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魯迅 孔乙己 話語 雙言制
摘 要:本文從社會語言學理論出發(fā),通過對魯迅白話小說《孔乙己》語言運用的話語分析,剖析了20世紀初期中國社會語言生活的分層語體現(xiàn)象以及向“標準語—方言”逐漸過渡的趨勢。
1919年4月《新青年》第六卷第四號發(fā)表了短篇小說《孔乙己》,這是繼《狂人日記》之后魯迅用白話創(chuàng)作的又一篇杰作。
長期以來人們對這部作品的分析大多集中在小說普遍而深刻的思想意義方面,也就是孫伏園所講的“《孔乙己》的主要用意是在描寫一般社會對于苦人的涼薄”①。在小說的語言運用方面,也有一些專家學者從不同的視角出發(fā)進行各自的解構與闡釋,如:馮明毅用《孔乙己》來佐證魯迅小說的語言風格是質樸精煉、不用華麗的詞藻和冗長的描寫②;劉玉凱是從“語言場”理論出發(fā)來論述丁舉人、孔乙己以及短衣幫們背后隱含的名分與秩序③;而賀明華則從社會學的公共領域協(xié)調理論出發(fā)探詢孔乙己與眾人無法溝通的原因、進而思考當時作為“歷史中間物”之知識分子的社會處境與話語權問題④。對此,藍棣之認為:“對文學作品的分析是可以在好幾個層面上進行的。作者說出了什么樣的意思,是一個層面,作者到底想說什么,又是一個層面;作品在實際上具有什么樣的含義,它象征或暗示著什么,是一個層面,而作者沒有明確覺察到他想說什么或說了些什么,也是一個層面。這個沒有明確覺察的意向,看來是在很深的地方左右著作家的創(chuàng)作,甚至成為作家創(chuàng)作的潛在動因?!倍膶W批評家的任務就是“要考察、探索那些作家不明確但又確實左右他創(chuàng)作的那些心理過程,探尋他虛構人物的潛在動因,以及他的作品與讀者的無意識聯(lián)系??傊疾熳骷覄?chuàng)作中的無意識趨向,把作家沒有明確察覺的東西闡發(fā)出來”⑤。本文就希望從社會語言學的語言演變理論出發(fā),通過對孔乙己話語的重新回顧與分析,探尋潛藏在作品里的另一個“深意”,即作品人物話語所表現(xiàn)并記錄下的時代特征和社會語言演變進程。
初讀起來,孔乙己尚未出場,小說便對其話語做了總結性的介紹:“他對人說話,總是滿口之乎者也,教人半懂不懂的?!比欢?,作品中的孔乙己說話真的就叫人半懂不懂嗎?讓我們再來重新審讀原文。文章中孔乙己在咸亨酒店一共出現(xiàn)過四次,每次都與人作了簡短的對話,第一次是向喝酒的“短衣幫們”申辯竊書不能算偷?!澳阍趺催@樣憑空污人清白……”“竊書不能算偷……竊書……讀書人的事,能算偷么?”第二次是與溫酒的小伙計之間的對話?!澳阕x過書嗎?”“讀過書,……我便考你一考。茴香豆的茴字怎么寫的?”“不能寫吧?……我教給你,記著!這些字應該記著。將來做掌柜的時候,寫賬要用。”第三次的對話是對貪吃的小孩子說的?!安欢嗔?,我已經不多了?!薄安欢嗖欢?多乎哉?不多也?!钡谒拇问桥c酒店掌柜的對話?!皽匾煌刖啤!薄斑@……下回還清罷。這一回是現(xiàn)錢,酒要好。”“不要取笑!”“跌斷,跌、跌……”
從孔乙己這些簡短的話語里可以看出,他也并不總是“滿口之乎者也”的,盡管他選擇了說“污人清白”而不說“冤枉好人”,盡管他寧可承認文言的“竊”,而絕不認可白話的“偷”,甚至情急時刻不看話語對象、不由自主地說出了《論語·子罕》中的句子“多乎哉?不多也”,但是我們從整體上看的話,其話語主要還是當時在普通大眾生活里占據(jù)了主流地位的現(xiàn)代白話。從他的話語中,我們可以看到當時中國社會轉型時期人們語言生活的一個縮影,即語言使用上文言與白話的混雜與紛爭。對此,祝畹瑾曾這樣寫道:“魯迅先生筆下的孔乙己在咸亨酒店用文言講話引起了哄堂大笑,就是一個有代表性的例子?!雹?/p>
從社會語言學角度看,孔乙己說了什么話首先是自身的個人語碼選擇問題,不過可供他選擇的社會語言環(huán)境也很值得思考。這樣,我們就有必要先談一下“雙言制”現(xiàn)象,它是指在一個言語社區(qū)里存在著兩種在功能上完全不同的語碼,一種語碼用于一套環(huán)境,而另一種語碼則用于另一套環(huán)境。20世紀60年代,美國語言學家查爾斯·弗格森曾經對多個國家、地區(qū)的“雙言制”現(xiàn)象進行過全面的分析和研究,從而引起了社會語言學界對這一問題的關注和重視。簡單地說,“雙言制”是指在比較長的時期內一種相對穩(wěn)定的社會語言環(huán)境,在這種社會中,除了主要的語言變體外(如標準語、地區(qū)方言等),還存在一種十分不同的、高度語碼化的變體。后者是早期的或另一個語言社區(qū)的豐富歷史文獻的載體,使用范圍主要限于書面語和極其正式的場合,在一般的日常談話中,這個言語共同體的人都不使用它,掌握這種語言變體一般都要通過較長時間的正規(guī)教育。弗格森把這種語言變體稱為“高層變體”,而與之相對的白話口語、地域方言等則被稱為“低層變體”。兩種變體在某一語言社區(qū)內同時并存,各自有不同的語言特征及其特定的社會功能,它們的差別不僅表現(xiàn)在語言系統(tǒng)(如語音、詞匯、語法)上,在使用場域、社會聲望、文學遺產、語言習得等方面也都表現(xiàn)出不同的特點⑦。
而在中國社會中,文言與白話的并立與競爭不只是小說《孔乙己》所表現(xiàn)的五四時期,在歷史上已經存在了很長一段時間。那么,漢語里這種文言與白話的并存狀況是否屬于“雙言制”現(xiàn)象呢?
有的學者提出這只是古代漢語向現(xiàn)代漢語演變中的過渡,而語言變化的漸變性、長期性使這一過程中的語言使用呈現(xiàn)出分層的特點,與弗格森所說的“雙言制”語言社會的特征雖有交集,但似乎也不能歸為典型的“雙言制”現(xiàn)象。不過,趙元任認為中國五四時期的社會語言狀況基本上就是“雙言制”的,對當時漢語的情況他指出:文言相當于高層變體,而口頭說的官話則是標準的低層變體,此外還有各種地域性的底層變體,它們之間的差別很大,甚至大到完全可以把它們視為“不同的語言”⑧。其實,不管我們是否用“雙言制”理論來看待它,當時語言生活中文言與白話的分層與對立卻是客觀存在的。趙元任發(fā)現(xiàn)并描述了這種語言狀況,更重要的是他比較成功地預測了當時中國社會的語言發(fā)展趨勢。他認為20世紀初期的漢語好像正在從“雙言制”狀況向“標準語—方言”的狀況發(fā)展,因為作為漢語低層語言的標準變體、抑或是它和高層變體即文言的混合體正在越來越多地用于各種書寫中,也就是說,正在成為一種真正的標準語。而與之同時,文言的使用范圍則日益狹小,其聲譽也在不斷下滑。20世紀中后期以來,漢語的發(fā)展進程最終驗證了趙元任先生的預測,當然,我們也要考慮到20世紀50年代以來中國政府大力推廣普通話的因素,應該說這一因素極大地加快了漢語的這一演化進程?,F(xiàn)在,讓我們再把話題回到魯迅先生的《孔乙己》上,以往人們對孔乙己話語進行分析時,總關注于他“竊書、偷書”、“多乎哉?不多也”等“之乎者也”型的語句以及“茴香豆的茴字有幾種寫法”等表層語言形式,可能有意或無意地忽略了其背后的語言演進過程。
在《〈孔乙己〉文末附記》中,魯迅寫了這樣一句話:“那時的意思,單在描寫社會上的或一種生活,請讀者看看,并沒有別的深意?!雹崮敲矗≌f是否真的“沒有別的深意”,“單在描寫社會上的或一種生活,請讀者看看”呢。如果我們聯(lián)系他在別處的言談文字,或許會看得更為明白。例如他在1926年的演講《無聲的中國》里說:“之乎者也,只有幾個人懂,其實是不知道可真懂,而大多數(shù)的人們卻不懂得,結果也等于無聲。文明人和野蠻人的分別,其一,是文明人有文字,能夠把他們的思想,感情,藉此傳給大眾,傳給將來。中國雖然有文字,現(xiàn)在卻已經和大家不相干,用的是難懂的古文,講的是陳舊的古意思,所有的聲音,都是過去的,都就是只等于零的。所以,大家不能互相了解,正像一大盤散沙?!覀兇撕髮嵲谥挥袃蓷l路:一是抱著古文而死掉,一是舍掉古文而生存?!雹鈴倪@些話里我們可以更清楚地了解到,在五四運動的大背景下,在文言和白話的論爭中,魯迅對當時社會語言使用的文白分層狀況有著精準的判斷,并已經初步預見到20世紀中國語言文字的歷史發(fā)展趨向,而其作品《孔乙己》則具象地描繪了當時的社會語言狀況以及在漢語轉型的大背景下普通百姓的話語選擇。
(責任編輯:趙紅玉)
作者簡介:崔曉飛,河南大學對外漢語教學中心教師,暨南大學文學院在讀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語言應用學。
①孫伏園:《魯迅回憶錄》(上),《魯迅先生二三事》,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84頁。
②馮明毅:《質樸精練 含蓄深刻》,《理論月刊》,1999(7),第41頁。
③劉玉凱:《“語言場”與〈孔乙己〉》,《名作欣賞》,2000(6),第24頁。
④賀明華:《公共領域中的艱難對話》,《淮南師范學院學報》,2004(1),第36頁。
⑤藍棣之:《現(xiàn)代文學經典:癥候式分析》,清華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3頁-第4頁。
⑥祝畹瑾:《社會語言學概論》,湖南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第28頁。
⑦⑧祝畹瑾:《社會語言學譯文集》,北京大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218頁-第238頁。
⑨《新青年》,1919年4月15日,第六卷第四號。
⑩魯迅:《魯迅雜文經典全集》,《無聲的中國》,時代文藝出版社,200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