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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土地下跪

2009-05-30 10:48:04王梓夫
小說月報 2009年4期
關鍵詞:葫蘆棉花土地

在以后大半輩子的日子里,康老犁想起自己荒唐的洞房之夜總是忍不住地笑。笑出了聲,甚至笑彎了腰,笑岔了氣。周圍的人常常被他笑得莫名其妙,笑得發(fā)毛,都覺得這個人腦子出了問題,甚至還有人建議他兒子帶著他到精神病醫(yī)院去檢查一下。只有他老婆知道這不是病,是他肚子里揣著的一兜兒壞。

老婆田小穗是棉花桃兒一樣的脾氣,任人撕,任人扯,受了天大的委屈臉上還露著軟綿綿的笑模樣兒。那時候田小穗年輕,虛歲才十七,也算得上漂亮??道侠鐚ε说膶徝篮蛯ε5膶徝缼缀跻粯?,結實就是漂亮。田小穗個兒不高,卻是腰圓屁股大,粗胳膊粗腿,上上下下都有用不完的勁兒??道侠缭诘刂黢T有槐家里當長工,田小穗是馮家的丫環(huán)。兩個人一天不見見三遍,康老犁見到田小穗,身上就熱烘烘的,較勁兒,總想干點兒什么。所以康老犁總覺得自己身上的力氣是田小穗給的,或者是像氣功一樣從田小穗身上傳過來的。

將田小穗許配給康老犁是馮有槐的恩德??道侠绮皇且话愕拈L工,而是方圓百里有名的莊稼把式。趕車耕地,提糧下種,篩簸揚拿,他無不精通?;钣嫼?,更肯花力氣。馮有槐總是說,土地是康老犁的爹娘,康老犁就是孝子;土地是康老犁的子女,康老犁就是慈母。他使出的牲口總是膘肥體壯,他侍弄出的莊稼總是穗大苗齊,同樣年景同樣的地,他總是能比別人多拿兩成的收成。這樣的長工百里難尋,馮有槐對他格外看重。

康老犁對田小穗有意思,馮有槐是從他吃飯時的碗邊上看出來的。馮有槐是地主,可不是穿著長袍馬褂,留著八字胡,拄著文明拐杖的財主。他是一個真正的地主,是土地的占有者,也是土地上的勞動者。他穿著跟長工一樣的衣服,揮著跟長工一樣的鋤頭,也吃著跟長工一樣的飯食。在家的時候,飯桌放在院子里,馮有槐坐在飯桌的正面,康老犁坐在飯桌的右邊,其他男性無論是家里人和做工的都一律平等地圍坐在飯桌上。田小穗把做好的飯菜端上來,站在一邊等著給所有的人添飯。要是田小穗把飯食送到田頭上,馮有槐便連坐的位置都不講究了,隨便蹲在長工中間端著碗稀里呼嚕地吃飯。在外人眼里,無論如何也分不出來誰是地主誰是長工。

所不同的是,馮有槐總會比別人多用些心思,畢竟是東家嘛。況且馮有槐也有心思,沒有心思能發(fā)財嗎?當長工有當長工的規(guī)矩,尤其是東家在場的時候,尤其是在東家宅院的時候。吃飯就是吃飯,吃飯的時候不許說話,不許東張西望。飯菜盛好了,就要把腦袋埋在碗里專心致志地吃,吃完了撂下飯碗立即就要離開東家的宅院,因為宅院里有東家的女眷。馮有槐漸漸地發(fā)現(xiàn),康老犁在吃飯的時候雖然也不言不語,可他的眼睛卻不老實??道侠缍酥蠛M?,整個臉蛋子都被遮蓋上了??墒敲砍砸豢?,康老犁的碗邊上就會閃出兩縷賊光,這賊光是乜斜著沖向田小穗的。不知道田小穗是否接受或感覺到了這賊光,反正馮有槐任何時候把目光投向田小穗,田小穗總是低著頭,手舉著勺子等著給空了的飯碗添飯。

馮有槐是在打谷場上跟康老犁談這宗嚴肅的婚姻大事的。那一年是個少有的好收成,場院上谷垛高得像座山,棒子長長的像城墻。馮有槐高興,長工們也高興。那天的月亮很圓,馮有槐跟康老犁躺在高粱垛上,很愜意地抽著煙。馮有槐說話了,單刀直入,刀尖兒直捅在康老犁的心窩兒上:“老犁,看上田小穗了?”

康老犁當時就蒙了,像是做了賊被當場抓住一樣,連辯白的力氣都沒有了。

馮有槐:“你嫂子原本想讓我把她收做二房的?!?/p>

康老犁的心抖了起來,人家東家的二房你也想動心思,缺德不缺德呀?

馮有槐說:“你要是喜歡,就把她娶了吧。”

康老犁傻了,干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馮有槐解釋說:“我也想了,咱這小地主比不了大財主,多一個人多一張嘴。”

康老犁有點兒不解,你種著三百多畝地,還在乎多一張嘴吃飯?摳門到家了。

馮有槐又說:“你也不小了,二十三了吧?等把地里的糧食收完了,就把喜事辦了吧?!?/p>

這事就算是談妥了。從始至終,都是馮有槐規(guī)劃的,康老犁一句話都沒說,就白得了一個媳婦??道侠缬X得自己太笨,不是手笨,是嘴笨。怎么也得向馮有槐說句謝恩的話呀,顯得自己太不懂事了,太沒良心了。

這笨人卻辦出了一件驚天動地的事。

喜事辦得挺體面,也很熱鬧??道侠绲淖嫔辖o他留下了三間土坯房,算是有個自己的家。喝喜酒的人散去之后,康老犁帶著自己酒后的豪邁沖進了洞房。田小穗蒙著蓋頭端坐在炕頭上,康老犁在田小穗面前站了片刻,二話沒說,將田小穗抱起來,往肩膀上一扛就出了門。

任田小穗怎么掙扎怎么叫,康老犁毫不理睬。他大步流星義無反顧地朝前走,走出了柵欄門,走出了村口,還是沒停下腳步。

正是深秋季節(jié),大片大片的青紗帳被放倒了,田野上散發(fā)著令人心醉的莊稼的清香。野花放蕩地綻開著,荒草掙脫了莊稼的束縛瘋狂地生長著。田小穗被康老犁扛在肩上,驚恐地掙扎著,可又不敢大聲喊叫??道侠绲哪_步越走越快,終于來到了一塊叫做葫蘆垡的耕地上。這片土地上種的是玉米,收割完后又馬上翻耕過來。裸露的土地白天吸收了足夠的陽光,在月光下滾動著暖洋洋的波浪。康老犁大步邁進了葫蘆垡中央,將田小穗放下來。

田小穗仰巴巴地躺在溫暖的土地上,不敢看康老犁,用那雙驚鹿一樣的眼睛看著天邊上的半個月亮。康老犁發(fā)瘋般地撲向田小穗,笨拙地扒光了田小穗身上的衣服。浮云將半個月亮遮蓋起來,兩個赤裸裸的身軀在赤裸裸的土地上沖撞著,蛇一樣地扭動在一起。康老犁牛一樣匍匐著身子,一犁一犁地深耕著,每一犁都實實在在,每一犁都帶著破土的震響,每一犁都注入了全身心的渴望。他呼呼地喘著粗氣,喊著莫名其妙的話:“穗啊我的地,地啊我的穗……”

田小穗的身子跟翻耕過的土地已經融為一體,她被康老犁深深地耕著,分不清康老犁是在耕著地還是耕著自己,她覺得身子跟土地一起顫動著,一起飄浮著,越飄越高,伸手都能夠到那遮蓋月亮的云彩??墒撬龥]有伸手,隨著她一聲尖厲的吶喊,一片元紅灑在軟綿綿的土地上。田小穗的鮮血和康老犁的體液混雜在一起,慢慢地滲進月光下的泥土里……

康老犁沒有起身,他久久地趴在田小穗的身上,兩只手卻深深地扎進土地里。田小穗被壓得喘不過氣來,想把他推開,又推不動??道侠缇谷凰耍瘔糁幸廊辉卩睾艚兄骸八氚∥业牡?,地啊我的穗……”

結婚以后,康老犁依然在馮有槐家當長工,田小穗也依然在馮有槐家當丫環(huán)。日子似乎沒有變,生活卻變了。每天晚上,康老犁洗凈耕作了一天的汗水,又開始在田小穗的身上耕作著。康老犁是個職業(yè)的莊稼把式,對土地的摯愛使他對每一項農活兒都出奇地癡迷,對每一個動作都一絲不茍。在田小穗的身上,康老犁也是全身心地精耕細作,一招一式都不馬虎。有耕耘就會有收獲,第二年夏天,當馮有槐的老婆用新麥磨出的面粉蒸出了第一鍋新饃的時候,田小穗便給康老犁生出了一個白饃一樣的大胖兒子。

有了兒子的康老犁像有了收獲的土地一樣自豪,他渾身總是飽脹著用不完的力氣。他把這力氣都用在馮有槐的土地上了,馮有槐感激他,給他送去了一整袋細羅白面,讓他和田小穗好好補補身子。須知這細羅白面也只有到年的時候,馮有槐一家才舍得享用的。長工對得起地主,地主也對得起長工。不要說在柳林莊,就是周圍八鎮(zhèn)六十三村,也找不到這么和諧的東伙關系。

康老犁給兒子取名叫土地。土地是康老犁兩口子的掌上明珠,夜里田小穗摟在懷里,白天康老犁帶在身邊??道侠缵s車,便把土地扔在草笸籮里;康老犁耕田,便把土地放在壟溝里。土地每天在土里滾來滾去,泥人一般。滾到六個月,會爬了;滾到八個月,會站起來了;滾到十個月,會撲打著小腳丫滿地跑了。人本來就是女媧用泥土做的,土里長出的孩子皮實,就像草原上放牧出來的牛羊一樣。

看著小土地一天天歡蹦亂跳地長大,喜在康老犁的心里,卻癢在了馮有槐的眼里。

馮有槐比康老犁大六歲,老婆娶進家十年了,光下種不出苗。開始的時候兩口子都沒在意,當年媳婦當年孩兒,當年不生等三年。三個三年都過去了,老婆的肚皮還不見動靜。馮有槐有點兒急了,畢竟是財主,家業(yè)不大總得有人繼承呀。馮有槐的老婆喝了幾年苦藥湯子沒見效,看著康老犁結婚不到一年就添了個大胖小子,兩口子這才真正沉不住氣了。

六月三伏,玉米棒子長得沒了人。馮有槐和康老犁一起鋤玉米地,這是最累人的農活兒之一。天熱,玉米葉子都支棱起來,嚴嚴實實地搭起了一個大天棚。太陽火辣辣地燒烤著,玉米地里蒸騰著熱氣,憋得人喘不過氣來。不要說鋤地,空著手鉆進去就是一身白毛汗。鋤玉米的規(guī)矩是脫得一絲不掛,鉆進去鋤草培土,玉米葉子刀一樣鋒利,渾身上下都是一條一道冒著血絲的口子。再加上水洗一樣的汗水,像傷口上煞著鹽,疼得人齜牙咧嘴。

土財主和莊稼把式是不怕累的,兩人在蒸籠般的玉米地里赤裸著揮著鋤,也談著赤裸的話題。談女人,莊稼地里不談女人還能談什么呢?平時人多的時候談女人都是為了開心,現(xiàn)在只有馮有槐和康老犁兩個人的時候,再談女人便鄭重起來。

馮有槐唉聲嘆氣地談自己的女人十年不開懷,白糟蹋了那些好種子。

康老犁有幾分得意地談起了那套女人和土地的理論:“女人是什么?女人就是地。有的地肥,有的地薄。地肥的生兒子,地薄的生丫頭。還有的女人干脆就是薄堿沙灘地,寸草不生?!?/p>

馮有槐羨慕康老犁娶了塊肥田,當年就給他生了個大兒子。

康老犁更得意了:“莊稼人的眼睛是干什么用的?一是要會看地,二是要會看牲口,三是要會看女人。我從碗邊上瞟田小穗一眼,就知道這是塊肥田。肥田和薄田就是不一樣,肥田插根筷子都能長出苗來。”

馮有槐坦白地說后悔沒把田小穗收為二房。

康老犁又問為什么沒收田小穗做二房。

馮有槐說:“我不是跟你說過嗎?多一個人就多一張吃飯的嘴?!?/p>

康老犁心里暗笑了一下,蒙誰呢?種著三頃地的財主還怕多一張嘴吃飯?當初馮老槐跟康老犁這么說的時候,康老犁還真以為馮有槐是摳門呢。就在他跟田小穗結婚之后,鄰村地主沈明軒的大管家找到他,要他去沈家當長工頭兒,條件是給他三畝河灘地??道侠缫宦?,心里像爬了條毛毛蟲一樣發(fā)癢。三畝地,雖說是河灘地,那也是莊稼人的命根子啊!有了地才能叫農民,沒有地只能叫莊稼人。有了地的農民是端自己的飯碗,沒有地的莊稼人只能端別人的飯碗。可是,康老犁不能答應沈家的大管家,因為他已經娶了田小穗。田小穗是馮有槐給他的,他在土地和老婆面前已經選擇了老婆,他只是心里發(fā)癢,卻不后悔。后來他又聽說,早在一年之前,沈家就跟馮有槐商量過,要求把康老犁讓給他?,F(xiàn)在康老犁什么都明白了,你馮有槐哪兒是摳門呀,你是怕我跑到沈家去,用田小穗把我拴住了。有了田小穗這根韁繩,我康老犁還能離開你嗎?康老犁心里明白,嘴上卻不能說出來,他知道馮有槐比他心眼兒多,自己斗不過人家。

馮有槐緊緊咬住自己沒有兒子的話題不放,一個勁兒地唉聲嘆氣。

康老犁的腦袋隨著揮動的鋤頭一下一下地搖著:“認命吧認命吧,你還有什么不知足的,三頃多地呢。實話對你說,我這輩子,能有三畝地就燒高香磕響頭?!?/p>

說出這句話,他又想到了沈明軒的管家答應給他的三畝河灘地,渾身哆嗦了一下,癢的。

馮有槐不失時機地說話了:“要是有人給你三畝地呢?”

康老犁說:“我開口就叫他爹,親爹?!?/p>

馮有槐說:“不要你叫爹?!?/p>

康老犁說:“不叫爹我也給他當兒子,親兒子,給他養(yǎng)老送終,打幡抱罐。”

馮有槐說:“人家不要你這些。”

康老犁說:“不要這些要什么?我除了這一百多斤沒別的了?!?/p>

馮有槐說:“你不是還有塊肥田嗎?”

康老犁愣住了。

馮有槐緊接著說:“就租你這塊田種種,有了好收成田就還給你?!?/p>

康老犁不說話了。

馮有槐直起腰,沖著康老犁的汗臉伸出了三個指頭:“三畝地,算是租金?!?/p>

康老犁頭一低,使勁兒揮起了鋤頭。

馮有槐緊跟在康老犁的后面:“回去跟小穗商量商量,我沒說著玩兒?!?/p>

康老犁還是沒吱聲。

三天以后,馮有槐和康老犁在場院里鍘著草。馮有槐入草,康老犁摁著鍘刀。那一天陽光依然很烈,場院周圍是一片開滿了白花的蕎麥地,成群的蜜蜂在他們的頭頂上飛來飛去。兩個人誰也沒有說話,刀起刀落,三分長的草從刀口吐了出來,金燦燦地堆在他們身邊。

馮有槐抬起頭,看了康老犁一眼。

康老犁突然說:“我要葫蘆垡?!?/p>

馮有槐低下頭不出聲了。

康老犁心里暗暗笑:他心疼了。

葫蘆垡終于寫在康老犁的名下了。白紙黑字,寫在散發(fā)著墨香的地契上的。更讓康老犁感到真實的是那塊漢白玉界石。那塊界石長三尺,方七寸,石面光滑細膩如同田小穗的肚皮??道侠缡怯欣硐氲娜耍缭谒麆倓偠碌臅r候,跟著小伙伴到潮白河摸魚。摸來摸去,摸上來一根漢白玉的方柱,這是從潮白河大石橋上被撞下來的。別的孩子都沒拿那根石柱當回事,康老犁卻用那小肩膀將石柱扛回了家。他對父母說,將來咱有了地,就用它雕一塊界石。那根石柱在他家的門后面戳了十幾年,終于成了正果派上了用場。石柱上只刻了一個“康”,是花了二斗小米求鎮(zhèn)上的宋圣人寫的。宋圣人就是這么牛,一個字二斗小米,不許講價的。

康老犁終于有了土地了,而且是柳林莊最好的葫蘆垡。葫蘆垡守著潮白河邊,二合土,蒙金夜潮。柳林莊沒好土,北邊黏,南邊沙,西邊亂葬崗,東邊鹽堿洼。只有葫蘆垡,既不是一榔頭砸下去一個白印的死硬黏土,也不是有點兒水就漏下去的篩子沙。葫蘆垡是黏沙土,那土綿軟得像面缸里的面,捧在手里就想往心口窩上貼。最難得的是保墑,甭管天多旱,表面上都干得像生了銹一樣發(fā)黃,到了夜里,依然是潮乎乎地返著地氣。要不怎么叫“蒙金夜潮”地呢。

康老犁為了證實這不是做夢,他拉著老婆孩子來到葫蘆垡,將刻著“康”字的漢白玉界石埋在地界上。那是一個月色朦朧的夜晚,康老犁抱著那漢白玉界石在地上打著滾兒,把潮乎乎的土捧在手里使勁兒地聞。孩子見父親如此發(fā)瘋,也跟著他滾成了一個蛋蛋兒。滾成了蛋蛋兒的父子倆突然撲向了田小穗,將她摁倒在壟溝里,兒子笑了,丈夫卻哭了。丈夫死死地壓住她,瘋子一樣地哭著:“穗啊我的地,地啊我的穗……”

田小穗也哭起來,她摟著丈夫的脖子,把一張淚臉在丈夫的胸脯子上蹭著,哭得嗓子都啞了:“她爹呀我對不起你呀……”

康老犁安慰著老婆,同時也安慰著自己:“說什么呢?這地姓康了,這葫蘆垡是咱的了?!?/p>

田小穗哭著說:“可這葫蘆垡來得不光彩啊……”

康老犁把田小穗摟緊了:“誰說不光彩?你給他一個兒子,他給咱三畝地,扯平了?!?/p>

田小穗說:“我再也不見馮有槐了,我再也不進馮家的門了……”

康老犁說:“咱不見馮有槐,咱不進馮家的門,咱有地了,有了地咱就過自己的日子了。”

田小穗說:“有了地你也不去給他當長工了?”

康老犁說:“不當了,不當了,豬八戒摔釘耙,不伺猴(候)了……”

兩個人說著又哭了起來。只有他們的兒子土地沒有哭,一個勁兒地瘋滾瘋鬧著。鬧著鬧著,累了,竟躺在壟溝里睡了??道侠缫妰鹤铀耍D時澎湃起來,又將田小穗按倒在壟溝里。在這朦朦朧朧的月光下,康老犁亮出了鋒利的犁鏵,在田小穗那片肥沃的土地上忘情地耕作起來。田小穗像秋天的土地一樣,發(fā)出了酣暢淋漓的呻吟。

當田小穗的肚子又大起來的時候,葫蘆垡的棉花已經像云朵一樣地綻放開來。

正如康老犁向田小穗承諾的那樣,田小穗不再給馮家當丫環(huán),康老犁也辭去了長工頭兒,當起了自耕農,過起了自給自足的小日子。三畝葫蘆垡固然不夠他們種的,康老犁又跟馮有槐租了三十畝地,緊挨著葫蘆垡。

除了種幾畝保命用的谷子和玉米,康老犁將葫蘆垡和租來的大部分土地都種上了棉花。種棉花是跟河東學的,潮白河東邊是八路軍領導的解放區(qū),那里正組織群眾大生產,提出了一個響亮的口號:要發(fā)家,種棉花。

種棉花確實能發(fā)家,可是也最需要下工夫:下種間苗、整枝打杈、防病治蟲、精心采摘,哪一步的工夫都要用到家。康老犁是莊稼把式,又是個渾身力氣用不完的男子漢,花費工夫怕什么。他這輩子,所有的工夫和力氣都花費在兩樣事情上了,一是耕作土地,二是耕作女人。

正當田小穗挺著大肚子采摘新棉的時候,在不遠處收高粱的馮有槐過來了。他把鐮刀別在后腰上,將煙荷包遞給了康老犁??道侠缫仓缓猛O率掷锏幕顑号泷T有槐吸起了煙。

田小穗見馮有槐走來,扭頭往回摘著棉花。手慌腳亂,常常把抓到手的棉花掉在地上,再拾起來則沾了許多碎棉花葉,半天也擇不干凈。她像是避諱著一種邪惡的禁忌,盡可能躲避著馮有槐。連跟馮有槐一起制造兒子的時候,她都不敢看他一眼。馮有槐也曾試圖給她以溫存,她總是驚惶失措地逃避著。她的肚子也真爭氣,居然就給馮有槐生出了一個兒子。馮有槐給兒子取名叫馮紹光,總算是后繼有人了。

不知道馮有槐什么時候走的??道侠绲哪樝褚欢渚`開的棉花朵,大嘴岔子都快咧到耳朵根上去了。田小穗感到別扭,兩個男人怎么還能站在一起抽煙說話呢?難道忘了他們中間的那個女人嗎?

康老犁絮絮叨叨地說了半天,田小穗只覺得是風吹棉花葉子在響??道侠缬悬c兒火了:“你倒是說話呀?同意不同意?”

田小穗茫然地問:“同意什么?”

康老犁說:“馮有槐要把咱租他的這三十畝地賣給咱!”

田小穗這回聽清了:“他賣地干什么?”

康老犁說:“我剛才不是跟你說了嗎?這一年多了,紹光總是病著,光喝藥就花去了一百多塊大洋……”

田小穗心里一顫:“病了,你說誰病了?”

康老犁說:“馮紹光,就是你給他生的那個兒子,叫馮紹光?!?/p>

田小穗的心里哆嗦起來,紹光病了,什么病呢,現(xiàn)在怎么樣了……天呀,紹光是誰?是馮有槐的兒子,是她給馮有槐生的兒子……難道不是她的兒子嗎?不是,不是她的兒子,原來就說好的。她的肚子大起來的時候,馮有槐的老婆腰里也塞進了棉花。等她的兒子哇哇落草的時候,躺在炕上坐月子的卻是馮有槐的老婆。出了那間屋子,只知道馮有槐的老婆生了個大胖小子,跟田小穗毫無瓜葛。既然這樣,田小穗還惦記著什么?

康老犁又問:“你說這地咱置不置?”

田小穗清醒了,說:“置地得要錢?!?/p>

康老犁說:“咱賣了棉花就有錢了?!?/p>

田小穗不說話了,她又想起了那陌生的馮紹光,像想起了一個模模糊糊的夢。

當康老犁揣著三十畝地契笑嘻嘻地推開家門的時候,田小穗已經把他的女兒生在棉花囤旁邊了。她正往棉花囤上裝著棉花,突然覺得下身一熱,身子便軟綿綿地塌在棉花囤下面了。五歲的土地就在她的身邊,她慌忙讓土地去喊對門的孫二嬸。孫二嬸是接生婆,還沒等孫二嬸把剪刀拿出來,一個鬼頭鬼腦的小丫頭便鉆了出來。

康老犁覺得,他的所有的運氣和財富都是田小穗給他帶來的。田小穗嫁給他的第二年,就給他生出了兒子土地;土地出生后不到兩年,田小穗又為他掙來了葫蘆垡;葫蘆垡上種了棉花,又讓他得了三十畝地和一個女兒。他給兒子取名叫土地就有了土地,他在土地上種棉花又有了女兒,這女兒理所當然該叫棉花。

棉花歡蹦亂跳地長到了六歲,像一個圓溜溜的小棉花桃眨眼間就綻放了,放得眉開眼笑。眉開眼笑的棉花迎來了解放區(qū)的天。解放區(qū)的天是明朗的天,康老犁的臉卻是陰沉的。

從田小穗嫁給康老犁到棉花長到六歲,整整十年。十年天翻地覆,難怪說十年河東十年河西呢。十年間馮有槐的土地年年減少,他總是愁眉苦臉地訴說著自己的不幸,什么兒子病了,老婆病了,自己的老岳父被土匪綁了票,人家要一千塊大洋等等。訴說完自己的不幸,便央求康老犁買他的土地,很廉價的,真是事急大出血,跟白給差不多。十年間康老犁的土地年年增加,地里產了棉花糧食就立馬換成錢。有了錢連條褲子都舍不得買,全家人吃鹽都犯算計,所有的錢都換成了地。年年復年年,他居然成了一頃多地的財主。地有了,騾馬驢牛也有了,還雇了一個長工三個短工,當起了馮有槐一樣的地主。

當地主的癮還沒嘗出滋味兒來,大老郭便進村了。大老郭大號郭明,大名鼎鼎。他原來是潮白河東邊的游擊隊長,現(xiàn)在是土改工作隊隊長。大老郭進村之后先成立農會,農會會長卻是馮有槐。馮有槐地沒了,成了貧農,土改依靠的對象,而康老犁則順理成章地成了地主。地是康老犁的爹娘,是康老犁的老婆,是康老犁的兒女。眼看著自己用心焐熱了的土地要分給別人了,康老犁拼命的心都有。但是他沒跟誰去拼命,他還是懂得潮流的,潮流是不可抗拒的。那時候實行的是和平土改,浮財不動,底財不挖。連地主也不斗,只要地主老老實實地把地契交出來就行了。

康老犁交出了所有的地契,葫蘆垡卻不想交,他要求留給自己。而馮有槐也想要葫蘆垡,仗著他是農會會長,逼著康老犁交出葫蘆垡。沒想到大老郭卻翻臉了,對馮有槐說:“你別欺人太甚,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底細?要是早三年土改,你就是地主?!?/p>

大老郭的態(tài)度讓康老犁很感動,他覺得共產黨是講理的。雖然大部分的土地都沒了,可葫蘆垡保住了。保住了葫蘆垡就有希望,他就是靠葫蘆垡起家的。咬著牙再拼個十年八年的,被分出的地還能買回來。他堅信自己是個能創(chuàng)業(yè)、會守家的莊稼人。

那一年的春天,柳林莊的農民迎來自己的節(jié)日。量土地,認地界,發(fā)地契,還把寫著名字的木橛子插在自己的地界上。葫蘆垡沒插木橛子,原來那塊漢白玉的界石依然紀念碑一樣戳在地界上,那塊地依然屬于康老犁的。好像有什么征兆似的,盡管康老犁后來置了一頃多地,那塊界石卻從來沒有動??道侠绺由钚胖挥泻J垡是他的,他親生親養(yǎng)的親骨肉。

連康老犁自己都覺得奇怪,他的大部分土地分給了別人,他感覺到的不是動心動肝的心疼,而是動心動肝地牽掛。就像自己的女兒嫁出去了,心疼什么,女兒總是要嫁人的??墒桥畠旱絼e人家過日子去了,吃沒吃苦、受沒受委屈,他總是不放心的。每天早上,他扛著鋤頭出了村口,總是要到那些被分出去的地里轉一轉。開始的時候,許多人害了怕,以為他是要像還鄉(xiāng)團一樣反攻倒算。后來發(fā)現(xiàn)他并無惡意,到了誰分到的地里,總是非常仔細地打聽,用了多少肥,下了多少種,種的是什么莊稼。他常常像絮絮叨叨的老婆婆一樣,叮囑著那些地的新主人:這塊地低洼易澇,該種高粱;這塊地偏堿,該施用一些草木灰;這塊地沙性好,可以種西瓜……時間長了,康老犁成了這些農戶的參謀。不但耕種的時候向他請教,連田間管理,留多少苗,鋤幾遍草,噴什么農藥,都要一一聽他教誨。在柳林莊,都知道他是大師級的莊稼把式,都服氣。

康老犁指導這些農民種地,感覺到這些地還是在自己的手里。在這些地里耕作的農民依然聽他的,他依然是地主。這感覺真好。不僅僅是理論上的指導,他看見有人下種的時候撒得馬虎,便搶過挎斗親自撒種;看見誰間的苗不整齊,就搶過薅刀現(xiàn)場指導;看見誰培的土稀松,就掄起鋤頭耐心示范……

康老犁這種善心和熱情很快得到了鄉(xiāng)親們的認可,成立互助組的時候,都搶著跟他搭套;成立初級社的時候,還選他當上了負責農業(yè)生產的副社長。一個地主居然成為農業(yè)社的副社長,可見柳林莊階級斗爭的形勢有多么嚴重。這是后話。

康老犁把大部分的精力都用在指導和幫助別人上了,自己的葫蘆垡倒顧不上了。好在康土地成才了,十五歲的康土地天生就是種莊稼的材料。在康老犁耳濡目染下,所有的農活兒幾乎不用學,樣樣拿得起來,干得漂亮。

這是一個干旱的春天,旱風卷著沙塵無聲地刮著,天地間一片昏黃。十五歲的康土地儼然成了一個權威的莊稼把式,帶領著母親和妹妹在葫蘆垡栽紅薯。雖然已經是合作化了,但畢竟還是初級社。作為副社長的康老犁,總是不放心讓別人耕種葫蘆垡。葫蘆垡的漢白玉界石不見了,可是耕作的權力還牢牢地掌握在康家。一冬無雪又一春無雨,好多地塊都播不上種。葫蘆垡守著潮白河,可以栽種紅薯。

母親田小穗舉著鎬刨埯,就是在壟溝上刨出一個一個的土坑??低恋刎撠煗槽?,他挑著兩只木筲從潮白河里擔來水,一個埯一個埯地澆滿。十一歲的康棉花把紅薯秧插進埯里,那是一個非常瀟灑漂亮的動作:左手攥著一把紅薯秧,右手很利索地抽出一棵,用拇指和食指捏著,然后用另外三個指頭將紅薯秧貼在水埯里。這有一個很準確的說法,叫抹埯。借著滑滑的泥水一抹,秧苗就貼在埯里了??得藁ㄍ贳?,田小穗放下手里的鎬,彎腰伏在壟溝上,雙手將插上秧的埯埋好,再把壟溝抹平。這也有一個很準確的說法,叫胡嚕埯。

一家人有滋有味地勞作著,昏黃的天空只是讓他們覺得有些恐懼,并沒有讓他們失去希望。災難降臨的時候,康土地看見黃昏的遠處移動著一些零零碎碎的小黑點兒。這些小黑點兒越來越近,也越來越亂,似乎還伴隨著踢踢踏踏的聲音。直到這些黑點兒移動到眼前了,康土地才看清是一雙雙的黑布鞋。穿著黑布鞋的人來到了葫蘆垡,將一根三尺多高的木樁插在了葫蘆垡的地界上。

十五歲的康土地走過來,盯著那些穿布鞋的人們,厲聲問:“你們這是干什么?”

穿布鞋的人領頭的是大老郭,他現(xiàn)在已經是高級社社長了。他耐心地對康土地說:“現(xiàn)在是高級社了,要實現(xiàn)農業(yè)機械化,土地要統(tǒng)一規(guī)劃。”

康土地問:“怎么統(tǒng)一規(guī)劃?”

大老郭說:“咱高級社分成十二個生產隊,這塊地屬于第八生產隊了,跟北邊原來榆林莊的土地連成一片?!?/p>

康土地又問:“你是說,這土地歸榆林莊了?”

大老郭說:“高級社了,就不分榆林莊還是柳林莊了,所有的土地都屬于我們高級生產合作社?!?/p>

康土地明白了,頓時怒從心頭起,沖過去就將那界樁拔掉了。

大老郭火了:“干什么你?”

康土地說:“我告訴你們,這葫蘆垡姓康,誰要是想奪走這葫蘆垡,就先把我的腦袋揪下來?!?/p>

大老郭發(fā)怒了:“你這地主的狗崽子,怎么說這混賬話?這葫蘆垡早就歸農業(yè)社了?!?/p>

康土地爭辯說:“即使這葫蘆垡不姓康了,也是柳林莊的,憑什么給榆林莊?”

大老郭說:“現(xiàn)在是高級社了你懂不懂?所有的土地都歸在一起了?!?/p>

康土地說:“我不管你高級不高級,誰想奪走葫蘆垡,我就跟他拼。”

大老郭命令穿布鞋的人:“別管他,把界樁插上?!?/p>

穿布鞋的人從康土地手里奪回界樁要重新插上,康土地身子一挺躺在葫蘆垡的地界上,指著自己的胸口說:“插吧,你們插吧,往這兒插……”

大老郭接過界樁,指著康土地問:“你起來不起來?”

康土地越發(fā)堅決:“來呀,往這兒插,有種的你就往這兒插……”

大老郭舉起界樁,朝著康土地的身上打去,界樁卻沒有真正落下來,他只是想嚇唬一下康土地。

康土地卻以為大老郭要朝他下毒手,一個鷂子翻身跳起來,奪過大老郭手里的界樁便反手朝郭社長的身上打去。大老郭躲閃不及,界樁落在了肩膀上,鮮血從白襯衣里洇了出來。

大老郭咆哮著:“反了你了,來人,給我綁起來……”

這時候母親和妹妹才意識到康土地惹了禍,哭著撲上來,跪在地上央求著。大老郭鐵臉陰沉著,穿布鞋的人七手八腳將康土地五花大綁……

大老郭并沒有把康土地怎么樣,只是在高級社的倉庫里關了他一天一夜的禁閉。第二天晚上康土地回家了,回家以后的康土地一聲不響,一動不動,像傻了一樣。

一家人慌了,田小穗去找會拘魂的白先生。白先生兩只手指蘸著清水,在康土地的腦門上畫著圈兒,口中念念有詞。然后,又用黃表紙畫了一張密符,讓康老犁走到葫蘆垡去為康土地叫魂兒。

康老犁按照白先生的吩咐,出了家門不許回頭,一直走到葫蘆垡。在葫蘆垡上燒了黃表紙的密符,就沖著四面八方喊起來:“土地回來,回來土地……”

一連幾天,康土地不吃不喝也不動??道侠缑刻焱砩蠂遄訛閮鹤咏兄陜海骸巴恋鼗貋?,回來土地……”

那些日子,天氣也像是丟了魂兒一樣,無風無雨無日無夜,總是昏昏沉沉的。在昏昏沉沉的夜晚,康老犁的叫喊聲顯得格外凄涼,又格外恐怖。

喊魂的聲音敲打著單調的夜晚,也敲打著一扇扇迷茫的窗口。無所事事的人們早早地睡下了,睡夢中還響著康老犁凄厲的呼喚聲。

郭社長卻睡不著,康老犁的喊叫聲把他惹火了。高級社在全縣轟轟烈烈地搞起來了,只是郭社長領導的興旺社卻興旺不起來。興旺社包括七個村,七個村祖祖輩輩都是相安無事地過日子,現(xiàn)在要把他們合在一起卻不那么容易。不是這個村的土地不愿劃分,就是那個村的騾馬不許拉走。歸不到一塊兒,高級社就成立不起來。成立不起來高級社,上邊就剋郭社長。一向講政策的郭社長要開殺戒了,只有殺一儆百才能將高級社的工作向前推進。

民兵們將伸著脖子喊魂的康老犁抓了起來,給他戴上破壞高級社的紙帽子,把他拉到集市上游斗……

康老犁被游斗了一天,晚上又累又餓地回到家。在門口迎接他的卻是康土地。康土地的魂兒又回來了,不是父親為他喊回來的,是郭社長的斗爭會把他的魂兒嚇回來的。直到今天,柳林莊的鄉(xiāng)親還在說,毛主席活著的時候,什么邪祟鬼怪都不敢興風作浪,毛主席才是鎮(zhèn)妖滅鬼的真神。

土地的魂兒回來了,葫蘆垡卻沒有回來。

自從成立高級社之后,柳林莊才真正重視起了階級斗爭,康老犁也才真正享受了地主分子的“待遇”??道侠绲拇鼋凶觥氨O(jiān)督改造”,不用說他連個小官都不能當了,就是普通社員也不能當了。他被分配“淘茅房”,這是當年大多數“地富反壞”分子特殊的工種。這工種除了又臟又累之外,還意味著一種“低賤”,大凡“低賤”的活茬兒本該由“低賤者”去做的。

康老犁卻一點兒都沒有感到這類工種的“低賤”。至于臟和累更不在他的話下。莊稼人哪兒有怕臟怕累的,哪個墳頭也沒有累死的。相反,他對自己的工種似乎還非常滿意,干得很起勁兒。不用別人監(jiān)督,每天早上他都是最早起來的人,挑著兩只大糞桶,拎著大糞勺,挨家挨戶地淘著茅房。他覺得淘茅房是很重要的工作。種地不施糞,等于瞎胡混。人喂地,地才能喂人。在所有的肥料中,人糞尿是最高檔的。故此人糞被稱作大糞。大糞淘出來之后,挑到糞場,摻上黃土攪拌攤曬,然后再制成糞餅堆積起來。在所有的土地中,能使用大糞是最高規(guī)格的。普通的莊稼地只能用豬糞羊糞騾馬糞,只有菜園子、芝麻地才能用大糞。

康老犁有自己的偏心眼兒,他常常偷偷地將大糞挑到葫蘆垡去。葫蘆垡歸到榆林莊之后可受委屈了,說是連成片要搞機械化,誰知道那機械還在哪個娘兒們的肚子里裝著呢。既然不搞機械化,就沒有必要連成片。不能跟榆林莊的土地連成片,葫蘆垡就成了后娘養(yǎng)的,姥姥不疼,舅舅不愛。這上等的好地卻也跟旁邊的大地塊一樣種上了大路貨的玉米。種玉米也不怕,你倒是把它種齊種滿呀。不知道是哪個力巴頭扶的犁,壟溝歪歪斜斜寬窄不一;也不知道是哪個力巴頭撒的種,缺苗斷壟稀稀拉拉??道侠缫娏说乩锏那f稼,就像見到出嫁的女兒被婆家打得遍體鱗傷餓得面黃肌瘦一樣,心疼得一個勁兒掉眼淚。他重新拿起薅刀間苗補苗,又挑來大糞施肥培土。在他的侍弄下,葫蘆垡又被重新打扮起來。

他干這些活兒總是偷偷摸摸的,大多是利用中午休息或晚上收工之后,否則,被人家看見,不定會惹出什么麻煩事來。

怕被人發(fā)現(xiàn),還是有人發(fā)現(xiàn)了他,發(fā)現(xiàn)他的人是馮有槐。高級社之后,馮有槐仗著念過幾天私塾認識幾個字,當上了記工員。那時候的記工員也很辛苦,不能完全脫產。出工的時候要跟別的社員一起出工,到了下半晌打完歇之后,才能夾著記工本到田間地頭為社員記工分。干活的人分散到許多地塊里,馮有槐需要一個地塊一個地塊地跑。跑來跑去,經過了葫蘆垡,發(fā)現(xiàn)葫蘆垡的玉米苗一改原來蔫頭耷腦的倒霉相,像打了嗎啡一樣精神起來。他正感到奇怪,突然發(fā)現(xiàn)了康老犁挑的兩只大糞桶。

自從田小穗為馮有槐生下了兒子馮紹光之后,兩個人的關系便微妙起來。不是仇恨,他們卻像仇人一樣互相回避著。康老犁干的是長期工,滿工分,也用不著馮有槐為他天天記工。在家里,康老犁和田小穗更是對馮家諱莫如深,連一個“馮”字都不提。現(xiàn)在,當馮有槐睜大了驚愕的眼睛看著康老犁的時候,他似乎已經忘了他們之間的避諱。康老犁感覺到一個人影擋在了他面前,可萬萬沒想到是馮有槐。

還是馮有槐先開口了。在這種場合突然見面,馮有槐的本意是想問候一下康老犁的,并通過康老犁表示他對田小穗的關心??墒邱T有槐很快明白了康老犁的所作所為,把問候的話忘在了一邊,直通通地說出了嗓子眼兒下面的話:“你這是利用職權謀取私利?!?/p>

康老犁的腦袋頓時漲得比糞桶還大,他眨巴了半天眼睛,終于想出了一句最強有力的辯駁:“我一個淘茅房的,有什么權力?”

馮有槐不依不饒:“糞挑子在你肩上,你想把糞用在哪兒就用在哪兒,這不是權力嗎?”

康老犁的腦筋格外靈活起來:“就算我有這個權力,我也沒謀取私利呀?!?/p>

馮有槐是深知康老犁的人:“謀沒謀私利你心里清楚?!?/p>

康老犁說:“我不清楚?!?/p>

馮有槐說:“還用我把話挑明嗎?你這是對葫蘆垡偏心?!?/p>

康老犁說:“就算我對葫蘆垡偏心,打出的糧食也不歸我呀?!?/p>

馮有槐琢磨了一下:“對呀,何止是歸不了你,連柳林莊都歸不了了,這葫蘆垡歸榆林莊了。我說你傻呀,你……你辦的這是什么事呀?”

誰也說不清康老犁辦的是什么事,當馮有槐把康老犁的“反動行為”匯報給郭社長之后,郭社長可真為難了。這“反動行為”反動在哪兒了?怎么給他定性呢?那年月還不太會漫無邊際地上綱上線,郭社長捶了半天腦門兒,也就不了了之了。

紅色的暴風驟雨從天而降,“大躍進”把中國大地變成了狂攻吶喊的戰(zhàn)場,每一個中國人都成了沖鋒陷陣的戰(zhàn)士。神話有如槍林彈雨般地掃射出來:超英趕美,砸鍋煉鐵,吃大鍋飯,住大營房,深翻一丈三,畝產萬斤糧……

所有這一切,都讓康老犁眼花繚亂,他只能當新鮮哈兒看。唯獨畝產萬斤糧他不信,唯獨深翻土地不能讓他接受。他是莊稼把式,他最了解土地,他更清楚土地打出的糧食。他覺得所有的人都瘋了,包括自己的老婆田小穗,也包括自己的女兒康棉花。田小穗還參加了婦女突擊隊,還說要在稻田里放衛(wèi)星,畝產三十萬斤。

康老犁說:“你們睜著眼睛說夢話,虧心不虧心呀?”

康棉花已經上中學了,滿嘴都是新名詞兒:“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p>

康老犁說:“莊稼是靠種出來的,不是靠嘴吹出來的?!?/p>

田小穗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囑咐他:“你這些話在家里說說就行了,到外面可千萬別沒眼豬瞎嘞嘞?!?/p>

康老犁不服氣:“都瘋了,都瘋了,我懶得跟你們這些瘋人說話?!?/p>

田棉花卻唱起了歌:“戴花要戴大紅花,騎馬要騎千里馬,唱歌要唱躍進歌……”

更讓康老犁傷心的是,兒子康土地居然也跟著“躍進”起來。在康老犁的眼里,康土地是合格的莊稼人,不但繼承了莊稼把式的全部技能,而且對土地對莊稼像他一樣地一往情深??墒沁@會兒,康老犁逼問著他信不信畝產萬斤糧的時候,他卻說時代變了,人人都在“大躍進”,我們不能當“促退派”。

康老犁聽不懂康土地在說什么,只覺得康土地也瘋了。后來他才知道,康土地也是受了馮紹光的鼓吹。也真怪了,馮紹光比康土地還小兩歲,康土地怎么偏偏就聽他的話呢。

康老犁也瘋了,瘋得他竟然忘記了自己“地主分子”的身份,不知道天高地厚地跟“大躍進”作起對來。

那一天葫蘆垡上紅旗飄揚,歌聲嘹亮,康老犁被驚動了,他急忙挑著糞桶跑了去。在這里戰(zhàn)天斗地的是一群學生,學校停了課,“放衛(wèi)星”來了。領頭的居然是馮紹光,在一邊吶喊助威的是康棉花??道侠绲絹淼臅r候,他們已經揮著鐵鍬深翻起了土地。

這哪兒是在翻地,簡直是在挖戰(zhàn)壕。戰(zhàn)壕已經挖到半人深,葫蘆垡被他們大開了膛。康老犁跑過去,尖著嗓子、揮著胳膊制止著:“停下,停下,都給我停下……”

馮紹光從戰(zhàn)壕里跳上來,橫在康老犁面前:“你敢反對大躍進?”

康老犁說:“我不反對大躍進,我反對你們這么胡鬧?!?/p>

馮紹光說:“你敢說我們深翻土地是胡鬧?”

康老犁說:“你們就是胡鬧,上面的熟土被你們翻下去了,下面的生土被你們翻上來了。你們看看,這翻上來的生土都是什么,是黏土瓣兒,是礓沙石,這能打糧食嗎?”

康棉花和她的同學們也都圍上來,康棉花勸著父親:“爸,我媽不是說不讓您在外面瞎嘞嘞嗎?”

康老犁說:“誰瞎嘞嘞?我告訴你們,我是莊稼把式,你們這些小毛孩子懂什么?”

馮紹光說:“這深翻土地可是毛主席說的,你敢不聽毛主席的話?”

康老犁越說越理直氣壯:“毛主席說的?毛主席會種莊稼嗎?”

馮紹光說:“毛主席怎么不會種莊稼,毛主席還制定了農業(yè)‘八字憲法呢,你知道嗎?”

康老犁說:“什么憲法?我怎么不知道?”

馮紹光掰著指頭說:“你聽著:土肥水種密保工管,這就是八字憲法。”

康老犁說:“我不知道什么憲法不憲法,毛主席也不會讓你們這么胡鬧的?!?/p>

同學們七嘴八舌地嚷嚷起來:“哎,你怎么不相信毛主席的話?”

康棉花也激憤起來,揚起胳膊,帶頭喊起了口號:“誰反對毛主席就打倒誰!”

同學們也跟著喊:“誰反對毛主席就打倒誰!”

康棉花又喊:“誰反對大躍進就打倒誰!”

同學們又跟著喊:“誰反對大躍進就打倒誰!”

康棉花更加賣力地喊著:“打倒我爸爸!”

同學們也跟著喊起來:“打倒我爸……”

康老犁撲哧樂了。

同學們都覺得不對勁兒。

馮紹光沖著康棉花喊叫起來:“你瞎喊什么?他是你爸爸,不是我們的爸爸……不,他也不是你爸爸,他是地主分子,是階級敵人?!?/p>

康棉花紅著臉問:“那我該怎么喊?”

馮紹光說:“你應該喊打倒地主分子康老犁?!?/p>

康棉花猶豫了。

馮紹光逼著她:“你喊不喊?”

康棉花鼓了鼓勇氣,看了父親一眼,終于喊了出來:“打倒地主分子康老犁!”

在一片喊聲中,康老犁躺在了地上,似乎他真的被打倒了。

康老犁反對深翻土地也好,反對“大躍進”也罷,真可謂是螳臂當車,絲毫沒有阻止“跑步進入共產主義”的歷史洪流。全村的人都忙著放衛(wèi)星、忙著煉鋼煮鐵、忙著寫詩作畫創(chuàng)奇跡,地里成熟的糧食都沒有人收割了。這一年風調雨順,莊稼長得出奇地好。滿地的玉米棒子還沒掰,就轟隆隆去搞“秸稈還田”了;滿地棉花還沒來得及采摘,就被翻在深耕的土地里,黢黑的土垡上一片花白,像是康老犁那千瘡百孔的破棉襖;地里的紅薯更沒有人放在眼里,連秧帶葉都爬在壟溝上。似乎一夜之間中國的糧食都多得沒處打發(fā)了,任憑隨便糟蹋。

拼命干活拼命唱歌的農民已經顧不得這些了,反正公社的食堂天天四菜一湯,敞開肚皮隨便吃。今天吃飽了今天不餓,誰還知道有明天呢。

康老犁心疼,他依然在淘著茅房,村里的人都到第一線去了,茅房空空如也。沒有人再給他分派新的任務,“大躍進”的洪流把他徹底淘汰了。他依然每天挑著糞桶,扛著糞勺走街串戶,也依然將半桶或空桶挑到地里去。到了地里他便走不動了,看著滿地的糧食都向他招手,像是被遺棄的孩子向他呼救一樣。他放下糞桶,開始拾著滿地的玉米棒。小山一樣金燦燦的玉米棒堆積起來,怎么處理呢?背回家去顯然不行,不是偷也是偷,被人發(fā)現(xiàn)不把他法辦才怪。搜來轉去,他在葫蘆垡附近的河堤下面,發(fā)現(xiàn)了一個廢棄的橋洞。這是早年間一座小石橋,河水改道后被埋在河堤下面了。他把橋洞里面的泥土挖出來,騰出了半間屋子大小的空間。于是他像田鼠一樣將玉米粒搓下來,用衣襟一兜一兜地放進橋洞里。不到半個月,這橋洞便裝滿了玉米、黃豆、花生、紅薯等珍貴的糧食。他想起了一句老話:耕牛無宿革,倉鼠有余糧。

撼天動地的“大躍進”之后,接踵而來的便是鋪天蓋地的大饑饉。所謂的“三年困難”是從1958年的冬天開始的,公共食堂還在,“四菜一湯”早就變成夢一樣的回憶了。按戶按人頭憑證打飯,炊事員的勺子在眾多饑餓的眼睛監(jiān)督下,精確得如同藥房里的戥子,誰都別想占一絲一毫的便宜。

田小穗每天打回來半瓦罐稀得能照見人影的高粱面粥,四個比核桃大不了多少的紅薯面窩頭?;貋硪院螅镄∷胗职严≈嗤瑯庸骄_地分在每個人的碗里。一家人圍在一起默默地對著那可憐的飯食發(fā)愁,這點兒東西放進一個人的肚子里都吃不飽??低恋睾涂得藁ㄓ终浅云饋頉]飽的年輕人,田小穗把自己的小窩頭掰成兩半,偷偷地扔進康土地和康棉花的粥碗里??道侠缈床幌氯チ耍謱⒆约旱男「C頭掰開,放一半到田小穗的粥碗里。田小穗不吃,又用筷子給他夾了回來,他轉身躲著。一家人誰都不說話,淚水流進稀粥碗里……

第二年春天,土地開始懲罰農民了。忘恩負義的農民給土地開膛深挖,土地憤怒地拒絕著農民的耕作。撒在土里的種子多半長不出苗兒來,勉強長出的苗兒像饑餓中的老人一樣無精打采。秋天到了,餓得眼藍的農民等待著收割,玉米長得像蠟釬,小棒子沒有手指粗。農民絕望了,同樣絕望的是大老郭。他現(xiàn)在已經是人民公社社長了,遵照上級指示,他迅速地解散了公共食堂,把糧食直接分到了農民手上。

農民分到手的糧食不夠吃一個月的,怎么能度過漫長的冬春呢?

又一個冬天到來的時候,轟轟烈烈的“大躍進”變成了轟轟烈烈的“低指標瓜菜代”運動。郭社長不再領著農民“跑步進入共產主義”,而是指揮著農民挖掘“進口物資”。什么“雙蒸法”、“人造蛋白”、“小球藻”,還有玉米秸磨粉,樹皮精煮,草根榨汁等等,能找來吃的都成了美味佳肴,到最后天上只剩下飛機,地上只剩下板凳了,還能吃什么呢?

浮腫像瘟疫一樣傳染著,康老犁家也在劫難逃。先是田小穗腫起來,腦袋漲得像臉盆那么大,身上的皮膚發(fā)亮光,一摁一個坑。后來康土地和康棉花也相繼倒下來,腫得連褲子都提不起來了。

康老犁害怕了,有人倒下了。村東頭絕戶阮老太太就是滿嘴叼著棉花睡過去了,還有去鎮(zhèn)上的大道上時常有橫著的“倒臥兒”??道侠玳_始盤算廢橋洞里藏著的那些糧食了,餓了一年多了,康老犁始終沒有動一粒那里的糧食。他從心眼兒里覺得,那些糧食不是他的,他是從人民公社的土地上收獲的,理應屬于人民公社的。有多少次,他都想找到郭社長,把那些糧食交出來。隨著饑餓的風暴越刮越猛烈,他越來越覺得那不是糧食,而是一洞炸彈。這糧食放在一家,夠吃一年的。可是放在全村,全公社,連一天也不夠吃的。一個螞蚱要喂一群餓狼,螞蚱微不足道,那群餓狼非互相撕咬碎了不成。再說,他越不交出來,禍端越大。誰相信你自己沒動過那糧食呢?動了,動多少?夫妻間父子間為半個高粱面窩頭都能紅眼翻臉,人們要是知道他私藏這么多糧食,不把他生吞活剝了才怪。

想到那些糧食,康老犁便心驚肉跳?,F(xiàn)在,家人都餓倒了,他不能再猶豫了。他自己跟自己說,算我借的,算我借的還不行嗎?以后我還,加倍地還。他開始悄悄地往家?guī)ЪZ食,先是帶兩塊紅薯,后來又帶一把黃豆或玉米粒。問他,他就說是從田鼠窩里找到的。這一把一把的糧食救了全家人的命,兩個孩子先消了腫,后來田小穗也站了起來。既然家人好了,他就不再往家里拿糧食,他開始悄悄地給最需要救助的人送糧食。他依然每天挑著糞桶走家串戶,看到誰家有人倒下了,就將一把玉米粒撒在他家的門口。他只能撒在人家的門口,讓人家誤以為誰去磨面的時候口袋破了撒下的。

這天晚上,他挑著兩只糞桶,懷里揣著一把玉米粒從葫蘆垡回來了。他實在是過于小心了,他到廢橋洞去拿糧食總是在夜里。其實那個時候人們餓得只能躺在炕頭上,不要說野外,就是村子里都很少見到人影?;臒o人煙,荒年的時候不是沒有人,是人沒有力氣出去。他走到村頭土地廟后面,突然聽到里面有刷拉刷拉的聲音。這聲音很小,可是在人跡罕見、雞犬絕聲的夜晚又特別刺耳。他忍不住扒住后窗戶朝里面看著,一個人半跪在地上,伸著雞爪子般的手指正在扒土地爺的皮。他頓時憤怒起來,怎么連土地爺的皮都敢扒?

他沒敢作聲,仔細地看著。那個人將土地爺的皮扒下來,直接塞進嘴里,大口大口地咀嚼著。土地爺是個泥胎,據說塑神像的泥胎是用米湯和的泥,莫非這泥胎有些糧食味兒?

罪過,天大的罪過。土地爺是誰?是保護土地的神,土地是莊稼人的命根子。就是再餓,也不能扒土地爺的皮填肚子呀?觸怒了土地爺還能贖罪,可是把土地爺的皮吃進肚子里,你能屙出來嗎?就算那皮有些糧食味兒,可畢竟是泥呀?你吃進去屙不出來還不把你憋死?

他顧不上多想,沖進了土地廟,大聲喊著:“你不要命啦?”

那個人嚇得癱軟在地上,轉過身來,用一雙無望的眼睛看著他。那目光里有鬼的影子,讓他感到一陣戰(zhàn)栗。

康老犁看清了,仰臥在他面前的是馮紹光。

他不再說什么,蹲下身子,從懷里掏出一把玉米粒。

馮紹光看見康老犁手里的玉米粒,眼睛里的鬼影閃出了兇光,一把將那些玉米粒搶過來,瘋了一樣地往嘴里塞。

康老犁將懷里的那些玉米粒都掏出來,放在他的胸口窩兒上。

他看見,馮紹光那閃著兇光的眼睛濕潤了,一大滴淚水滾落下來。

康老犁站起身,指著土地爺說:“記住,土地爺是你爺爺,親爺爺,餓死也不能扒你親爺爺的皮吃?!?/p>

淘茅房還有一種權利,一種任何人都享受不到的權利。這是一種窺視權。窺視是對別人隱私的侵犯,可是淘茅房卻把這種齷齪的犯罪行為變成了合理合法。

潮白河兩岸的茅房是在院子外面的,大多是用高粱秸玉米秸夾起來的。用秸稈圍成一圈兒,在圈兒里挖一個坑兒,這就是茅房。這種茅房一家一個,是男女共用的。不用擔心茅房里有人會撞上,秸稈夾起來的時候就留有空隙。里面蹲著個人,外面的人很容易看見的。如果在夜間,蹲在茅房里面的人聽見有腳步走近,會在里面咳嗽一聲,以示先來后到請勿打擾。

原本秸稈間就有縫隙,加上風吹雨打、豬拱雞刨,秸稈間的縫隙會越來越大。有時候茅坑上蹲一個人,整個屁股都會被外面的人看見。這是一種習俗,家里人對里面那個屁股不會感興趣,外人有事沒事地過來,看見里面有個屁股總會把目光移開的,特別是從外表認出是個女人屁股的時候。這是君子,當然也有不那么君子的,在移開目光的同時總會停留片刻,會再回頭看一眼。這動作要做得很自然,很迅速,還要保持一定距離的。不能讓人發(fā)現(xiàn)你在有意地窺視,有意窺視會要挨罵的,挨這種罵總是很沒面子的。

淘茅房的卻有這個權利??道侠缣糁鴥芍患S桶走來,不管茅房里有人沒人,他都能理直氣壯地走近。遇見里面有人,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他都把糞桶撂下,大大方方地在茅房門口等著,即使我看見了你的屁股,誰也不會說我在窺視你,我是等著你出來進去淘糞的。

康老犁是君子嗎?難說。

康老犁動了邪心思是從看見馮有槐老婆的屁股開始的。第一次也是無意中看見的,那是一個太陽剛剛下山的時候,天還沒有黑下來,映入他眼簾的是一個白白的,圓圓的,似乎還閃爍著光芒的物件。一瞬間,他覺得他看見的是月亮,是一輪中秋時節(jié)的滿月。愣了半天,他才明白這是一個女人的屁股。他最先的感覺是奇怪,世界上怎么有這么圓、這么小、這么白的屁股呢?田小穗的屁股很大,長得像簸箕形,從腰部往外擴展著,越往下越大??道侠缡冀K認為所有女人的屁股都是簸箕形的。馮有槐女人的屁股居然是蘋果形的,圓溜溜的像是掛在低垂的枝條兒上。難怪馮有槐的女人不能生孩子呢,這么小的屁股恐怕下個蛋都難。要命的是白,馮有槐的女人娘家在河東的祁各莊鎮(zhèn)上,也算是大家閨秀了。大戶人家的女人都白,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風吹不著雨淋不著,能不白嗎?康老犁過去只看見過大戶人家女人的白臉蛋兒,還從來沒看見過白屁股??道侠缈粗粗睦餇C起來,他伸手平息著自己發(fā)燙的心口,卻摸到一把黃豆粒兒。他幾乎想都沒想,就把黃豆粒抓出來,放在馮有槐的夜壺旁邊了。他知道這個女人從茅房里出來后,會順手將夜壺捎進屋里的。

第二天,還是太陽剛剛下山的時候,康老犁又挑著糞桶來到了馮家的茅房外面。那輪圓圓的月亮又升起來了,康老犁的心里不是燙,而是怦怦地狂跳起來。難道每天這個時候馮有槐的女人都要上茅房嗎?于是,他一邊站在茅房外面等候,一邊將手伸進衣襟里,今天他懷里揣的是玉米粒。

一連幾天都是這樣,每天太陽落山的時候,康老犁都要到馮家的茅房外面看月亮。馮家的月亮不升起來,康老犁的工作就算沒有完??赐炅笋T家的月亮,康老犁才能踏踏實實地回家。晚上躺在炕頭上,摸著田小穗那簸箕一樣的大屁股,那圓圓的、小小的、白白的月亮又會悄然從他眼前升起來……

饑腸轆轆的農民終于盼來的秋天,地里的莊稼成熟了。餓瘋了的人們都在想方設法地積攢糧食,可糧食是人民公社的,是生產隊集體的。上級三令五申要保護集體財產,基干民兵白天黑夜地巡邏。人們還是偷,“偷”這個字太刺耳,上級領導便淡化成小摸小拿。確實也不大,將拿到的紅薯、玉米棒子、黃豆粒、高粱穗兒藏在草筐里、褲襠里、草帽里。每天收工回村的時候,干部們就站在村口翻,翻出來就充公,翻不出來就帶回了家。社員們小拿小摸的本事越來越大,干部們翻得也不大認真,法不責眾嘛。后來整風整社的時候工作隊總結過,叫做“有不偷的人,沒有不偷的戶”,可見當時的偷拿之風是何等嚴重。

但只限于小偷小摸,而且是半公開的,社員們互相掩護,干部們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若是有人背地里大偷大拿,依然會激起民憤的,抓住了依然要以盜竊論處的??道侠缣糁鴿M桶的大糞又到葫蘆垡去給那里的莊稼“開小灶”。公社化以后,高級社自然解散了,葫蘆垡又劃歸柳林莊了,康老犁也就自然敢理直氣壯地往葫蘆垡送肥了??道侠绲胶J垡不是給那里的玉米施肥,玉米已經成熟了。玉米埂上還間種著一些白蘿卜,白蘿卜在高大茂密的玉米秧下艱難地生長著,怎么也挺不起腰來。康老犁要格外給它們以照顧,等玉米收割完之后它們就會生機勃勃地長起來。

康老犁端著糞勺給玉米間的白蘿卜施著肥,突然聽到一陣異常的聲音,像是田鼠在啃食玉米。他彎下腰,悄悄地循著聲音向前摸索著。一個熟悉的圓圓的東西擋在了他的眼前,這個圓圓的不是月亮,而是包著一層布的蘋果。盡管包著,康老犁也看見了那白得耀眼的光芒。他站起身來,玉米葉子的響聲將那個圓圓的蘋果驚動了。馮有槐女人轉過身來,她沒有站起來,而且半躺半臥地面向康老犁,眼睛里含著淚,又像燃著火??道侠绨l(fā)現(xiàn),她的身邊放著一個大口袋,口袋里已經裝了大半袋玉米棒子。

以后多少次回味這件事的時候,康老犁總是想不起來馮有槐女人到底是怎么把褲子脫掉,把圓圓的月亮送到他的懷里的。他只記得他非常稀罕地抱著那白白嫩嫩的小屁股,用那流著涎水的嘴唇深深地親吻著,嘴里還喃喃地叫著:“月亮我的月亮……”

完事之后,馮有槐的女人背著那半袋玉米要走??道侠绨阉龜r下了:外面有民兵,村口有干部,你怎么走呀?

馮有槐女人猶豫了:“要不……天黑以后我再走。”

康老犁說:“天黑了看管得會更嚴?!?/p>

馮有槐女人抱著那半袋玉米,無奈地坐在了地上。

康老犁把糞桶倒干凈,里面鋪一些玉米葉子,將口袋里的玉米棒子倒進去,又在上面蒙了一層黑土。

康老犁說:“你先回去吧,太陽落山的時候我給你送回家去?!?/p>

馮有槐的女人突然跪下了:“兄弟,你的大恩大德我……我感謝你一輩子?!?/p>

康老犁說:“你已經謝過我了?!?/p>

馮有槐女人說:“你還要嗎?”

康老犁說:“你不是已經給了我嗎?”

馮有槐女人說:“剛才的不算,是我欠你的?!?/p>

康老犁困惑地問:“欠我的?你怎么欠我的?”

馮有槐女人說:“馮有槐占了你的女人,你本該占他的女人。”

康老犁仰起頭,朝天上吐了一口氣。

馮有槐女人說:“我知道,就算你占了他的女人也不劃算,你的女人還給他生了個兒子呢。這樣吧,你什么時候想要我,我就到葫蘆垡來?!?/p>

康老犁瞪著眼睛看著馮有槐的女人,那眼睛很兇、很貪婪。

馮有槐女人膽怯地向后閃著身子。

康老犁餓狼般地撲上來,瘋狂地撕扯著她的衣服:“我要,我現(xiàn)在就要……”

玉米地里又響起了康老犁那呻吟般的叫喊聲:“月亮……月亮……我的月亮……”

十一

康老犁又得到了葫蘆垡。葫蘆垡分在他的名下的那天,他破例買了一瓶高粱酒,殺了一只雞。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提著裝雞肉的瓦罐,揣著酒瓶子來到郭明住的小場房里,非要請郭明喝兩杯不可。郭明依然是人民公社的社長,他到柳林莊來搞“包產到戶”的試點。

郭明看著康老犁的瓦罐和酒瓶子,有點兒感動,又有點兒哭笑不得。

康老犁剛要打開酒瓶子,郭明把他的手摁住了。

郭明說:“你饒了我吧,我來搞‘包產到戶就頂著滿腦袋雷呢,是福是禍還很難說,你再讓我吃請喝酒,到時候是褲兜子里抹黃泥,不是屎也是屎?!?/p>

康老犁說:“這‘包產到戶咱農民擁護呀,擁護你的好政策,也擁護你這個好領導,請你喝杯酒怕什么?這酒又不是偷來的?!?/p>

郭明說:“我說康老犁呀,你是帶著肚子住娘家,怎么不掂量一下自己的身份呢?我就算是想酒喝,也不能喝你的酒呀?!?/p>

康老犁說:“我的酒怎么了?我的酒里有毒藥?!?/p>

郭明只好實話實說:“你不知道你是地主嗎?這要是讓人家抓住了把柄,你就是腐蝕拉攏干部;我呢,就是階級路線不清,或者干脆就是地主的保護傘?!?/p>

康老犁還不甘心:“我來的時候沒有人看見,這件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p>

郭明不耐煩了:“你別給我添亂了,你要是真擁護我感激我,就好好把地種好,多打糧食,支援國家建設。走吧走吧,你要是再不走我可跟你翻臉了。”

康老犁只好走了,心里好窩囊。得到了好處,想表示一點兒心意人家都不領情。他提著雞肉和酒沒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小土地廟。小土地廟里更加破爛不堪了,里面除了柴草就是耗子屎蝙蝠窩。土地爺和土地奶奶的衣衫已經殘缺不全了,面目還算清楚,只是土地奶奶的下巴頦兒掉了一大塊。康老犁把瓦罐和酒瓶擺在磚臺上,然后恭恭敬敬地跪下來:“得了,土地爺土地奶奶,您二老將就一點兒吧,我今天連炷香都沒帶來,給您上上供吧。等日子過好了,我一定好好給您二老塑個金身,描一身鮮鮮亮亮的彩繪……”

有腳步響,康老犁回頭一看,進來一個人。借著星光看了半天,康老犁認出是馮有槐。

康老犁坐著問:“怎么是你?”

馮有槐說:“這個土地廟還是我爺爺修的呢?!?/p>

康老犁說:“那又怎么樣?你爺爺修了土地廟,給你留下了三頃多地,到頭來不是都讓你糟蹋了嗎?”

馮有槐說:“我要是不糟蹋那些地,怎么讓你成了地主呢?”

康老犁說:“我這個地主可不是剝削來的,我是一個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兒掙來的,我是把每一個銅板拴在肋巴條兒上攢下來的?!?/p>

馮有槐說:“這道理你別跟我講,跟我講也沒用。我還想找個地方說說理呢,找來找去找到這土地廟,沒想到你倒先來了?!?/p>

康老犁說:“你要說什么理,你不是貧民嗎?不是積極分子嗎?”

馮有槐說:“得了,我馬上就要跟你一樣了,說不定要跟你一起挑著糞桶淘茅房了?!?/p>

康老犁沒聽明白,揚著臉看著馮有槐。

馮有槐說:“你知道郭社長到咱村干什么來了嗎?”

康老犁說:“不是搞‘包產到戶嗎?”

馮有槐說:“‘包產到戶只是試點,主要是來搞‘民主補課?!?/p>

康老犁問:“什么是‘民主補課?”

馮有槐說:“咱這個地方跟南方不一樣,南方鬧的是農民暴動,打土豪分田地,一切權力歸農會,把地主掃地出門,再踏上千萬只腳,讓地主永世不得翻身……”

康老犁說:“是了是了,我也聽說過南方斗地主斗得邪乎,南方的地主眼饞北方的地主,說共產黨偏向北方的地主?!?/p>

馮有槐說:“就是因為那些南方的地主瘋狗一樣地亂咬,現(xiàn)在才又搞起了‘民主補課。”

康老犁問:“這‘民主補課到底是怎么回事?”

馮有槐說:“咱北方搞的是和平土改,浮財不動,底財不挖,只要把土地房子拿出來分給農民就行了。可是這樣一來……”

康老犁說:“這樣一來有些人就成了漏網之魚,對不對?”

馮有槐哭喪著臉坐在了康老犁對面。

康老犁又說:“‘民主補課就是要把你補成地主對不對?”

馮有槐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康老犁大笑起來:“哈哈哈……馮有槐呀馮有槐,你也有今天呀。說你不是地主,我就不服。誰不知道你是財主?不光你是財主,你爹也是財主,你爺爺也是財主,你爺爺的爺爺還是財主。我呢,祖祖輩輩都是窮光蛋,剛來個鲇魚翻身就成了地主了。告訴你吧,政府眼里不揉沙子,政府是講理的。來來來,為了給你補上這個地主,我請你喝酒,咱老哥兒倆得好好慶祝慶?!?/p>

康老犁把擺在土地爺面前的瓦罐和酒瓶拿下來。沒有筷子,順手撅了兩根秫秸稈兒,沒有酒杯,嘴對著瓶子干吹。馮有槐深深地喝了一大口酒,嗆得直咳嗽。

康老犁酒還沒喝就興奮得手舞足蹈了:“我說馮有槐,以后咱倆就是墳頭改菜園子,拉平了。你別死了親爹似的,當地主有什么不好?地主地主,什么叫地主?地主就是土地的主人,政府不是讓農民當家作主嗎?農民當家,當誰的家?就是要當土地的家。來,喝酒喝酒……”

馮有槐聽著康老犁的高談闊論,沒想到康老犁種莊稼是把好手,肚子里還有點兒土學問,怪不得當初他能發(fā)家呢。馮有槐開始對康老犁刮目相看了。

康老犁繼續(xù)做著馮有槐的思想工作:“淘茅房有什么不好?淘茅房就是淘大糞,大糞就是糧食。人是鐵飯是鋼,人要吃飯地要產糧。人不吃飯要餓死,地不上肥同樣不會產糧食。大糞,多好的東西呀?臭,臭在屁股上,吃在嘴里就香了……”

馮有槐依然垂頭耷腦地喝酒,康老犁卻越喝越興奮,越興奮越能說,他大概想把積攢了半輩子的話都一口氣說出來。

十二

康老犁白興奮了,那瓶酒也白請馮有槐喝了。

馮有槐最終沒有劃上地主,這不但要感謝大老郭的寬厚和好心眼兒,更要感激馮有槐的寶貝兒子馮紹光。

馮紹光和康土地雖說是一母所生,卻毫無相同相像之處。可謂是龍生九種,種種不同,更何況他們原本就不是一個種呢。

馮紹光長得瘦弱白凈,加上又念完了初中,一副文質彬彬的樣子。整天價穿戴得干干凈凈、整整齊齊,村里人都叫他馮秀才。

馮紹光不但長得一副洋學生樣,還能說會道,心眼靈泛。大老郭帶著民主補課的工作隊一進村,就先扎根調查、訪貧問苦。還用訪嗎?撒謊瞞不了當鄉(xiāng)人,誰不知道馮家祖祖輩輩是財主,只是解放前夕才敗了家,“民主補課”不補他家補誰家?

大老郭一找馮有槐談話,馮有槐就慌了神。馮紹光卻表現(xiàn)得非常冷靜,他把父親留在家里,讓他一點一點地回憶,一個銅板一個銅板地算計。跟父親那兒把家底摸清楚了,又去找大老郭,借來了“民主補課”的文件,一個字一個字地讀,一條一條地領會。最后,還沒等大老郭作出結論呢,馮紹光先向大老郭拍板了:“我家不是地主。”

大老郭說:“你說了不算數,工作隊都調查清楚了,1947年你家還有一頃多地呢?!?/p>

馮紹光說:“您說的是1947年3月份以前,1947年3月份以后我家就沒地了?!?/p>

大老郭說:“就算1947年3月份以前,你家也是地主呀?解放前三年,你家仍然吃的是剝削飯?!?/p>

馮紹光說:“您再看看文件吧,文件上說的是土改前三年,不是解放前三年。咱柳林莊是1948年12月解放的,可是土改卻是在1950年4月份。”

大老郭半信半疑地拿起文件又看起來,搖了搖腦袋沒詞了。

馮有槐沒有被補上地主,馮紹光便依然擔任著村團支部書記。說公道話,馮紹光這個團支書還是非常稱職的。從大饑饉中活過來的莊稼人更加充滿了活力,荒年過后的土地也像還了陽似的蓬勃起來。這一年的莊稼特別好,葫蘆垡更是大豐收。餓怕了的莊稼人精耕細作、顆粒歸倉,家家戶戶都是大囤滿、小囤流。人們填飽了肚皮,更加有心有腸地過起了莊稼日子。馮紹光順應民意,又將村里的劇團恢復起來。恢復劇團需要開銷,又是老規(guī)矩,家家戶戶地募捐化緣。馮紹光帶著文藝積極分子提著口袋走街串戶,有錢的給幾毛錢,沒錢的給幾升米,也有給幾個雞蛋的,幾把綁好的笤帚的,或者是幾瓢花生瓜子的。跟在馮紹光身邊的是康棉花,她因為家庭出身是地主,入不了團,可一直沒有放棄爭取的機會。現(xiàn)在辦劇團,她又成了文藝積極分子。

康棉花已經出落成一個花容月貌的大姑娘了。農村人看女人不看身條兒,光看臉蛋兒。康棉花是蘋果臉,又圓乎又嬌嫩,還白,像馮有槐女人那樣白。一點兒也不像田小穗,田小穗的皮膚不是白,是紅,黑里透紅,很結實??得藁ㄟ€有一雙水汪汪的杏仁兒眼,含情脈脈,會調情會說話。這么一個出類拔萃的姑娘要不是出身地主,肯定能嫁給一個城里人。那年頭農村的姑娘嫁人首選城里人:姑娘十八九,向著城里開步走,只要能離開農業(yè)社,嫁個狗熊不嫌丑。

康棉花很有自知之明,她知道自己嫁不到城里去,就不做這個夢了。但是姑娘大了總要做夢,總要尋找夢中的男人??得藁ㄐ睦镉袀€人,這個人就是團支部書記馮紹光。

康棉花和馮紹光的微妙關系很快被康老犁發(fā)現(xiàn)了。

康老犁是柳林莊最勤快的莊稼人,土地包產到戶之后,自己的茅房自己淘,自己的大糞自己用??道侠缫N好葫蘆垡那幾畝地,就要千方百計地積肥。別以為凡是地主都是跟共產黨不共戴天的,康老犁是對共產黨有怨恨,誰家的土地被“共產”了,誰心里痛快呢?可是康老犁在許多方面又是非常服氣共產黨,擁護共產黨的。比如共產黨號召積肥,“積肥”這個詞就是從共產黨的宣傳中學到的,原來莊稼人叫“攢糞”。先是號召多養(yǎng)豬多積肥,豬為六畜之首嘛,他覺得共產黨說得對極了。后來又號召壓綠肥、高溫堆肥,夏天的時候將青草、樹葉、馬糞混合在一起用泥巴封蓋起來發(fā)酵。再后來又號召秸稈還田,號召挖河泥,號召積攢人尿……這些都是積肥的好辦法。除了這些還有一個辦法,那就是祖祖輩輩流傳下來的最原始的辦法:拾糞。

村西邊八里處有一條通往縣城的馬路,每天都有許多過往的車輛。那時候很少有汽車,都是騾馬駕轅拉套的大車,要不怎么叫馬路呢。有騾馬過就會屙下糞便,附近的莊稼人都把那條馬路當成拾糞積肥的黃金大道。都到那條馬路上去拾糞,競爭便激烈起來。競爭的手段就是看誰起得早,誰起得早就能拾到第一茬糞便。莊稼人都有早睡早起的習慣,這跟侍弄莊稼有關。康老犁漸漸地發(fā)現(xiàn),無論他起得多早,總會有人走在他的前面。他窩火,窩火之后便想出了一個絕招兒。任誰起得再早,也是要等到后半夜。他天黑就睡覺,不到十二點就起床,算是前半夜。當他背著糞筐、拿著糞叉兒上路的時候,許多年輕人還沒回家睡覺呢。

已經過了臘月二十三小年,過年的氣氛越來越濃烈。磨白面的、做豆腐的、炸饹馇盒的、掃房的、糊墻的、殺雞宰羊的,折騰得熱氣騰騰??道侠鐚@一切都沒有興趣,家里就是要做這些事情,也是田小穗張羅。他關心的就是每天出去能拾滿滿一筐的糞。這一天他路過西邊村口,靠北邊的高坡上有一個紅薯窖。那是生產隊專門用來儲存紅薯母子的窖,紅薯母子是來年育紅薯秧的。這窖不但大,也特別重要。別的窖口上蓋的都是玉米秸,這窖口蓋的卻是木板釘的門。呼啦一聲木門掀起來了,康老犁嚇了一跳。他急忙閃在一邊,那年月莊稼人去生產隊偷糧食屢見不鮮,可誰這么缺德敢偷紅薯母子呢?虎毒不食子,食了子就斷子絕孫了。偷了紅薯母子無異于斷了紅薯的種,來年拿什么種紅薯?

人沒出來先是一陣笑,偷東西的人都怕出聲,誰敢笑呢?接著出來一個年輕人,年輕人趴在窖口,又拉上來一個姑娘。姑娘上來就撲在了年輕人的懷里,又是笑,還伴隨著打打鬧鬧的動作。

康老犁認出了這兩個人,身上像是呼啦著了火,他幾乎想都沒想,拼足了力氣大喊一聲:“棉花……”

兩個人都愣住了,摟著康棉花的是馮紹光,嚇得渾身一顫,差點兒從窖口失足掉下去。

康老犁沖過去,一把將康棉花拉下來。

康棉花很沒面子:“爹,您這是干嗎呀?”

康老犁怒氣沖天:“干嗎,你問我?我正要問你呢?你們到這紅薯窖里干什么?”

康棉花說:“我們背劇本的臺詞?!?/p>

康老犁說:“里面黑咕隆咚的背什么臺詞?”

康棉花爭辯說:“背臺詞又不是看劇本,用不著光亮?!?/p>

康老犁說:“用不著光亮你們跑紅薯窖里干嗎?”

康棉花說:“那里面暖和?!?/p>

康老犁更加火了:“你還跟我犟嘴,說,你們在里面做什么了?”

馮紹光說:“大叔,我們確實是在里面背劇本?!?/p>

康老犁說:“騙誰呢?我不瞎,你們在外面還摟摟抱抱的呢,在里面能老實嗎?”

康棉花也火了:“爹,有您這么說話的嗎?我們干什么您別管……”

康棉花的話還沒說完,康老犁舉起糞叉子就朝康棉花掄過來。馮紹光急忙護著康棉花,康老犁的糞叉子落在馮紹光肩上,馮紹光穿著的棉襖劃破了一個大口子。

康老犁又把糞叉子舉起來,康棉花轉身就跑……

十三

康老犁被氣瘋了,瘋狂得像野獸一樣的康老犁沒有追上康棉花,也不去拾糞了,直接沖進了家門,氣急敗壞地喊著:“田小穗,你出來,你出來……”

大凡跟兒女斗氣的男人抓不到兒女,多是要拿自己的老婆問責的。這時候,只有這時候,好像教養(yǎng)兒女的權利和義務都一股腦兒推到了女人的身上。

田小穗已經脫衣鉆進了被窩兒,聽到康老犁的吼叫,一骨碌從炕上爬起來,衣服都沒顧上穿,披著個褂子就跑出來,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他爹,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要說在莊稼人當中,康老犁算是脾氣好的。莊稼人耍威風講究打罵老婆,打到的老婆揉到的面,好用??道侠鐝膩頉]打過老婆,也很少罵。還有,莊稼人夫妻之間,從來不互相稱名字。女人都叫男人孩子爹,沒有孩子的時候多叫掌柜的,或者當家的,以示尊重。而男人對女人,大多什么都不叫,就是“嗨”“喂”“我說”之類的語氣詞??道侠鐒t不然,他是少數直接喊老婆名字的莊稼人之一,這可能跟他們婚前就熟悉有關。

田小穗從來沒見過丈夫發(fā)這么大的火,一個勁兒地問:“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康老犁吼著說:“還怎么了?你去看看你那寶貝閨女吧?丟人現(xiàn)眼的東西。”

田小穗慌了:“你是說棉花嗎?她在哪兒?”

康老犁說:“跟人家鉆紅薯窖了。”

田小穗急忙問:“啊……跟誰?”

康老犁更加氣不打一處來:“跟你那寶貝兒子?!?/p>

田小穗不明白:“他跟土地在一起,偷紅薯去了?”

康老犁說:“什么土地?我說的是你那野種兒子?!?/p>

田小穗的眼前黑了:“是……紹光?”

康老犁說:“不是他還有誰?兩個人打起了連連兒,這成什么了?”

田小穗哆嗦起來:“這怎么可能?這怎么好?這怎么得了……”

康老犁仍然叫喊著:“你瞎嘟囔什么?還不快把你的寶貝閨女找回來?!?/p>

田小穗像聽到命令一樣,立馬就往外跑。

康老犁又發(fā)令似的喊:“回來,你不知道自個兒沒穿衣服嗎?”

田小穗這才感覺到,身上除了披著的那件褂子,什么都沒有穿。她也是這才覺得冷,臘七臘八凍死寒鴉,能不冷嗎?田小穗渾身顫抖得厲害,一屁股坐在了屋門口,哭叫起來:“我的媽呀……”

十四

這是臘月三十的晚上,家家戶戶張燈結彩,村里村外鑼鼓喧天。康老犁在門上貼好了春聯(lián),在屋檐下掛好了掛錢和燈籠,又在院子里撒滿了芝麻秸。然后,又在祖宗牌位下放上供果,在佛龕上插上香,在灶火板上放一碗涼水。一切都準備停當了,就等著吃餃子過年了。

田小穗剁好了餃子餡,康棉花和好了包餃子的面。準備包餃子了,康棉花要走,說是跟馮紹光約好了要彩排,正月初五戲就開臺了。

像是準備好了開臺的鑼鼓一樣,康棉花一提馮紹光,田小穗立即暴怒起來,將菜刀往案板上一拍,立刻跟康棉花翻了臉,不能讓康棉花離開家門半步。康棉花也火了,覺得母親簡直是蠻不講理。

康家鬧翻了天。田小穗在康棉花面前抽嘴巴撞墻,要死要活要拼命??道侠鐩_著康棉花咆哮怒吼,逼著康棉花答應跟馮紹光一刀兩斷??得藁ㄋ吏~不張嘴,脖子一擰任憑發(fā)落??低恋匾姼改赣H為妹妹的事如此大動肝火,覺得不可思議,就好言好語地勸起來:“眼下是新社會了,新社會講的是自由戀愛、婚姻自主,你們這是干嗎呀?再說,馮紹光條件也不錯嘛……”

康土地的話沒說完,康老犁抄起雞毛撣子朝康土地撲過來,二話不說就往康土地的身上抽??低恋睾脻h不吃眼前虧,急忙抽身跑了。

康土地跑出去不大一會兒,外面也熱鬧起來。馮紹光是團支部書記,在青年中很有號召力?,F(xiàn)在他的婚姻居然受到了干涉,而且還是受到地主分子的干涉,是可忍,孰不可忍?青年們都自發(fā)地站出來,堅決支持這場反封建的斗爭。呼啦啦來了一大群青年男女,康老犁急忙把大門插上。年輕人進不來,站在門外喊著口號,為康棉花加油鼓勁:

“棉花,不能妥協(xié),你爹你媽是老封建,你要堅決跟他們斗到底?!?/p>

“棉花,我們支持你,你這是革命行動,你要跟地主家庭徹底劃清界限?!?/p>

“棉花,你要提高認識,這是階級斗爭,你要為我們年輕人作出榜樣……”

有這么多人在外面支持,康棉花自然是熱血沸騰起來。她被康老犁關在自己住的西屋里,撕破了窗戶紙,伸著脖子朝外面喊著:“紹光,紹光,你在哪兒呀?我不妥協(xié),你也不能妥協(xié)呀?”

喊了半天外面沒有人搭話,連在外面支持馮紹光的人也安靜下來。是啊,我們在這兒不屈不撓地反封建,不都是為了成全你們的愛情嗎?可是馮紹光哪兒去了呢?

康老犁不顧外面的群情激憤,不慌不忙地做著準備工作。他先在堂屋里橫著放一條老椿凳,又在老椿凳上搭了兩個小板凳兒。然后跟田小穗互相攙扶著,上了老椿凳,登上了小板凳兒??得藁ㄔ谖魑堇锟粗X得奇怪,這老爹老媽到底要干什么呢?蹬在小板凳兒,伸手就能夠到房梁了。康老犁將一根三批繩穿過房梁,拴了一個活套兒。接著,他又將另一根三批繩穿過房梁,也拴了一個活套兒。兩個活套兒在康老犁的手里掂了掂,便把其中的一根交給了田小穗……

康棉花看明白了,在西屋大喊大叫著:“爹,媽,你們這是要干什么呀……”

康老犁和田小穗沒有理睬康棉花的喊叫,不慌不忙地將繩套兒套在自己的脖子上。

康棉花哭叫起來:“爹,媽,你們可不能死呀,你們死了我怎么辦呀……爹,媽,求求你們了……”

康老犁和田小穗雙雙站在小板凳上,面對著西屋里的康棉花,挺胸昂首,像一對慷慨就義的革命者。

康棉花拍打著窗戶叫著:“爹,媽,你們不能……不能啊……大家快來呀,快來救我爹媽呀……”

外面的人聽到康棉花的哭叫聲,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使勁拍打著院門,要往里沖。院門被康老犁上了兩道閂,還加上了頂門杠。

外面的人進不來,康棉花更急了,大聲哭喊著:“爹,媽,求求你們……你們不能……不能啊……”

康老犁說話了:“棉花,你也別哭,你也別喊,我跟你媽跟你談談。我們也不愿意死,有一線生路誰都不想死,好死不如賴活著。你說是不是?可是我們想活你不讓我們活呀,你逼我們死呀……”

康棉花也冷靜下來,跟父母講起了理:“爹,媽,我跟你們說過多少次了,現(xiàn)在是新社會了,新社會講的是戀愛自由、婚姻自主,我跟馮紹光談戀愛怎么算是逼你們死呢?”

田小穗說話了:“棉花,實話跟你說吧,我跟你爹不反對新社會,也不反對你自由戀愛。你跟誰自由都行,獨獨不能跟馮紹光自由?!?/p>

康棉花大聲抗議著:“怎么了?馮紹光怎么了?人家還是團支部書記呢,你們憑什么看不上人家?”

康老犁說:“我們也不是看不上馮紹光,馮紹光千好萬好他自己帶著,你不能跟他打連連兒?!?/p>

康棉花說:“我就不明白了,你們又讓我自由,又反對我跟馮紹光戀愛,這到底是為什么呀?”

田小穗說:“除了馮紹光,你跟誰自由都行,你哪怕嫁一個瞎子瘸子二流子懶漢我們都不管,只要不跟馮紹光就行?!?/p>

康棉花問:“為什么?你們告訴我這是為什么?”

康老犁說:“你別問為什么,什么也不為。今兒咱談得好就談,談不好我們就把腳底下的小板凳兒一踹,我們死了,你愛跟誰自由就跟誰自由,我們眼不見撂一片?!?/p>

康棉花又哭起來:“爹,媽,你們這是干什么呀……”

田小穗更堅決地說:“棉花,我跟你爹就聽你一句話了。你跟馮紹光到底斷不斷?”

康棉花軟了:“你們別死……別死……”

康老犁喊叫起來:“我們是死是活都在你手里攥著呢,你說吧,跟馮紹光斷還是不斷?”

康老犁說著,把雙腳欠起來,脖子往上伸著。田小穗雙手攥著繩套兒,閉上了眼睛。

康棉花害怕了:“爹,媽……我聽你們的,聽你們的還不行嗎?你們快下來吧,下來吧……我怕,我怕啊……”

康老犁問:“你怕什么?”

康棉花說:“我怕你們真死啊?!?/p>

康老犁說:“死還有假的,我們不是在嚇唬你。只要你不讓我們活,我們肯定會真死的?!?/p>

康棉花說:“我讓……我讓你們活,你們別死?!?/p>

康老犁問:“你真的讓我們活?”

康棉花說:“我跟馮紹光斷了還不行?”

康老犁逼問著:“真斷還是假斷?”

康棉花咬了咬牙說:“真斷?!?/p>

康老犁說:“那好,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嗎?”

康棉花說:“今天不是臘月三十嗎?”

康老犁說:“你知道為什么臘月三十沒有月亮嗎?”

康棉花沒聽懂,搖了搖頭。

康老犁說:“今天晚上是諸神下界,眾鬼出墳。離地三尺有神靈,神神鬼鬼就在你身邊。你要是真的說話算數,就當著千神萬鬼發(fā)個誓?!?/p>

康棉花說:“我不信神,不信鬼,我說話算數還不行?”

康老犁說:“不行,你不發(fā)誓我們就上吊,你想看看到底誰說話算數嗎?”

康棉花無可奈何了:“好吧,我……發(fā)誓?!?/p>

康老犁嚴肅起來,挺起胸膛,眼向前方:“諸位神靈請您留步,諸位鬼怪也請您聽好,我閨女康棉花要發(fā)誓了。有諸位神鬼作證,康棉花說話算數,如果事后悔誓,她爹媽立馬就死?!?/p>

康棉花說:“爹,您別說了,我已經答應您了。”

康老犁說:“你別跟我們說,你跟神鬼說?!?/p>

康棉花說:“我跟神鬼說,我……我康棉花從今以后,跟馮紹光……一刀兩斷?!?/p>

康棉花說完,趴在窗臺上放聲大哭起來。

十五

正月初五演完戲以后,康棉花本來想約馮紹光談談,馮紹光卻先一步離開了??得藁ㄒ詾轳T紹光有事,康土地卻把康棉花叫走了。

在家門口,康土地將一雙棉線手套給了康棉花??得藁ㄒ谎劬驼J出來了,這是她給馮紹光織的手套。

康土地說:“馮紹光讓我把這個還給你。”

康棉花的眼淚流下來,看來馮紹光已經知道她向神鬼發(fā)誓跟他一刀兩斷的事了。

康土地說:“馮紹光說了,讓你別等他,找個好婆家嫁人吧?!?/p>

康棉花哭了起來。

哭干了眼淚的康棉花心變得比黏土坷垃還硬,沒出正月十五她就嫁了人。婆家是她自己找的,榆林莊的沈家,也是個地主。不要以為康棉花這是在跟父母賭氣,跟父母賭氣的成分有,但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她有自己的小算盤,她覺得自己跟馮紹光的愛情被拆散了,她的心也就死了大半。心死了的人還叫人嗎?最多也只能是一個活著的尸體。既然如此,她還有什么必要挑挑選選的?不挑不選嫁個人算了,反正女人是臉朝外的人,早早晚晚要嫁人的。嫁誰都是嫁,可是她這么一個花容月貌的姑娘白白地送給人家不是太虧了嗎?想來想去,她想用自己給哥哥換個媳婦。哥哥方方面面都是個好男人,只是因為出身不好,他自己不敢追求喜歡的姑娘,別人也不敢給他提親。如果這么耗下去,非打一輩子光棍兒不可。

她是自己跑到沈家提換親的條件的。兩個村原本就是近鄰,高級社的時候還劃在了一起,鄉(xiāng)里鄉(xiāng)親都熟悉。沈家不但是財主,還是個書香門第的望族。如果不是土改了,沈家的大少爺說不定能出國留學呢。沈家的大少爺叫沈慎行,是個木匠。沈慎行不能讀書就學了門手藝,聰明人干什么都能出類拔萃,他木匠的手藝在潮白河兩岸是出了名的。

沈慎行有個妹妹叫沈雅蘭,是個文文靜靜端莊秀氣的女孩兒??得藁ㄓX得跟沈家換親不吃虧,沈慎行認識康棉花,能娶到康棉花這樣的媳婦他自然一百個滿意。沈雅蘭也覺得康土地人靠得住,一個地主狗崽子還圖嫁什么好人家,男人老實巴交就行了。

兩家人一拍即合,急不如快,正月十五雙雙辦起了喜事,連娶帶聘,省事又省錢。

康棉花結婚那天,馮紹光派人送來一對枕巾,算是表達最后的情義??得藁]落淚,只是心里熱了一下,她已經沒有眼淚了……

天邊滾動著很悶很沉的雷聲,帶著雨腥味的風很涼,又很硬。開始是擦著地皮刮的,越刮越烈,漸漸地在人們的頭頂上呼嘯起來。就是在這樣一個陰霾恐怖的天氣里,葫蘆垡的糧食成熟了。玉米長得像小孩兒的大腿一樣粗,高粱穗子沉甸甸地像醉鬼一樣紅著臉,還有玉米壟上間種的白菜、蘿卜,都長得出奇地茁壯。天道酬勤,康老犁大半輩子積攢下來的經驗和力氣都用在葫蘆垡上了。準備收割了,康老犁借著水一樣的月光磨鐮刀,在太陽底下編糧食囤,一切都準備停當了。天變了,說變就變了。據說是有征兆的,可是康老犁一門心思都在葫蘆垡的莊稼上了,哪顧及什么政治形勢呢?

大老郭站在村頭的大碾盤上開大會,慷慨激昂地批判著“包產到戶”,說是資本主義,說是黨內走資派搞的修正主義,說是有亡黨亡國的危險。說的這些詞兒挺新鮮,有些年紀的人似懂非懂,康老犁更是滿腦袋糊涂糨子。這“包產到戶”不是你大老郭搞的嗎?不是拿柳林莊當試點嗎?怎么又成了滔天大罪了?

大老郭的大會開完之后,就帶領著全村社員開進了葫蘆垡。人們舉著鐮刀,像沖進了戰(zhàn)場一樣拼砍著滿地的莊稼。一邊在莊稼地里沖鋒陷陣,一邊還吶喊著口號。那年頭人們的心里總是憋著許多口號,不喊出來就會發(fā)瘋,喊出來就真的瘋了。喊的是什么康老犁不記得了,只記得他也跟眾多的社員一起發(fā)瘋般地砍著莊稼。似乎犯了這滔天大罪的不是公社社長郭明,而是這沒羞沒臊瘋長的莊稼。所有的仇恨都發(fā)泄在玉米高粱的頭上了,滿地的蘿卜白菜則又像“大躍進”時候那樣被亂腳踩成了泥巴。糧食收下來了,生產隊的大車把玉米高粱拉到了生產隊的場院。這時候,康老犁才意識到葫蘆垡又姓“公”了,他用心血和汗水澆灌出的糧食也姓“公”了。他已經不知道心疼了,只是想哭,又不敢哭。他知道,只要他的眼淚掉下來,人們就會立即把鋒利的鐮刀對準他。郭明從他眼前走過好幾次,連看都沒看他一眼。我種的莊稼就這樣充公了,你連句安慰的話都沒有嗎?看著郭明那天邊黑云一樣的臉,他不想哭了,什么都不想了。他已經學會自我麻木了,也學會將腦袋掏得空空蕩蕩的,像僵尸一樣地活著了,真好。

十六

天邊的雷聲越來越近,雨腥味的風也越來越猛烈了。山呼海嘯,天翻地覆,排山倒海,天塌地陷?!拔幕蟾锩苯K于如錢塘江大潮般奔涌而來。先是高音喇叭整天聲嘶力竭地叫喊,像是城里出了什么改朝換代的大事。人心惶惶,也不全是惶惶,還有的是扎了嗎啡般地興奮,躍躍欲試,急不可待。馮紹光就是這樣,他還是團支部書記,又兼任起了民兵連長的要職。每天帶著年輕人在村子里呼風喚雨,開大會、喊口號、貼大字報。終于從城里來了一群學生娃,是坐著大卡車來的。每個人的胳膊上都戴著一個紅袖章,手里舉著小紅書,許多學生頭上還有鑲著紅五星的帽子,一副軍人裝束。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康老犁被揪出來了,村里的地富反壞都被揪出來了,連田小穗也被揪出來了。土改以后,田小穗是第一次被揪出來。她雖然是地主的老婆,可是誰都知道她是苦出身,是逃荒流落到這里的,還當了十多年的使喚丫頭??墒浅抢锏膶W生不管這一套,硬是將她揪了出來。

康老犁覺得揪出田小穗就是馮紹光的壞,學生雖說是勢不可當地進了村,可他們兩眼一抹黑,他們認識誰,他們知道誰是什么根底?就像當年大老郭帶著土改工作隊進村一樣,依靠的是貧下中農,學生們依靠的是誰呢?當然是你們這幫年輕人,當然是你這個團支部書記。

田小穗被揪出來的時候,正坐在炕上絮棉被。夏天只剩下一個熱烘烘的小尾巴了,秋天的涼意從革命大潮的縫隙中頑強地擠過來。農村的媳婦們開始準備冬裝棉被了,在自家里穿著很隨便。下身是一條能裝下二斗高粱的大褲襠的褲子,上身是一件只遮著胸脯的小兜肚兒,光著兩只腳。突然一群城里的學生娃沖進來,亂哄哄地抓住她的兩只手,把她的胳膊擰到背后,摁著她的腦袋就往外推搡著。她被押到大街上,搡到了一群同樣披頭散發(fā)衣衫不整的牛鬼蛇神中間。

康老犁看到,田小穗光著兩只腳,露著整個后脊梁,渾身上下篩糠般地哆嗦。臉蛋兒上鼻子眼睛都擠到了一塊兒,嘴巴咧著,想哭,又哭不出來。這棉花桃兒一樣柔軟的女人從來沒經過這樣的陣勢,嚇得魂都沒了。

康老犁勇敢地沖到那個頭領面前,大聲申辯著,說田小穗是苦出身,是使喚丫頭,是白毛女一樣的受苦人??道侠缤蝗徽f出了白毛女,他覺得很有說服力。頭領是個女學生,十七八歲的樣子,一身綠軍裝,短發(fā)塞進軍帽里,一手叉著腰,一手揮動著小紅書,搖頭晃腦地叫喊著??道侠缬X得這個女學生雖然很威風,卻依然很美,楊柳青年畫似的,美得讓人眼花繚亂。女頭領聽見了康老犁的申辯,她低下頭問康老犁。由于康老犁申辯的時候是很謙恭地彎著腰的,所以女頭領跟他說話的時候必須低著頭。女頭領問他:“她是不是你老婆?”

康老犁老老實實地說:“是?!?/p>

女頭領又問:“你是不是地主?”

康老犁依然老老實實地說:“是?!?/p>

女頭領立即噼里啪啦地說:“既然你是地主,她是你老婆,那她就是地主婆,你還有什么好爭辯的?地富反壞右,統(tǒng)統(tǒng)都是牛鬼蛇神,是我們的階級敵人,我們要把你們打翻在地,再踏上一萬只腳,叫你們永世不得翻身。同志們,造反派的同志們,你們看看階級敵人有多么猖狂,在我們對他們實行無產階級專政的時候,他們依然在反攻倒算,依然不甘心投降。敵人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口號立即喊了起來:“敵人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漂亮的女頭領一揮手,立刻沖上來個女學生,一腳把田小穗踹跪在地上,抓住她的頭發(fā),喀嚓喀嚓地將她的頭發(fā)剪掉了一半。田小穗立刻變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緊閉著眼睛,軟塌塌地歪倒在地上。兩個男學生將田小穗從地上揪起來,推著她往前走。田小穗光著兩只腳走在牛鬼蛇神的隊伍里,牛鬼蛇神們像一群被趕往宰殺場的牲口,失魂落魄、踉踉蹌蹌、跌跌撞撞。前后左右都是憤怒的人群,這憤怒的人群里除了城里來的學生娃,還有馮紹光率領的青年農民。他們喊著口號,押著這些牛鬼蛇神往前走。不知道什么時候,牛鬼蛇神的頭上都戴上了一頂高高的紙帽子,胸前掛上了草紙板兒拴的牌子,牌子上寫著每一個人的身份:地主分子、地主婆、歷史反革命、流氓壞分子等等,每個頭銜下面都倒寫著人名,人名上面畫了一個黑黑的大叉子……

田小穗磕磕絆絆地走著,隨時都有跌倒的危險??道侠缬X得,只要田小穗一跌倒就再也爬不起來了,爬不起來的田小穗就會遭到更厲害的毒打,說不定會為此喪了命。康老犁悄悄地在后面扶著她,她的后背光光的,他只能扶著她的腰。好在大褲襠的腰帶還系得很緊,康老犁使勁提著她的腰帶,提著她那軟綿綿的身子。

不知道怎么就來到了葫蘆垡,據說是勝利會師了。另一支隊伍大概是造反派的正規(guī)軍,隊伍中押著的專政對象是大名鼎鼎的郭明。這些造反派的正規(guī)軍很像是干部,又像是工人,穿得整整齊齊的。郭明的胸前也戴著牌子,不是草紙板做的,是三合板的,掛在脖子上的也不是粗麻繩,而是細鐵絲??梢娮哔Y派與牛鬼蛇神的待遇還是不一樣的。郭明也沒有彎腰,不是造反派不讓他彎,是他不肯彎。押著他的造反派把他的腦袋摁下去,他又抬起來了。他把腦袋抬起來又被摁下去,他又耿耿地抬起來。郭明是條漢子,寧折不彎,康老犁心里佩服著。

接下來便是現(xiàn)場批判會,批判郭明大搞資本主義,實行“包產到戶”,是地富反壞的保護傘,批判會上發(fā)言的是馮紹光,先是照著稿念的,都是讓康老犁似懂非懂的詞。后來就是喊口號,喊著喊著喊出了新鮮花樣兒。不知道是誰弄來一副犁,一掛套,然后又把康老犁拉出來,讓他扶犁??道侠珥槒牡胤鲋?,田小穗又被亂哄哄地拉出來,把套繩掛在她的脖子上。康老犁明白了,這是要拿田小穗當牲口使喚。你不是地主嗎?你不是把土地當成命根子嗎?你不是叫老犁嗎?那你就犁地吧,像牲口一樣地犁地吧。

康老犁按照自己的認識理解著馮紹光等人的作為,他并沒有感覺到多么大不適。莊稼人嘛,本該犁地,不犁地能種莊稼嗎?至于拿他或田小穗當牲口,也沒什么。他是苦干出來的財主,許多莊戶人家本來就沒有牲口,沒有牲口怎么辦?都是人來拉犁,人來拉車,“大躍進”的時候牲口不夠用,不都是用人拉犁拉車嘛。人拉車的時候,郭明還駕過轅呢,這是康老犁親眼看見的。

郭明不干了,大聲地申斥馮紹光是胡鬧,是把階級斗爭庸俗化,是違背“文化大革命”精神的。馮紹光高聲說:“你是走資派,只許你老老實實,不許你亂說亂動。讓地主婆拉犁怎么了?我們貧下中農祖祖輩輩為地主當牛作馬,現(xiàn)在翻身得解放了,把被顛倒的歷史又顛倒過來了,我們現(xiàn)在就是要讓地主分子當牛作馬!”

然后又是一片口號聲,那年月無論是誰,說幾句話就要喊口號。說話不喊口號就好像種地不使糞一樣,種地不使糞等于瞎胡混,說話不喊口號就胡混不起來。喊完口號,馮紹光將一根鞭子塞給郭明,讓郭明往田小穗的身上抽。郭明火了,將鞭子扔在地上,憤怒地說:“我不干你們這種喪盡天良的事情?!?/p>

又一陣冰雹般的口號砸向郭明,打擊著他的“囂張氣焰”。

氣急敗壞的馮紹光撿起地上的鞭子,瘋了一樣地朝田小穗的身上抽著。田小穗那光光的后背立刻劃出了橫七豎八的血印子,戴紅袖章的小將們和村里的年輕人怒號著,給馮紹光加油鼓勁??道侠绮活櫼磺械負溥^去,趴在田小穗的身上。皮鞭又像冰雹一樣落在康老犁的身上,康老犁不覺得疼。有人將田小穗從康老犁的身子底下拖出來,馮紹光的鞭子又抽在田小穗的身上……

一個人將馮紹光舉起的鞭子抓住了,是馮有槐。他的手抓著馮紹光的鞭子,身子緊緊地貼著馮紹光。如果不是這樣,馮有槐就站不住。馮紹光使勁推著馮有槐:“爹,您這是干嗎呀?我們在搞階級斗爭?!?/p>

馮有槐干瘦的身子顫抖著,說話的聲音也顫抖著:“你不能……不能啊紹光……不能啊……”

馮紹光問:“什么不能?您說什么不能?”

馮有槐指著癱軟在地上的田小穗說:“你不能……不能這樣對待她……”

馮紹光說:“她是地主婆,爹,您怎么為地主婆說話?”

馮有槐說:“她不是……不是……”

馮紹光說:“她是地主的老婆,當然就是地主婆了。”

馮有槐說:“她是……她是你娘……”

馮紹光說:“爹,您別管,這是文化大革命……”

馮有槐說:“她是你娘,是你親娘……”

馮紹光說:“您說什么哪?我們跟她不是一個階級?!?/p>

馮有槐突然跪下來,跪在了馮紹光的面前。

馮紹光愣住了:“爹,您這是干嗎呀?”

馮有槐說:“她是你娘,你親娘啊……”

馮紹光說:“她不是我的娘,她是康土地的娘?!?/p>

馮有槐喊著:“土地的娘也是你的娘,你跟土地是一個娘。你們兩個人,都是從一個娘的肚子里爬出來的……”

口號聲沒有了,那些喊口號人的眼睛,都落在了馮紹光那只握著鞭子的手上。

馮紹光手里的鞭子落在了地上……

十七

田小穗死了。

那天夜里,康老犁突然發(fā)現(xiàn)田小穗不見了,急忙叫醒了睡在西屋的康土地。兩個人滿街跑著、喊著,一直喊出了村,喊到了葫蘆垡,又從葫蘆垡上了潮白河大堤。嫁到榆林莊的康棉花也跑來了,跟在父親和哥哥的身后跑著、喊著。老少三人的喊叫聲在潮白河兩岸飄著,在柳林莊的大街小巷上飄著,在家家戶戶的窗戶紙上震動。凄厲的喊叫淹沒鋪天蓋地的口號,一種不祥的預兆像血絲一樣滲透在喊叫聲中……

直到三天后一個灰蒙蒙的中午,他們才在十五里外的蘆葦灣里發(fā)現(xiàn)了田小穗的尸體。那尸體像氣球一樣鼓脹起來,衣服不見了,不知道是田小穗自己脫掉了,還是被水沖刷掉了。白白的鼓脹的尸體很耀眼,在蘆葦叢中靜靜地漂浮著。一只貓頭鷹藏在蘆葦岸邊的樹枝上,陰險地等待著肥美的夜宴……

埋葬了田小穗之后,康土地說了一句話:“到底誰害死了我娘?”

康棉花說:“他這是在報復我,我沒嫁給他,是因為咱娘不同意,他就把娘往死里整?!?/p>

康老犁沒說話,他能說什么呢?要說馮紹光害死了田小穗,馮紹光可是她的親兒子呀?;⒍静皇匙?,子就可以食母嗎?康老犁恨馮紹光,恨馮紹光的心黑手辣,居然拿自己的親娘當牲口,哪個當娘的能受得了呢?可是康老犁更恨馮有槐,馮有槐為了阻止馮紹光對田小穗的折磨,說出了一個天大的秘密。那個秘密深深地埋在三個人的心里,馮有槐卻把它大白于全村了。有人信嗎?不信就要猜測,不信就要打聽,不信就要考證,如果造反派追根尋源,說不定還要審訊??道侠邕€勉強可以說不知道,田小穗能說不知道嗎?可是這件事能說嗎?馮紹光在整田小穗的時候,盡管是光著腳、光著后背,可到底還穿著褲子和兜肚兒,馮有槐卻把她徹底扒光了,從里到外地扒光了。田小穗還能活嗎?田小穗還有臉活嗎?到底誰害死了田小穗呢?是馮紹光,還是馮有槐?

到底是誰害死的田小穗,這個問題像蜘蛛網一樣纏繞在康老犁的腦子里。康老犁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就使勁想,越使勁想越想不明白,康老犁的腦子亂了。康老犁又像過去那樣,整天價挑著大糞桶走街串戶,嘴里不停地嘟噥著。嘟噥的是什么誰也聽不清,后來就嘟噥兩句話,那聲音很清晰:“地啊我的穗,穗啊我的地……”

人們都說,康老犁瘋了。

自從田小穗畏罪自殺、自絕于人民之后,柳林莊的階級斗爭似乎就結束了。田小穗死了以后,馮有槐就失蹤了,真正地失蹤了。田小穗的死,康老犁的瘋,馮有槐的失蹤,使馮紹光的身世之謎成了無頭案。馮紹光倒是可以作各種各樣的解釋了,一說是父親馮有槐為了救田小穗,胡編了一套謊言;二說可能田小穗在馮家當丫環(huán)的時候跟馮有槐有一腿,但是絕對不會生出了馮紹光;三說馮有槐純粹就是胡說八道,被革命的大潮嚇昏了頭……任憑馮紹光怎么解釋,造反派都不相信,馮紹光因為疑是田小穗的兒子,自然也成了疑似狗崽子,造反派他當不成了,團支部書記也被奪權了。馮紹光跟康土地一樣成了被革命拋棄的人,成了“抓革命促生產”的主力軍。

只有大老郭說康老犁沒有瘋。大老郭說話管屁用,他已經不是公社書記了,他是走資派,被押解到柳林莊進行勞動改造,跟康老犁一起淘茅房。一個老地主,一個走資派,兩個人每人挑一副碩大的糞桶,整天價搖搖晃晃地走在柳林莊的大街小巷,成了這寂寞的小鄉(xiāng)村一道獨特的風景。

春天來了,土地開始返漿,道路軟綿綿的,人們的身子也軟綿綿的。這軟綿綿是一種很舒服的感覺,大老郭和康老犁挑著大糞桶出了村,將糞撒在蘇醒的土地上,便將軟綿綿的身子平放在潮白河堤坡上,很享受。兩個人一邊放任著慵懶,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這聊天像半睡半醒中的喃喃囈語,你說你的,我說我的,斷斷續(xù)續(xù),有時候又交流在一起。

大老郭說:“什么親不親階級分,你跟他親,他不跟你親,兒子造老子的反,兩口子都劃清界限,整個是混賬世道。”

康老犁說:“男人嘛,最親的就兩樣:一是土地,一是老婆。土地能打糧食,有糧食就能活命,土地是讓你活命的,你說親不親?老婆能給你生孩子,有孩子就有后,就不會斷種,老婆是給你續(xù)種的,你說親不親?”

大老郭說:“跟土地最親的是莊稼人,是農民。我們黨當年發(fā)動農民造反,喊的就是‘打土豪,分田地的口號。要不怎么那么多農民跟著黨鬧革命呢?”

康老犁說:“要想讓土地跟你親,你得好好伺候它。精耕細作,土肥苗才能壯。伺候土地跟伺候老婆一樣,有人說打到的媳婦揉到的面,我不信。媳婦不是打出來的,是疼出來的。你疼她,她才能疼你。給你燒火做飯,給你鋪床疊被,給你生兒育女。我就沒打過老婆,我們家小穗,我連一個指頭都沒捅過……”

大老郭問:“你是不是想女人了?”

康老犁說:“我不想女人,我想老婆?!?/p>

在懶洋洋的陽光下,兩個人懶洋洋地聊著。聊得很隨意,又很清醒,怎么能說康老犁瘋了呢?

可是歇夠了,聊完了,挑起大糞桶朝村里走著的時候,康老犁便又低沉地呼喚起來:“穗啊我的地,地啊我的穗……”

十八

康老犁的瘋瘋癲癲時好時壞,說他真瘋,有時候說的話比誰都明白;說他明白,又常常是糊涂廟里拜糊涂神。大老郭的走資派平反了,又回到公社當起了革命委員會主任,他對大老郭說:“您送馮紹光上大學吧,那孩子腦瓜兒靈,將來會有點兒出息的?!?/p>

大老郭問:“你不關心康土地,怎么倒關心起了馮紹光?”

康老犁說:“康土地初中都沒上,馮紹光高中都快畢業(yè)了。念那么多書,不用不就糟蹋了嘛?!?/p>

大老郭說:“可康土地是你兒子呀?”

康老犁說:“好歹馮紹光也是從田小穗的肚子里爬出來的,一個模子扣出來的,爹不親娘親。”

大老郭笑了:“這么說田小穗還真是馮紹光的親娘,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康老犁又瘋了,咧著大嘴叫起來:“穗啊我的地,地啊我的穗……”

“四人幫”被粉碎了,全村人敲鑼打鼓地慶祝,康土地光著膀子揮動著鼓槌,歡呼聲響成了一片??道侠鐩_過來,扔下大糞桶就搶康土地的鼓槌。

康土地說:“您這是干嗎呀?我們這是慶祝。”

康土地知道跟他說不明白,奪過他手里的鼓槌又敲起來。歡慶的隊伍朝前走著,把他擠到了一邊。他又咧著大嘴叫起來:“穗啊我的地,地啊我的穗……”

取消階級斗爭了,給地主摘了帽子??低恋嘏苤丶野堰@個好消息告訴他,他卻說:“我愿意當地主,當地主有地?!?/p>

康土地說:“地主是剝削階級,是敵人?!?/p>

康老犁說:“敵人怎么了?敵人不也是種田吃飯,吃飯種田嗎?”

康土地說:“當敵人就要被專政,被專政就要淘大糞?!?/p>

康老犁說:“淘大糞怎么了?沒有大糞地里能長糧食嗎?再說了,人家郭書記不是還跟我一起淘過大糞嗎?我不覺得淘大糞丟人?!?/p>

康土地跟他說不清楚,急得直跺腳??道侠缬粥洁洁爨斓亟衅饋恚骸八氚∥业牡?,地啊我的穗……”

土地承包到戶,又把葫蘆垡分到他的名下。在簽訂承包合同的大會上,他硬是讓人家在合同書上寫下田小穗的名字,說這葫蘆垡是田小穗的,沒有田小穗就沒有葫蘆垡。村委會主任說,田小穗已經死了,我們不能跟死人簽合同啊。他說,田小穗死了不是還有我嗎?不是還有康土地嗎?人死債不爛,娘的債兒子還,老婆的債丈夫還。人們知道跟這個瘋瘋癲癲的人講不出道理來,最后答應寫上他和田小穗兩個人的名字,這才算把合同書簽下來。

簽完了承包合同書,康老犁便扛著大鎬去了葫蘆垡。他本來想叫康土地跟他一起去的,直到吃晚飯的時候康土地還沒回來。康土地的老婆把菜飯擺上了桌,他胡亂扒拉兩口就放下了筷子,急不可待地出了門。

驚蟄剛過,驚蟄一犁土,春分地氣通??道侠鐡]著鎬翻著土地,一鎬刨下去帶有細碎的冰碴兒。天氣還有些涼,可是沒刨多會兒康老犁的身上便冒了汗。他把過冬的老棉襖脫下來,光著膀子刨著地。越刨越帶勁兒,忍不住唱起了號子:“哎嗨我的地呀,哎嗨我的穗呀……”

月亮從潮白河東岸升起來,掛在開始吐青的楊樹梢上。月光灑在翻起來的土垡上,像河里泛著銀光的波浪。又一輪月亮升起來,在與葫蘆垡臨界的地塊上。圓圓的、暖暖的、肉乎乎的小月亮,隨著他的心跳加速,那小月亮越發(fā)清晰起來。他以為他在做夢,或者看花了眼,他扛著大鎬朝前走去,那輪小月亮開始升騰著,又被烏云遮蓋起來。

馮有槐女人舉著一把半禿的小鎬刨著地,地皮上只是多了幾個小坑兒,豬拱過的一樣??道侠邕^去,用肩膀將馮有槐女人往旁邊推了一下,掄起手里的大鋼鎬便刨了起來。一鎬下去,就是西瓜大的一塊泥土,鎬往外一拉,泥土便翻過來。鎬起鎬落,一個個泥土大西瓜整整齊齊地在康老犁面前排列起來。暖融融的月光照耀在翻起來的泥土上,蒸騰著絲絲縷縷的熱氣。

馮有槐女人跟在康老犁的側面,康老犁往前刨一步,她便往后退一步,像是月光下康老犁的一個影子。

康老犁舉著鎬問:“馮有槐還沒有信兒嗎?”

馮有槐的女人說:“誰知道他死在什么地方了?!?/p>

康老犁的鎬刨進泥土里:“紹光呢?”

馮有槐女人說:“大學畢業(yè)后留在縣農業(yè)局了,說是什么農藝師?!?/p>

康老犁的鎬又舉起來:“娶媳婦了嗎?”

馮有槐女人說:“也是一個城里人,他的同學。”

康老犁的鎬又落進泥土里:“不錯,好好過日子吧!”

馮有槐女人帶著哭腔說:“可我的日子怎么過呀?”

康老犁把手里的鎬停下來,望著眼前這已經發(fā)黃的月亮,心里一陣發(fā)酸。

馮有槐女人抹起了眼淚:“逃的不回來,走的也不回來,這地分給我一個老婆子了,我不能用眼淚種吧?”

康老犁繼續(xù)鎬起鎬落地刨著地:“不就是這點兒地嗎?我捎帶手就給你種了?!?/p>

馮有槐女人說:“你不是也有地嗎?又要種你的,又要種我的,我不忍心這么勞累你?!?/p>

康老犁的鎬沒有停下:“莊稼人還嫌地多嗎?怕的就是沒有地?!?/p>

馮有槐女人哭著坐在了地上:“老犁,我的好人啊……”

這哭聲讓康老犁的心里一顫,他看了看坐在土垡上的女人,停下了手里的鋼鎬。

馮有槐女人用一雙淚眼看著康老犁,月光把那淚花兒照得光盈盈的,像高粱葉上的露珠。

康老犁放下鎬,坐在了馮有槐女人的身邊。身子下面那剛翻起來的土垡有點兒涼,卻很舒服。

馮有槐女人歪在康老犁的身上,撂起衣襟替他擦著胸膛上的汗水??道侠缭咎统鰺煷氤闊煟T有槐女人身上的味道把他刺激得興奮起來,他伸出胳膊摟住了馮有槐女人的腰。

馮有槐女人又說:“土地媽沒了十多年了,你就一直這么繃著?”

康老犁說:“不繃著怎么辦?沒地可刨,鎬都閑得生銹了?!?/p>

馮有槐女人心疼地說:“繃得很難受吧?”

康老犁說:“想的時候就難受,不想的時候也沒什么?!?/p>

馮有槐女人說:“你想過嗎?”

康老犁說:“不常想,想也沒用?!?/p>

馮有槐女人說:“你怎么不來找我?”

康老犁說:“我一個地主搞女人,沒讓人抓住就知足了,讓人抓住還不把我整死?再說了,馮有槐跑了,我趁機占他女人的便宜,也忒不地道了?!?/p>

馮有槐女人嘆了口氣:“老犁啊,難得你還總想著馮有槐?!?/p>

康老犁說:“說實在的,雖說我給馮有槐扛過活,馮有槐借用過我老婆,可是馮有槐對我不薄。別的甭說,就說他賣給我的那些地吧,便宜得不能再便宜了,白給一樣?!?/p>

馮有槐女人說:“你啊傻吧你,你也不想想,馮有槐比曹操還多仨心眼兒,憑什么那么便宜就把地賣給了你?”

康老犁說:“他不是碰上過不去的坎了嗎?你病、紹光病,還有你父親又遭了綁票……”

馮有槐女人說:“胡扯他媽的蛋,他說什么你都信呀?”

康老犁有點兒蒙了:“這么說……他沒跟我說實話?”

馮有槐女人說:“你呀……讓我說你什么好呢?”

康老犁說:“那他到底為什么?那么多地他說扔就扔了?一點兒不心疼?”

馮有槐女人說:“你是知道的,我娘家在河東,河東邊是八路軍的解放區(qū)。那邊早就嚷嚷著要土改了,你光顧得低著腦袋種地,哪知道這些?”

康老犁說:“這就對了,他是怕當地主……他把這個地主讓給我了。”

馮有槐女人說:“他知道和平土改的政策是浮財不動、底財不挖,就早早地把地換成了錢?!?/p>

康老犁說:“那些錢后來不就是一堆廢紙嗎?”

馮有槐女人說:“要不說他比曹操還多仨心眼兒呢,他又早早地把那些錢換成了金條,你知道嗎?到了土改的時候,他整整攢了二十三根金條,小黃魚兒似的,就埋在豬食槽子下面。”

康老犁震驚了:“啊……那么多金條?”

馮有槐女人說:“沒了,黑了心的東西,都讓他拿走了,一根都沒給我留……”

康老犁的腦袋又空了,這么多年了,他好像從來就不認識馮有槐。馮有槐干的這些比曹操還多仨心眼兒的事,他從來沒有懷疑過。人怎么可以這樣呢?

馮有槐女人嚶嚶地哭泣起來:“老犁,我的命苦啊,遇上這么一個黑心的男人……”

康老犁像塊石頭一樣,沒吭聲,也沒動。

十九

康老犁憤怒了,村里的年輕人都中了邪。年輕的莊稼人怎么變得這么沒出息?沒地的時候想地,有了地又不想種,一個個都跑到城里打工去了。就像沒媳婦的時候想媳婦,娶了媳婦又不好好伺候,跟地一起放在家里。這么好的地,這么好的媳婦,你們怎么離得開,你們不想嗎?他的腦子里立刻響起了一支陜北民歌:白生生的大腿熱乎乎的地,這樣的好東西還留不住哥哥你……

年輕人大多走了,村里的地都留給“三八六九”了?!叭恕笔桥?,“六”是孩子,“九”是老人。村子里一下冷清下來,趴在土地上的沒有頂得起褲襠的男人,這地能種好嗎?地跟女人一樣,苗壯穗大,母壯兒肥。沒有邦邦硬的小伙子,女人能生出好孩子嗎?沒有邦邦硬的莊稼把式,地里能長出好莊稼嗎?

更可氣的是康土地也要走了,跟著一伙兒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年輕人闖深圳去,說在那里能掙大錢。

康老犁說:“你再有錢管什么用?能吃鋼镚兒嚼票子嗎?”

康土地說:“有錢就能買糧食,買肉,買山珍海味,您怎么連這個理兒都不懂?”

康老犁說:“買你丈母娘的腳后跟,地里不長糧食,你手里的票子就是一把爛紙。你沒挨過餓嗎?你忘記買塊糖球都要票了?你剛吃幾頓飽飯呀,就把莊稼人的命根子忘了?”

康土地說:“您總抱著老死理兒不放,我跟您說不清楚,反正我得走,火車票都買好了?!?/p>

康土地跟康老犁說不清楚,康老犁跟康土地也說不清楚。氣得康老犁到公社去找大老郭。人家告訴他,郭明已經調到縣里去了,升官了,是縣政協(xié)副主席??道侠绮恢勒f(xié)副主席有多大,他只知道中國最大的官就是主席了,去世了的毛主席,曾經被打倒如今又平了反的劉少奇,不都是主席嗎?康老犁為大老郭高興。這一高興,把對兒子的不滿沖淡了許多。走就走吧,誰愛走就走吧。有屁股還愁挨打,有地還愁沒人種?

康老犁把葫蘆垡收拾得比小媳婦兒還漂亮,捎帶著把馮有槐女人的土地也收拾得熨熨帖帖。小苗兒破了土,康老犁捏著靈巧的手指頭,繡花般地間著苗兒;小苗兒蓋上了地皮,康老犁又照看嬰兒般地松土施肥;小苗兒沒了膝蓋,康老犁更像小伙子盼媳婦一樣盼著莊稼揚花吐穗。這時候,他把自己脫得光溜溜的,把馮有槐的女人也脫得光溜溜的。松軟的地皮涼涼的,莊稼葉子散發(fā)出來的清香也是涼涼的,讓人很振奮。他摟著那發(fā)黃的月亮躺在壟溝里,柔柔的,軟軟的,有一種想流淚的感覺。隨著玉米拔節(jié)的聲響,他的身子里面也發(fā)出清脆的拔節(jié)聲。發(fā)黃的月亮明亮起來,他們像頑童似的歡唱著歌謠:“我的月亮我的鎬,我的地啊我的穗……”

盡管柳林莊的年輕人都走了,地卻沒耽誤。這一年老天爺幫忙,又一個好年景。地里場里,院里屋里,甚至河坡上、馬路上、屋頂上,到處都是糧食。黃的玉米,紅的高粱,白的棉花,堆成了山,碼成了垛。豐收對于莊稼人來說是一個盛大的節(jié)日,比得兒子還要喜慶??墒橇智f的大街小巷里,到處搖晃著一張張愁苦的臉。

康老犁又不明白了,莊稼人的命里怎么這么多愁啊。沒地的時候愁地,有了地愁種;種了地愁苗兒,苗兒長起來愁穗兒;穗兒滿了愁收,收下來糧食卻愁賣。祖祖輩輩的莊稼人,聽說過糧食多了愁賣嗎?豐收之后最多也就是糧食價低,還從來沒有糧食賣不出去的時候??墒乾F(xiàn)在不行了,糧食是統(tǒng)購統(tǒng)銷的金貴物資,不能隨便賣,只能賣給國家的糧庫。多年來糧庫都空著,糧食收不上來的時候到各村去動員,說是愛國糧,誰不賣糧誰不愛國;說是戰(zhàn)備糧,誰不賣糧誰反對備戰(zhàn),誰就是美帝蘇修蔣介石的奸細走狗反動派。眼下糧食多了,他們又不收了。不是全不收,要排隊賣糧。排隊就排隊,排了三天三夜好不容易排上了。說你糧食水分大不收,說你糧食癟不收,說你糧食雜質多不收,說你糧食不是優(yōu)良品種不收……糧庫那些大官小官包括記賬的過秤的扛麻袋的都呼啦啦神氣起來。一個個臉朝天肚子外鼓羅圈兒腿還要邁方步,牛得不行。愁眉苦臉的莊稼人得求他們了,請吃飯不去,送瓜果點心不要,直接往他們手里塞票子。塞票子也得有門子,找到門子塞了票子也只能收萬八千斤的,多了還是不收。世道真是顛倒了,這不是撅著屁股讓人家干還要倒補人家倆燒餅嗎?榆林莊的沈老三,論起來還是康棉花的叔公,種了十三畝棉花,頭茬就摘了八大車。沈老三把這八大車棉花拉到收購站,收購站前面已經排成了長龍,沈老三只好排在龍尾巴上。排了三天兩夜不見動靜,再長的龍只要龍頭向前,龍尾巴也得跟著動啊。細一打聽,收購站三天只收了不到二十戶棉花,這二十戶差不多都是走門子的。又等了兩夜三天,龍尾巴還是紋絲不動。沈老三急了,一把火將八車棉花點著了……

沈老三燒棉花這件事正好被一個北京來的記者碰上了,還拍了照片。據說這照片發(fā)表在北京的一家報紙上了,報紙上一發(fā)表,上級重視了,縣里專門來了人看著收棉花。那一年種棉花的都沾了沈老三的光,棉花都賣出去了。沈老三悔得腸子都青了,逢人便說,要知道那會兒燒一車留七車呀,我怎么這么傻,把八車都燒了呢?

糧食賣不出去,可公糧還要交。早先交公糧都是直接交糧食,一畝地二斗糧嘛?,F(xiàn)在改章程了,公糧不收糧食,收錢。不單公糧收錢,村里的提留款也收錢,鄉(xiāng)里的各項經費還收錢。錢錢錢,糧食賣不出去哪兒來的錢?就算糧食賣出去了,也不夠交那些錢的。錢越交越多,有按土地交的,有按人口交的。不交不行,挨家挨戶地收,鄉(xiāng)里的干部帶隊,警察拎著警棍跟著,誰敢不交?有膽子大的,也有實在沒錢的。不交怎么辦?抓豬抓羊抱電視機拉被子扒房子,就是不要糧食。糧食啊糧食,這活命的糧食到如今連臭大糞都不如,扔在大街上都沒有人撿。

康老犁把兒媳沈雅蘭養(yǎng)了一年的豬賣了,又把康土地寄回家的過年錢拿出來,總算把“收款執(zhí)法隊”糊弄過去了。那一年春節(jié)康土地沒回家,說加一天班給三天的工資,要多掙幾個錢。過大年的時候,康老犁把僅剩下的一把零票子拿出來,給小孫子買了兩掛鞭炮,算是有了這么一點兒喜興。

大年三十晚上,康老犁又提著燈籠背著糞筐出去了。兒媳沈雅蘭說:“糧食都賣不出去,您還去撿什么糞呀?”

康老犁說:“糧食賣不出去也得種地呀,種地沒有糞怎么行?”

沈雅蘭知道勸不住公公,把兩個剛出鍋的黏豆包塞給了康老犁。康老犁聞了聞這香噴噴的黏豆包,沒舍得吃,他想給馮有槐的女人送去,也算是過年惦記著她呢。他背著糞筐,懷里揣著黏豆包,走到馮有槐的家門口他才記起來,馮有槐的女人被兒子馮紹光接到城里過年了。大街上靜悄悄的,家家戶戶門口的燈籠也是朦朦朧朧的,見不到人們走動的身影,只是偶爾聽到一兩聲鞭炮響,像是在提醒著康老犁今天是大年三十。

大年三十的康老犁感到很孤獨,從來不知道孤獨是啥滋味的人居然孤獨起來。孤獨的人都心軟,眼睛也潮潮的想流淚。這是怎么了?戴了三十年地主分子的帽子,他沒孤獨過;老婆死了十多年了,他沒孤獨過;怎么現(xiàn)在竟然孤獨起來了呢?他孤孤單單地朝村外的馬路上走去,說是去撿糞,眼睛卻不往路面上看。腦子里空蕩蕩的,腳步也輕飄飄的,眼前模糊起來,像是許多人從對面走過來。這人群中似乎有田小穗,有康土地,有康棉花,唯獨沒有馮有槐女人。不見馮有槐女人,卻見到了馮有槐,馮有槐也像這許許多多的人一樣,不出半點聲音,只是朝著他笑,那笑容里似乎埋藏著許多奸詐……

康老犁醒來的時候是大年初一的早晨,睜開眼睛四周是一片白色,好半天他才明白自己是在醫(yī)院里。他奇怪,馬路上不是有許多人嗎?都哪兒去了?突然眼前晃動著一個人影,是康棉花??得藁ㄒ娝褋?,反倒哭了。

康老犁問:“我這是怎么了?”

康棉花說:“還怎么了?我們都差點兒見不到您了……”

康老犁聽康棉花抽抽搭搭地說了半天,才后怕起來。原來他大年三十的晚上出去撿糞,過半夜了還沒回去。兒媳沈雅蘭不放心了,給康棉花打了電話??得藁ǖ恼煞蛏蛏餍性诔抢镛k了一家裝修公司,生意很紅火,在城里買了房子買了車,把老婆孩子都接去了,一家人過起了“準城里人”的小日子??得藁ㄔ瓉頊蕚淠瓿跻换乩霞业?,沈雅蘭的電話一打過來,康棉花急了,讓沈慎行開著車就往家趕。趕到村西的馬路旁邊,沈慎行看見路邊躺著一個人,下車一看正是老岳父康老犁。康棉花幫著沈慎行把康老犁弄上車,掉轉車頭直接送進了城里的醫(yī)院里。

康老犁被檢查出一個瘤子,長在了胃嘴上了。醫(yī)院里為康老犁把瘤子摘掉了,康棉花便把他接到自己的家里。胃里的瘤子摘了,身子卻非常虛弱,需要好好調養(yǎng),幸虧這瘤子是良性的,無關性命。也幸虧那天沈雅蘭給康棉花打了電話,還幸虧康棉花和沈慎行及時回來找到了他??道侠缡悄嗳送撩?,命大。

二十

康老犁在女兒家里足足養(yǎng)了一個春天,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知道什么是休息,也是第一次體驗到了天倫之樂。

康棉花和沈慎行有一女一兒。會養(yǎng)兒先養(yǎng)女,女兒十一歲,上中學了,兒子五歲,上幼兒園??道侠绯鲈阂院笤诳得藁茵B(yǎng)病,小孫子就不去幼兒園了,整天價圍著他姥爺長姥爺短,把他哄得合不攏嘴。外孫女放學回家,給他講外面的新鮮事,還哇啦哇啦地背外語。康老犁覺得康棉花嫁給沈慎行算是福氣了,過起了莊稼人羨慕的城里人的日子。

日子雖說過得很滋潤,可畢竟是在女兒家。寧看兒子的屁股,不看女婿的臉。沈慎行很孝敬,從來沒給過他半點兒臉色看??墒撬傆X得住在女兒家名不正言不順,病好一點兒就想回去,女兒勸女婿攔,外孫女外孫子拉著扯著不放。他只好又住下來了,人住下來了,心卻飛到了柳林莊。他惦記著柳林莊的地,清明前后種瓜點豆,他不在家,沈雅蘭一個女人家知道怎么種那些地嗎?一步三棵苗,苗出來要間苗,苗長起來要追肥要除草,沈雅蘭能干好這些活茬兒嗎?

過了谷雨就是立夏,他實在待不下去了,雖說心口窩兒的傷口還一陣陣地發(fā)疼,他還是執(zhí)意要回去??得藁ㄒ患胰嗽趺戳粼趺磩穸紱]用,他發(fā)起了脾氣。

康老犁到家的那天是一個朗晴的上午,陽光像金子一樣閃閃發(fā)光。是沈慎行開車送他回來的,車子一下馬路他就把車窗搖下來了。他聞到的是一股醉人的莊稼味道,其實馬路兩邊的莊稼才剛剛破土。破土的小苗兒是不會散出很大的清香味兒的,康老犁卻聞到了。到了村口,他讓沈慎行把他的東西送到家里,自己卻下了車直奔葫蘆垡走去。他的腳步急匆匆的,有點兒亂。他的心跳起來,像是就要見到戀人一樣地緊張而興奮。這是怎么了?難道馮有槐女人在葫蘆垡等著他嗎?

出現(xiàn)在康老犁面前的葫蘆垡,簡直就是一場噩夢。就是在噩夢里,康老犁也從來沒見過如此可怕的場面。他不像是從城里回來,像是從躲避戰(zhàn)亂的深山老林重返故土;他不像是剛剛離開半年,像是離開了大半輩子。葫蘆垡還保留著去年秋天他翻耕的原生態(tài),一條一條的壟溝,一犁一犁的土塊兒,一冬的風吹雪泡,變成了一個個小枕頭一樣的土坷垃。入春的第一件事,就是揮著木榔頭將這些土坷垃砸碎,再用鐵蓋將壟溝拉平。這時候的土地才能叫做熟地,熟地的土壤是細碎的、松軟的、潮濕的,像新磨出的玉米面。在這樣的土地上耠好溝、撒好糞、點好種,再用掛著鋼瓦的石砘子一蓋一軋,那土地就像鏡面一樣地平整,像新布新棉做出的被子一樣松軟。幾天以后,這嶄新的土地上就會鉆出一片齊刷刷、嫩生生的新綠,這是莊稼人的心血,莊稼人的成就,莊稼人的希望。

可是眼下,葫蘆垡卻像是一頭死去的巨獸,皮肉已經腐爛得面目皆非,骨肉架子歪歪扭扭地顯露出來,丑陋得讓人惡心、想吐。一叢一縷的野草野菜.像趴在尸體上的蒼蠅,瘋狂地吞噬著腐敗的血肉??道侠绮蝗绦脑倏聪氯チ?,眼睛離開了葫蘆垡。與葫蘆垡連接在一起的土地,包括馮有槐女人那塊地,也都像葫蘆垡一樣,荒棄在潮白河西岸,成了沒有人收拾埋葬的死尸。他在電匣子里聽評書,知道了“荒無人煙”、“赤地千里”這兩個詞語,現(xiàn)在明白了這兩個詞語的真正含義。

康老犁一屁股坐在了葫蘆垡的壟溝上,想哭,卻怎么也哭不出來。想流淚,那眼睛也是干澀的。想大喊大叫,張開嘴卻沒有聲音。他覺得自己也像這土地一樣被荒棄了,被荒棄了的他和土地一起正在被風化著,被腐爛著。漸漸地,他也會被這蒼蠅一樣的荒草吞噬掉,被這蒼蠅一樣的荒草覆蓋起來。他一動不動地坐著,眼前一片空寂,連一只飛鳥都沒有,連一聲汽車的喇叭都聽不見。灰蒙蒙的天空中只有太陽,枯黃的太陽。彎彎曲曲的太陽光很不情愿地照射著這片荒蕪的土地,他覺得這陽光也是陰冷的。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發(fā)現(xiàn)有人在說話,絮絮叨叨的一句話,像夢囈:怎么會這樣呢?怎么會這樣呢?是啊,怎么可能是這樣呢?他終于明白了,說這些話的是他自己,也只有自己跟自己說著這些毫無意義的話。不知道又過了多久,他終于看見了一個人,一個高高的、細細的、像挺拔的高粱稈一樣的身影遮住了枯黃的陽光。

“爺爺,您在這兒干什么?快回家吃飯吧,媽媽都等急了?!?/p>

他抬起頭來,半天才看清是自己的孫子康自強??底詮娨呀浭q了,在鎮(zhèn)上讀初中。放學回家后聽說爺爺回來了卻沒有在家,放下書包就來葫蘆垡找他。爺爺果然在這里,看見爺爺這樣呆愣愣地自言自語,康自強害怕了。他急忙俯下身子拉扯著爺爺,爺爺卻依然像僵尸似的一動不動。

“爺爺,你到底怎么了?你的病好了嗎?你怎么不說話呀?”

康老犁呆呆地看著孫子,嘴唇哆哆嗦嗦地說:“強強,告訴爺爺,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康自強疑惑地問:“爺爺,您說什么呢?”

康老犁依然顫巍巍地說:“土地,我在說土地?!?/p>

康自強擔心地問:“您在說我爸爸嗎?我爸爸怎么了?他不是在深圳打工嗎?”

康老犁雙手拍打著身邊的壟溝,急火火地說:“我說的是這些土地,這些土地。”

康自強問:“這些土地怎么了?”

康老犁說:“這些土地怎么荒成了這個樣子?”

康自強說:“哦,我媽說,反正種地賠錢,多種多賠,少種少賠,不種不賠,那索性就不種了?!?/p>

康老犁說:“這話是你媽說的?”

康自強點了點頭。

康老犁突然吼叫起來:“你媽是混賬!”

康自強說:“全村人都這么說的……”

康老犁猛地跳起來:“全村人都他媽是混賬!”

二十一

康老犁連夜套好了耠子,備好了種子,拉著孫子,吼著兒媳婦來到了葫蘆垡。管它地平不平,管它鋪沒鋪底肥,管它鋤沒鋤野草,先種上再說。農時不可誤,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過了小滿就是芒種,芒種不可強種。就是說,到了芒種時節(jié),種什么都晚了。眼下剛過立夏,抓緊播種還來得及。一天一夜種好了葫蘆垡,一天一夜又把馮有槐女人的地種上了??墒?,緊連著葫蘆垡和馮有槐女人地塊的,還有大片荒蕪的土地。怎么辦?光靠一家三口一張耠子,半年也種不完。康老犁真的急了,急人肯定會有急辦法。他跑到鎮(zhèn)上,找到了農機站,跟人家好說歹說,答應先種地,等收了糧食再給錢。雇來三臺播種機,歇人不歇馬地干了三天三夜,總算把所有的荒地都種上了。

康老犁掰著指頭算了算,他一口氣種了二百多畝地,比當年他當地主的時候還多了一倍。地是種上了,麻煩接踵而來。使用播種機的錢是欠著農機站的,播在地里的種子是跟種子公司借的。這些田都是沒經過整理的半生地,苗出來了草也跟著出來了,苗要間草要鋤,這都是細致活兒。不但要間苗鋤草,還要追施化肥、灑打農藥。康老犁沒辦法,只好到鎮(zhèn)上去雇人,雇會種莊稼活兒的民工。雇少了不行,康老犁精中選精,咬著牙雇了八個人。人雇來了要管吃管住,兒媳婦沈雅蘭成了當年的田小穗,專門給這些雇工燒水做飯。康老犁則每天帶著這些人在地里忙活。

康老犁又當上了地主,他自己卻沒覺得,忙昏了頭了。

馮有槐女人回來了,是麥收之前回來的。馮有槐女人站在葫蘆垡的地頭上,看著康老犁正在指揮著民工給玉米追肥。她一下愣住了,這是康老犁嗎?半年多沒見,怎么變成小伙子了?他扛著整整一袋化肥,走在半尺寬的田埂上,腰不打晃,腿不打軟,一邊走還一邊叫喊著:“喂,有你那么撒肥的嗎?天女散花哪?你知道這化肥多少錢一斤嗎?能這么糟蹋嗎?你那腰里別著鋼板哪?不能彎下嗎……”

康老犁訓斥著民工,自己又挎著裝著化肥的籃子進了玉米地,像當地主的時候一樣,什么活兒都要帶頭干,別人干得再好也不放心。正在這時候,他抬頭看見了馮有槐女人。

馮有槐女人朝他走過來。

康老犁的心里有些緊張,突然記起了臘月三十那天給她送黏豆包兒的事。

馮有槐女人朝四下看了看,奇怪地問:“你這是干什么呢?當隊長了?”

康老犁說:“什么隊長?這是我自己種的地?!?/p>

馮有槐女人說:“你種的地?你有這么多地嗎?”

康老犁說:“我回來的時候這些地都荒著,管他是誰的,我都種上了?!?/p>

馮有槐女人說:“你種上了,人家回來跟你要地怎么辦?”

康老犁說:“誰要是想種,我再還給他呀。反正不能讓這地生荒著?!?/p>

馮有槐女人說:“你把地還給人家,你這地里種的糧食怎么辦?”

康老犁說:“糧食是我種的,當然我要收了?!?/p>

馮有槐女人說:“那人家要是不讓你收呢?地是人家的,誰讓你種的?”

康老犁想了想,突然心里發(fā)起慌來。是呀,我種人家的地,經過誰同意了?過去就是跟地主租地也要寫個字據,現(xiàn)在腦瓜一熱就把別人的地種上了,真惹上了麻煩,無憑無據的,到哪兒講理去?

馮有槐女人的話果然應驗了。秋收一到,不少在外面打工的農戶回來了,看見滿地的玉米長得硬邦邦、金燦燦的,都紅了眼,爭著搶著要收??道侠绺麄冎v理,這二百多畝地,耕地播種欠人家農機錢三萬多元,欠種子費兩萬多元,化肥錢四萬多元,還雇了八個工,管吃管住每人每月三百元。你們要收地里的玉米也行,得把這些錢都攤出來。沒有人愿意攤這筆錢,又都想收地里的玉米。地頭上吵成了蛤蟆坑,康老犁一時拙嘴笨舌,寡不敵眾,只好舉著一把大鐮刀,誰要是收他地里的玉米,他就跟誰玩兒命。

兒媳婦沈雅蘭急了,找村主任。村主任叫張春富,一個連句整齊話都說不出來的窩囊廢。分田到戶之后,村干部變得有職無權,沒有人愿意干了。選來選去,選了這么一個人維持著。他的任務就是到鎮(zhèn)里開開會,開的什么會他說不清,回來也無須向什么人傳達。村里出了什么事都沒有人找他,找他也沒用。張春富這個村主任,只比小廟里的土地爺多口氣。沈雅蘭找他,他聽了半天連個屁都沒放,沈雅蘭只好去找鎮(zhèn)里。

康老犁在地頭上正跟農戶們劍拔弩張地對峙著,鎮(zhèn)里來人了。年輕的宋鎮(zhèn)長是坐著小汽車來的,小汽車里還走出來一個人,康老犁一看就樂了。此公不是別人,正是他心目中的老英雄大老郭。

康老犁激動得揮著大鐮刀就朝大老郭撲了過去,年輕的宋鎮(zhèn)長嚇壞了,急忙用身子擋住了大老郭,怒斥著康老犁:“你……你要干什么?”

康老犁這才意識到手里的大鐮刀,慌忙把大鐮刀扔下。大老郭笑嘻嘻地走過來,緊緊地握著康老犁的手,使勁搖晃著。

農戶們有認識大老郭的,看見大老郭跟康老犁如此親熱,頓時就蔫了下來。

年輕的宋鎮(zhèn)長向農戶們了解情況,沒說幾句,大老郭就明白了,對年輕的宋鎮(zhèn)長說:“這可是個新聞,應該讓電視臺來報道報道。”

年輕的宋鎮(zhèn)長沒聽明白:“啊……可是從哪個角度報道呢?”

大老郭說:“這種事,只有康老犁才干得出來。”

年輕的宋鎮(zhèn)長更糊涂了,不明白大老郭說的是什么:“郭主席,您說康老犁這樣做合法嗎?”

大老郭看了看年輕的宋鎮(zhèn)長,問:“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農民嗎?”

年輕的鎮(zhèn)長回答不上來,臉紅了。

大老郭說:“只有把土地當成親爹親娘的人才是真正的農民。土地撂了荒,就等于是不孝兒女不養(yǎng)爹娘,讓爹娘餓著肚子、光著身子。先別說這地里的莊稼該由誰來收,先給我登記一下,這些地都是誰撂荒的,荒一畝地罰二百塊錢!”

大老郭這幾句話把年輕的宋鎮(zhèn)長說糊涂了,撂荒一畝地罰二百塊錢,上面沒這個政策呀??墒沁@話卻把爭著要收莊稼的農戶鎮(zhèn)住了。在這些農戶眼里,大老郭依然有著無限的權威,他說出的話就是法,更何況他現(xiàn)在的官大了,那“法”的威力也更大了。農戶們膽膽突突地看著大老郭,想辯解又沒膽量,眼巴巴地露出了一副可憐無辜的樣子。

大老郭跟年輕的宋鎮(zhèn)長走了,撂荒的錢當然沒有罰,可是也沒有人敢再到康老犁種的地里收莊稼了。

雖說康老犁種的這些地沒趕上農時,他精耕細作,又追了不少化肥,還是有了個好收成。二百多畝地收了十五萬斤糧食,把十五萬斤糧食賣了,還了農機錢、種子錢,化肥錢,還欠一萬多元的農藥錢,八個民工的工錢也沒有著落。

種了二百多畝地,著了一年的急,流了一年的汗,跟許多農戶還鬧翻了臉,到頭來還賠了三萬多元錢。

康老犁傻了。

二十二

康土地回來了。

康土地是被年輕的宋鎮(zhèn)長找回來的,讓他回來當村委會主任。不用問,這肯定是大老郭的建議。

康土地回來后馬上制定了一條政策,分到誰名下的土地誰不愿意種可以交回來,土地交回來就不用再交提留款了。那些交回來的土地誰愿意種可以再跟村里簽訂合同,誰種地誰交提留款。康老犁覺得這政策合情合理,就又把自己種的那二百多畝地租過來。兒媳婦沈雅蘭埋怨他,說去年種二百多畝地就賠了三萬多塊錢,今年再種不是還照樣賠嗎?康老犁讓她別管,賠了錢他背債。兒媳婦鬧到康土地那兒,康土地笑了笑,說他愿意種就讓他種吧。賠點兒錢還好辦,你要是不讓他種,他把自己都會賠進去。

康老犁真是我行我素,又雇了八個民工。沈雅蘭不愿意再給民工做飯了,他就把馮有槐女人找來,讓她也算個雇工,專門為民工雇來的廚子。康老犁里外雇了九個人,土改前可稱得上是大地主了。

他很得意,渾身上下有用不完的力氣。他又找城里的女兒康棉花借錢,買了一臺拖拉機,說他也要搞農業(yè)機械化。他還是很能跟上潮流的。

康老犁返老還童、生機勃勃,有滋有味地當起了“地主”,還時不時地跟馮有槐女人溫存一下。

馮有槐女人說:“你就不怕再來一次土改?”

康老犁說:“大不了再讓我當一次地主,再讓我挑著糞桶去淘大糞。實話跟你說,這輩子有兩件事沒干夠,一個是地主沒當夠,二是大糞沒淘夠。”

馮有槐女人說:“你呀,就是拎糞勺的命?!?/p>

康老犁說:“我不拎糞勺,怎么會撈到你這個月亮呢?”

馮有槐女人借機撒嬌捶打著康老犁,康老犁心里美美的,像揣著一輪明亮的月亮。

一切都很順心,就是康土地讓康老犁看不慣。

康土地在南方的大城市里待了幾年,再回到柳林莊,康老犁總覺得康土地不像自己的兒子了。他總覺得家里來了個親戚,而且是大城市里來的闊親戚。你瞧他,成天穿著筆挺的西裝,扎著花條或花格的領帶。雪白的襯衣一天一換,不臟也換。他還大興土木,在家里修了個衛(wèi)生間,里面安著能坐著屙屎撒尿的抽水馬桶。還有電熱水器,每天晚上睡覺前還要洗澡,他自己洗,也讓老婆孩子洗,不洗就不許上床睡覺。康老犁不洗,康老犁每年冬天都要進城泡一次澡。這對于柳林莊的莊稼人來說,已經是很奢侈了。早晨起來就去,帶著一張蔥花大餅,到了澡堂子里要一壺茶。然后把自己放進冒著騰騰熱氣的大池子里,大池子里的人燙得唱京劇、唱梆子。康老犁不會唱,忍不住地叫喊:“地呀我的穗,穗呀我的地?!庇袝r候也喊“我的月亮”。沒有人知道他在喊叫什么。也從來沒有人問過他,他覺得冬天能在澡堂子里泡上一天,是最自由、最幸福、最開心的事,給個縣長當都不換。

更讓康老犁想不明白的是,康土地這個官當得比大老郭的譜兒還大。一個村主任,幾品幾級呀?連村委會的門樓都是新蓋的,上面還掛著紅字招牌。辦公室里更是扎眼,大老板臺,上面能睡下七八個民工。還有,也不知道那錢是從哪里來的,還買了一輛臥車,桑塔納2000,小二十萬呢。還有更邪性的,你一個村主任不在村里辦公主事,卻整天價坐著小臥車往外跑。進京下衛(wèi),接觸的不是大官就是大款。

柳林莊也像康土地一樣越來越讓康老犁覺得陌生了:先是搬進來一家塑料廠,緊接著便是家具廠、電鍍廠、鋁合金廠……好家伙,沿著潮白河邊工廠一家挨一家。早兩年潮白河里還能打魚,現(xiàn)在河水都是機油色,劃一根火柴就能點著。連河邊的柳樹都熏黃了,河灘上的草都是蔫頭耷腦的。隨著一批又一批的工廠在柳林莊安家落戶,柳林莊也出現(xiàn)了從來沒見過的怪風景。臨街的房子都改成了門臉兒,做起了各種各樣的生意。有些是生意,比如小飯店、小雜貨店、小服裝店。有些就難說是什么生意了,寫著美容美發(fā)足療按摩的牌子,里面卻坐滿了光著大腿露著胸脯子的姑娘。康老犁有時候從那小門口過,里面的姑娘就朝康老犁招手。還有什么錄像廳,里面?zhèn)鞒鰜淼穆曇艄止值模取八胙轿业牡亍边€讓人亂性。還有什么洗浴中心,外面掛著的大照片就是一個光屁股女人,里面能干什么好事嗎?

康老犁越來越覺得康土地的官當得出了格,他鼓了幾次勁兒,下決心要跟兒子談談。談話是在那天吃晚飯的時候,難得兒子能在家吃一次晚飯。沈雅蘭像招待親戚一樣炒了四個菜,還擺上酒??低恋剡€很感慨:“唉,能在家吃頓飯,也是幸福啊?!?/p>

康老犁提出了自己的疑問:“你當了村主任,怎么不操心莊稼人的地怎么種呀?”

康土地說:“地不是都承包到戶了嗎?各家的心各家操,我又不是生產隊長。您沒聽電視里說政府要轉變職能嗎?”

康老犁說:“你不是生產隊長也得管生產呀,去年大白菜行市好,今年全村都種起了大白菜,這樣不行。你得跟大伙兒講講,搶市場不能一窩兒哄,到時候大白菜會賣不出去的。”

康土地說:“這用不著誰來操心,現(xiàn)在是市場經濟了,種什么種多少都有一只看不見的手在操縱著?!?/p>

康老犁不解:“誰的手?”

康土地笑了笑:“市場經濟的手,這事您不懂?!?/p>

康老犁說:“過去當干部的,講的是‘三同,跟農民‘同吃同住同勞動,農民一身汗,他們身上也一身汗;農民一身泥,他們身上也一身泥。你整天價這西裝大皮鞋,出門坐小汽車,我怎么越來越看你不像共產黨的官呢?!?/p>

康土地笑了:“您說的都是什么年代的事了?您說的是農耕社會,現(xiàn)在已經是信息時代了?!?/p>

康老犁說:“我就是不明白,你整天價往外跑什么?”

康土地說:“這就算往外跑了?過些天我們還要出國呢?中國已經‘入世了,一切都要跟國際接軌,您說我不往外跑行嗎?”

康老犁說:“你整天這么大吃大喝、大手大腳的,那些錢都是從哪兒來的?”

康土地說:“這您放心,您兒子絕不會做那些貪污受賄、違法亂紀的事。”

康老犁覺得跟兒子已經無法說到一塊兒了,有了兒子這句話,總算讓他踏實了一點兒。

話還沒談透,門外面汽車的喇叭響。沈雅蘭趕緊去開門,進來了一個人,也是西裝領帶白襯衫。沈雅蘭喊著:“土地,你看誰來了?”

康土地急忙起身迎到門口,兩個人握手捶胸嘻嘻哈哈鬧了半天。來人站在了康老犁面前:“大叔,您不認識我了?”

康老犁瞇縫著眼睛看了半天:“我見過你嗎?”

來人笑了:“何止是見過呀?您是看著我光屁股長大的?”

康老犁更糊涂了:“你……我在澡堂子里見過你?”

來人大聲說:“我是紹光,馮紹光……”

康老犁使勁搖著迷迷糊糊的大腦袋:“這年頭是怎么了?人一到外面就脫皮,脫一層皮換一層皮,屎殼郎都變成唧鳥了?!?/p>

二十三

自從馮紹光回村之后,康土地就跟馮紹光真的成了親哥兒倆。兩個人三天兩頭地在一起喃嘀咕咕,嘀咕完了之后又到鎮(zhèn)上或縣上喝酒會客??道侠缬X得很別扭,可也說不出來別扭在什么地方。畢竟是一個娘肚子里爬出來的,親熱一點兒不好嗎?親熱就親熱吧?可他們嘀咕什么呢?看著兩個人紅頭漲臉的樣子,好像在策劃著一件天大的事情。到底什么事?康老犁懶得問他們。他覺得自己在兒子眼里,就是一個十足的土老帽兒。當年兒子跟他學耕地耠地、鋤草薅苗、提糧下種、篩簸揚拿的時候,是何等的虛心啊,對他這個父親是何等地崇拜啊!眼下,那些手藝兒子還記得嗎?

康老犁不再理睬兒子,依然有滋有味地當自己的“地主”,每天帶著民工給莊稼鋤草追肥,在莊稼地里有滋有味地吃著馮有槐女人做的飯。

吃完了飯,民工們都到田間去了,馮有槐女人收拾完碗筷還不走,康老犁覺得她有話說。也該一起說說話了,這些天他心里長了草,也把馮有槐女人冷落了。

康老犁點著一鍋煙,在田埂上坐好,又往里挪了挪屁股。這個很微妙的動作傳達著一個很重要的信息,馮有槐女人接收到這個信息,就會非常乖巧地湊過來,將胳膊肘支在康老犁的膝蓋上,然后揚起那布滿蛛網般皺紋的小臉蛋兒含情脈脈地看著他??道侠绾芟矚g馮有槐女人這神態(tài),這才叫女人,這才叫女人味兒。自從跟了馮有槐女人他才明白,女人是應該有女人味道的。田小穗是個好女人,會干活兒,會過日子??墒呛门斯鈺苫钸^日子還不行,還得會伺候男人,會在男人面前撒嬌犯賤。將這樣一個女人摟在懷里,男人才會感到成為真正的男人了??道侠缭洶烟镄∷牒婉T有槐女人比較過,兩個人最大的區(qū)別就是一個是窮人家的女人,一個是富人家的女人。窮人家的女人剛會走路就要學干活兒,為的是將來混口飯吃。富人家的女人不愁吃飯,從小學的就是如何討男人喜歡。所以窮人嘛,一定要娶個窮人的女人做老婆,這樣的女人能跟你一起吃苦,還能幫助你把窮日子過下去。男人有了錢,一定要娶一個富家小姐,這樣的女人能讓你活出味道來。

讓康老犁感到奇怪的是,馮有槐女人并沒有把身子挪過來,依然低眉垂目地坐在康老犁對面。

康老犁看了看馮有槐女人,沒說什么。

馮有槐女人低聲說:“那死鬼回來了。”

康老犁心里一驚,煙袋鍋里的煙灰都抖了出來。

馮有槐女人看著康老犁,不再說什么。

康老犁說:“這老東西還挺能活,他多大了。”

馮有槐女人說:“不是比你大六歲嘛。”

康老犁說:“他還挺硬朗?”

馮有槐女人掉起了眼淚。

康老犁問:“怎么了?”

馮有槐女人說:“他帶回來一個女人,比紹光還小呢。”

康老犁點了點頭:“看來那些金條還真用上了。”

馮有槐女人說:“他給了我一筆錢,說是給我的補償?!?/p>

康老犁嘆了口氣:“算他還有份人心?!?/p>

馮有槐女人說:“紹光說……讓我用這筆錢在城里買套房子……你要是愿意,咱倆就到城里去過?!?/p>

康老犁好像沒聽明白:“你說啥?我跟你……進城?”

馮有槐女人說:“反正你也一個人,我也一個人,老了搭個伴兒吧?!?/p>

康老犁說:“搭伴兒倒行,可進城不行?!?/p>

馮有槐女人說:“你不愿意進城?”

康老犁說:“我倆都進了城,這地誰種?”

馮有槐女人說:“這些地恐怕種不成了?!?/p>

康老犁問:“怎么?”

馮有槐女人說:“你不知道嗎?康土地沒跟你說嗎?”

康老犁問:“說什么?”

馮有槐女人說:“那死鬼眼下算外商了,跟康土地合作開發(fā),你不知道嗎?”

康老犁問:“他們倆合作開發(fā)?開發(fā)什么?”

馮有槐女人說:“他們要在潮白河邊建一個球場,這些地都得占了?!?/p>

康老犁問:“球場?建什么球場?建球場干什么?

馮有槐女人說:“聽說叫高什么夫,說是能賺大錢呢?能讓柳林莊的老百姓都過上好日子……”

康老犁立即憤怒起來:“扯他媽的淡,把土地建成球場,還有什么好日子過?”

馮有槐女人說:“他們說的咱不懂,可是咱也得為自己打算打算呀。你別擔心,買了房還有些錢呢,夠咱倆花的了?!?/p>

康老犁騰地站起來,攥著煙袋就走。

馮有槐女人問:“你去哪兒?”

康老犁說:“我要去問問康土地那兔崽子,他要把柳林莊折騰成什么樣?”

二十四

不管康老犁如何強烈地反對,建設高爾夫球場的項目依然義無反顧地進行著??低恋氐臎Q心很大,腰桿也很硬,有人支持他。年輕的宋鎮(zhèn)長和不大年輕的楊副縣長就是他堅強的后臺,這是一個招商引資的大項目,是一個發(fā)展經濟、提高GDP指數的大政績。這政績不僅僅是柳林莊的,也是鎮(zhèn)里的,更是縣里的。由于宣傳工作很到位,村里的大多數干部和村民也支持他??道侠绶磳苁裁??螳臂當車,蚍蜉撼樹。在村民大會上,康土地和馮紹光可露大臉了,他們揮著拳頭向村民許諾發(fā)誓,要帶領柳林莊“一步進入小康”。過去不是喊“共產主義”嗎?不是喊“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嗎?只要把高爾夫球場建起來,這都不算什么。建一個球場,柳林莊就是天堂。是占了咱一些地,大部分都是河灘地,當然也有一些耕地。咱的地不是賣給人家,咱是用土地入股,咱所有村民都是股東。每年分紅利,身不動膀不搖,到時候您就等著在家點錢吧。

有這樣的好日子在前面等著,傻瓜才反對呢。

康老犁就是這樣的傻瓜。他整天追著兒子吵,攔著馮紹光的小汽車不讓他進村。他像瘋了一樣在柳林莊大街上喊著兒子的名字,罵他是敗家子,罵他是漢奸賣國賊??道侠缭搅R,高爾夫球場的項目進展得越快。很快,一條用白灰畫成的線把葫蘆垡和附近的地塊兒圈了起來,說是要搞“七通一平”。這已經到了立秋時節(jié),葫蘆垡上種的晚茬玉米長得正歡實,一個個玉米棒子從葉杈里鉆出來,吐著花紅穗兒,鮮嫩嫩的、脆生生的,嬰兒的小腦袋一樣。你們這些敗家的東西,難道就狠心把這一個個小腦袋砍掉嗎?

康老犁白天黑夜不離開葫蘆垡,連吃飯都是馮有槐女人給他送來。他在葫蘆垡的田頭搭了一個窩棚,他就在那里守著,身邊放著一把锃光閃亮的大糞叉,誰要是敢毀他的葫蘆垡,他就要跟誰拼老命了。不管是康土地還是馮紹光,哪怕是馮有槐來了,他也六親不認。“莊嚴國土,守土有責”,他猛然間想起了當年抗日時的一條標語,就求小學教師給他用大紅紙美術字寫下來,貼在他的窩棚門口??道侠绯闪艘粋€捍衛(wèi)國土的戰(zhàn)士,他的心潮也像戰(zhàn)士一樣澎湃著。

康老犁并不是完全孤立的,也常常有人來聲援他。有男人也有女人,有中老年人也有少數年輕人。他們不斷給他通風報信,說這個項目是中央明文限制的,說省里并沒有批準,說縣里也有人反對云云。還有人動員康老犁到縣里去上訪,如果去他們也愿意跟著他一起去??道侠绶钙鹆司?,說我哪兒也不去,我就在這里守著,死尸不離寸地。你們動員我去上訪,說不定你們是康土地派來的奸細,我前腳走,他們后腳就把我的葫蘆垡平了。

高爾夫球場的奠基儀式搞得非常隆重,從西邊大馬路一直到柳林莊村里村外,都貼上了大標語,拉上了過街橫幅。會場就設在葫蘆垡前面的潮白河大堤上,用杉篙木板搭的臺,臺上也掛著橫幅標語。還從榆林莊請來了老年秧歌隊,那些跟康土地一樣發(fā)了瘋的老頭兒老太太打扮得跟妖精一樣,也像妖精一樣扭著屁股招搖過市。

來了許多小汽車,從小汽車里下來的都是有頭有臉的人。除了大官就是大款,還有花枝招展的年輕女人。凡是有大官和大款的地方,都會有這些讓人看了眼暈的漂亮女人,連電視里都這樣播送著。不知道是這些大官大款們不要臉,還是這些漂亮女人們不要臉??道侠缧睦飸嵟?,看著一切都不順眼,其實他心里也不是特別恨這些漂亮女人的。

突然開來了兩臺特大號的推土機,裝甲車一樣,轟隆隆直奔著葫蘆垡來了??道侠缑靼琢?,這兩個龐然大物是來將葫蘆碾平的。不是“七通一平”嗎?第一平就要把葫蘆垡上的晚玉米碾成爛泥。

康老犁掄著大糞叉沖了過去,橫在了推土機的前面。推土機停下來,虎視眈眈地跟康老犁對峙著。那邊的會場上高音喇叭響起來,宣布奠基儀式開始,臺上突然站了兩排有頭有臉的人,還有一條長長的紅綢子等著他們剪彩??道侠绯敛蛔饬?,他已經預料到那邊一剪彩,這邊的推土機就會開向葫蘆垡。他擋得住這鋼鐵大漢嗎?擋不住怎么辦?先讓這些鋼家伙把自己碾碎,不會的,他們不敢,他們肯定會派人把他抬起來、綁起來??道侠缫庾R到了問題的嚴重性,沒容多想,就掄著大糞叉朝會場上沖去。

康老犁直接沖向了正站在話筒前面說話的康土地,聲嘶力竭地喊著:“不能啊,不能啊,你們不能這樣啊……”

康土地無奈,只好耐著性子對康老犁說:“爹,我跟你把嘴皮子都磨破了,你怎么就聽不進去呢?”

康老犁依然叫喊著:“你……你敗家的東西,你不能把我們的命根子毀了啊……”

康土地說:“爹,這事是咱村委會決定的,是村民大會通過的,您又不是不知道。”

康老犁跳了起來,吼叫著:“村委會決定又怎么樣?村民大會通過又怎么樣?都是你們這些敗家子鼓動的。這土地是祖宗留下來的,你問祖宗同意了嗎?這土地是留給后輩子孫的,你問子孫同意了嗎?”

馮紹光上來攔住康老犁:“大叔,您消消火,您來,我跟您說……”

康老犁沖著馮紹光舉起了大糞叉:“你閃開,你別跟我說,都是你拴的圈套兒。當年你爹拴好了圈套兒讓我鉆,臨土改了把土地都賣給了我,讓我當上了地主,他倒弄個貧農。你爹糊弄我,你現(xiàn)在又來糊弄康土地,你跟你爹一個樣,都他媽是賊,賣國賊……”

一個穿戴華麗的老者在一個年輕女人的攙扶下走過來,和顏悅色地說:“老弟,還認得我嗎?”

康老犁舉著大糞叉瞪著老者,一句話也不說。

老者笑了起來:“哈哈哈,我一猜你就不認識我了,我是有槐,馮有槐啊?!崩险哒f著,就向康老犁伸出了手,“老朋友,我們又見面了,終于又見面了?!?/p>

康老犁瞪著馮有槐:“你躲開,我知道你是馮有槐,就是把你這老骨頭燒成灰我也認識你。當年你賣了土地,換成了金條;你害死了我老婆,又揣著那些金條逃跑了。你以為你干的這些缺德事我不知道?”

馮有槐頓時尷尬得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康老犁說:“我跟你的賬單算,你坑害了我不要緊,你不該又來坑害柳林莊的鄉(xiāng)親啊?!?/p>

馮有槐說:“老弟,你誤會我了,我是來幫助鄉(xiāng)親們脫貧致富的……”

康老犁甩開馮有槐,又轉向康土地,哭叫著說:“土地,你明白了吧?他們是不懷好意啊,你別上當,別上他們的當啊……”

康土地火了:“爹,您是在妨礙公務,您要是不走,我就讓人把您請走了?!?/p>

康老犁咕咚一下跪在了康土地面前:“土地,我給你跪下了,我給你跪下了土地……你把祖宗的地留下吧,留給咱們的后輩子孫吧……土地,爹求你了,爹跪下求你了……土地,我給你跪下了……土地,我跪下了……我給土地下跪了……”

康老犁哭著叫著,會場頓時清靜下來。

一個人來到了康老犁面前,拉起了康老犁。

康老犁立即愣住了:“大老郭?郭主席……”

大老郭說:“我現(xiàn)在已經不是主席了,退下來了。今天他們剪彩,算是瞧得起我,也把我請來了?!?/p>

康老犁問:“這么說,你也同意……”

大老郭說:“我來了之后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沒有經過審批的項目,你說得對,有些人不懷好意,他們想先動工,等既成事實后逼著上面表態(tài)?!?/p>

康老犁問:“你就不能制止他們?”

大老郭說:“我現(xiàn)在已經沒有權力了,不過我有權利反映情況。走,你跟我走。”

康老犁問:“去哪兒?”

大老郭說:“我拉著你去找縣委,找縣委不行咱就去省里,省里不行咱就去中央告‘御狀?!?/p>

康老犁哇地大哭起來:“大老郭,恩人啊……你要保住我們的土地啊。”

大老郭使勁捏了捏康老犁的肩膀,轉身面向潮白河,面向葫蘆垡,面向一望無際的肥田沃土,慢慢地跪下來。

康老犁也咕咚跪在了大老郭身邊。

后面,許多人都默默地跪下來。

向土地下跪。

原刊責編張頤雯

【作者簡介】王梓夫,男,北京通州人,畢業(yè)于武漢大學中文系。著有長篇小說《異母兄弟》,中短篇小說集《昨夜西風》、《蜜月日記》、《都市里的11種愛情》、《格外》、《王梓夫小說選》、《王梓夫自選集》(三卷),散文集《往事門前》,《王梓夫影視劇作選》及影視劇作多部?,F(xiàn)在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創(chuàng)作室任職,一級編劇,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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