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偉
摘 要:《江南春》是寇準詩詞中引人注目的名篇,對于它是詩還是詞,學(xué)術(shù)界一直存在爭議。實際上,通過與寇準另一首詩《追思柳惲汀洲之詠尚有遺妍因書一絕》的比較以及對《江南春》創(chuàng)作背景進行深入分析,可以判定《江南春》是詞而非詩。
關(guān)鍵詞: 寇準 《江南春》 詩 詞
在寇準詩詞中,有一首可以算是歷來研究者們較為重視的名篇:
波渺渺,柳依依。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江南春盡離腸斷,蘋滿汀洲人未歸。
對于這篇作品,最早的寇準詩集,即宋人范雍所編的《忠愍公詩集》,將之視為詩錄入。范雍《忠愍公詩序》也說的非常明白:“(寇準)嘗為《江南春》二絕……人曰少貴無不足者,其攄辭綺靡可也,氣焰可也,惟不當含凄爾?!贝撕髿v代刊刻之寇集,皆以范雍所編為藍本,自然一直是將它視為詩歌而收錄。但說它是詞,也是從宋人那里開始的。王君玉《國老談苑》卷二云:“寇準初為密學(xué),方年少得意,偶撰《江南》曲云:‘江南春盡離腸斷,蘋滿汀洲人未歸?!币徽f為“絕”,一說為“曲”,分歧一旦產(chǎn)生,于是千載之下,詩詞評論家們對此不斷爭議,有的將之視為詩,認為這是一首雜言詩,如褚斌杰先生《中國古代文體概論》以《江南春》為“三五七言”詩;有的將之看作詞,如清人沈雄《古今詞話·詞評》上卷引《詞品》:“萊公小詞數(shù)首,率皆清麗,如江南春、陽關(guān)引、阿那曲,作詞不愧唐人?!笨傊砸皇?,以致現(xiàn)在每有研究者論及寇準詞,或說五首,或說四首,都與此問題有關(guān)。
那么,這首《江南春》究竟是詩還是詞?前人談及這個問題之時,每每從詩詞的體式、詞體的發(fā)展等方面入手,著眼點雖無問題,但卻很難得出一個令人信服的結(jié)論。其實,要判斷《江南春》是詞還是詩,完全可以從另外的視角去審視。通過與寇準其它詩歌的比較,并結(jié)合寇準生平之文學(xué)創(chuàng)作,筆者認為,《江南春》是詞而非詩,理由有二:
一、通過與寇準另一詩《追思柳惲汀洲之詠尚有遺妍因書一絕》的比較。
杳杳煙波隔千里,白蘋香散東風(fēng)起。
日落汀洲一望時,愁情不斷如春水。
這首詩即為上引范雍《忠愍公詩序》中所說“二絕”的另一首,范雍在編訂寇集時將它們并列,以“《江南春》二絕”稱之,顯然認為它們有極密切之關(guān)系,而歷來的文學(xué)選本,也都承襲了他的觀點,多名之以“《江南春》二首”。事實上,這兩篇作品,無論是所述之時令、其中所描述之景物(水邊、水波、汀洲等)還是表達之情緒(遠離-離腸-愁情)甚至用韻等,確實都絕然相似。從體制上說,《追思柳惲汀洲之詠尚有遺妍因書一絕》是一首非常典型的七言絕句,沒有任何爭議。這就產(chǎn)生了一個問題:如果《江南春》也是一首詩,那么對于詩人而言,既然有了一首七言詩,何必又另作一首意象、氣味幾乎與之完全相同的雜言體詩呢?須知文學(xué)史上雖然不乏這種重復(fù),但這種情況的出現(xiàn),往往有其客觀原因,多因為詩人詩作數(shù)量太大,且創(chuàng)作時間跨度太長(典型的如南宋大詩人陸游,“六十年間萬首詩”,這就造成了他的詩歌頗多重復(fù));但是既便如此,文學(xué)史上也極少出現(xiàn)似《江南春》和《追思柳惲汀洲之詠尚有遺妍因書一絕》這般兩篇作品幾為一篇的現(xiàn)象。以寇準而言,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雖貫穿一生,卻僅有260余首,因作品數(shù)量太多而難以兼顧導(dǎo)致重復(fù)這種說法顯然無法成立,既然如此,那么這種重復(fù),只能有一種解釋,那就是作者有意為之,簡而言之,就是寇準有意識的將同一題材的內(nèi)容(江南春),分別以七言絕詩、小詞的形式詠之?!蹲匪剂鴲镣≈拗伾杏羞z妍因書一絕》既為詩,《江南春》當然就是詞了。
二、雖然被范雍收入《忠愍公詩集》,但與寇準其它詩歌相比,《江南春》明顯與眾不同
《江南春》是一首寫景抒情之作,而現(xiàn)存寇準詩歌,也多為寫景抒情詩。無論是早年蹉跎巴東、郁郁不得志的壓抑頹喪,還是中年身處高位卻無法盡展才華的苦悶哀愁,或是晚年失勢南貶的無奈酸楚,這些思想感情,他總能通過對身邊外在景物的細致描摹體現(xiàn)出來。也就是說,寇準的寫景抒情詩,幾乎都是寫眼前景,道眼前物,比如他現(xiàn)存的詩歌中,有一半以上是作于巴東時期,出現(xiàn)在他筆下的,都是巴東的山山水水,如那首著名的《春日登樓懷歸》:
高樓聊引望,杳杳一川平。
遠水無人渡,孤舟盡日橫。
荒村生斷靄,深樹語流鶯。
舊業(yè)遙清渭,沉思忽自驚。
此詩中,“一川”、“遠水”、“孤舟”、“荒村”、“斷靄”、“流鶯”、“深樹”都是通過“登樓”遠望而展現(xiàn)出來的,其中“遠水無人渡,孤舟盡日橫”一句雖化用了唐人韋應(yīng)物的名句“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但確是實實在在的景物,絕非作者憑空想象。
這首詩非常典型的代表了寇準詩“寫眼前景,道眼前物”的特點,據(jù)此筆者認為,如果《江南春》符合這一特點,它就是詩;反之,即為詞。這個標準絕非放之四海而皆準,但對于寇準創(chuàng)作而言,應(yīng)該是合適的。
那么,《江南春》是不是“寫眼前景,道眼前物”呢?這要從寇準是否到過“江南”談起??伎軠室簧雄E,無論是出仕前還是為官后,幾乎都是在北方活動,取最廣義范圍的“江南”,他也僅僅去過兩次,而其中一次尚有疑點。確切的一次是其晚年失勢遭貶,自道州一直南貶至荒僻的雷州;存疑的一次為宋真宗咸平四年(1001)在知鳳翔府任上,曾因公事出差入蜀,返回途中曾路經(jīng)金陵。王曉波先生在《寇準年譜》中推測,寇準此次出差線路,當是從閬州順嘉陵江、長江而下直至金陵。在無確切證據(jù)證實的情況下,我們姑且認為這一推測是成立的。那么,《江南春》是否為上述兩下江南中的其中一次所作呢?
筆者得出的結(jié)論是不可能。姑且不論《江南春》有其具體的創(chuàng)作時間(關(guān)于這個問題,史上有不同看法,為不影響論證,在此避過不談),就其所述景物而言,也斷無可能發(fā)生在上述兩次江南之行中。最明顯的就是節(jié)令的差異。顯然,《江南春》中所描述的浩渺的煙波、依依的楊柳、滿蘋的汀洲乃至孤村芳草、斜日杏花,都是非常典型的春日風(fēng)光。而寇準的兩次江南之行,晚年的南貶始于宋真宗天禧四年(1020)七月,貶相州(治今河南安陽),其后八月貶安州(治今湖北安陸),同月再貶道州(治今湖南道縣),由此推斷,此次過江應(yīng)在七、八月之間;而咸平四年的出差,入蜀時已入秋,而從他在金陵時所作的《金陵懷古》詩(中有“夜來榆塞雁,叫斷石灰秋”之句)來看,其時間已到深秋。《江南春》中所描繪的春景,顯然與寇準兩次江南之行的節(jié)令明顯不和。
答案已經(jīng)很明顯了,《江南春》不可能是“寫眼前景,道眼前物”,依據(jù)前文所論之標準,可以判定《江南春》是詞而非詩。
實際上,寇準這首小詞,顯然深受南朝齊梁間詩人柳惲《江南曲》的影響:
汀洲采白蘋,日落江南春。洞庭有歸客,瀟湘逢故人。故人何不返,春華復(fù)應(yīng)晚。不道新知樂,只言行路遠。
筆者推測,《江南春》的創(chuàng)作大概是這樣的:寇準雖沒有親身體味過江南春景,卻從柳惲“汀洲采白蘋,日落江南春”中得到靈感和啟發(fā),于是將“江南春”這同一個題材分寫為兩形,創(chuàng)作出一詩一詞,詩為《追思柳惲汀洲之詠尚有遺妍因書一絕》,詞即為《江南春》。有論者曾指出,寇準是在主動創(chuàng)制詞牌,而《江南春》是一個沒有完全成功的半成品,這是很有道理的。他是具備創(chuàng)制小詞的素質(zhì)和條件的??軠势淙?,性情之豪奢而猶喜飲宴,這一點歷史上多有記載,而酒席宴前佐酒助興,自然離不開輕歌曼舞、淺斟低唱。葉夢得《石林燕語》卷四:“寇萊公性豪侈,所臨鎮(zhèn)燕會,常至三十醆。必盛張樂,尤喜柘枝舞,用二十四人,每舞連數(shù)醆方畢?!笨軠首约阂舱f:“將相功名終若何,不堪急景似奔梭。人間萬事何須問,且向樽前聽艷歌。”(《和蒨桃》)清人譚瑩《論詞絕句一百首》說得好:
喚柘枝顛亦自娛,能稱曲子相公無。
柔情不斷如春水,認作唐音恐太諛。
既有興趣又不乏才情,能夠創(chuàng)制出《江南春》這樣的小詞也就不足為奇了。
參考文獻:
[1]王曉波.寇準年譜[M].成都:巴蜀書社,1995.
(林偉 阜新 遼寧工程技術(shù)大學(xué)思想政治理論教研部 123000)
現(xiàn)代語文(學(xué)術(shù)綜合) 2009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