的叫法中長大,也就在像“要吃胡麻油,伏里曬熱頭”、“東絳熱頭西絳雨”之類的民諺中學會了每一樣農(nóng)活,懂得了每一類莊稼的品性,一次次見證著一個人的誕生與離去??墒菚r隔多年,當我生活在把太陽叫作太陽的城里,當我生活在一個名詞不斷更新?lián)Q代也愈加洋氣花哨的年代里,再來重溫以往歲月里的對太陽的叫法時,卻發(fā)現(xiàn)了它的美妙之處——干凈、直達事物的本質(zhì),且讓人浮想聯(lián)翩,至少能藉此想起草帽、雷雨以及墻角下曬著熱頭的老人們。
在土塬,也有把太陽叫暖暖的。
比如,一個閑散的下午,落日熔金。一位老人約另一位老人去墻角下曬熱頭時,他會說:
“走,曬暖暖走?!?/p>
——熱頭、暖暖,多好聽的詞啊。仿佛擦去灰塵的木質(zhì)家具,拙樸而自然。游時
小時候。我經(jīng)常端一碗漿水面跑到鄰居家吃,一碗吃畢就忘了吃第二碗。等不住我舀第二碗的母親就急得在院子里喊:二仔——噢。二仔是我的乳名,母親的聲音響徹了半個村子,當余音未盡,我已跑回了家。一頓飯就這樣因為“游時”拖了好長時間。母親也總在教導我:吃完了再去耍??墒俏也凰蓟诟?,仍常常游時。
老家說游時,打發(fā)時間的意思。一年的農(nóng)活就忙那么幾天,閑下來的季節(jié),無事可干,就是“游時”了。鄉(xiāng)下的媳婦聚在一起,或炕上或渠邊,或樹下或門口,人人都納一雙鞋底兒,手巧的還納進一個福字。邊說邊納,一雙結實的鞋底只聽一個故事就出活了。男人們在一起,或下棋,或推推(故鄉(xiāng)一種特殊的游戲),或在誰家屯上一頓罐罐茶,諞些家務農(nóng)事,悠哉樂哉,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他們在叫楊家峴的這個小村莊里,平凡、寧靜、和睦地生活
著。
老子有言: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這樣的人在楊家峴就叫“活孤”的人?;罟?,活成孤立的簡稱。誰誰誰“活孤”了,就是說他從不游時,不和人打交道。民風淳厚的鄉(xiāng)里,崇尚人與人之間真實的交往,大都喜歡游時。誰家逢上喜事,一定要拎幾個雞蛋游時,以示慶賀;主人也要備幾斤酒和涼拌蘿卜絲的小菜,款待一番,像陶淵明筆下的詩:漉我新熟酒,只雞邀近局。這雖是遠逝的東晉時代鄰里相與宴飲的場景,但在我的家鄉(xiāng),至今也是如此。
老家楊家峴,還有一個專供游時的地方:九貴的家里。九貴單身一人,無妻兒之累,但有一院先人留下的房子,再加他為人大方,餓了有吃的,渴了有茶喝,新疆的煙葉兒一年剛打春就備下幾大包。九貴對大伙的熱情,經(jīng)過時間的過濾,把他的家無形地演繹成村子里一片歡快的樂園。人一閑,就往他那兒跑。年老的、年輕的,男的、女的,都一窩蜂地擠在他的土炕上,打牌唱秦腔說快板,煞是熱鬧——就連我,一個喜歡清靜的人,也曾摸著黑往九貴家跑。我在那間小房子里聽到了許多傳聞和軼事,學會了好幾首鄉(xiāng)下的民謠,也知道了一點楊家峴這個村子的來歷。
其實,像我這樣上過大學的人去他家的倒也不少。一次,有人作過統(tǒng)計,他的土炕上總共坐著八個大學生,并戲謔地把九貴的家稱之為“九貴大學”。這樣的名字也不足為過,至少對我來說,對鄉(xiāng)下的了解。有一大半來自他那兒。
一個除夕夜,整個村子沉浸在節(jié)日歡樂的海洋里。雖然家家都窮,但在今夜也要守在各自的家里啃上一根豬肋條,喝上二兩沱牌酒。從村子的西頭,傳來了一個男人的嚎啕哭聲。大家趕去一看,原來是九貴一個人爬在炕上,哭得淚流滿面,淚水吧嗒吧嗒地滴個不停,口里還念念有詞:你們?yōu)槭裁唇裢砭筒粊砟?
是啊,整個村子丟下九貴一個人,在自家的土炕上和親人們一起有說有笑地過年去了,而九貴卻是一個人,像被這個小小世界遺棄似的,他能不寂寞能不傷心嗎?
變言子
1996年的秋天,當聲音總是洪亮、臉上總是掛滿笑容的鄉(xiāng)郵員霍多福騎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把大學錄取通知書送到我父親布滿老繭的手上時,父親終于如愿了:他的三個孩子都考上了大學。但在我臨走的那個晚上,母親已在炕上的一角不時擦著眼淚,兒行千里母擔憂的心情已經(jīng)寫在了臉上,而父親一改往日的高興勁,顯得嚴肅、莊重。他開始一條一條地給我叮囑了,氣氛有點像“約法三章”似的,比如說節(jié)儉,比如說繼續(xù)好好學習……其中還有一條在父親眼里,可能是最重要的,他放在最后給我說:
“二仔,你在外面說什么話,我不管,放假回來了,可不能‘變言子,這可是滅祖宗的事呀!”
父親語重心長,我也心知肚明。我知道,在姐姐和哥哥考上大學的時候,父親也有過這樣的叮囑。
而父親所說的變言子者,實指不說方言,說普通話也。
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其實,一方水土,也養(yǎng)一方話。世世代代棲居于土塬的人,自然有他們的語言。洋氣些,是他們的表達方式,實在些,就是他們的土話。在他們樸素的心里,覺著外面的話,都是和家鄉(xiāng)的話格格不入的,一個出門在外復又回來的人,倘若不說家鄉(xiāng)話,就是對人的不尊重,也就是對列祖列宗的不尊重。或許,這是一種情結;或許,這也是經(jīng)歲月之手植根于他們心靈、血液深處的一份信念吧。
因此,他們就瞧不起那些外出后回來變言子的人。倘若誰真這么做了,那會一傳十,十傳百,很快被鄉(xiāng)親們集體恥笑的。關于這一點,還流傳著這樣一則故事——
村子里有一戶人家,貧寒,上頓不接下頓,無奈,就讓兒子參了軍。三年后,兒子回家探親。下了火車,拎著包走了個把小時的山路,到了村口,看見一個衣著舊而臟的老漢正在彎臉割蕎麥——他知道這是家鄉(xiāng)叫作蕎的一種作物——但他還是故意喊道:“哎,老頭子,紅桿桿綠葉葉的這是什么東西?”老漢聞聲,抬頭,一看,是闊別三年的兒子,氣就不打一處來。惱羞成怒的他隨手操起放在地埂邊的桑木扁擔,趕過去,就朝兒子的屁股掄了幾下。此時,兒子大聲說道廣大大,大大,是蕎!是蕎!”
(大大,是對父親的稱謂。)
在這有些詼諧的故事背后,是鄉(xiāng)親們對自己方言的一份尊重與熱愛,更是對那些隨身一變就“闊”起來變言子者的恥笑。
地軟
“下午回來了,就撿些地軟!”
吃過午飯,背上書包要去學校時,母親已經(jīng)給我吩咐開了。在她看來,這是農(nóng)活的一部分。每年初春,大抵村子里的孩子,都要去撿,有時候煩了,不愿去,但沒有辦法,這是一份農(nóng)活,不能不去。
應該說,這是土塬少年都有過的一份經(jīng)歷吧。
春雪還未融盡,地軟也踏著春的步子。來到了人間,來到了這片偏遠貧賤的大地。地埂邊,草叢里,石頭下,都有它的影子,淡淡的綠,蜷縮著,干艷,不華。它內(nèi)心的寂寞和蒼涼,就像是在土塬棲居的父老鄉(xiāng)親們,平凡,卑微,不為人所知,但依然彰顯著頑強的生命力。我們總能很快找到它,因為臨出門前,母親就會叮囑:“羊糞多的地方,地軟也多?!蔽抑两褚膊恢肋@是啥原因,但母親的招法的確靈驗。記憶里,它幽黑發(fā)亮,像現(xiàn)在我們常吃的木耳。所以我現(xiàn)在憶及此事,常常會問:它是大地的耳朵嗎?它會偷聽到些什么呢?后來讀李時珍。才知道《本草綱目》也有它:地耳,釋名地踏菰,甘、寒、無毒,明日益氣,令人有子。
我覺著這位大醫(yī)生的描述和我眼中的地軟有些不同,所以竟懷疑地耳到底是不是地軟。我只記得,地軟撿回來后,母親會把它洗凈,做成素包子,極好吃。偶爾,祖父痰多的時候,母親也會把它放進家里熬中草藥的砂罐里熬了,讓祖父喝。
后來,才知道,地軟是一類由真菌和藻類共生在一起的很特殊的植物,可食用,也可藥用,而且據(jù)說還可以用來監(jiān)測評定大氣的質(zhì)量,被譽為大自然的環(huán)境監(jiān)測表——當我知道這些時,我已經(jīng)離開了家鄉(xiāng),好多年沒有吃過地軟了,而且老家的溝峁塬梁上,也已經(jīng)很少見到它淡綠色的身影了,莫非,人類環(huán)境的污染,已經(jīng)真正或者說提前到達了鄉(xiāng)村?
地軟的命運,讓我不禁要問:人,為什么一定要勝天呢?
下場了
那是一個遙遠的夏末的下午,
我正在院子里玩木猴,母親從院門里進來,低聲對父親說:“漆大爺下場了。”漆大爺是鄰居中對我最疼愛的一個老人,他一生獨居,無依無靠,連一間自己的房子都沒有,就搬到村上的蘋果園的窯洞里住。這樣,他既有了房子,還看護著村子里的蘋果園,略有收入。每年夏秋之季蘋果熟了的時候,他總會帶我去蘋果園盡情地吃。在我心中,他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那么大的一個蘋果園,什么都有,梨樹、杏樹、蘋果樹,還有地里的白蘿卜,一年四季里,跟著他,總有吃不完的好東西。他對我的愛,我一直記著呢。
在我幼小的心靈里,以為“下場了”,就是去村外的大場里干活去了。所以,當我聽見母親說“漆大爺下場了”,就跑去看,可不見他枯瘦的影子,只有一垛垛柴禾,靜靜地立著。回來問母親,她沒吱聲,但我發(fā)現(xiàn),她的臉上有流過淚的痕跡。
第二天,我聽到了漆大爺死了的消息。我才明白過來,下場了,就是死了。
應該說,這是我獨自準確理解到的第一個土塬詞語。后來我還發(fā)現(xiàn),在土塬,下場了專指老人之死,小孩的死,也不直接說死,而說糟蹋了,也有說沒了的,他們獨獨都沒提死宇。
——當一個生命消失的時候,他們回避談死,我想,肯定是因了內(nèi)心深處對生命的一份留戀吧?
葉梓,作家,現(xiàn)居甘肅天水。主要著作有詩集《向西》、散文集《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