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的《丈夫》于1930年發(fā)表在《小說月報》第21卷第4號,先后被譯成日文、英文、法文、德文、瑞典文、希伯來文等,在海外作為沈從文代表作之一出版或刊載。《丈夫》廣泛流傳,其魅力何在?顯然,
我們不能僅只把它看作是對“農(nóng)村社會精神上的潰爛”①現(xiàn)象的揭示。我認為,作品的重心在于,作者用優(yōu)美細膩的筆墨,傾力寫出城鄉(xiāng)沖突中鄉(xiāng)間男女自然人性的復蘇與回歸。
對于沈從文筆下的鄉(xiāng)下人來說,“享有心理健康和尊嚴是他們與生俱來的權(quán)利”②。他們在大自然中,與那“寶塔煙雨紅桃好景致”融為一體,安然享受著健康與尊嚴。就算做妻子的去城里當妓女,在鄉(xiāng)間男子們看來,也“同樣不與道德相沖突,也并不違反健康”,是“極其平常的事”。但在城鄉(xiāng)沖突背景中,事情卻不再如此簡單,鄉(xiāng)下人的健康和尊嚴在城市中被漠視,甚至遭到了蹂躪與踐踏。盡管丈夫們都認為事情極其平常,盡管他們忠厚和平,沈從文還是想把丈夫心中這種似有若無的失落揭示出來,凸現(xiàn)城市加給鄉(xiāng)村的傷害。他選擇了丈夫去妓船上看望妻子的時節(jié)細加描繪。在丈夫看來,女人“自然已完全不同了”:“大而油光的發(fā)髻,用小鑷子扯成的細細眉毛,臉上的白粉同緋紅胭脂,以及那城市里人神氣派頭、城市里人的衣服”,這么多的修飾,對鄉(xiāng)村的素樸是掩壓,或者也是拋棄。而深一層的改變隨之也被發(fā)現(xiàn)了:“女人說話時口音自然也完全不同了,變成像城市里做太太的大方自由,完全不是在鄉(xiāng)下做媳婦的羞澀畏縮神氣了?!庇趾鋈粖Z去丈夫的短煙管,塞給他哈德門香煙。這里固然不乏女人對丈夫愛的表示,但也似乎意味著對“哈德門”所代表的城市享受的追求,以及對“短煙管”所象征的鄉(xiāng)土生活的不屑。香煙對丈夫來說,是“有新鮮趣味”的;而女人也許享受到的“新鮮趣味”物事更多些。可正是這些物事,改變了她,祛除著她身上那份鄉(xiāng)野間的素樸清新。
就像文本開始的介紹一樣,“做了生意,慢慢的變成為城市里人,慢慢與鄉(xiāng)村離遠”了。一旦她們“慢慢的學會了一些只有城市里才需要的惡德,于是婦人就毀了。但那毀是慢慢的,因為很需要一些日子,所以誰也不去注意”。看似靜止般的恒常之中,一種“慢慢的”“誰也不去注意”的“毀”和“變”就這樣發(fā)生著。沈從文的感慨是深刻的。細致行文中注入的這份深刻歷史感,在鄉(xiāng)村為后景、市鎮(zhèn)作近景、妓船為前景的布局中緩緩地流,那份沉重,也只有在對鄉(xiāng)村的深情回望中,才可深入體會。
作者還是想進一步呈現(xiàn)這“毀”和“變”給自然人性帶來的刺激和傷害。這也是故事的邏輯必然:質(zhì)樸憨厚的丈夫因思念妻子從鄉(xiāng)下趕來,卻在船上無所措手;妻子的變化對于外人來說或者無足輕重,可對于丈夫,卻引起一次次深深的驚訝;也許“吃驚也仍然是暫時的事”,但面對晚上妻子伺候船主或商人的工作,怎一個“吃驚”了得?他感覺到“如今和妻接近,與家庭卻離得很遠,淡淡的寂寞襲上了身,他愿意轉(zhuǎn)去了”。這種傷感很模糊,也較為清淺,女人抽空來塞他口中一小片糖,他也就原諒了她,“仍然很和平的睡覺了”。那淡淡的寂寞會飄散在河中,消失在夢中。
也許老七和她的漢子是其中的例外,但沈從文偏要把他們寫出來,使寂寞成長,使傷痛凸顯,以此促成自然人性的復蘇與回歸。
水保巡查船只,發(fā)現(xiàn)了留守在船上、才從鄉(xiāng)下來看望妻子的妓女老七的丈夫。水保的到來,先是使他“虛怯”、“拘束”。但當他看出來人愿意聊聊鄉(xiāng)下事情,因意外而高興起來,“凡是預備到同自己媳婦在枕邊訴說的各樣事情”,“都拿來同水保談著”。世故的水保虛應著他,有一句沒一句地隨便答著話,可丈夫卻滔滔不絕。栗木做的犁柄、愛搗亂的小豬、新整治的石磨,還有那個“狡猾”的小鐮刀,甚至希望明年得個小寶寶——丈夫有多少話要向女人說啊,但沒有時間,沒有機會。隨著這些話汩汩流溢的那份寂寞,怕已不是“淡淡”的了??墒羌热灰呀?jīng)說出來,有人聽了去,這寂寞也就不窩在心里了。水保走后,丈夫回味剛才的談話,想起水保喊他做朋友,還要請他喝酒,“覺得愉快,感到要唱一個歌了,就輕輕的唱了一首山歌”。完全是鄉(xiāng)下人的憨厚心理和素樸至極的表情方式。那山歌也是純凈如洗,“水漲了,鯉魚上梁,大的有大草鞋那么大,小的有小草鞋那么小。”也許,他理解到妻子的生意,“猜想老七一定得了這人許多錢”,就像他原來認為的那樣,“事情非常簡單”,“名分不失,利益存在”。寂寞感既已發(fā)泄出去,自己也確乎感覺不到還有什么損失和不滿了。
該吃飯了,老七不回,自己又不會燒濕柴,餓了,生氣了,“不安分的估計在心上滋長了”,水保裝滿鈔票的抱兜似乎一副“驕傲模樣”,那張橘皮紅色四方臉也變得“極其討厭”,而“今晚上不要接客,我要來”的話,也尤為刺耳。他止不住心中怒罵,憤怒和妒忌使他“唱不出什么歌”,“也不能再有什么快樂”。這種情緒不斷滋長,他想發(fā)脾氣,把所有濕柴都丟到河里,但濕柴被別的船家撈去,并即刻點燃了。丈夫由憤怒而感到“羞辱”。漢子的烈性,就像那濕柴,本來在鄉(xiāng)下哪里有事情會讓他如此發(fā)作,可是城里人人都可把它點燃,爆裂出火焰。無處不在的對抗和沖撞攫住了這位憨厚老實的鄉(xiāng)下漢子,“他想不必等待人回船就走路”。這位剛烈的鄉(xiāng)下漢子不再能夠與城里的人事、物事和平相處了。他開始感受到深深的刺激和傷害。他鄙夷、咒罵他們,并迫切需要回到有那么多可愛的物件、朋友和有趣事情的鄉(xiāng)下。他在那里才能得到精神和情感上的滋養(yǎng)和撫慰。走到街尾,卻遇到回來的妻子,還有特意給他買的一把嶄新胡琴。妻子借掌班大娘的話向丈夫陪了錯,有硬有軟地撫慰,丈夫也不好堅持回家了。他們一起拉琴唱歌,“年輕人在熱鬧中心上開了花”。但歌聲琴聲引來了兩個醉鬼兵士,妻子無奈只好又去伺候他們。更深的傷痛襲上丈夫心頭。即便沒有他們,丈夫能跟妻子度過一個安靜甜蜜的夜晚嗎?水??墒钦f過要來的!丈夫沉默了。送走兵士后跟大娘說笑的老七也“像是想到了什么心事”,拉住五多,不許她說話?!耙磺谐聊?。男子在后艙先還是正用手指扣琴弦,作小小聲音,這時手也離開那弦索了。”老七去講和,也不成功,只好說:“牛脾氣,讓他去?!睗h子看來是決心明早離開了。
半夜里,巡官和水保來查船。醒來的漢子惶恐不已,等人走后,他希望同老七講和了,“愿意同她在床上說點家常私話,商量件事情”。大娘“明白男子的心事,明白男子的欲望,也明白他不懂事”,因為巡官就要來的,漢子仍舊沒有機會跟媳婦在一起。而“老七咬著嘴唇不作聲,半天發(fā)癡”??磥恚瑑蓚€人都感覺到了傷痛,很深。
漢子一早就要回去了,老七往丈夫手中塞了七張票子,但丈夫把錢全撒在地上,“兩只大而粗的手掌捂著臉孔,像小孩子那樣莫名其妙的哭了起來。”錢有什么用?誰也無法擺脫這份傷害了,錢只能帶來更多刺激,它會勾起更大的恥辱感——原來這損失,錢根本無法買回來!這本來在他們意識中“非常簡單”、“極其平常”的事情,終于讓這對夫婦不堪忍受,于是雙雙離開城市,回到鄉(xiāng)下的家。
促使夫婦回歸鄉(xiāng)野的直接動因,就是兩人先后體味到的、愈來愈濃重的、城市帶來的傷害。城鄉(xiāng)有著兩類生活,兩套話語,兩樣情感,人也是兩種不同的人。城里那么多淫糜、矯飾、虛偽,鄉(xiāng)野間則是那樣的素樸、單純、真誠。農(nóng)村向城市輸入女人青春的肉體和純樸的感情,城市接納著、也毀滅著。這樣的傷害終于累積到令淳厚的鄉(xiāng)間漢子也憤怒,也感到了羞辱。美丑、善惡、真?zhèn)蔚膶φ罩?,鄉(xiāng)下夫婦選擇了對前者的回歸,完成了自然人性的覺醒與修正。作者用細膩的筆觸,寫出鄉(xiāng)下人的情感、心理、精神在遭遇城市帶來的摧折時,由渾然不覺到淡淡感傷、憤怒不平、不堪忍受、憤然回鄉(xiāng)的過程。仿佛百川歸海,所有這些,都指向?qū)h景中包蘊無限美好的鄉(xiāng)村的回歸。
作者落筆在城市,卻從丈夫——老七——水保的對比與變化中,從對城市加于鄉(xiāng)村層層傷害的剖示中,從夫婦倆的最終選擇中,充分顯示出鄉(xiāng)村與城市喧囂相對的靜謐、與城市蕪雜相對的單純、與城市丑惡相對的美善、與城市矯飾相對的素樸、與城市虛偽相對的真誠。鄉(xiāng)下男子身體強健,“誠實耐勞”,安分守己,又會拉胡琴,又會唱山歌;女人“大臀肥身”,細致多情,有著“鄉(xiāng)村純樸氣質(zhì)”;家里有石磨、小牛、小雞同小豬,有水碾子、麥子和風干的大栗子。不僅僅是夫妻恩愛,人與物之間也宛若有親密的感情:在丈夫看來,小雞小豬親近如朋友;提到屋后栗樹上的栗子,說它們“乖乖的從刺球里爆出來”,“近于提到自己兒子模樣”;說到小豬搗亂的脾氣,稱小豬為“乖乖”;那把心愛的小鐮刀會像“躲貓貓一樣”的“躲在屋梁上飯籮里!半年躲在飯籮里!它吃飯!一身銹得像生瘡。這東西多壞多狡猾!”失而復得的小鐮刀更受珍愛,那么精巧,不舍得用它割草,只是“削一點薯皮,刮刮簫”。對鄉(xiāng)村雖不是整體描繪,卻隨處點染。那份對鄉(xiāng)野質(zhì)樸、圓融人性人情的護守,對自然、美好、和諧鄉(xiāng)村的回望,有著持久而深摯的感人力量。
(責任編輯:古衛(wèi)紅)
作者簡介:趙慧芳,淮北煤炭師范學院中文系教師。
① 凌宇:《從邊城走向世界》,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5年12月版,第231頁。
② [美]金介甫著,符家欽譯:《鳳凰之子·沈從文傳》,中國友誼出版公司2000年1月版,第25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