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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5-30 22:53
小說月報 2009年4期
關(guān)鍵詞:大發(fā)永春岳母

李 鐵

趙永春向許多人描述過他喜歡的女人的形象,他瞇著眼睛,深吸一口氣,看著沒有人的前方而不是看著聽者的眼睛說,她要有一頭烏黑靚麗的長發(fā),她要有一雙又大又深的眼睛,她要有一個苗條但又是豐盈性感的身段……趙永春的老婆王曉霞顯然沒有他喜歡的女人這些特征。王曉霞的發(fā)質(zhì)枯黃,由于這個原因,便長年剪成短發(fā),王曉霞的眼睛細而短,是典型的豆眼,王曉霞的身段倒是很苗條,但苗條過了頭,薄薄細細的身板上附著一層少得可憐的肉,平胸癟臀,與豐盈性感毫不搭邊。但這并不妨礙趙永春愛憐自己的老婆,說起老婆,他同樣會瞇起眼睛,深吸一口氣,看著沒有人的前方而不是看著聽者的眼睛說,我老婆,不容易呀!

趙永春沒有說他老婆怎么不容易,但趙永春還是跟許多人講過,他把這個老婆娶到手是怎么的不容易。趙永春和王曉霞從小就長在同一條胡同里,穿開襠褲時經(jīng)常在一起玩耍,穿死襠褲后漸漸生分了,但走碰頭還是會有些表示。兩家大人基本沒有來往,趙永春的父親是火車司機,王曉霞的父親是單位里的科長,身份不同,來往就有些障礙。往深里講,王曉霞一家歷來是看不起趙永春一家的,其實不光是王曉霞一家,這條胡同里至少有三分之二的人家是看不起趙永春一家的。趙永春家有六個孩子,每個孩子之間相隔兩歲,五男一女,女孩子排在老三,趙永春排在老二。他們家有兩間房子,父母住一間,孩子們住一間。孩子們住的這一間設有兩鋪炕,女孩自己住一鋪,對面那鋪就是男孩們一起住了。一個挨著一個躺下,一床被子全囊括進去了。趙永春的母親在街道的小工廠上班,工資極低,趙永春的父親工資不低,但因為要養(yǎng)六個孩子,生活還是難免緊緊巴巴。鄰居們瞧不起他家倒不是因為他家窮,有很多人家也并不比他家強到哪去,鄰居們瞧不起他家的真正原因是他家的臟。無論何時跨進他家的大門,率先迎接你的總會是一股刺鼻的類似谷物霉爛的味道,然后便是無處不在的雜物,炕上、柜蓋上、窗臺上到處是內(nèi)衣、內(nèi)褲、書本、襪子,甚至碗筷、水盆也隨處可見。稍不留神腳下一軟,還會踩上一泡雞屎,然后看見幾只受驚嚇的母雞奓著翅膀撲棱棱地飛出去。

兒時的趙永春是臟中之臟,小朋友給他起個外號叫二埋汰。他的袖子永遠是锃明瓦亮的,顯然是擦了太多鼻涕的緣故,而他的鼻子底下又永遠掛著兩溜鼻涕,成為他袖子用之不盡的源泉。兒時的王曉霞當然是看不起兒時的趙永春,但到了二十歲情形就不同了。二十歲的趙永春鼻子底下早干凈了,袖子也早干凈了,而且硬件不錯,要身高有身高要五官有五官。趙永春的五官是值得夸獎的,濃眉大眼,鼻正口方,微笑時還會水波般漾出一絲嫵媚相來。女人的嫵媚是令異性歡心同性惡心的東西,男人的嫵媚則是可以令異性和同性都感覺舒服的東西。成年的王曉霞看成年的趙永春,感覺上就和看兒時的趙永春有了很大的差別。

當然趙永春的外貌也不是無懈可擊,他雖然有不錯的身高,但卻并不是很挺拔的那一種。也不是他的身板不直,仔細看,他的身板還是很挺的,毛病出在他的頭上,他的頭總是努力地向前探,與身軀形成了一個明顯的弧度,走起路來更是身體未到頭先到了。王曉霞說他是一副龜相,王曉霞有一套理論,她說人的長相都是和某種動物相似的,有的人長相像猴,有的人長相如獅,有的人長相似驢,有的人長相近狐,趙永春的長相則像烏龜。按她這種理論看過去,趙永春還真是像足了烏龜,趙永春兒時就開始謝頂,二十幾歲時天靈蓋上已經(jīng)沒幾根毛發(fā),他的頭又是圓圓的,臉形也是圓圓的,連鼻頭都是圓圓的,還真就是一副龜相。趙永春也用這套理論反擊了王曉霞,他說王曉霞是一副羊相,王曉霞的臉形偏長,而且是上下一邊粗那種長,有些塌陷的雙腮配上那對豆形眼,若要往動物上靠,還就是非羊莫屬。因為這種相互的攻擊都是善意的,絕不會影響他們的夫妻感情。

青春的王曉霞因為長相等原因顯得有些落寞,看著同伴們面對應接不暇的追求者而幸福地苦惱,她的苦惱就完全是痛苦的苦惱了??鄲纴砜鄲廊ィ涂鄲莱闪艘粋€二十八歲的大姑娘。青春的趙永春也是落寞的,他的苦惱是屢戰(zhàn)屢敗,很正經(jīng)地追求過幾個不錯的女孩子,但最終都以失敗告終。他家的條件太差,沒有哪個不錯的女孩子肯于委身。有一天上午,趙永春從胡同里走,他是迎著太陽向東走的,那天太陽的光線實在太足,刺得他幾乎睜不開眼睛,努力向前看,看到的景物就像是陽光透過樹林,滿眼斑斑駁駁的一片。走著走著,有聲音從斑駁中飄出來,是一個女孩子的聲音,問他干什么去。

趙永春說我能干什么去呀,無非是沒事找事瞎溜達唄。趙永春答這話時還沒有看清問話的人是誰,待看清了迎面走來的女孩子是王曉霞時,他忍不住笑了。王曉霞的打扮有些古怪,人瘦瘦的,上身卻穿了件松松垮垮的蝙蝠衫,下身則是件肥肥大大的蘿卜褲,給人的感覺就像是一條碩大的麻袋里裝了一根細細的木棍兒。王曉霞被他笑得有些摸不著頭腦,就極力瞪大那雙細細窄窄的眼睛,問他笑什么。趙永春當然不能說引他發(fā)笑的真正原因,他側(cè)過身子,躲開直射在他臉上的陽光說,陽光刺得我睜不開眼睛,你跟我說話我都看不清你是誰,和一個不知道是誰的人說話是不是一件挺可笑的事情?王曉霞也笑了,說這回看清我是誰了吧?趙永春說這回看清了,哎,你在什么單位上班呀?王曉霞說,我好像跟你說過我在罐頭廠上班呀!趙永春硬著嘴說,沒說過,罐頭廠是多么好記的廠名呀,我這人最愛吃的就是罐頭,什么肉罐頭魚罐頭蔬菜罐頭水果罐頭,我統(tǒng)統(tǒng)愛吃,你沒少吃罐頭吧?王曉霞說,我在杏罐頭車間,杏吃多了胃泛酸,我可不敢多吃。趙永春說,我要是你我就多吃,杏是開胃的東西,越吃多了越能吃,越能吃就越要多吃。趙永春啰啰嗦嗦的話把王曉霞給逗笑了,人一笑就容易接近,就容易說一些不笑時不敢說的話。趙永春這幾年想得最多的事情就是搞對象,平時說得最多的話題也是這個話題,看著抿嘴笑的王曉霞,趙永春就忍不住又扯到了這個話題上。

趙永春說你搞對象了嗎,我知道你和我差不多大小,應該早搞對象了吧。趙永春的這個話題刺中了王曉霞的痛處,她臉上的笑容瞬間就消散了,擰起眉頭搖搖腦袋。趙永春并沒有在意王曉霞的表情,顧自說下去,我也沒搞對象呢,以前覺得搞對象是順其自然的事情,現(xiàn)在看可沒那么簡單,像我,自己追過六個,別人給我介紹過六個,都說六六大順,可我一個也沒談成呀!王曉霞沒有搭趙永春這個話題,說聲拜拜就走開了。望著王曉霞的背影,趙永春突然有了一種莫名的預感,或者說這段不咸不淡的對話給了他一個啟迪,他一拍腦門兒,找對象我怎么從來都沒想過王曉霞呀?

趙永春當然是不會喜歡王曉霞的長相的,但趙永春是個現(xiàn)實主義者,他絕不會好高騖遠。每每做重大決策時,趙永春總會緊密聯(lián)系實際,既自知之明又設身處地,想過自己想對方。這么一想,就覺得他和王曉霞是般配的,是可以考慮或者運作的。

初戰(zhàn)并不是很順利,王曉霞是真的瞧不起趙永春的家庭,對于趙永春的表示,她盡管感覺很舒服,但還是拒絕了。幾天以后,她相了一次親,相完了往回走的時候她的臉色相當難看,成敗已經(jīng)無可救藥地寫在了臉上。走到家門口那條胡同時,迎面又碰上了趙永春。

趙永春說,王曉霞,你的臉色不大對頭呀?王曉霞不耐煩地說,關(guān)你屁事。王曉霞繞過趙永春的身體,本想迅速回家去大哭一場,但趙永春卻像一個跟屁蟲似的跟在身后,用他那三寸不爛之舌不停地聒噪。趙永春走在王曉霞的身后,腦袋卻頑強地伸到了與王曉霞比肩的位置,噴著唾沫星子說,咱們倆要是在一起,那真叫強強聯(lián)合,你說吧,你是罐頭廠的,我最愛吃罐頭,你要是每天都給我?guī)Щ匾黄縼恚俏业纳罹凸伯a(chǎn)主義了。我在廠里是燒鍋爐的,你不最怕冷嗎?我就每天下班偷偷撿點煤塊回來,把咱們的小爐子生得旺旺的,煙筒都燒紅嘍,保你暖和得不想出屋。王曉霞依然向前走,趙永春接著說,人的審美標準差距是很大的,張藝謀選的那些女主角一個我都不認為她美,鞏俐美什么呀?臉長長的,齜著個小虎牙。章子怡美什么呀?臉倒是比鞏俐短點,可那五官怎么看怎么像拿面捏的。我就看你的長相最美,你的臉雖然也有點長,可那是瓜子臉,典型的美人坯子。你的眼睛也特有味道,我特煩那種圓圓大大的眼睛,鼓鼓著,金魚似的,讓人看著心里咯咯的。你的眼睛是嬌小玲瓏型的,讓人看著特舒服,還水靈靈的,看人一眼水就會流出來,能噴人一臉的溫柔……王曉霞到家了,疾步進了院子。趙永春想進又不敢進,正巧被出門來的王曉霞的父親看見了,王曉霞的父親盯著趙永春看了好一會兒,把趙永春看得直發(fā)毛,轉(zhuǎn)身就走。

后來,王曉霞正是在父親的勸說下,才答應和趙永春談起了戀愛。

快結(jié)婚的時候遇到了麻煩,該趙家出錢出物的時候趙家卻什么也不往外拿。趙永春家生活拮據(jù)是拮據(jù),但也沒拮據(jù)到什么也拿不出來的程度。輪到趙永春結(jié)婚的時候,他的大哥和妹妹都已經(jīng)結(jié)婚了,三個弟弟除了兩個還在讀書外,另一個也已經(jīng)有了工作。趙永春的父親嘴饞,嗜酒,他的工資除了一部分補貼家里的生活,其余都留給自己喝酒了。趙永春的母親工資低,用于生活尚顯不足,遇到大事小情哪還拿得出錢來。趙永春一貫認為自己的父母是世界上最不負責任的父母,除了管兒女活命,其他什么都不管了?;榍耙粋€月,趙永春探著一顆龜腦袋正式和父母攤派,彩禮的問題房子的問題,是不想解決也得解決的問題。

咱家就這么個狀態(tài),母親耷拉著頭說,都一個胡同住著,老王家也應該了解咱家,不該為難咱的。趙永春截住母親的話頭說,人家老王家可沒為難咱,也沒朝咱張嘴要什么,但人家不要咱就不給了,說不過去吧?母親嘆口氣說,按理講,咱是應該該給什么就給什么,可咱實在又給不起什么。趙永春說,東西還好說,可房子呢,我結(jié)婚了住到哪兒去?母親抬頭瞧了瞧這間屋子,又扭頭瞧了瞧另一間屋子,說,咱就這兩間屋子,要是騰給你一間,你那三個弟弟就沒屋子住了,我看你還是去租一間房子吧。趙永春說,我和曉霞的工資都很低,每個月拿出一間房子的租金,吃飯就會成問題了。一直還沒吭聲的父親突然大吼了一聲,把趙永春和母親都嚇了一跳。父親說,你想怎么著?趙永春的火一下子被父親的吼聲牽了出來,他也提高聲音說,我不想怎么著,我想要的不過就是一間房子。

父親惡狠狠說,要房沒有,要命一條!父親此時完全是一副無賴相。趙永春對于父親的怨氣顯然要數(shù)倍于母親。童年的趙永春對父親的印象就是灰暗的,每天下班回來的父親臉色總是灰灰的,父親在家里一直吃小灶,兩盤屬于他自己的小菜總是鮮亮亮地擺在他的鼻子底下,把周圍一片瞪得大大的眼睛全都耀綠了。父親全然不顧,他喝一口酒,吃一口菜,氣勢洶洶而又悠然自得。童年的趙永春總是幻想自己能夠變成一只大灰狼,如果自己真的是一只大灰狼,他一定會毫不遲疑地撲上去咬斷父親的喉管,然后把那兩盤菜填進自己的嘴里。趙永春的大哥結(jié)婚時,父親也說過要房沒有要命一條這樣的話,大哥當時回答得很硬朗也很有骨氣,大哥說我不想要你的房,也不想要你的命,記住,我們誰也不要誰的,永遠永遠。趙永春本想也學大哥硬朗一回,但又覺得這樣做太對不起王曉霞了,就忍住脾氣,壓低聲音說,要房沒有,可我還是得要房,不然我住哪兒去?總不能住人家王曉霞家吧?趙永春發(fā)現(xiàn)父親的眼睛一亮,父親亮著眼睛馬上說,這倒真是一個不錯的辦法,王曉霞家的條件比咱家好,住她家我看行。趙永春幾乎氣炸了肺,終于放開聲音說,你們不要臉我還要臉呢!父親氣得跳了起來,伸手就要打他。母親見狀趕緊攔住父親,這場談判就這樣不歡而散。

有一段時間,趙永春急得滿嘴起泡,他想了很多辦法,可到父親那里都行不通。王曉霞當然知道他的難處,就主動提出了一個替他分憂解難的辦法,她說既然你家沒有房子,何不到我家去住呢!趙永春的眼睛亮了起來,這不正好是父親也想過的辦法嗎?他也不是沒想過這個辦法,可他畢竟是要臉面的人,要不是王曉霞先說,他是無論如何也不好意思先說出口的?,F(xiàn)在被王曉霞輕輕巧巧地說出了口,他的不好意思也就有了臺階,很容易地滑到了地面上。趙永春嘻嘻笑了兩聲,故作矜持狀,說這不太好吧?王曉霞說這雖然不太好,可總比沒房子好吧?趙永春說,那倒是。說罷突然想起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就斂起笑容問,這個辦法你家里能同意嗎?王曉霞說,我家里要是不同意,我也就不說了,其實這辦法還是我爸提出來的呢!趙永春的臉上再次綻開笑容,無比感動地說,你爸真好!

王曉霞板起臉說,你也別高興得太早,住到我家是有條件的,只有你和你們家答應這個條件,咱才能順利住到我家去。趙永春問什么條件,王曉霞說,這條件不是我提的,是我爸提的,你跟我走,到我家去,讓我爸跟你說。

趙永春只好跟著王曉霞來到她家,趙家和王家的距離不過一箭之地,但趙永春卻很少有機會去王家。對于童年的趙永春來說,王家?guī)缀蹙褪菍m殿了,王家有他從來沒有見過的軟得叫人不敢坐的沙發(fā),有他從來沒有摸過的像肚皮一樣光滑的床單,還有雖然天天可見卻令他驚訝的擦得光可鑒人的玻璃窗,而他家的玻璃窗永遠都是渾濁不堪的。對于青春的趙永春來說,王家依然是令他羨慕的,三間寬敞的正房只住著三口人。王曉霞的哥哥已經(jīng)結(jié)婚,搬到外面住了,家里只剩下王曉霞和父母一起住。趙永春謙卑地和王曉霞的父母打過招呼后,坐到曾令他驚訝的沙發(fā)上。王曉霞的父親有著一張和王曉霞一模一樣的上下一邊寬的長臉,細小的眼睛令他的面相顯得很慈祥,很容易接近。但趙永春還是從他的嘴角看出了一絲狡猾相,后來趙永春和王曉霞開玩笑,就說她爸是羊臉上帶有一絲狐貍相。

王曉霞的母親長著一張圓臉,還長著一雙與王曉霞父女截然相反的大大的眼睛,看人的時候就難免寒光閃閃,顯得沒他們父女容易接近了。趙永春知道,王曉霞的母親是不太愿意接受他這個女婿的,要不是王曉霞的年齡以及一些硬件的原因,她是斷然不會同意這門親事的。這樣一來,這門親事對她來說就有了一種無奈的成分,她的臉上也就偶爾會不自覺地流露出一些東西來。王曉霞的父親與趙永春面對面地坐著,王曉霞的母親則坐在他的側(cè)面,趙永春直視過去是一團陽光,稍稍一扭頭則會覺得有冷風席卷過來。

王曉霞的父親開口說正題時先往嘴里塞一支煙,趙永春見狀趕緊起身摸過茶幾上的火柴,探著腦袋把一朵火苗遞過去。王曉霞的父親吸了兩口煙,這才想起什么,把煙盒遞給趙永春說,你也抽,抽吧。趙永春說我不抽。王曉霞的父親說你不會抽煙不抽是正常的,你會抽煙不抽就不正常了。趙永春當然不想不正常,就小小心心地從煙盒里抽出一支煙,也遞給自己一朵火苗。絲絲絮絮的煙霧中,王曉霞的父親切入正題,他說你們結(jié)婚后是可以住到我家的,我家有三間房,騰出一間給你們做新房就是了。我們呢,也不要你們家的彩禮,連婚禮我們都可以操辦。但是我有一個條件。趙永春激動地插話道,別說一個條件,就是十個條件我也答應。王曉霞的父親接著說,我的條件其實非常簡單,就是入贅。趙永春瞪大眼睛,一時間沒弄明白。王曉霞的母親在一旁說,入贅就是我們?nèi)⑴觯皇悄銈內(nèi)⑾眿D。趙永春這回明白了,雖然感覺有些別扭,但還是覺得這條件并不過分,他們得到的不過是名譽,自己得到的卻是實惠。

趙永春表示接受這個條件。王曉霞的父親又說,這條件之中還附加一個小條件,等你們有了孩子,要隨我們姓王。趙永春的眉頭皺了起來,覺得這個條件有點兒過分了,你們又不是沒兒子,兒子的孩子可以姓王呀,干什么非得讓女兒的孩子也姓王?王曉霞的父親看出了他的遲疑,哈哈大笑道,這個條件你別當真,這個條件是給你父母開的,你只要把我的這個條件轉(zhuǎn)告給你父母就行了。至于生孩子真的姓什么,到時候由你們自己做主就是了。說罷又呵呵地笑起來,趙永春也隨著人家嘿嘿地笑幾聲,身上卻倏的一下掠過一絲寒意。

回到家,趙永春還是毫不保留地把王曉霞父親開出的條件轉(zhuǎn)告給了父母,他本以為父親會生氣,誰知他聽后哈哈一笑,說這算什么條件呀,我們不要面子不受罪,他們死要面子活受罪,咱們一分錢也不掏,結(jié)婚費用讓他們?nèi)恕R粋€孫子不姓趙,我還會有四個孫子呢!趙永春看不了父親這種痞相,憤憤地進了里屋。過了一會兒,母親走了進來,把一只手放到他的手上。母親的手是熱的,她松開手時,趙永春手上多了一沓鈔票。母親壓低聲音說,這是五百元錢,是我瞞著你爸偷偷攢的。趙永春本想說這五百元錢夠干什么呀,但嘎巴嘎巴嘴什么也沒說出來。他的眼睛有些潮,看看母親,母親的眼睛也是潮的,似有淚水隨時可能滾落。

婚禮的場面不小,酒席擺了幾十桌,全是王曉霞父親張羅的。入洞房后,趙永春摟住王曉霞滾熱的身體,激動得好半天說不出話來。還是王曉霞先開口說,你不是不愛說話的人,你一不說話我就發(fā)慌。趙永春還是不說話。王曉霞就往外推他說,你不說話就離我遠點兒,趙永春這才整出一句話來,他說你身上怎么都是骨頭,硌得我直疼。王曉霞奮力將他推開,嗔道,喜歡肉多的,你去找呀,以后別挨我。趙永春說,我不挨你我挨誰呀,我是你娶的男人,不挨我吃虧的可是你。趙永春和王曉霞都笑了,笑著的王曉霞身體就又湊了過來。

都成年人了,吃飯怎么還掉飯粒呀!岳母斜著眼睛嘀咕道。趙永春連忙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鼻子底下,果見鼻子底下的桌面上星星點點掉了一些飯粒。趙永春平時吃飯是不掉飯粒的,但喝了酒,嘴就沒把門了,飯粒呀菜湯呀總會在不自覺間滾落下來。趙永春本不會喝酒,喝了酒臉就猴屁股似的,紅得跟信號燈一樣,在這方面他一點也不像自己的父親,父親是海量,而且越喝臉色越白。趙永春也不喜歡喝酒,喝酒跟咽藥似的,但岳父喜歡喝酒,而且喜歡結(jié)伴喝酒,自從趙永春住到他家,他每晚便會拉上趙永春喝伴酒。盛情難卻,趙永春怕岳父不高興,就只好硬著頭皮陪著他喝酒。

掉飯粒的習慣很不好,岳母繼續(xù)嘀咕。岳父白了岳母一眼,說你少說一句好不好,你這一嘀咕,永春他喝不下酒去多掃興呀!王曉霞也埋怨母親道,媽你怎么竟說沒用的呀!趙永春有些尷尬,臉上熱熱的,好在臉早就紅了,這份尷尬也就被掩蓋過去。趙永春沖著岳母嘿嘿干笑幾聲,說掉飯粒的習慣的確不好,誰叫我生在我們那個破家呢,要是生在您家,怎么會有這么個破習慣,媽您說是不?岳母被他捧得飄飄然起來,得意地說,那當然了,你瞧瞧我這兩個孩子,哪個不是往人堆一站人似的。還是岳父理智一些,聽這話有些不順耳,就接茬兒道,往那一站不是人還能是什么?永春別聽她的,喝酒喝酒。趙永春說,我就愛聽媽說話,既指出我的不足,又給我指出效仿的榜樣,聽媽說話,我不光會做人了,還能多喝酒呢!說罷果然來了豪氣,一仰脖就干了一杯。

趙永春是被王曉霞攙扶著進自己房間的,上了炕,面朝墻壁呼呼便睡。王曉霞躺在他的身后默默埋怨父親,說就知道讓你喝酒,你這一喝酒,還怎么陪我?趙永春睡到半夜醒了,翻過身來看一看王曉霞,王曉霞睡得正香,月光從窗簾的縫隙鉆進來,正好灑在王曉霞的臉上,把王曉霞的臉映得慘白慘白的。趙永春躡手躡腳地起來,倒了杯水喝,再躺下來就失眠了。想一想岳母的刻薄與無情,心里就像堵了個東西喘不勻氣,再想一想結(jié)婚自己像得了多大便宜似的心理,就覺得自己的想法過于簡單了,入贅的日子絕不會像預想的那般滋潤。

第二天下了一場大雨,下得空中泛起白煙,等雨停了,屋子里卻開始下雨。平房就怕下雨,再好的房子漏雨也是常見的事。先拿盆盆罐罐接著,再找來水泥、沙子拌好了,盛在一只水桶里。家里只有兩個男人,總不能讓老的登高上房,趙永春穿著大背心,褲腳挽了三四圈,正要往房上爬,大舅哥來了。王曉霞的哥哥比王曉霞大兩歲,長相偏向于他母親,也有一雙寒光閃閃的眼睛,他見趙永春要上房,便脫了衣服也想上去。就在他搶在趙永春前面登上梯子的一剎那,岳母一把拉住了他,岳母看了一眼趙永春,又看了一眼大舅哥,嗔怪道,你逞什么能,從小你就恐高,上房還不得掉下來,還是讓永春上吧。趙永春本來是心甘情愿上房的,經(jīng)岳母這么一說,心里就很不是滋味。大舅哥有些尷尬地閃開身子,趙永春什么也沒說就上去了。

把盛滿水泥的水桶用繩子系上房,倒在漏雨的地方抹上一層,就算完工了。從房上下來時大舅哥拍了拍他的肩膀,說我在外面住,這家里的活就靠你了。趙永春說,應該的,一個姑爺半個兒嘛。大舅哥說,你在我們家可不是半個兒,我爸我媽是把你當兒子看的。趙永春一拍腦門兒說,我倒忘了,我是入贅的,的確應該算你們家的一個兒。大舅哥說,我爸我媽年紀大,我妹身體又不好,這里里外外你就是主力了。趙永春有些反感,就忍不住說,大哥,家里就你一個兒子,你怎么不留在家里住?大舅哥也有些不樂意了,板起臉說,我要是在家住,就沒你這個上門女婿了,你現(xiàn)在結(jié)得上婚結(jié)不上婚還不一定呢!一語擊中趙永春的痛處,內(nèi)心剛剛涌起的反擊意識一下就潰散了。

兒子回家,母親免不了要做一些好吃的。岳父把一瓶當?shù)禺a(chǎn)的“凌川”白酒往飯桌上一撂,對趙永春說,永春,倒酒。趙永春先給岳父滿上一杯,又給大舅哥滿了一杯。岳母看看趙永春又看看兒子,說酒可不是好東西,別像你爸那樣總是喝酒,別喝了。趙永春本來對酒沒什么嗜好,這一天心情又欠佳,就沒給自己倒酒。岳父見狀不高興了,他拉下羊臉說,怎么的永春,不想陪我喝了?趙永春苦著臉說,我不是不想陪您喝,我實在是不想喝。大舅哥也在一旁勸道,陪爸喝吧,難道你不想讓爸高興?趙永春無奈,只好也給自己倒上酒。

第一杯喝光后,趙永春知趣地給岳父倒上了第二杯。岳父說,給你自己也滿上。趙永春說,等我給大哥滿上再給自己滿。大舅哥順手把酒杯推了過來,趙永春舉著瓶子剛要倒酒,卻被岳母伸出一只手給攔住了。岳母沖著兒子說,你已經(jīng)喝一杯了,不少了,酒又不是什么好東西,還是讓永春陪你爸喝吧。趙永春像被什么尖利的東西扎了一下,舉著酒瓶的手倏地縮了回來。一直沒說話的王曉霞終于忍無可忍,沖著母親嚷道,酒既然不是好東西,你怎么非讓永春喝,就你兒子是人別人就不是人了?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岳父趕緊打圓場說,你媽說得不對,酒絕不是壞東西,要是壞東西的話,我天天喝它干什么?趙永春壓住火氣,給自己倒?jié)M酒,咕嚕一聲喝了一大口,再說話舌頭就有些發(fā)硬。他接著岳父的話茬兒說,爸說得對,酒絕不是什么壞東西,媽說酒是壞東西那是向著我,是有意讓我多喝一點,我可不能不懂好歹不多喝。喝酒的好處太多了,最起碼不會失眠不會得憂郁癥,往炕上一躺一覺就能睡到大天亮。

這一晚趙永春又喝高了,爬上炕便呼呼大睡。

當然,趙永春也不是每晚都喝高,比如岳父不在家吃晚飯時,他就可以不喝酒了。岳父在單位是科長,晚飯在外面吃的機會還是很多的,這樣趙永春也就有很多不喝酒的機會。不喝酒的趙永春在炕上是可以大有作為的,他摟著王曉霞干瘦的身子,事情做得極為肥碩。

趙永春是個性欲很強的男人,有他謝了頂?shù)奶祆`蓋為證。趙永春曾在一本雜志上讀過這樣一篇文章,說謝頂?shù)哪腥梭w內(nèi)荷爾蒙都十分旺盛,趙永春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禿頭,心里感到無限的平衡,能夠擁有讓女性滿足的能力,就是不長一根頭發(fā)都值了。

新婚期間,趙永春對王曉霞的身體要多投入有多投入,他用激情浸泡著王曉霞,使她原本很單薄的身體在他的感覺中變了形,成為了要多豐盈有多豐盈的人。這種感覺持續(xù)了很長一段時間,隨著每晚喝酒次數(shù)的增加,做事情的頻率開始降低,激情也隨著頻率的降低開始減少,激情退潮,留下來的便是王曉霞真實的身體了。有一次趙永春竟然驚訝地發(fā)現(xiàn),裸體的王曉霞居然像一個剛剛退了水腫的人,她的瘦十分扎眼,棱角分明,翻一翻身,身上的骨頭幾乎能發(fā)出金屬或石器一樣清脆的聲響。王曉霞的瘦對趙永春蓬勃的性欲是一種有效的遏制,得來不易的沒有酒精麻醉的夜晚便在這遏制中變得無所事事。

有一天夜里,王曉霞問趙永春是不是不喜歡她,他說不是。王曉霞說不是你為什么不……王曉霞雖然沒有把話說完,但趙永春還是能聽明白的,他一把摟住王曉霞,然后閉上眼睛說,你別胡思亂想了,我不喜歡你能主動去追你嗎?能和你在一起,就是不做什么我也是幸福的。王曉霞沒有再說什么。

這樣的日子并沒有持續(xù)太長的時間,很快激情便又回歸到趙永春的身上,也就是說,他又開始用激情浸泡王曉霞了。這種回歸得益于一個人的啟發(fā),這個人叫鄭大發(fā),在廠里是趙永春的上司。趙永春是燒鍋爐的,他燒的鍋爐不是通常人們想象中的那種鍋爐,鍋爐工要用鐵鍬不停地往爐門里填煤,他燒的鍋爐是超大型的,爐高四十多米,是不用人工填煤的。鍋爐工只需坐在控制室里,像技術(shù)人員那樣體面地面對計算機熒屏和眾多的儀表盤就行了。一臺鍋爐,需要三四名工作人員,這鍋爐工也是分等級的,剛結(jié)婚時趙永春是司水,是鍋爐工中等級最低的,最高的叫司爐,趙永春當司水時的司爐就是鄭大發(fā)。鄭大發(fā)這個人身高馬大,自我感覺也總像他的外形一樣膨脹,跟手下人說話總是梗著脖子,擺一副居高臨下之態(tài)。他說趙永春,你過來。趙永春便會抻長脖子,把一顆龜腦袋湊到他的跟前聽下文。趙永春的這副模樣助長了他的良好感覺,于是頭便愈發(fā)仰得起勁,說起話來也底氣十足,他說趙永春你給我聽好,該上水的時候你不能少上一升水,該上煤的時候你不能少填一斤煤,否則出了事你擔待不起。趙永春連連點頭,說我這么薄的腦瓜皮,當然承擔不起這么重的分量,哪像鄭師傅您,出了事故廠里也不敢把您怎么樣!鄭大發(fā)說,話也不能這么講,我雖然有些分量,但和設備比就輕多了,出了事故我也是承擔不起的,所以上班的時候你們都要精神一點,把表盤給我盯緊了。趙永春說,您就一百個放心,我的眼睛瞪得比燈泡還大呢!再說了,有您在這坐鎮(zhèn),我們心有底呀,鍋爐哪兒出了毛病,您聽聲音就聽出來了。我不是捧著您說話,能在您手下工作,我家祖墳都冒青煙了。鄭大發(fā)身子靠在椅子上,頭已經(jīng)仰得不能再仰,幾乎就快翻過去了。

趙永春對捧人一向得心應手,捧人的話不用打腹稿,只要需要,這樣的話便會像自來水一樣汩汩地往外冒。天生探在身子前面的那顆頭則令他的謙虛更加形象化,叫你沒理由不相信他的吹捧是發(fā)自內(nèi)心。趙永春對自己的捧人做過認真的分析,他認為無論從哪方面講,自己與人相比都屬于弱勢,與人對抗是得不到好處的,那么別人向你進攻怎么辦?捧人由此而生。其實捧人也是一種武器,是一種最易掌握的防御武器。

鄭大發(fā)當然也不是總仰著頭跟趙永春說話,比如說起女人的話題,他的頭便會情不自禁地低下來,做出一副甜蜜的向往狀。他對趙永春說,知道白麗麗不?培訓中心的那個女孩,對,就是咱廠最漂亮的那個,都二十九歲了,還沒對象呢!她那么漂亮為什么還沒對象呀?趙永春說,心高唄。鄭大發(fā)說,不單單是心高的問題,很可能是生活問題,聽說被咱廠的頭兒給包養(yǎng)了,被當頭兒包養(yǎng)的女人誰還敢碰,你敢碰嗎?趙永春笑了笑說,我不敢。鄭大發(fā)也笑了,說,別說你不敢,連我都不敢呀!

鄭大發(fā)接著問趙永春,你說白麗麗到底漂亮不漂亮?趙永春說當然漂亮。鄭大發(fā)瞇起眼睛,做出一副遐想狀說,你說要是把白麗麗這樣的女孩摟在懷里,那滋味該是多美呀!趙永春說,誰敢碰呀?鄭大發(fā)說,我也沒說真碰,我是說想象。趙永春看著鄭大發(fā)想入非非的樣子就忍不住想笑,心想這種想象不就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嗎!

也是趕巧,這天下班的路上,趙永春竟然碰見了白麗麗,當時白麗麗正橫穿馬路。白麗麗剪的是短發(fā),頭發(fā)的長度不符合趙永春審美的要求,但她的眼睛又圓又大,絕對是趙永春喜歡的那種。她的鼻子又尖又挺,不是趙永春喜歡的,甚至說是趙永春很難接受的那一種類型,但她的體形卻是趙永春十分艷羨的,該凸的地方凸該凹的地方凹。白麗麗步履匆匆,走路的速度相當快,這為她姣好的身材增添了一種飄逸和力度。由于是看她的側(cè)面,她高聳的豐胸和后翹的肥臀便非常搶眼,趙永春的眼睛都直了,他想如果王曉霞也有這樣的胸和臀該多銷魂呀!白麗麗很快在他的視線中消失了,但她的出現(xiàn)卻像一道亮光,刷的一下照亮了趙永春心里被陰影遮蓋的部分。亮光所至,一朵隱秘之花猝然開放,趙永春突然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是呀,我怎么就不會像鄭大發(fā)那樣自尋快樂呢?

這朵隱秘之花就是想象。當天夜里,當趙永春摟住王曉霞的時候,他的腦海里就映出了白麗麗的身體,于是,王曉霞平平的胸脯就變成了白麗麗尖挺的胸脯,王曉霞癟癟的屁股也變成了白麗麗鼓鼓的屁股了。這尖挺與鼓鼓令趙永春的感覺要多美有多美。

岳父說你的酒量見長呀。岳父說這話時正在抽煙,岳父總會在酒至半酣時抽上一支煙,算作中場休息,趙永春也會陪著岳父抽煙,煙霧像一堆亂麻一樣纏住岳父的腦袋,也纏住了趙永春的腦袋,他覺得岳父的腦袋越來越大,也覺得自己的腦袋越來越大,身子則輕飄飄的。趙永春覺得要不是有這堆亂麻纏著,說不定他和岳父都會倒下去的。

岳父又說你的酒量見長呀。趙永春干笑兩聲,下意識地低頭瞧了瞧桌上的杯子,杯子已經(jīng)空了,岳父家用的酒杯都是那種容量為二兩半的口杯,趙永春最初只能喝半杯,此時一杯下肚還沒怎么暈,說明他的酒量真的是提高了。趙永春朝著岳父探出他那顆龜腦袋說,全靠爸的培養(yǎng)呀!岳父把那張羊臉一拉,說這叫什么培養(yǎng),又不是提拔你當干部。趙永春說,就提拔當官叫培養(yǎng)呀?教你手藝叫不叫培養(yǎng),教你學會一技之長叫不叫培養(yǎng)?從我這說,我一輩子都忘不了您的培養(yǎng),您對我有再造之恩,要是我爸,我說的是我親爸,他才舍不得用酒培養(yǎng)我呢,有酒他還留著自己喝呢!您比我親爸還親,您就當我的親爸得了。趙永春一是喝高了,二也是真的動了感情,說著說著竟掉了幾滴眼淚。一旁的岳母用鼻子哼了一聲,不屑地躲開了。岳父好像也很感動,伸出手拍了拍趙永春的肩頭,然后不住地點頭。

王曉霞拉住趙永春的胳膊,不讓他多喝。岳父本來還想再喝一點,但被王曉霞堅決地抵制了。她強行把趙永春拉下餐桌,拉回到自己的房間。這天趙永春的確喝高了,躺下后除了睡覺別的什么也做不了。王曉霞憤憤地說,我真不知道爸是怎么想的,自己愛喝酒就自己喝嘛,怎么非得拉上一個墊背的呢!趙永春一聽這話奮力地從炕上抬起頭來,瞪大眼睛說,什么墊背的,喝酒又不是去死,憑什么用這種詞呀?王曉霞說,和死也差不多吧。

岳父偶爾會外出開會,一去就是一周左右,這一周當然就不用趙永春陪酒了。王曉霞對這一周很珍惜,吃晚飯的時候還特意往趙永春的碗里多夾了幾塊肉,令一旁的岳母面露不悅之色。趙永春見狀就討好岳母說,媽,您做的這菜味道實在是好,太好了,不喝酒都有點兒可惜。說到這兒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沖著王曉霞說,小霞,把爸的酒給我倒點吧。王曉霞把眼睛一瞪,厲聲說,沒人讓你喝你還喝,你喝酒還上癮了不成?趙永春咂咂嘴,還真覺得缺了點什么,就覺得自己的確是有些上癮了。

在家沒喝到酒,趙永春便到外面去喝。司爐鄭大發(fā)好酒,下班后時常叫上幾個同伴去小酒館喝酒。以往叫趙永春,趙永春總是找借口不去,時間久了,也就沒人再叫他了。但這一次,鄭大發(fā)再去喝酒的時候,他竟主動把頭伸到鄭大發(fā)跟前,笑嘻嘻說,鄭師傅,跟您在一起就是愉快,我也跟您一塊喝酒去吧。鄭大發(fā)驚訝地看著趙永春,好半天沒說話。

真正喝起酒來的時候,鄭大發(fā)又驚訝了一回,他怎么也沒有想到,一向不喝酒的趙永春的酒量居然快趕上他了。鄭大發(fā)用手指著趙永春的腦門兒說,你小子藏得太深,這么些年我一直以為你不會喝酒呢!趙永春觍著笑臉說,我怎么敢跟鄭師傅您藏著,我以前是真不會喝酒,這喝酒也是近期才學會的,我向您賠罪,我自罰一杯好了。說罷仰起脖子干了一杯酒。

其實不光是鄭大發(fā)驚訝,連趙永春自己都有些驚訝。喝完酒往家走的時候,他不斷地問自己,你怎么會這樣,難道你也像父親一樣成個酒鬼了?帶著酒勁兒回家,免不了要挨王曉霞一頓數(shù)落,岳母在旁邊也嘟嘟囔囔,說了許多難聽的話。

王曉霞生了兒子以后身體更顯虛弱,本很蒼白的臉都白成一張紙了。相反,王曉霞生的兒子卻十分壯碩,身體完全隨了趙永春,而且臉形也是趙永春的,用王曉霞的話說是一副龜相。這令趙永春很滿意,他望著遠方想,如果兒子長大了,一定會像他一樣要身高有身高要五官有五官。如果兒子隨了王曉霞,那該是一副什么尊容呀?他抿著嘴一邊笑一邊搖頭。

給兒子起名的時候遇到了敏感問題,當初趙永春是答應過王家孩子隨人家姓的,現(xiàn)在問題就在眼前,容不得回避。趙永春挑了陪酒的時候把問題提了出來,他見岳父喝得差不多了,就伸過腦袋對岳父說,爸,您給我兒子起個名字吧。岳父盯著他說,你兒子的名,還是你自己起吧。趙永春本來是想把問題交給岳父,可岳父就是不接,他有些急了,腦門兒冒了汗,他用胳膊不停地擦汗,說話都結(jié)巴了。他說,爸,還、還是您給起吧,您怎么說也比我有分量吧。岳父搖搖頭說,我怎么會比你有分量呢,你問問大家,是爸爸有分量還是姥爺有分量?趙永春干笑兩聲,只好硬著頭皮說,那就叫他永亮吧。岳父岳母和王曉霞一起哈哈大笑,說永亮永亮,這不和你永春成兄弟了嗎?趙永春漲紅了臉說,我不會起名,爸非叫我起,看,出笑話了吧!岳父勉強斂住笑說,既然如此,就去掉永字,叫他趙亮吧。趙永春瞪大眼睛說,爸,您再說一遍,叫什么?岳父一字一句地說,叫趙亮。趙永春釋然了,他扭頭看了看王曉霞,又看了看岳母,訕訕笑道,這個名字好,這個名字好,趙亮趙亮,既給別人照亮又給自己照亮,真是意義深刻呀!岳父說。我當初就說過,我那個條件是開給你爸的,他接受了我也就算有了面子,我又不是沒有兒子孫子,干嗎非得叫外孫也姓王呀!趙永春感激得不得了,用一顆龜腦袋不住地點頭。

第二天出了一件大事,大舅哥帶著媳婦回來了,他們倆每個人手上都拎著兩個大包袱,往炕上一撂,便呼哧呼哧喘粗氣。滿屋的眼睛都瞪大了看著他倆,岳母搶先問,你們這是怎么了?大舅哥說,我們住的房子動遷,等蓋好樓回遷得一年多呢,這一年多我們沒地方住,只能回家來住了。趙永春的心里像被什么蜇了一下,愣在那里。岳父說,永春他們住在家里,你再回來,家里就太擠了,你還是去租房子吧。大舅哥說,我們工資都不高,租房吃不消的。大舅嫂在旁幫腔說,有閨女住的,就沒兒子住的?王曉霞立即頂上去,回敬道,你們的房子也是爸媽出錢買的,當初你們也是同意單過的,現(xiàn)在想回來就回來,哪有那么美的事呀!大舅嫂是個潑辣人,王曉霞的話音未落她就跳了起來,尖聲嚷道,什么美事,你娶男人才是美事呢!還是岳母向著兒子,趕緊說,回來就回來,咱家不是三間房嗎,都有住的。事情就這樣定了下來。

三間房住三家,五口人變成了八口人,矛盾就不可避免地鬧出來了。大舅嫂本來就與婆家不和,當初她也曾想和婆家一起過,但被公公堅決地回絕了,她一直搞不明白,公公為什么不招兒媳而偏偏要招女婿。因為有這么一個心結(jié)在,磕磕碰碰的事就經(jīng)常發(fā)生。岳母雖然反感兒媳,但拿兒子與女婿比,兒子的重量還是重于泰山。有什么活要干,岳母總是毫不猶豫地對趙永春吆來喝去,對兒子卻從不輕易使喚。趙永春表面聽從指揮,內(nèi)心的反感卻早已把肚子都給憋大了。肚子的容量是有限的,終于有一天,當岳母叫他去給大舅哥的自行車輪胎打氣時,肚子里的氣體忍無可忍地冒了出來。

趙永春說,我有手,可你兒子也有手呀!趙永春的聲音不高,但別人聽來卻像一聲爆炸。岳母愣住了,她指揮趙永春一向是得心應手,怎么也沒想到他會反擊。待她返過愣來,就怒吼道,你沒良心,你吃我的住我的,你有什么資格跟我這樣說話?趙永春也提高聲音說,我憑勞動吃飯,我是個自食其力的人,我怎么就沒資格說話了?岳母繼續(xù)怒吼,你不是人!趙永春說,我不是人是什么,你難道會找一條狗做女婿嗎?岳母說,你比狗也強不了多少,你就是一條狗。趙永春說,這是你說的,好,那我就不做你家這條狗了。說罷,一甩袖子揚長而去。

趙永春一個星期沒有回家,他當然也是不能回父母家住的,他不想讓冷漠的父親看自己的笑話。那上哪兒去住呢?他選擇了去廠里的獨身宿舍借住。這一個星期趙永春可沒閑著,他抓緊時間,準備在廠里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

趙永春在一家小酒館請鄭大發(fā)吃飯。他自己先去的,不等鄭大發(fā)到他先點了菜,這叫先下手為強,等鄭大發(fā)來了自己點,說不定他會點什么貴東西呢!趙永春為此動了腦筋,他點了幾個諸如花生米、拍黃瓜之類的小菜,硬菜當然也要點上一兩個,他知道鄭大發(fā)愛吃熘肥腸,可熘肥腸一盤十元,熘三樣一盤才八元,三樣之中也是有肥腸的,于是他叫了熘三樣。他還叫了一個鍋仔,是魚鍋酸菜,十二元,叫完之后他突然發(fā)現(xiàn)還有一種魚鍋才十元,就問服務員為什么這種會比那種便宜兩元,服務員說,一分錢一分貨,那種鍋是鯽魚,這種鍋是草魚,沒法比的。趙永春說,是沒法比,草魚燉湯可比鯽魚香多了,我換這種草魚的。鄭大發(fā)來了之后,趙永春就吩咐上菜,鄭大發(fā)此時已經(jīng)是班組長了,手下管著三十幾號人呢,派頭可比以前大多了。他昂著那顆盡量向后仰的頭說,你小子倒迅速,沒等我來先點好了,你知道我喜歡吃什么嗎?趙永春說,我當然知道您喜歡吃什么了,肥腸喜歡不喜歡,魚鍋喜歡不喜歡,花生米喜歡不喜歡?鄭大發(fā)笑道,還真都喜歡,難得你小子請我吃飯,一定有什么事想求我吧?趙永春說,咱先喝酒,先喝酒。

很快臉上就上了顏色,趙永春這才說,鄭師傅,讓您說著了,我還真有事求您,其實我是真不想給您添麻煩,您當領(lǐng)導多忙呀,日理萬機呀,可話說回來,誰叫您是當領(lǐng)導的呢,有困難不找領(lǐng)導找誰呀?鄭大發(fā)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說,別說沒用的,有事說事。趙永春說,好,說事就說事,我家里的情況您早就了解,被人家娶本來就不會有什么好滋味,這回和丈母娘大舅哥一起住,那就更不是滋味了?,F(xiàn)在我已經(jīng)跟丈母娘鬧翻了,我必須得找到房子搬出來。鄭大發(fā)皺起眉頭說,這我恐怕幫不上你,我也是小門小戶,沒閑房子。趙永春說,我不想跟您借房,我是想跟廠里借房。鄭大發(fā)依然皺著眉頭說,你把我當房產(chǎn)處長了吧,我只是鍋爐班的班長呀!趙永春說,正因為您是鍋爐班的班長,我才找您。咱廠在市內(nèi)鬧市區(qū)不是有一棟住宅樓嗎,是分給離退休職工住的,可那些離退職工住廠里的住宅區(qū)住慣了,沒人愿意住鬧市區(qū),咱班剛退休的賈師傅不是也分到一套房子,可他賴在原住房不搬,還把鑰匙扔給了您,有這事吧?鄭大發(fā)拍了拍腦門兒,恍然道,是有這么回事。趙永春說,他不住我住呀,您把這鑰匙給我就是了。鄭大發(fā)面露難色說,我只是替人家保管幾天鑰匙,我沒權(quán)把這房分給你呀!趙永春說,我沒讓您把房分給我,我只讓您把鑰匙給我,別人要管,只管找我,與您無關(guān),來,吃肥腸。趙永春把一盤熘三樣推到了鄭大發(fā)的鼻子底下,眼里閃著淚花說,我就知道鄭師傅愛民如子,我是您的部下,也就是民,我有難處您能不伸出援助之手嗎?也許是趙永春的淚水感動了鄭大發(fā),他邊嚼著肥腸邊說,好好,我也豁出去了,這鑰匙我明天就給你。

第二天,鄭大發(fā)真的把鑰匙給了趙永春。下班后,趙永春約了王曉霞一起去看房子,是樓房,五十來平米,在當時已經(jīng)算相當寬敞了。房門打開,一股長期無人住的霉味撲面而來,兩個人都張大嘴巴狠狠地吸,覺得這味道十分的奢侈。王曉霞向趙永春拋過一個幾乎從沒用過的媚眼,嗔道,你果真長能耐了,怪不得敢跟我媽鬧翻呢!趙永春說,這房子還不是我們的,但有一天終會是我們的,我們搬過來后也許會遇到一些麻煩,不過你不用怕,你什么也不用管,天塌下來由我撐著呢!王曉霞說,我們什么時候搬呀?趙永春說,明天就搬。

真要往外搬的時候,岳父岳母都露出舍不得的表情。岳父拉著趙永春的手說,永春呀,別記恨你媽,她就是那個脾氣,心不壞的,你就別搬了。趙永春說,現(xiàn)在家里實在挺擠,住一起的確很不方便,況且這房子也得來不易,不住白不住。岳父說,那誰陪我喝酒呀?趙永春說,這好辦,我時常回來陪您喝就是了。

趙永春就這樣住上了樓房。

用這種辦法住上房子當然是不會安穩(wěn)的,沒幾日,廠房產(chǎn)處的人就找到趙永春,勒令他一周內(nèi)搬出去。房產(chǎn)處的人說,你知道不?你這叫強占住房,是違紀的。趙永春說,我早就申請要房了,你們不給,你們要是給的話,我也就不會這么樣住進去了。房產(chǎn)處的人說,就憑你的工齡,分到房子至少還得等五年。趙永春說,分房不應該只看工齡,還應該看實際情況,我現(xiàn)在不搬進去就得露宿街頭,職工住在街頭凍死能算工亡嗎?房產(chǎn)處的人不耐煩了,很嚴肅地說,不管你有什么理由,一周之內(nèi)必須搬出去,否則,強行給你搬。

一周很快就過去了,趙永春當然是不會搬的,會搬的話他也就不搬進來了。房產(chǎn)處的人敲開他家的門,他抱著膀子往門前一站,任憑人家怎么說,他就是不讓開。房產(chǎn)處的人是帶著三個保安來的,大家一擁,趙永春就被撞到了一旁??粗鴱娦羞M來的幾個人,王曉霞懷中的孩子立即嚇得大哭起來。趙永春急了,他跑進廚房,順手操起一把菜刀,跟進來的三個保安立即后退幾步,拉開架勢。一個保安說,你拿刀我們也不怕你。趙永春說,誰怕誰不是親爹生的。說罷把手中的菜刀換了個方向,把刀把那一方指向一個保安,說有種的你接刀,接刀呀!那個保安遲疑了一下,猶猶豫豫地接過刀,就在這一剎那,趙永春弓著身子,把一顆龜形的腦袋對準了保安手中的菜刀撞了過去,就聽咔的一聲,趙永春的腦門兒已經(jīng)撞在刀刃上,趙永春覺得頭上一涼,一股黏稠的猩紅的液體順著他的眉毛、鼻子,流進嘴里。他咂咂嘴,齜著牙笑道,好味道,算你狠!那保安嚇得一哆嗦,手中的菜刀就掉到了地上??粗鴿M臉是血的趙永春,來人都嚇傻了。王曉霞尖叫一聲,殺人了!就要報警。趙永春拉住她,觍著一張血臉說,不用報警,咱還是去廠里找廠長吧。王曉霞拖著哭腔說,就這么去,沒等走到廠呢,你早流血過多死了。一句話提醒了那幾個發(fā)呆的人,他們相互看了看,然后便手忙腳亂地把趙永春弄到了醫(yī)院。

第二天,鄭大發(fā)帶著廠里的工會主席登門看望趙永春。趙永春把纏著白繃帶的腦袋往前一探,沖著工會主席說,我強行入住是違紀,他們強行入戶,還傷我的腦袋,是違法。如果廠里真的不怕丟面子,我們就上公堂公了。工會主席說,人家可說是你主動往上闖的。趙永春說,證據(jù)呢?他們自己作證誰信呀,我還有我老婆作證呢!都說主席您老人家是最公正的,是最能為我們工人說公道話的,我不是說瞎話,職工們私下都這么講,鄭師傅可以作證,鄭師傅你說是不是?鄭大發(fā)當然不能說不是。趙永春接著捧工會主席,他說有您在,我就不怕受欺負,也不怕有人讓我去露宿街頭,都說職工有困難找主席,主席您是熱心腸,是菩薩心腸,您不會丟下我不管的。工會主席插話說,你這頭上的傷要緊不要緊呀?趙永春說,本來是很要緊的,可有您關(guān)心就不要緊了,我也不想報警公了,我就聽您的,您說怎么解決都行?工會主席說,真的聽我的?趙永春說,當然真聽您的,您是誰呀,是我們工人利益的維護者呀,您不會讓我無家可歸吧!工會主席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頭,又看了看王曉霞和她懷中的孩子,嘆口氣說,什么也別說了,這房子你們就先住著吧,至于醫(yī)藥費,拿廠里去報吧。工會主席和鄭大發(fā)一走,趙永春一跳三尺高,興奮地嚷道,這房子是我們的了,這一刀我挨得真值!

有了自己的房子,生活就安逸多了。日子也就過得飛快起來。轉(zhuǎn)眼一年過去了,有一天晚上,岳父上門了,趙永春燒了菜,買了酒,陪著岳父喝起來。以前總是喝岳父的酒,現(xiàn)在他的條件正逐漸變好,也該讓岳父喝一點他的酒了。他不停地給岳父斟酒,親熱得比親爹還親。岳父說,咱爺兒倆挺長時間沒在一起喝酒了,沒你陪,喝酒沒味道呀!趙永春說,那您就常來,我備菜備酒陪您。岳父搖搖頭說,這樣不好,還是到我那兒喝好。趙永春說,那樣不方便。岳父說,知道我這次來是為什么嗎?告訴你們吧,你哥他回遷了,家里又只剩我們老兩口了,我是來叫你們回去住的。趙永春搖搖頭說,那不行,我們一搬走,廠里就會把這房子收回去的,您不知道,曉霞她知道,為這房子,我們費老大勁兒了。趙永春說著把一顆龜腦袋往岳父跟前一伸,說您看我頭上這塊疤,要是把房子還給廠子,我這一刀可就白挨了。王曉霞也在一邊幫腔說,永春他說得對,為了這房子,我們是不能搬回去。岳父抬眼四下看了看,說樓房的確比平房條件好,不搬就不搬吧,只是你們得答應我一個條件,每天晚上都回去吃飯。趙永春和王曉霞都笑了,吃飯是美事,他們當然是樂意答應的。

從這以后,只要趙永春不是夜班,他們一家三口就會回到岳父那里去吃晚飯。岳母對趙永春的態(tài)度也有所好轉(zhuǎn),畢竟不在一起住了,說話自然就多了份兒客氣。晚飯的重頭戲當然還是喝酒,搬出岳父家一年多了,趙永春喝酒的機會已經(jīng)少得可憐,實在饞酒了就背著王曉霞偷偷喝上那么一兩次?,F(xiàn)在敞開了喝,趙永春就感覺很痛快。每晚離開岳父家的時候,他的舌頭都會明顯增大,而兩腳變輕,走起路來就像踩著棉花,深一腳淺一腳走得十分快樂。

趙永春有理由相信,他的日子是越過越好了。

為趙永春的日子錦上添花的是一個長發(fā)女郎的出現(xiàn)。這個女郎就住在趙永春家的樓上,搬來一年多,趙永春才發(fā)現(xiàn)有這么一位女郎住在自己的樓上。這棟樓的住戶都是一個廠的,雖然大都是離退休職工,但趙永春用心打聽一下,還是會很容易弄清女郎的出處。這女郎的父親是退休的張師傅,趙永春就在心里叫這女郎為張女郎。張女郎顯然不在他們廠上班,也顯然還沒有結(jié)婚,不然不會跟父母住在一起。這張女郎長得什么樣呢?趙永春曾不止一次向許多人描述過他喜歡的女人形象,比如她要有一頭烏黑靚麗的長發(fā),有一雙又大又深的眼睛,有一個苗條而又豐盈性感的身段……這個張女郎就是這樣的形象。趙永春一看見她,眼睛就亮得不能再亮,他在心里說,和這張女郎相比,廠花白麗麗算什么呀?她什么都不是。

打這兒開始,趙永春就開始留意起這個張女郎來了。再和她走碰頭,趙永春的眼睛就有些不夠用,他直直地盯著人看,把人家看得都有些不耐煩了,人家眼皮一翻,面帶慍色而又牛氣沖天地走過去。趙永春這才似有所悟,有些不好意思地搖搖頭,趕緊走開。

趙永春曾向王曉霞做過多次自我批評,他痛下殺手,無限剖析。他說自己是個情欲十分旺盛的人,有禿頭為證嘛!更為惡劣的是,自己是一個容易產(chǎn)生暗戀情結(jié)的人。王曉霞盯著他的腦門兒問,你都暗戀誰了?趙永春當然是不可能都說實話的,他說目標總是在變。王曉霞以為他在開玩笑,便沒把這當一回事。

趙永春的自我批評是出自真心的,既是對王曉霞的一種交代,也是對自己的一種交代,交代完了,心里就舒服了,床上做起事情來就心安理得地把王曉霞想象成了某個暗戀的對象。這個對象以前曾是白麗麗,現(xiàn)在是張女郎,以后呢?說不定又會冒出個什么女郎來。在趙永春的面前,王曉霞成為了現(xiàn)實與想象的結(jié)合體,而對這種結(jié)合體趙永春總是充滿激情。他覺得現(xiàn)實就好比是一只氣球,而想象則是氫氣,有了氫氣,氣球就會升上天去。

趙永春隔著玻璃窗,隔著門鏡,盡可能地欣賞著他喜歡的張女郎。對他來說,張女郎來源于幻想,也止于幻想,他對不可能發(fā)生的事情始終是理智對待。他不會對張女郎具體地去做什么,但也不甘心什么都不做。通過觀察,趙永春發(fā)現(xiàn)張女郎每天下班都很晚,到家時天已經(jīng)黑了,大約是在九點多鐘吧。他們這棟樓的樓道沒有裝程控燈,張女郎走在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的樓道里一定非常艱難。趙永春的靈感來了,打這兒以后,只要他在家,快到晚上九點的時候他就會按亮自己家的門燈,待那一串激動人心的腳步聲響過之后,他才將門燈關(guān)掉。

對于趙永春而言,這是一個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幸福的秘密,當門燈亮起來的一剎那,被照亮的絕不僅僅是漆黑寂寞的樓道,還有他有些空曠的心房。在這一瞬間,他的心房是燃燒著的,世上所有美好的東西都洶涌而至,成了填柴。他的腦門兒、五官、四肢、皮膚統(tǒng)統(tǒng)有了一種隱秘的燒灼感。

趙永春美好的生活在兒子趙亮四歲那一年被打破了。有一天,王曉霞突然發(fā)起燒來,起初趙永春并沒太當回事,感冒發(fā)燒,吃點兒藥就好了嘛??墒莾商煲院?,王曉霞非但沒退燒,反而更加嚴重了。王曉霞躺在床上說,告訴我爸吧。趙永春便去了岳父那里,把王曉霞的病情說了。岳父當時就急了,一張羊臉頃刻間變成了虎臉,他怒吼道,怎么還不上醫(yī)院?趙永春說,我找您就是來商量上醫(yī)院的事。岳父繼續(xù)怒吼,這還用商量嗎?上醫(yī)院,快上醫(yī)院。

趙永春從來沒有看見岳父那么激動那么憤怒過,往趙永春家走,他幾乎是小跑。他一邊走一邊說,你知道嗎?曉霞最怕的就是發(fā)燒。趙永春搖搖頭說,我不知道。岳父說,曉霞從小就有腎病,你應該知道的,這種病最怕發(fā)燒呀,耽誤不得。趙永春還想說我不知道,但嘴唇動了動沒敢說出口。

王曉霞住了院,打了針。兩天以后,燒是退了,但人卻胖出一圈,把趙永春嚇了一跳。等化驗結(jié)果出來時,岳父岳母都傻了,趙永春看不懂化驗單,說不就肌酐值高點嗎,養(yǎng)一養(yǎng)就行了。岳父狠狠瞪了他一眼說,無知,你去問一問醫(yī)生就什么都明白了。一問醫(yī)生,趙永春也傻了,他怎么也沒想到王曉霞居然得的是尿毒癥。

岳父喃喃自語,說就怕這個,這個還是來了,曉霞的命真是太苦了。趙永春聽得出岳父的話中之音,王曉霞從小腎就有毛病,但由于控制得好,一直都還不錯。趙永春以前也沒拿腎不好當回事,腎炎嘛,別著涼就行了。但尿毒癥就不一樣了,他也知道那是不治之癥。王曉霞怎么會得不治之癥呢?趙永春腦袋嗡嗡地響,簡直不敢再想下去。

王曉霞住院,趙永春當然要陪護的。他跟廠里請了假,又把趙亮送到了他奶奶那里,漫長的陪護日子就這樣開始了。

王曉霞主要是腸胃反應得厲害,吃點兒什么,胃便堵得受不了,痛苦之狀令趙永春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王曉霞經(jīng)常嘔吐,每每這種時候,趙永春便拿個水盆接著。王曉霞從床上欠起身體,翻腸倒胃地吐,有時來不及,便會弄到被單和身體上。

這間病房有四張床,三個病人,閑著的一張床便由陪護們輪流休息。趙永春從來不到那張床上去睡,他總是坐在王曉霞床邊,王曉霞夜里反應得兇,趙永春總是不忍心離開她半步。

王曉霞對于自己的病情是有一些了解的,她還那么年輕竟得了這種病,精神上的痛苦一點也不比肉體上的痛苦輕。反應輕一些的時候,她就會把頭埋在被子里偷偷地哭。見此情景,趙永春只能強作鎮(zhèn)靜,在一旁有一句沒一句地勸,他說這病也沒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身體里的毒素多了一些嗎,咱們排呀,什么能解毒咱們以后就吃什么,我就不信咱就戰(zhàn)勝不了它。見王曉霞依然哭,趙永春就又說,不是所有得這種病的人都不能治好,你又年輕又善良,上天都會眷顧你的,相信我,有我在保你沒事。王曉霞終于從被子里露出腦袋,抿著淚水說,你以為你是誰呀,你是神仙呀?趙永春說,我雖不是神仙,但我會感動神仙,神仙一定會讓你好起來的。王曉霞也真是被他這種勁頭感動了,含著淚露出了笑容。

王曉霞的病情稍有好轉(zhuǎn)的時候,趙永春便扶著她到院子里去曬太陽。這個時候,兩個人的交流便會更多一些。王曉霞說,我的病怕是治不好了,你要有思想準備。趙永春說,你別瞎想了,其實你沒那么嚴重,你會好起來的。王曉霞說,你不用哄我,我知道我自己的病,我怕是真的好不了了。趙永春說,你要是真好不了也沒什么,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王曉霞一聽這話立馬就火了,大罵趙永春道,你真沒良心,原來你是盼我死呀?疾病的折磨令王曉霞的神經(jīng)已經(jīng)十分脆弱,趙永春不想再惹她生氣,就趕緊低下頭不吭聲了。

整夜睡不好覺誰也受不了,很快趙永春就疲憊得不成樣子了,原來亮亮的腦門兒也沒了光澤,眼圈發(fā)青,精神煩躁。岳父建議輪班陪護,岳父岳母也加入到陪護行列。趙永春千恩萬謝,這才覺得緩了口氣。

兩個月后,王曉霞的病情相對穩(wěn)定下來,可以回家靜養(yǎng)了。出院那天,趙永春用自行車把王曉霞往家馱,岳母跟在他們后面走,很不高興地指著來來往往的車輛說,這么多出租車,打一輛不就得了,十元錢也舍不得花呀!王曉霞有氣無力地對母親說,不是永春他不想打車,是我不想坐汽車,坐自行車見見風,挺舒服的。岳母用鼻子哼了一聲不再言語,趙永春也不言語,他不時扭頭看一看王曉霞,他發(fā)現(xiàn)王曉霞的那張長臉已經(jīng)變成圓臉了,反而有些像她的母親了,趙永春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到家后王曉霞就躺到了床上,她的身體已經(jīng)相當虛弱,坐了一陣車,就累得挺不起腰來。岳父岳母幫著收拾了屋子,然后起身告辭。趙永春說,要不一起吃晚飯吧,我去買酒。岳父瞪起細小的眼睛說,曉霞都這樣了,你還有心情喝酒?說罷拉起岳母頭也不回就走。趙永春是出于禮貌說這話的,沒想到岳父竟然有如此強烈的反應。趙永春發(fā)了一陣呆,然后躲到一邊算賬去了。

兩個月住院的花銷不小,家里已經(jīng)沒有錢了,下一步的醫(yī)療費到哪兒張羅?趙永春覺得自己該停止休假,上班去了。

回家后的第一晚王曉霞睡得不錯,這給了趙永春一個喘息之機,一宿好覺使趙永春人變得精神多了。第二天,他特意回了父母的家,一是接趙亮回來,二是想得到一些援助。他剛把意思講了,父親的臉就拉得老長,擺出要錢沒有要命一條的架勢。母親把他拉進里屋,偷偷塞給他一千元錢。

第二夜王曉霞就恢復了折騰,睡上幾十分鐘,她就難受得醒來,痛苦地尖叫不止。趙永春伸出一只手給她輕輕地揉胃部,趙永春的手與王曉霞的肚皮發(fā)出沙沙的摩擦聲,這種聲音是一種伴奏,王曉霞的呻吟才是主唱。趙永春真不知道這種痛苦的演出會持續(xù)多久。

王曉霞的聲音漸漸弱下去,手與肚皮的摩擦聲也漸漸消失。就在趙永春迷迷糊糊就要睡著的時候,王曉霞的呻吟又陡然響了起來,趙永春只好又睜開惺忪的睡眼,頑強地把摩擦聲延續(xù)下去。

趙永春和岳父商量,說自己總不上班也不是辦法,他想上班,讓岳父岳母和他輪番照顧王曉霞。岳父還算通情達理,同意了他的建議。

趙永春上班就奔鍋爐控制室,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那把椅子上已經(jīng)坐著別的人了。儀表盤前的一堆人都瞪著一雙驚訝的眼睛看他,誰也不說話。趙永春對坐他椅子的那個人說,我回來上班了,你可以不坐這里了。那個人尷尬地搖搖頭,說你還是先到鄭班長那去說說話為好。趙永春指著那個人的腦袋說,你呀,死腦筋,找誰還不是得讓我回來坐這里呀!趙永春一邊走一邊回頭看那一堆人,心想我老婆得了這么大的病,這幫家伙居然連一句問候的話都不會講,難道都叫機器的噪音給震傻了!趙永春沒想到,在班長室找到鄭大發(fā)的時候,鄭大發(fā)也用驚訝的眼光看他。趙永春忍不住問,鄭師傅,我怎么發(fā)現(xiàn)你們看我的眼光有點兒不對勁呀?鄭大發(fā)這才收起驚訝的眼神,很不自然地笑了笑說,哪里哪里,哎,你老婆的病情怎么樣?趙永春說,能怎么樣,維持唄。鄭大發(fā)說,有件事不講也得講,你休假這段時間,咱廠發(fā)生了一件大事,搞減人增效了,咱們班已經(jīng)六個人下崗回家了。趙永春脫口道,不會是讓我也下崗了吧?鄭大發(fā)說,你說對了,這六個人中就有你一個,這對你也不是件壞事,以后你就不用請假了,可以專心在家護理老婆了。趙永春一下子跳了起來,嚷道,沒工作了我怎么會安心護理老婆,我們以后吃什么,昂貴的醫(yī)藥費到哪兒去籌?鄭大發(fā)說,你老婆不也是有單位的人嘛,她單位是應該可以報醫(yī)藥費的,再說了,咱廠下崗和別的廠下崗還不一樣,咱廠是有實力的企業(yè),還會發(fā)給下崗職工生活費的,你說你拿著生活費在家護理老婆,這樣的美事到哪兒找去?趙永春一改捧人的習慣,把一顆龜腦袋往后一仰,破口大罵道,鄭大發(fā)你不是人,你落井下石,如果下崗是美事,你自己怎么不下崗呀?把鄭大發(fā)給罵急了,一拍桌子說,我下崗了誰來當班長?叫你當你勝任嗎?別人天天都堅守崗位,只有你一休假就是兩個月,不叫你下難道還叫別人下呀?趙永春抓起鄭大發(fā)的茶缸就摔在了地上,茶缸是不銹鋼的,在地上打了幾個滾兒,當然不會碎,只是茶水把兩個人的褲腳給濺濕了。

罵歸罵,下崗的事卻不可逆轉(zhuǎn)。趙永春怎么也沒想到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往家走的時候,腿都不是腿了,幾乎不知是怎么走到家的。岳母問他怎么回來這么早,他遲疑了一下說,是人家照顧我,叫我早回來照顧老婆的。岳父接茬兒說,多么有人情味的領(lǐng)導呀,永春,以后得好好報答人家。趙永春沒好氣地說,我是想報答,可我不知道怎么報答。岳父說,照顧好老婆就是報答,以后好好工作就是報答。趙永春苦笑一聲,沒再說什么。

岳父岳母走后,趙永春本想把下崗的事告訴王曉霞,但張了幾次嘴都沒有說出口,他怕王曉霞受不了這種刺激。心里有事人就顯得有些遲鈍,王曉霞從床頭努力投過疑惑的目光。問他是不是遇到了麻煩。趙永春說沒什么,真的沒什么,有什么的話我還能瞞著你嗎?王曉霞想想也覺得趙永春說得不無道理,趙永春是個愛說話的人,沒事還找事說呢,有了事豈有不說的道理,于是就釋然了,就恢復了本色。此時王曉霞的本色就是病痛,她放下抬起的腦袋,嘴里發(fā)出一連串痛苦的呻吟聲。

晚上八點多鐘,王曉霞睡著了。趙永春安頓趙亮躺下,突然想起了什么,他躡手躡腳地走到門口,按亮了門燈。此時該是張女郎下班的時間了,他好像有些天沒給她點燈照亮了。

早晨,趙永春依然假模假式地做出一副上班的樣子,與前來接班的岳父道別。他當然不能再去上班了,上哪兒去呢?他沿著馬路牙子走,一走就走了兩個多小時。實在走不動的時候,他就找個臺階坐下來。往遠望去,天空灰蒙蒙的,整個城市被一種煙不像煙霧不像霧的東西籠罩著,讓人感覺十分壓抑。趙永春低下頭去,用雙手抱膝,此種角度所能看見的只是人行道上那一雙雙交替變化的腳們,腳們發(fā)出的聲音很富有節(jié)奏感,有些像老婆的呻吟,每一聲都能深入他的骨髓。他的臉有些發(fā)癢,他本來是沒什么皺紋的,但此時他卻覺得皺紋正像一群討厭的蒼蠅落到他的臉上,他揮手轟走一群,立馬又會有一群落下來。于是他的雙手從膝蓋處上移,捂住了整張臉。蒼蠅被擋在外面,淚水卻洶涌而出,突破他的雙手落在膝蓋上。

我怎么會哭呢,這太沒出息了吧?趙永春用兩只大手迅速將淚水擦掉,然后再次抬起頭來向遠方看,他看到了那么多的汽車那么多的房屋和那么多的人。世界如此之大,我就不信找不到一份工作!趙永春突然樂觀起來,或者說他突然有了新的主意,他站起身來,又邁開大步往前走。

趙永春開始走街串巷。幾天以后,他在一家大眾性浴池的門口看見一張招工啟事。他推門進去,迎接他的是一個胖胖的中年婦女,也就是這家浴池的老板娘。老板娘問他是不是洗澡,他搖搖頭說,我是來應聘的。老板娘說,瞧你的身體不錯,挺適合搓澡的。趙永春又搖搖頭說,我是來應聘鍋爐工的,我在工廠里就是燒鍋爐的。老板娘說,工廠是工廠浴池是浴池,你會燒我們家的鍋爐嗎?趙永春說,你家的鍋爐和我們廠的鍋爐比,就是芝麻和西瓜的關(guān)系,你說我西瓜都拿的動,芝麻怎么會拿不動呢!老板娘被他逗笑了,說既然如此,你就來燒我家的鍋爐吧。

趙永春就這樣成了這家浴池的鍋爐工。對于這么一個小型鍋爐,趙永春一直是采取藐視態(tài)度的,但真干起活來,他才知道這燒小鍋爐可比大鍋爐累多了。大鍋爐是自動化操作,小鍋爐則完全靠手工,每一道工序都得你用手去完成。比如填煤,你就得一鍬一鍬往爐門里填。這家浴池的門臉沖著街面,鍋爐房則在背面,是對著一個小胡同的四面漏風的房子。填過煤,把溫度恒定住后,趙永春便會搬個小板凳坐到門口,面朝著不足三米寬的胡同發(fā)呆。

趙永春每天上班都是從家里帶飯。有一天沒來得及帶飯,他就順手抓了兩個地瓜放進兜子里,他原本想把地瓜放在水里煮著吃,但到了鍋爐房后他改變了主意,散發(fā)著團團熱氣的一堆新煤灰令他的眼睛一亮。他幾乎來不及多想,就把兩個地瓜放進灰堆,然后又翻了些新灰將其蓋住。一段時間以后,他扒開灰堆翻出兩個地瓜,用手捏一捏,原本硬邦邦的地瓜已經(jīng)軟得不能再軟。輕輕掰開,一股刺鼻的香味洶涌而出,令趙永春興奮得打了一連串噴嚏。

香!趙永春邊吃邊說。兩個地瓜給了他新的啟示,生活的好處是無處不在的,只要你有一雙慧眼,善于發(fā)現(xiàn),無用的東西也能派上重要的用場。打這以后,趙永春每次上班都會帶上幾個地瓜,用煤灰悶熟后帶回家去給趙亮和王曉霞吃。后來,趙永春不單帶地瓜,還帶土豆、芋頭、甚至面團來,這些平常的東西經(jīng)由煤灰一悶,均會香得不同凡響。王曉霞腸胃反應得厲害,本來是不該吃不易消化的東西,但用煤灰悶過的東西太香了,太具有誘惑力了。趙永春把一只土豆上的煤灰用嘴吹開,然后扒開皮,遞給床上的王曉霞。王曉霞輕輕咬上一口,然后便會沖著趙永春咧開嘴笑上一笑。這絕對是一種難得一見的笑容,它就像沙漠上綻開的一朵花,令艱難的跋涉者驚訝而又感動。

浴池的鍋爐房由兩個工人倒班燒,趙永春以前在工廠里是四班倒的,現(xiàn)在變成兩班倒,上班時間就增加了一倍。這樣,岳父岳母來護理王曉霞的時間也就隨之增加了一倍。岳母問趙永春為什么會這么忙。趙永春說,廠里搞減人增效,下崗了一批人,在崗的人自然也就增加工作量了。不知岳母是疑惑還是真的這么認為,她說下崗的這一批人中怎么會沒有你?趙永春愣了一下,但馬上鎮(zhèn)靜下來,齜牙一笑說,我是誰呀?我是趙永春,在福利分房快結(jié)束的時候我能分到這么大的房子,能是一般人嗎?廠里怎么能讓這樣的人下崗呢!岳母把嘴一撇,不吭聲了。王曉霞也有些疑惑,她提出了另一個問題,她說以前你們廠怎么不能烤地瓜和土豆?趙永春說,不是以前不能烤,而是以前沒想到烤,能用煤灰烤東西是我偶然發(fā)現(xiàn)的,現(xiàn)在廠里還很少有人知道,這專利權(quán)是我的嘛!王曉霞張了張嘴,似乎還想提一些問題,但驟然而至的疼痛令她咽下了想說的話,她又忍不住呻吟起來。

這一年的冬天冷得有些異常,剛剛過了十一月份,就已經(jīng)冷得伸不出手來。鍋爐房四面漏風,凍得趙永春臉都綠了。他盡可能地靠近鍋爐取暖,往往是挨著鍋爐的一面熱乎乎的,背面卻是涼冰冰的。這種感覺十分奇特,鍋爐里散發(fā)出的熱量像洗澡水一樣噴在他的前胸上,空氣中的冷氣卻像一把鋼刷,惡狠狠地在他的脊背上刷來刷去。也就是說前胸是松軟的,潮濕的,后背卻是僵硬的,干燥的,仿佛只要稍稍一動,骨頭就會發(fā)出嘎巴嘎巴的斷裂聲。趙永春受不住,就會站起來不斷地原地起跳,他把雙臂奮力向上伸,就像是試圖抓住空中一件看不見的東西,一下又一下,樂此不疲。

有一天上夜班,天下起了大雪,晚上幾乎沒一個來洗澡的客人。老板娘讓趙永春用煤壓住鍋爐,不要讓煤充分燃燒。晚上九點多鐘的時候來了一個客人,趙永春是從鍋爐房通向正廳的一個縫隙中看見來人的,不看則已,一看就令他氣往上撞,怎么那么巧,來人居然是鄭大發(fā)。趙永春下崗后最恨的人就是鄭大發(fā),覺得砸他飯碗的人就是這個可惡的鄭大發(fā)。他把牙關(guān)咬得咯咯作響,眼眶都要瞪裂了。

雪越下越大,趙永春往外看一眼,世界全都白了,所有的烏七八糟的東西都整齊劃一,披上純潔的外衣。趙永春突然把跺著的雙腳停了下來,他不跳了,盯著白色的世界發(fā)了片刻呆,然后便伸出手調(diào)高了鍋爐的溫度,又用鐵釬把爐膛里的煤翻開,開始狂燒起鍋爐來。燒著燒著,就聽浴池里發(fā)出一陣號叫。直到老板娘闖進鍋爐房,他才停止自己這種狂熱的舉動。

這年冬天最冷的那一天,趙永春的母親去世了,是肝癌。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是晚期,最初的癥狀被頑強的母親給忽略了,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便倒下了,便再也沒有起來。

母親住院后趙永春開始兩邊跑,一邊是老婆一邊是母親,他覺得自己快要成為一只鐘擺了。母親臨終的前三天,也就是還能說出話來的時候,曾拉住趙永春的手,說家里對不起他。趙永春一個勁兒地搖頭,除了搖頭他不知該對母親說些什么。母親用最后的氣力對他說,永春呀,人活著就像在黑天里走路,得懂得給自己找亮,得懂得給別人照亮。趙永春變搖頭為點頭,母親是一個不善言辭的人,沒想到最后居然說了句相當富有哲理的話。

送走母親,再回到王曉霞的身邊,趙永春就不能不想王曉霞的未來了。據(jù)醫(yī)生講,王曉霞的這種病是治不好的,所能做的只是維持,也就是說,王曉霞很可能在不太遠的將來,和他母親一樣離他遠去。這么一想趙永春的心就仿佛被惡狗咬住,一種疼痛和恐懼交織在一起的感覺便會死死困住他。

大年三十的上午,趙永春到父親的家去過一次,趙永春的妹妹和兩個弟弟都已經(jīng)相繼結(jié)婚,家里只剩下一個還在上學的老弟弟和父親在一起過。父親說你來得正好,你不來我還想找你來呢!趙永春把買來的兩瓶酒撂在桌子上,說我怎么能不來呢,今天是大年三十,我媽又剛走,你的心里肯定是不好過的。父親說,不好過是不好過,但日子還得過,我琢磨著得給你們找一個后媽。趙永春的眼睛一下子就瞪圓了,但只一瞬間就又瞇起來,壓低聲音問,有眉目了嗎?父親說,就算有點兒眉目吧,等她過來,我們爺兒倆就能有熱飯吃了。趙永春用舌頭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沒有吭聲。父親咳了一下,是故意的那種咳,然后又說,人家是有條件的,幫咱養(yǎng)你的弟弟行,但你們幾個已經(jīng)成家的孩子每人每月必須交給我一些錢做補貼。趙永春的眼睛再一次瞪圓了,無論從哪個方面講,他都比父親更需要錢,王曉霞昂貴的藥費已經(jīng)把他的腰都壓彎了,父親不能救濟他也就罷了,怎么還能要他的錢?父親接著做出一副少有的親密相,湊近他壓低聲音說,你也別太實心眼兒,你媳婦那種病是好不了的,你得有心理準備,現(xiàn)在就該物色下一個人選了。趙永春終于忍無可忍,揮手就給了父親一拳。這一拳正好打在父親的下巴上,父親的身體很壯,要是有準備,一拳是打不倒他的,可他一點兒防備都沒有,一下子就被打了個跟頭。這回輪到他瞪圓了眼睛,沖趙永春嚷道,你瘋了?趙永春一字一句地說,我沒瘋,我清醒得很,這一拳是替我媽教訓你的,也是替曉霞教訓你的,打這一拳的時候,我不是你兒子,你也不配有我這個兒子,什么時候你配有我這個兒子了,我再是你的兒子。說罷,趙永春頭也不回就走,惹得父親在后面叫罵不止。

趙永春氣呼呼走回到自家樓口的時候,看見了兩個熟悉的面孔,一個是鄭大發(fā),一個是廠里的工會主席。鄭大發(fā)很和藹地對他說,主席來看望你們下崗職工了,瞧瞧,這是給你們的慰問品。趙永春看了看他手里提著的東西,沒有吭聲。工會主席說,我理解你們下崗職工的心情,讓你們下崗,我的心情也不好呀!趙永春沒有理鄭大發(fā),沖著工會主席說,我在一家浴池燒鍋爐,可家里人一直以為我還在廠里,我求你們別給我說漏了。工會主席遲疑了一下,很不自在地點了點頭。鄭大發(fā)似有所悟,瞪圓了眼睛問趙永春在哪個浴池,趙永春斜了他一眼說,哪個浴池我也說不清楚,我是臨時工,今天在這家浴池,明天就可能去了另一家。鄭大發(fā)礙于工會主席在場,沒好意思多問。

春天來了,由于剛剛過去的冬天太冷,這個春天就愈發(fā)惹人喜歡。這個春天趙永春的心情有所轉(zhuǎn)暖,因為王曉霞的病情和天氣一樣有了好轉(zhuǎn)的跡象,胃腸反應弱了下去,食欲則令人欣喜地高漲起來。

我想吃烤土豆,王曉霞說。趙永春笑道,這好辦,山珍海味我供不起,烤土豆天天吃我都供得起,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我燒鍋爐靠煤灰吃烤土豆,天經(jīng)地義。看著王曉霞津津有味地吃烤土豆,趙永春的心里就暖融融的。

吃了幾天烤土豆,王曉霞就吃膩了,再見烤土豆就直皺眉頭。趙永春便把帶回家來的烤土豆給兒子趙亮吃,別看土豆是便宜貨,但當休閑食品來享用,趙永春覺得還是奢侈了,他自己也就舍不得吃??粗w亮吃得香,他的嘴里也就跟著香了。

我想吃涮羊肉,王曉霞說。王曉霞的這個提議令趙永春感到十分驚奇,要知道,王曉霞以往是不吃牛羊肉的。趙永春張大嘴巴問,真的?王曉霞說,當然是真的,一想到薄薄的肉片往濃濃的湯里一涮,嫩嫩地撈出來蘸上麻醬就吃,我就饞得直流口水。趙永春說,這有何難,我馬上出去買羊肉,買調(diào)味的作料,咱們晚上就吃涮羊肉。

吃過涮羊肉,王曉霞又想喝羊湯。這座城市里有一家回民飯店的羊湯最有名也最好喝,趙永春就拎了飯盒騎上自行車去買。買完騎著車往回趕,快到自家樓口的時候迎面看見張女郎款款走來,這陣子太忙太累,對張女郎的關(guān)注顯然不夠,這一見趙永春的眼睛就有些發(fā)直。張女郎似乎更加漂亮了,頭發(fā)、眼睛、胸脯和屁股,在趙永春看來均美得不可思議,特別是她的眼波流過來時,趙永春就覺得像有雨水從天而降,淋得他身上麻酥酥的。

張女郎走過去了,趙永春的車卻沒有騎過去,由于注意力太過集中,使他忽略了地上的一塊石頭,車胎硌在石頭上,令趙永春人仰馬翻。人摔倒了,車把彎了,湯也灑了。趙永春爬起來用兩腿把車把別過來,拎起飯盒騎上車,趕緊又回去買羊湯。

這天晚上王曉霞睡得很安穩(wěn),趙永春卻失眠了,身體里涌動起強烈的欲望。他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這種感覺了,即使偶爾會有這種感覺,他也會自覺地將其扼殺。近來王曉霞病情好轉(zhuǎn)使他放松了對自己的遏制,至少在這個晚上,他想隨波逐流了。于是,他閉上眼睛,一邊想張女郎那張可人的臉一邊自己解決。解決的過程是刺激和舒服的,可從解決掉的一瞬間開始,一種茫然與失落的感覺便像汗水一樣浸滿他的身體。

趙永春弄出的動靜可能太大了,把一旁的王曉霞驚醒了,她睜開眼睛很順利地看到了趙永春的表現(xiàn)。她先是驚訝,后是氣憤,再后是內(nèi)疚。沉默了一會兒,王曉霞說,我們來一次吧。趙永春說,不,對你身體不好。王曉霞說,趁著這些天我的身體不錯,來一次吧。趙永春摟住她說,我剛剛來過,還是等一段你身體更不錯的時候我們再來吧。

王曉霞病情的好轉(zhuǎn)令岳父岳母的心情也開朗了許多。這一天,岳父主動提出要在女兒家喝一次酒。自從王曉霞得病以后,趙永春和岳父幾乎都沒有喝過酒,喝酒的嗜好似乎被他們遺忘了,現(xiàn)在一經(jīng)提起,兩個人就都躍躍欲試。岳母下廚房做了幾樣拿手菜,趙永春出去買來一瓶當?shù)禺a(chǎn)的白酒“道光二十五”,爺兒倆就開喝了。

一杯酒下肚,趙永春緩慢地呼出一口長氣,覺得酒味真的很香。他把一顆龜腦袋探到岳父的鼻子跟前,笑嘻嘻說,爸,難得今天好心情,我敬你一杯吧。岳父擺擺手說,不,我敬你,是曉霞把你拖累了。趙永春說,爸你可別這么說,這么一說好像我們不是一家人了,夫妻一體,怎么能說誰拖累了誰,喝酒。岳父也說,喝酒。兩只杯子碰得叮當響,兩個人都十分踴躍地喝。

這一晚的酒喝了很長時間,另外三個人離席好半天了,他們倆還依然在喝。喝高了,話就多。趙永春大著舌頭說,爸,我怎么想怎么覺得您就是我的親爸,不,比親爸還親,長這么大,我還沒和我親爸喝過一次酒,要不是您,我恐怕現(xiàn)在還不會喝酒呢!岳父也大著舌頭說,我跟我兒子也沒喝過幾回酒,真的是和你喝的次數(shù)最多。趙永春一聽這話感動得不得了,趕緊作自我批評,他說我真不是東西,您這樣對我,我還嫉妒大舅哥,還抱怨您和媽,真是太不應該了。另外,我也對不起曉霞,走在路上,我還特喜歡看漂亮的女人……說著說著,鼻子都發(fā)酸了。岳父沒有責怪他,也搖頭晃腦作起自我批評,他說最初我讓你陪我喝酒,不是為你好,也不是為我好,而是為了曉霞好。曉霞腎不好,身子單薄,不適合有頻繁的房事,而你又偏偏一副壯身子,欲望一定不小,你知道的,我沒理由叫你們少做,怎么辦呢?無奈之下才想出這個法子,叫你天天陪我喝酒,你喝多了,自然也就做不成了,是不是呀?所以我也不是東西,我的私心太重了。趙永春聽著聽著鼻子不酸了,他突然覺得自己在瞬間清醒了許多,喝酒居然是岳父的一個圈套,如此想來,他招他入贅會不會也是一個圈套呢?他相中他不過是為了給自己的女兒招一個不要報酬的護理員?趙永春出了一身冷汗,說什么也不喝了,縮起一顆龜腦袋上了床,倒頭便睡。

趙永春醒來的時候已是子夜,岳父岳母早已經(jīng)回去了。他扭頭看了看王曉霞,王曉霞躺在他身邊還沒有睡著,兩只眼睛正呆呆地看窗外的星星。這一晚窗簾沒有拉,滿屋都是月亮的清輝,王曉霞退了水腫的臉棱角分明,在月光中顯得更加蒼白脆弱。見他醒了,王曉霞把頭靠在他的懷里,流著眼淚說,永春,你說我怎么這么命苦呢,這么年輕就得了這種病?趙永春心里很不是滋味,這一刻同情輕易地戰(zhàn)勝了疑惑,與王曉霞相比他覺得自己還是幸運的,最起碼他沒有病,他是健康的。趙永春突然覺得,人生最大的不幸其實并不像許多人在嘴上講的或在書里寫的那樣,是精神的不幸,更客觀地講,疾病才是人生最大的不幸。

趙永春輕輕地伸開手臂,把王曉霞摟緊了。

王曉霞變得越來越愛吃東西了,她每天至少要吃六頓飯,到了夜里,她更是頻繁地喊餓。趙永春總是馬不停蹄地給她熱飯熱菜,她吃過飯后會安靜片刻,片刻過后,她又開始煩躁不安,不停地從床上挺起身體,大聲喊餓。

我想吃烤魚子,王曉霞說。我想吃油炸蠶繭,王曉霞又說。王曉霞所要吃的幾乎都是她以前忌口的東西,趙永春覺得這不是一個好的兆頭,岳父也覺得這不是一個好的兆頭,但他們相覷無語,都不想率先說出不吉利的字眼兒。岳父說,曉霞她想吃什么就給她吃什么,吃東西終究是好事情,錢不夠由我來補貼。趙永春沒有推辭,錢是硬道理,他此時最不能缺少的就是錢,不管誰送他錢,他都不會拒絕。

這樣的情形并沒有維持太長的時間,夏天來臨的時候,王曉霞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彎,從狂吃東西變得不吃東西了。硬喂給她,只一會兒她就會忍無可忍地吐出來。岳父說,住院吧。趙永春背著她要走的時候她哭了,她說我這一走還能回來嗎?趙永春說,別瞎說,你不回來能上哪兒去?王曉霞說,我知道自己能上哪兒去,我又不知道自己能上哪兒去。趙永春一邊背著她下樓一邊說,別再瞎想了,咱們這個家沒你是不能叫家的。王曉霞說,不叫家叫什么?趙永春想了想說,叫不是家。王曉霞趴在他的背上孱弱地笑了兩聲,走在后面的岳母卻哭出聲來。

住院以后,王曉霞依然不吃東西,只能靠輸液維持著。岳父悄悄對趙永春說,看來情況不妙,得有心理準備了。趙永春麻木地點了點頭。岳父又說,這幾天你就別上班了,在醫(yī)院陪著她吧。趙永春又麻木地點了點頭,此時他的大腦里幾乎是一片空白。

趙永春躲到走廊給浴池的老板娘打了個電話,說請一段假。老板娘在電話那頭使勁地嚷,我這又不是國有企業(yè),請什么假,你不來我就得立即招工。趙永春說了聲隨便吧,便有氣無力地撂了電話。

王曉霞這次住的是搶救室,寬大的屋子里面只有一張病床。王曉霞躺在白色的被子里,露在外面的臉也和被子一樣蒼白。一只瘦骨嶙峋的手從被子的一角伸出,手背上連接著透明的輸液管。王曉霞的呼吸聲很重,既像呻吟又像嘆息,說話聲音已相當微弱。

王曉霞用眼睛跟趙永春說話,她叫趙永春坐到她的身邊,靠近她,再靠近她。趙永春明白她的意思,輕輕地沖著她低下頭去,她對著趙永春的耳朵說,我是不是很難看呀?趙永春想哭,但他忍住了,他說你不難看,你的臉還是從前的那張羊臉,就像我還是那張龜臉一樣,什么都沒有變。趙永春看見有一絲微笑瞬間在王曉霞的臉上掠過,之后她便閉上眼睛,淚水順著她的眼角洶涌而出。

住院到第五天頭上,醫(yī)生對趙永春說,準備后事吧。岳父叫他去取裝老衣服,他說我立馬去買。岳父搖搖頭說,你不用去買,我早已經(jīng)買好了,就放在你家的衣柜里。趙永春呆呆地看著岳父,覺得岳父真是了不起,仿佛一切均在他的掌控之中似的。他臨走時再次挨近王曉霞,王曉霞努力睜開眼睛,用眼睛叫他再靠近一些。于是他就又把耳朵貼近王曉霞的嘴巴。王曉霞說,你要回家嗎?他說是,我去取些東西,一會兒就回來。王曉霞說,天快黑了,樓道里黑,出來時別忘了把門燈點著。趙永春使勁點了點頭。王曉霞已經(jīng)氣若游絲,她的聲音只有趙永春一個人能夠聽見。

趙永春騎上自行車疾疾往家趕,此時正是晚上八點多鐘,月亮已經(jīng)升起,鵝黃色的,就高掛在前方,似乎和每天并沒什么兩樣。有風迎面吹來,吹涼了趙永春一頭的汗水,在這個夏天的夜晚他漸漸感到了一絲冷意。

趙永春不知自己是怎么上的樓,怎么從衣柜里找出的那套衣服,他的腿木木的,就像沒長在他的身上。臨出門的時候,他想起了王曉霞的囑咐,按亮了門燈。他踏著門燈昏黃的光亮下樓,一瞬間竟想起了張女郎,此時也該是她下班的時間吧,這個想法一閃而過,就像他很快走出了門燈照耀的范圍一樣。

當趙永春趕回醫(yī)院的時候,王曉霞已經(jīng)快不行了。趙永春是握著她的手送別她的,當她咽氣的一剎那,趙永春的腦袋里轟的一聲,頓覺天國的音樂驟起,在這覆蓋一切的樂聲中,趙永春忍無可忍地大哭起來。

原刊責編 申霞艷

【作者簡介】李鐵,男,1962年生,出版有小說集《山雨欲來》。短篇小說《民間規(guī)則》獲首屆遼寧省文學獎。中篇小說《出墻的紅杏》曾獲本刊第十一屆百花獎?,F(xiàn)在遼寧省錦州市作協(xié)工作,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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