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怕是不行了,請著你過去給剃一下頭。馬德泉的兒子進門說。
馬德泉的兒子進門的時候,剃頭匠正在磨著剃頭刀,好像專門等著給馬德泉剃頭,或者早就知道馬德泉的兒子會來一樣。他說,你先走,我就來。他沒抬頭,繼續(xù)磨他的刀。剃頭匠磨刀的動作很慢,剃頭匠老了,像一把用久的剃刀,刃口禿了,刀身也銹了。但他的剃刀卻沒有老,他經(jīng)常磨,磨得很快。
剃頭匠有三把刀。一把是寬刃木把兒的,刃口很薄,但刀背很厚,握在手里沉甸甸的,是專門剃頭發(fā)用的。還有一把窄刃長條的,刀刃也薄,刀身也輕,是用來刮胡子、修眉毛的。還有一把柳葉刀,說是柳葉刀,但實際上比柳葉還細,還薄,兩邊都有刃,還有刀尖,像把微縮的小劍,那是專門剃鼻孔、剃耳朵眼兒的。
剃頭匠小時候也有三把刀,是父親給他的。兩把匕首,頭尖、身厚、把兒長,那是插進土里、石頭縫兒里,用腳蹬上攀山上墻的。父親和他的那些弟兄們用那樣兩把刀,多高的山都能攀上去,多高的墻也能爬上去。還有一把刀,刃要長些,把兒要短些,剛能捏住,那是用來殺人的。父親說,要想不被人殺掉,就得先下手殺掉對手。那三把刀他從五歲練習,練了將近十年。練了十年,但他從來沒有殺過人,也沒有被人殺掉。父親應該是殺過人的,也時時提防被人殺掉,但最終還是被人殺了。
父親死后,他手中的三把刀換成了剃頭刀。父親給他的刀被他偷偷埋掉了,埋了幾十年。最初他還能記起埋的地點,時間長了,想不起來了。想不起地點,也想不起刀了。不久前,他在鏟院子里的草,鏟掉一大棵草時,草根上帶出一堆東西,就是那個包裹。包裹布爛了,刀把兒朽了,刀子快讓銹吃光了。它們都被草根包裹著,像是草根怕它們跑了,又像是草根想吃掉它們。刀子那么硬,那么快,很隨便就把草割掉了,但到了土里,在暗處,草根卻在吃刀子。吃了刀子的草長得和其他的草沒有啥區(qū)分。剃頭匠看著,就想起許多事來,心里生出些爪爪牙牙的念頭來。不知道草下面的土里埋著多少刀子,滿山滿溝的草吃掉了多少刀子。那以后,看到遠遠近近的那些草,他總愛思謀那下面有沒有埋著刀子,有時候甚至感覺也許草就是刀子長成的。剃頭匠感覺自己是老了。老了,想法就怪了。
剃頭匠老了的時候,紅沙灣村其實幾乎沒有人請他剃頭了,但他還留著那三把刀,而且磨得白光锃亮,吹毛立斷。隔上幾天,他就要把那三把刀拿出來磨上一遍的。盡管那三把刀沒有一點兒銹跡,刃口也沒見老,他還是要重新磨上一遍,那樣子似乎隨時都會有人找他去剃頭。
剃頭匠磨刀磨得很慢、很細,刀也拿得很輕,只是在磨刀石上輕輕抹過。磨刀石的質(zhì)地也很柔軟,石面比人的頭皮還要光滑,比人的臉還要柔滑。那樣的磨刀石適合磨小巧的刀,剃頭用的刀。磨大些的刀,宰羊宰牛的刀,得用稍粗些的磨刀石。磨大砍刀就得用粗礪石才行的。大砍刀不是剃頭的,不是宰羊宰牛的,大砍刀是砍人的。剃頭匠沒見過用大砍刀砍人,但見過他父親的那些弟兄磨大砍刀,就在粗礪石上磨,磨得哧啷啷地響,磨得石頭和刀口上都冒火。實際上父親的那些弟兄都有槍,很少用刀的,但他們身上總有幾把刀,腰里別著刀,背上插著刀。刀要比槍嚇人。剃頭匠磨著剃頭刀的時候,偶爾就會想起小時候的一些事情來。老了,總愛想起以前的事。
當然也想起剃頭的事,想起他剃過頭的人,想起他剃過的那些頭。每個人都不一樣,每個頭也都不一樣。
在紅沙灣,幾乎所有的人,不僅是男人,都讓他剃過頭。女人不剃頭,女人刮臉也不會找他,是找挦臉的。但小女孩得剃頭,小女孩剛滿月的時候剃胎毛也是找他。長了幾個月了,女孩的頭發(fā)還黃兮兮的,也找他去給再剃一下。見了刀的頭發(fā)長得快,長得黑,紅沙灣人都這樣說。女孩大些,能扎小辮了,就不找他剃頭了。他的三把刀在紅沙灣幾乎所有的人頭上比劃過,當然剃掉的只是毛發(fā)。剃刀經(jīng)過那些毛發(fā)時,發(fā)出哧哧聲,使他有一種快感,他不清楚那快感的來由。年輕的時候,他在用剃頭刀的時候,有時似乎是在用那三把尖刀的。過了些年,他才漸漸地忘了小時候用過的那三把尖刀,三把剃頭刀卻在他手里用得越來越純熟了。他是一個很好的剃頭匠,這一點在紅沙灣,甚至在清水河一帶有口皆碑。他的剃刀極少在人頭上劃出口子來,他從小就學用刀,刀鋒拿捏得極好,甚至在刮耳背、耳朵眼兒、鼻子、喉結、眼皮這些地方時,都能極好地掌握刀鋒。掌握刀鋒非常關鍵,刀鋒直了,刀刃很容易就鉆到肉里去了,老刀見肉三分快;刀鋒偏了,又剃不掉毛發(fā),就打滑了。刀鋒得恰到好處,得順著肉皮劃過去,只剃掉毛發(fā),而不傷及皮肉。刀鋒就得有一個度,這個度很難把握。那不僅僅是個簡單的角度,得憑手和心的感覺。頭的形狀不一樣,頭發(fā)的軟硬長短不一樣,頭發(fā)的干濕程度不一樣,入刀的角度都不一樣。同樣是一刀剃出去,在行刀的過程中,也要隨著頭型調(diào)整那個度。那個度稍有偏差,刀子要么會打滑,要么會中斷,要么會入了頭皮。刀鋒入了頭皮,哪怕只是劃破點皮,就不能收錢,還得給人賠不是。剃頭匠不想在人頭上剃出口子來,還有一點,他怕血,滲出一絲一縷的血,剃頭匠都會心驚肉跳。偶爾真給人家頭上剃出了口子,主人家倒沒說啥,笑著燒上點棉花灰貼在傷口,止了血。但剃頭匠會渾身篩糠似的抖上半天。他不光是怕人血,宰牛宰雞他都不敢看,看到血,聞到血的味道,他都心里翻滾,胃里翻騰。他小時候就怕血,父親罵他沒出息。特別是看到家人的血,父親的血,滿頭滿臉的血;還有母親的血,染了半身的血以后,他更怕看到血,他有時覺得,能把頭剃得那樣好,與他怕血,怕在人頭上、喉嚨上切出個口子有關系。
父親死后,他就開始學剃頭了,他不是喜歡剃頭,原因是老剃頭匠收養(yǎng)了他。老剃頭匠不會別的,只會剃頭。老剃頭匠說,跟我學剃頭吧。他沒說行,也沒說不行。老剃頭匠也沒等他說行還是不行,就拿出了三把剃頭刀來。和他父親當時給他那三把刀一樣,父親做事向來不問別人答應不答應,老剃頭匠似乎也是那樣,老剃頭匠說話的聲調(diào)要低一些,但那口氣分明也是沒商量的。他看到了那三把刀,看到那三把刀上閃著寒光,他就開始學剃頭了。
學剃頭是一看二練三試。先是跟著老剃頭匠出去剃頭,他給挑著擔子,看老剃頭匠洗頭剃頭。看了些日子,他開始幫著燒水、洗頭。他看到老剃頭匠像削蘋果皮一樣,刀搭在頭上,幾乎沒用力,幾乎沒抬手,頭發(fā)連片地掉了。剃過的碴口也一般齊,很少回第二刀的,刮胡子、修眉毛就稍細些,用刀也多些??戳艘粋€階段,老剃頭匠給了他一塊狗皮,讓他蒙在木樁上練。老剃頭匠說,狗毛絲子粗,和人的頭發(fā)差不多。他就學著老剃頭匠的樣子,把狗皮浸濕了,剃狗毛。最初,他把狗皮剃得千瘡百孔,狗毛卻像驢啃草一樣,高一塊低一塊的,還有好幾次都把手割破了。一張狗皮上的毛全刮光時,他才能拿住剃刀了。老剃頭匠又給了他一張羊羔皮。羊羔毛細,和剛滿月娃娃的胎毛差不多。一張羊皮上的毛也讓他刮下來了。只能說是刮,還不是剃。練了一個階段,老剃頭匠就讓他試。不是在別人的頭上試,就在老剃頭匠頭上試。平日里,老剃頭匠的頭是自己剃的,那一個階段,老剃頭匠沒有自己剃,而是讓他剃。他在老剃頭匠頭上割出了多少口子,他自己也記不住數(shù)了。老剃頭匠邊用頭感覺,邊給他指點。割出口子了,老剃頭匠也只是顫一下,還讓他繼續(xù)割。他不知道老剃頭匠為啥心甘情愿把頭讓他割,他也不清楚為啥老剃頭匠收養(yǎng)他。
跟著學了兩年,老剃頭匠才讓他給別人剃頭了。第一個剃的就是馬德泉的頭。馬德泉那時候只有二十幾歲,高大威猛的一個小伙子,馬德泉是找老剃頭匠剃頭的。老剃頭匠說,你給剃吧。剃頭匠沒想到他剃的第一個頭會是馬德泉的頭,他不敢應。老剃頭匠又說,你剃吧。他就剃了。
他是從馬德泉的眉心處下的刀,平日里老剃頭匠總是從人的鬢角處下刀的。他不知那是啥原因,以為必須那樣的。他在老剃頭匠頭上試的時候,也是在老剃頭匠的鬢角處下刀。老剃頭匠每次都會瞅他一下,他不知道那又是為啥。但他給馬德泉剃頭時,卻是從眉心處下了刀。他自己也不知道那又是為啥。馬德泉的頭發(fā)絲又粗又硬,剃頭匠感到那把剃刀很沉,剃刀走得很滯重,像鋸木頭一樣,他聽到那些頭發(fā)斷裂的聲音也像鋸木頭的聲音一樣。他的第一刀只走了一寸多,刀頭忽然打滑了。他忽然有些不知所措,不知是該接著碴口繼續(xù)剃,還是另起一刀。猶豫了一下,他才又接著碴口剃了。馬德泉的頭皮很硬,是經(jīng)了風吹日曬的那種。刀走到馬德泉后腦勺處,剃刀忽然就收不住了。馬德泉的后腦勺突出得很厲害。剃頭匠心里一抖,剃刀就鉆進馬德泉的脖子里了,刀刃鉆得很深。馬德泉的脖子忽然抽了一下,一只手也下意識地伸到頭上,身子也往上跳了一下。剃頭匠更慌了,兩手不知所措地想要去扶馬德泉,但他卻忘了手中的剃刀。正好馬德泉身子往起聳了一下,剃頭匠又在馬德泉喉頭那里刮出一道血口子。馬德泉忽然地往后一跳,站起來喊,你干啥?剃頭匠更加不知所措了,說不出話來,渾身亂抖。老剃頭匠也被眼前的事驚住了。馬德泉抹了一把脖子后面的血,又抹了脖子前面的血,又驚又怒地瞅了剃頭匠一會兒,忽然就轉身走了。老剃頭匠反應過來了,喊了幾聲,沒喊住,馬德泉走了。剃頭匠一直沒有想明白,他那天是沒小心,還是下意識那樣做的。
馬德泉就是打死他父親的人。
那以后,馬德泉再沒找剃頭匠剃過頭,一輩子都沒有找過。他當然也得剃頭的,最初是跑外面找人剃,后來有了推子,他跑到城里的理發(fā)店去推。剃頭匠卻一直想著給他再剃一次頭,這成了剃頭匠的一個心病。
那次,老剃頭匠沒責罵剃頭匠,只是怪怪地瞅了他一眼。老剃頭匠的眼光像刀子,一直剜到他心里。
你手里拿的是啥?老剃頭匠問。
刀子。他說。說出這兩個字時,手里的剃刀像燙了他一下,當啷一聲掉到地上了。
老剃頭匠給他撿起了剃刀。老剃頭匠說,剃頭的時候,心里只能有頭發(fā),不能有刀子。老剃頭匠說,你心里還有一把刀子。
他聽不明白老剃頭匠的話。
老剃頭匠繼續(xù)領著他在紅沙灣、清水河一帶剃頭。最初的時候,每次給紅沙灣的人剃頭,他都有一種沖動。來剃頭的人把頭交給了他,完完全全地交給了他,有些還閉上了眼睛。他手中有刀,有三把刀,雖然不是殺人的,但每一把卻足以致人于死命。剃頭刀只要在后脖子上一用勁兒,就可以把脖子切斷。刮胡刀只要在喉嚨處一用勁兒,也會鮮血直噴。還有修眉刮耳朵的時候,使勁兒一戳,人也活不了了。他就有一種沖動。可每當這時候,老剃頭匠就會看他一眼。老剃頭匠看他一眼,他心里的沖動就平息了。老剃頭匠的眼光很平和,但卻很幽深。他一直下不了手。紅沙灣老老少少的頭,他剃過不知多少回了,他還是下不了手。他甚至沒有在他們的頭臉上劃出一道血口子來,只有頭發(fā)一片片地掉下來,胡須一根根地掉下來。后來,老剃頭匠不再跟著他了,但老剃頭匠的眼睛一直隨著他,他的剃刀還是只剃掉頭發(fā),剃掉胡子,剃掉那些雜亂的汗毛。他有時就把那些頭發(fā)、胡子、汗毛都想成了人。剃刀走過,它們成片地給割掉了。他殺人如麻。再后來,那些頭發(fā)在他眼中、心中只成了頭發(fā),胡子就是胡子,汗毛就是汗毛,他也只成了剃頭匠。平日里有時還能想起些父親母親的事來,可到剃頭的時候,他只看到頭發(fā)。亂糟糟的一堆頭發(fā),他得把它們剃整齊。亂糟糟的一些胡子,他得把它們修出樣兒來。亂糟糟的一些汗毛,他得把它們收拾掉。他成了一個真正的剃頭匠。
他成了一個真正剃頭匠時,老剃頭匠不行了,一下子就不行了。
老剃頭匠臨去世時說出許多昏話。他那時對老剃頭匠的事一點兒也不知道,以為老剃頭匠說的是昏話。老剃頭匠的很多事他都不知道,老剃頭匠是快六十歲才落腳到紅沙灣的,來的時候,他就是個剃頭匠,以前是干啥的,許多人都不知道。老剃頭匠說,我這輩子殺了太多的人。老剃頭匠臨去世的時候還說,是你父親救了我。
他想不明白老剃頭匠咋會說殺了太多的人,他也不知道父親怎樣救過老剃頭匠的命。老剃頭匠的很多事他不知道,父親的很多事他也不知道。有一回,他給一個老漢剃頭時,老漢問起老剃頭匠,問他身體還好不好。他就說老剃頭匠去世了,老漢就嘆息了一聲。他沒在意,以為老剃頭匠給那老漢剃了多年的頭,熟了,聽到他去世了才嘆息的。他就給老漢剃頭。他邊剃頭,老漢就邊說老剃頭匠。老漢說,老剃頭匠過去是個土匪,是這一帶最厲害的土匪,外號叫蜜蜂子。叫蜜蜂子是他人麻利得像蜜蜂子,手狠得像蜜蜂子,還沒有民國的時候,就拉桿子上山當了土匪的。他搶大戶,搶商隊,也和官府打,就是不禍害百姓,在這一帶拉桿子幾十年。后來,這一帶又出了幾股土匪,土匪和土匪爭地盤,就打仗。蜜蜂子的人叫一個大爪子的人打敗了。大爪子的人用的是槍,蜜蜂子的人一直都用刀。槍當然比刀厲害了,蜜蜂子就敗了。大爪子也沒有打死他,給他說,你的刀不行,剃頭還差不多。蜜蜂子就真的剃頭了。蜜蜂子就是以后的老剃頭匠。
那老漢很老了,話說得很慢,說得含糊不清,但說出來的話卻讓剃頭匠心驚。那老漢說的大爪子就是他父親。
父親的外號就叫大爪子,清水河一帶有名的土匪頭子。叫大爪子,是父親的手比別人的手都要大,又大又有力氣。剃頭匠也有一雙大手,出奇地大,看到自己的大手,他就能想到父親的手。清水河一帶那時有好幾股土匪,好多山頭上都有土匪。為啥會有那么多的土匪,剃頭匠沒想明白。父親為啥當了土匪,他也不知道。父親是不是和其他土匪一樣,亂殺人,亂搶東西,他不知道。他哥哥隨著父親到山上去,卻被人打死了。他一直沒有隨父親到山上去,父親不讓他去,他只是偶爾隨父親的手下到山上去。父親留著幾個弟兄看家,父親的仇人多。他們傷不了父親,會向他家人下手。他們家就住在紅沙灣,父親很少回家。父親教他用刀是為了防身護家。父親一伙人有時走得很遠,到河西走廊一帶,甚至到新疆去。剃頭匠就和母親一直住在紅沙灣。他們家沒有高墻大院,和紅沙灣其他人家沒啥區(qū)別。
到了解放的時候,清水河一帶土匪就鬧得很兇。到處都解放了,沒有了財路,土匪連平常人家也搶,這股土匪、那股土匪之間,也經(jīng)?;ハ鄵尅=夥跑姶蜻^來了,就清剿土匪,有些土匪下了山,繳了槍;還有些土匪繼續(xù)和解放軍打,和民兵打。剃頭匠的父親一直沒有下山,許多小股土匪也都投奔了他,他的幾百號人讓解放軍和民兵沒辦法,就懸了賞抓他。紅沙灣的民兵就想出了辦法,包圍了剃頭匠家,抓住了剃頭匠和他媽。目的是逼剃頭匠的父親下山,抓他。
父親果然下山來了,只身一人。父親說,有本事就真刀真槍地來,抓女人娃娃算啥好漢。父親站在當院子,手里提著兩把槍。紅沙灣的民兵們抓著剃頭匠和他媽隱在房檐下。紅沙灣的民兵們很顯然害怕父親,他們把剃頭匠和他媽抓得很緊。領頭的就是馬德泉。
父親又說,有本事沖我來,放開我的家人,傷了我的家人,我要殺光紅沙灣的人。父親的聲音很大,很逼人。紅沙灣的民兵們就有些哆嗦,誰的手就扣動了扳機,槍響了。緊接著槍聲大作,剃頭匠看到父親的頭被打中了,滿頭滿臉的血,接著身上也中了槍,硬硬地倒了。他嚇傻了,連紅沙灣的民兵們也呆了。他媽忽然掙脫,哭叫著撲過去。等人們反應過來,她拔出父親身上的刀,戳在自己的胸口上。
馬德泉因為打死父親有功,成了紅沙灣的民兵連長,后來又成了隊長、村支書。他一直都沒有為難過剃頭匠,甚至在“文革”的那些年里,也沒有給他戴上土匪兒子的帽子。但他從那次以后,再沒讓剃頭匠剃過頭,他一直在躲著剃頭匠。
剃頭匠卻一直等著他,等著再給他剃一次頭。一直等到老。
剃頭匠老了的時候,除了一些老年人還找他剃頭,年輕人沒有找他剃頭的了。年輕人都到城里的理發(fā)店、洗頭城去理。連他的兒子也不讓他剃頭,兒子還勸過他,不讓他再剃頭了。兒子啥事兒都不知道,兒子的心亮凈了,偶爾有人提起他爺爺是這一帶有名的土匪,他還不相信。說他爺爺被打死了,他也一臉的坦然,剃頭匠沒有給兒子說那些事,也沒有把三把剃刀再傳給兒子。剃頭匠讓兒子上學念書,兒子念了大學,到城里上班了。兩個女兒也都嫁出去了。剃頭匠卻沒有離開紅沙灣,沒有放下手中的刀,尤其是老伴去世后,他經(jīng)常磨那三把刀。
兒女接了他幾次,他都沒有走,他不想離開紅沙灣,他要等著再給馬德泉剃一回頭。馬德泉老了,比剃頭匠老,他腰彎得已經(jīng)很厲害了,走不動路了。他一直都不找剃頭匠給他剃頭,但剃頭匠一直等著,等著再給他剃一次頭。
終于等到能再給馬德泉剃一次頭了。剃頭匠卻有些不知所措。馬德泉的兒子走后,他一直在作準備,一直在收拾他的那些家什,卻怎么也收拾不好。平日里有人找他剃頭,他挑起擔子就走,他的工具都在擔子里,收拾得很整齊,隨時準備著出去的,但這一回他卻整理了好長時間,那些工具拿出來又放回去,放回去又拿出來。要動身了,卻突然想起剃刀還沒有放進去。如此三番地折騰了幾個鐘頭,他才到馬德泉家。
馬德泉躺在炕上,幾個兒女守在他身邊,馬德泉老得更厲害了。他躺得時間長了,頭發(fā)胡子都亂蓬蓬的,顯然有些日子沒收拾了。剃頭匠看人總是最先看到人的頭發(fā)胡子,一輩子習慣了。
看到剃頭匠進門,馬德泉的家人們都問候了他。他們的臉上都很平靜。他一直走到炕頭前,馬德泉才看到了他。馬德泉的兩眼像臟玻璃珠一樣,沒有一點兒光澤,但他認出了剃頭匠,他的嘴角抽了幾下,卻沒說出一句話來。馬德泉的兒子忙說,我大已經(jīng)兩三天說不出話了,怕是不行了,你給收拾一下頭發(fā)胡子。
剃頭匠瞅了馬德泉一會兒,就開始往出拿剃頭的工具,剃頭匠拿得很慢。馬德泉一直用混濁的老眼瞅著他。當他拿出剃刀的時候,馬德泉渾身抽搐了一下,嗓子里含糊地響了幾聲。兒女們趕快湊到跟前問,他還是沒說出話來。
剃頭匠把工具都拿出來準備好了,才要了些熱水給馬德泉洗頭。剃頭前是要洗一洗的,理發(fā)的、剃頭的都一樣,頭發(fā)胡須洗濕了,也好剃。馬德泉的兒女幫著剃頭匠洗。馬德泉一直都瞅著剃頭匠,卻是說不出話來,他干脆閉上了眼睛,任由剃頭匠給他洗,他渾身已經(jīng)不能動了。洗好了頭,剃頭匠沒有急著剃頭,他把馬德泉的幾個兒女都支出去了,才拿起了刀。屋子里靜了,馬德泉慢慢睜開眼。剃頭匠手里拿刀,刀舉在馬德泉眼睛上方,似乎是在想著從哪里下刀,刀光卻正閃在馬德泉的眼睛上。馬德泉的眼睛里滿是惶恐,剃頭匠能看出那種惶恐來。剃頭匠的心里也有了一種惶恐,他幾乎捏不住剃刀了。馬德泉這會兒又閉上了眼睛,剃頭匠這才下了刀。還是從眉心處下的刀,刀刃落到頭發(fā)上時,馬德泉沒有睜眼,渾身也沒有抽搐。剃頭匠的心也忽然平靜了,他的眼中只有頭發(fā),他的心里也只有頭發(fā)。他忽然想起老剃頭匠說過的話:你的心里有一把刀,剃頭的時候,心里不能有刀。這些年,他心里隱隱約約一直都有一把刀,但這會兒心里真的感覺不到那把刀了,他只想著把這些頭發(fā)都剃掉。心里沒有了刀,手里的剃刀走得也穩(wěn)了。這幾年他老了,剃刀總是拿捏不好,手總是抖,他要早早收刀才行。剃一次頭,比過去要多用四五刀。但是今天,刀卻走得出奇地平穩(wěn),馬德泉的頭發(fā)稀了,頭皮也軟了,只用了三刀,馬德泉的頭發(fā)就整片地剃光了,連頭皮上的皺褶里也一樣地光了。
剃頭匠又開始給他剃胡子,亂蓬蓬的一堆胡子很快就剃好了,剃刀走到馬德泉的喉嚨處,馬德泉的喉結沒有動,剃頭匠的心里也沒有動,他的眼中只有胡子,心里只有胡子。接著是修眉,接著是刮臉、掏耳朵,剃頭匠的每一件活計都做得非常好,他的剃刀所過之處,像犁過的土地一樣,顯出一種活氣來,冒出一股香氣來。
剃頭匠細細地瞅著自己的手藝,他甚至覺得這是他一輩子剃得最好的一次頭。他很欣慰地長出了一口氣。他聽到馬德泉也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
【作者簡介】李進祥,男,回族,1968年生。著有長篇小說《孤獨成雙》,清水河系列短篇小說三十余篇,《屠戶》、《女人的河》、《換水》等多篇小說入選《小說月報》、《新華文摘》全國年度小說選本、年度小說排行榜等,多篇小說獲獎,部分作品被譯介?,F(xiàn)任寧夏吳忠市作協(xié)副主席,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