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原型是文學(xué)作品中反復(fù)出現(xiàn)并置換變形的象征。原型的成功運(yùn)用不僅可以使作品的意義更加厚重，也可使意境更加高遠(yuǎn)?！都t樓夢》便成功集合了各種原型。單是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情就如此。曹雪芹用石原型和月亮原型分別影射賈、林性格中的“地母特征”和“月神特征”。他們的愛情以此為基礎(chǔ)，以三生石為見證，并以月亮的呈現(xiàn)形態(tài)：甘露和眼淚作為其純美自然的展現(xiàn)。作者正是通過對賈、林愛情的精心設(shè)計(jì)來體現(xiàn)他心中向往的真性不朽。

關(guān)鍵詞：賈寶玉 林黛玉 石原型 三生石原型 月亮原型

在歷代表現(xiàn)愛情母題的文學(xué)作品中，《紅樓夢》堪稱典范。我們驚羨 “還淚說”之美麗，也感嘆 “木石前盟”之堅(jiān)定。而這些都?xì)w功于曹雪芹在處理賈寶玉與林黛玉愛情時對原型的運(yùn)用。作者分別用石原型、三生石原型和月亮原型所具有的歷史文化內(nèi)蘊(yùn)增加了賈、林愛情的神圣性與厚重性，也通過石頭和月亮自身的特質(zhì)使他們的愛情頗具韻致。

首先，石原型。賈寶玉原是赤瑕官的神瑛侍者。假寶玉是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的一塊頑石?！都t樓夢》開篇便暗示了賈寶玉也就是假寶玉。瑛有玉石的意思。神瑛侍者與玉石有關(guān)?！都t樓夢》第五回賈寶玉神游太虛境聽到的“終身誤”里便有“都道是金玉良緣，俺只念木石前盟”，第三十六回寶玉在夢中喊罵“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緣，我偏說是木石姻緣！”這“木石前盟”中的“木”是前世為絳珠仙草的林黛玉，這“石”自然是賈寶玉。脂硯齋也曾說“通部情案，皆必從石兄掛號?！笨梢姡苎┣鄞_實(shí)讓賈寶玉以石頭自稱。而此稱呼暗用的便是石原型所具有的地母內(nèi)涵。

原始人類最早的工具形式是石器。山洞石穴也是他們早期的居住環(huán)境。因此在原始人那里，石頭已被賦予靈性，具有賜予生命的神奇力量?！蹲髠鳌ふ压四辍繁爿d“八年春，石言于晉魏榆?！薄吨軙じ吡諅鳌酚涊d高琳母親婚后不孕，后偶得一石并因石而孕。顏師古曾為“夏后啟母石”注解，說：“啟，夏禹之子也。其母涂山氏女也。禹治鴻水，通轘轅山，化為熊，謂涂山氏曰：‘欲餉，聞鼓聲乃來。禹跳石，誤中鼓。涂山氏往，見禹方作熊，慚而去，至嵩山下化為石，方生啟。禹曰：‘歸我子。石破北方而啟生”。直到現(xiàn)在，關(guān)于“女兒石”、“乞子石”的故事以及祭石祖的習(xí)俗還在民間流傳著。曹雪芹用石原型影射賈寶玉性格中的“地母特征”，也就是對生命和青春的至誠及其自身的自然天性。為了體現(xiàn)這一點(diǎn)，作者讓賈寶玉的前世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絳珠，賦予其生命。但這并非亞當(dāng)與夏娃原型的顯現(xiàn)。上帝取亞當(dāng)?shù)睦吖窃煜耐薨岛氖桥詫δ行缘膹膶僖饬x。而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絳珠是出于對生命的珍愛。他完全沒有當(dāng)時社會的男權(quán)中心意識，甚至?xí)樽约翰皇桥畠荷矶械酵锵?。所以賈寶玉會說“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便覺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辟Z寶玉在女兒面前極殷勤、體貼，故在大觀園中可說是“諸艷之首”。警幻仙姑看中了他的“意淫”也讓他在太虛幻境暢游。正是賈寶玉性格中的“地母特征”使得極為清凈的女兒國度從不為他設(shè)防。而這種自然天性正是曹雪芹所向往的。

石原型除了地母這個象征意外，還表示對感情的堅(jiān)定。早在《孔雀東南飛》中就出現(xiàn)了這一意象，“君當(dāng)作磐石，妾當(dāng)作蒲葦。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zhuǎn)移。”但隨著三生石故事的流傳，人們逐漸以具體的三生石來象征夫妻間注定的緣份。關(guān)于三生石最主要的傳說則是圓澤和尚與洛京守李源的故事。圓澤和李源為密友。一天他們約往峨眉。在路上遇一孕婦取水。此婦人懷孕三年未產(chǎn)，圓澤自知這婦人將是其母，宿命難違。他把實(shí)情告訴李源，并與其相約十二年后在錢唐天竺寺外相見。十二年后李源如期前拄，見一牧童。牧童歌曰：“三生石上舊精魂，賞月吟風(fēng)不用論。慚愧情人遠(yuǎn)相訪，此身雖異性常存”，李源遂知這牧童便是圓澤。此故事中三生石見證了友情的真摯和人的真性不朽。但隨著該故事的流傳，后常用它表示夫妻緣定三生?，F(xiàn)代歌曲《江南》中便寫到“緣份寫在三生石上面?！鄙耒陶咴陟`河岸三生石畔與絳珠結(jié)緣，便暗示了賈林之間糾結(jié)不清的三生緣份。前世絳珠無以為報(bào)神瑛侍者的灌溉之恩。今生賈寶玉難償林黛玉的還淚之情。來世，絳珠回到太虛幻境。至于賈寶玉，第一一六回賈寶玉重游太虛境醒來后，心里便道“是了，我是死去過來的”，他出家了，也重生了，于是來世他們“劫終之日，復(fù)還本質(zhì)?！比螅?，恩怨了清。三生石原型在這里既被當(dāng)作敘事模式展開，也被當(dāng)作意象來象征賈、林的“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作者在賈寶玉和林黛玉之間充分利用原型因素的作用，讓三生石作為他們愛情的見證。在三生石面前，他們展現(xiàn)的是木、石的天然本性。作者如此構(gòu)思，真是精妙致極。

其次，月亮原型?！斑€淚”說可說是極盡韻致地呈現(xiàn)了賈林愛情凄婉純美的特征。而這就涉及到月亮原型。之所以說涉及到月亮原型，是因?yàn)樵铝潦巧脑搭^。在賈林之間，甘露和眼淚便是月亮原型的呈現(xiàn)形態(tài)。

原始先民對月亮、女性、海洋三者之間的關(guān)系有特殊的認(rèn)識。月亮有陰晴圓缺的變化，女性的月經(jīng)周期及女性懷孕期肚子形狀變化與月亮有相似之處，故在原始先民的觀念中，月亮女神便是女性的代表。月亮和海洋的聯(lián)系則是由于潮汐的形成。潮汐是由太陽和月亮的引力而產(chǎn)生的。隨著太陽、月亮、地球之間的位置變化也會形成不同的引潮力。于是原始先民便把水與月亮聯(lián)系起來。這種觀念存在于世界各地?！爱?dāng)一彎細(xì)細(xì)的月牙從漆黑的夜空升起，原始人認(rèn)為它是盛滿生命之水的杯子：雨水、露水、水蒸氣、泉水、河流、海洋、草木汁液、血液以及奶水。世界各地的部族通過歌曲、舞蹈、繪畫來贊美月亮——水的源泉?！庇《仍律裉K摩被稱為“水之王”。我國向來就有“水月鏡花”的說法。另外，文學(xué)作品中也常提到水與月的關(guān)系。安哥拉布須曼人吟唱著“新月，出現(xiàn)，為我們帶來水！新月，為我們帶來雷聲，降下雨水，為我們下雨吧！”莎士比亞也在《仲夏夜之夢》中寫到“今夜的月亮有一顆多愁善感的眼睛，花兒也陪著她淚眼汪汪。悲悼某些失去的童貞?！庇纱丝梢?，甘露和眼淚的確可以看作月亮原型的呈現(xiàn)形態(tài)。

曹雪芹在眾多水的形態(tài)中選擇甘露和眼淚作為月亮原型的呈現(xiàn)形態(tài)，正是看中了甘露和眼淚與月亮自身特質(zhì)的相通性，而這些都是為了描繪林黛玉性格以及賈林愛情的“月神特征”。林的前世絳珠仙草生長在西方靈河岸上。西方乃西王母的管轄地。而西王母便是月神，丁山先生曾指出：“西王母即月精?！彼枚≈t的考證：“西王母者，古加勒底國之月神也。軒轅黃帝傳言，時有神人西王母，大陰之精，天帝之女，可為月神確證?！蔽鞣揭蛭魍跄傅脑律裆矸菰谌藗冇^念中向來與月、陰等同。絳珠草為西方靈河岸的仙草，身上自然會帶有西方月神的特質(zhì)。第八十五回林黛玉過生日時對其外貌的描繪以及所唱戲文都暗示了這一點(diǎn)。書中寫道“黛玉略換了幾件新鮮衣服，打扮得宛如嫦娥下界，含羞帶笑地出來見了眾人”，若只有此，暗示性還不夠強(qiáng)烈。緊接著作者便用戲文來加強(qiáng)它，“這是新打的《蕊珠記》里的《冥升》。小旦扮的是嫦娥，前因墮落人寰，幾乎給人為配，幸虧觀音點(diǎn)化，她就未嫁而逝，此時升引月宮。不聽見曲里頭唱‘人間只道風(fēng)情好，哪知秋月春花容易拋，幾乎不把廣寒宮忘卻了?！边@明顯和前面對黛玉外貌的描繪想呼應(yīng)。戲文的暗示作用在書中隨處可見。另外，曹雪芹讓林居住在瀟湘館，其環(huán)境的幽冷可與廣寒宮相比。“終身誤”是寫林黛玉與賈寶玉的，曲中道“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眱山M相互對照，這“水中月”自然是指林黛玉。作者還在林的詩作上體現(xiàn)她那月神般羈傲、自由、凄美的性格。月亮也象征著世事的無常。故林性格中喜散不喜聚。林黛玉性格中的“月神特征”是與賈寶玉性格中的“地母特征”相吻合的，都暗藏著對生命和自由的愛與執(zhí)著。所以他們同去葬花，同得“癡病”，同對仕途經(jīng)濟(jì)不理會，這是他們愛情的基礎(chǔ)。他們的自然天性使作者在設(shè)計(jì)賈林之間聯(lián)系紐帶時選擇了甘露和淚水。賈、薛間的金玉象征著富貴，賈寶玉與史湘云之間的麒麟象征著功名。功名富貴都是世俗之物，而甘露是自然的精華，淚水是人性至誠的體現(xiàn)，它們同屬自然。所以他們的愛情具有月亮般純凈的色彩。但月亮圓缺的特性也注定了他們的結(jié)局。林黛玉焚稿斷癡情，賈寶玉出家以擺脫面對現(xiàn)實(shí)的無奈。月缺月圓幾時休？越是美麗的東西綻放的時間也就越短。正是月亮原型的這種象征意和色彩意為賈林的愛情提供了令人回想與深思的空間。

“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經(jīng)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如此凄婉純美的感情，正是對原型進(jìn)行精心設(shè)計(jì)的結(jié)果。曹雪芹正是通過對它們的組合配置成功地展現(xiàn)了自己所向往的真性不朽，從而提升了作品的意境。

參考文獻(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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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曹雪芹，高鄂．紅樓夢[M]．西安：三秦出版社，2002．

（岳曉凱 西安 陜西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 7100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