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 輝
北京延慶
很久很久我就向往著延慶了——我已經在大約兩年的時間里走遍了北京轄區(qū)的所有區(qū)縣,唯獨延慶未及涉足——這是我的一個心愿。也有幾次,我乘坐的火車從青龍橋(那里有1905年修建的之字形鐵路)、八達嶺等火車站經過,這里的山和三家店、官廳等地峭拔陡峻的山嶺并不相同:谷地較為和緩,較利于通行公路和鐵路?,F在,北京一延慶之間大約一小時一班的動車開通了,我又有了春節(jié)的幾天時間,我購票進入北京的新北站。我喜歡豪華舒適的公共設施。我享受著隆冬季節(jié)對我而言無與倫比的暖氣、松弛、公共福利和靜息的心情。我要求的靠窗的座位得到了售票員的支持。動車悄無聲息地向更為北方的山區(qū)疾馳(這并非車廂中的感覺)。灌木扎丫的土黃色的山嶺矗立在鐵路兩側,時而可見蜿蜒的長城依山而上。你能想像平原和高原之間這唯一山脈的屏障意義,這并不僅僅是人的設想和感覺,在時間和空間方面,它都是一種瞬間即至的現實。草原上的族群都是機動、快速和驍悍的。在邊界概念還不那么固定、還不那么約定俗成、深入人心并達致動態(tài)平衡的時代,我真的能想像(以我面前存在的大山和長城為背景),一個滿身披盔甲的士兵,終于能踩著其他戰(zhàn)士尚存余溫的身體,由蒼茫草原攀上嶙峋山脊,眺望南方一目無際的豐饒富足的大平原時的心情(如果他的視力和情緒都足夠好)。歡呼雀躍?振臂高喊?撒丫子奔跑?從此馬蹄前不再有絆腳的障礙,人也不用活得那么辛苦、疲累、忍耐于自然。在歷史上北方的兄弟總是那么個性十分和桀驁不馴,他們的確不似南方的兄弟那樣相對平和、陰柔。于是,都定于北京并布以重勢,總是能牽制一份不守安的情緒,能分散來自大草原的精力,能最快地嗅得草原上的風吹草低,能更快地融合農耕和牧畜兩種生活的方式,正如擔一副擔子,兩頭算是達成了相對的平衡。這就是廣袤的亞洲東部大陸幾千年實踐的管理術,也是中華民族了不得的智慧的大結晶。
現在。山已經走完了,列車停靠在延慶站。這是2009年1月28日中午的某一時刻。這是一座干凈、墩實的望山而居的城郭。這是北京的前站,是山區(qū)與平原的結合處,是讓你內心抖擻的地方一如果你真有足夠的心靈感應的話。
江蘇南京
我尚未完全準備好復述我視野中的都市小巷。不,還不是復述。是什么?是創(chuàng)建?難道是復述和創(chuàng)建的復合體?我不知道。也許一丁點兒也不需要追究人頭腦里的這些東西,而應親歷,而應走出旅舍的大門,離開僅能俯瞰零亂小巷屋頂的旅舍窗口,走到那條掛著江南臘肉的小巷里去。小巷里住宅樓和搭建房交織零錯,更小的小旅店的招牌掛在低矮生銹的鋼制門楣上。兩根電線桿之間拴著大紅色的電線以便懸掛臘魚臘肉香腸成肫,它們可比我從高處看見的更誘人,更讓人有世俗溫暖的感覺。起床未久蓬頭垢面站在簡陋木板門內吸煙的男人,向寬不過三米的小巷吐出一口穢痰。穢痰啪嗒一聲脆響落于冰漬未化的水泥地面,帶有明顯的方向性。他的存在,顯示了民間日常生活的況味和簡樸,似乎盡管不堪,但亦充滿生物性的快樂以及不可替代。巷北參差不齊的房屋后面無聲地飄過一列花花綠綠的z字頭列車。我要趁機告訴你們的常識是:列車前的西文字母其實都是漢語拼音打頭的字母,比如z是“直達”,K是“快速”,T是“特快”,N是“管內”(鐵路局管內),L是“臨時”,但A字頭列車的“A”是什么意思,我在數年的旅行中咨詢過十數位鐵路職工,他們沒有一位給過我滿意的答復。
倏忽間我已進入溫暖如春的動車車廂(這被運營商自稱的陸地航班)。我懵懂地瞧著車窗外。我知道我看見的那不是完全版的南京。但我又毫不懷疑我思路的明晰和眼界的真實。在我通往城市的思維里,孰真孰假,一點兒都不重要了。
安徽宿州
從表層上你其實看不出它(宿州)與二十天前、一年前或三十年前有什么太太的或翻天覆地的變化,你仍然能感覺自己嗅到了城市周邊冬麥田的青澀氣息:北緯35度不僅是地球小麥的源生地,黃淮大平原的平疇沃土也為馴化作物的成長提供了優(yōu)異的農耕條件。無盡的冬麥田和看不出是否正孕育著葉芽的楊樹苗林包圍著淮北平原的這座老城,當不日前特大干旱的報道還殘存于我們腦海中的時候,鄉(xiāng)土道路上的積水、厚絨毯般扎實返青的冬麥苗看上去令人欣慰;腳蹬長筒靴、懷抱粗大水管在渺遠的平原上杯水車薪般澆麥的男人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包裹得暖暖和和在鄉(xiāng)村偏道上穿行的絮絮叨叨的婦女們:我現在似乎特別能區(qū)分性別角色給女性帶來的所謂“價值”取向——宏觀描述上對家庭穩(wěn)固以及男性“靠山”概念的本能依賴,她們需要安全的環(huán)境以便傳承生物的和文化的基因——這也正是我們感覺到的溫暖、家園和親情依戀的主要來源。
從表層上你的確感覺不到它(宿州)與十多天前、半年前、十五年前有什么根本性的變化,你仍然能夠興之所致穿過一條有童年記憶的舊巷,尋找三十八甚或四十二年前那幾扇老式的店門,期望內中走出的仍是當年你暗戀過的高髻少婦。你仍然能夠在一天中的任何時刻走進路邊屋檐低矮的“花墻羊肉湯”,要一碗原汁原味卻絕不腥膻的羊肉湯、幾個油酥燒餅,飽餐一頓后興味盎然地離去。你仍然可以住進離母親家所在的大院不遠的賓館,但酒足飯飽、公差禮畢后,拿起電話,你才確知你每周至少一次的問候電話不知打向哪里,你才確知已永遠失去一份習以為常的牽掛,你才發(fā)現不知自己要去哪里、能去哪里;你不再有理由隨時走進母親種滿黃心烏、芫菜和萵筍的小院,今后所有的歲月里也不再有機會喊出那個最覺平常的稱謂。這就是別人所不知不覺的一種事實。
從表面上你可能真看不出它(宿州)的潛移默化的風土、人文的更變:季風仍然依時從東南沿?;蛭鞅焙卮祦?,加深我們已然定形的飲食作息習慣;黃河淮河泛濫無羈帶來的動植物的身體繼續(xù)滋養(yǎng)著冬小麥的根須;攜難懂口音的粗裂漢子刀槍入庫與居于沱水淺灣的花妮舉辦了草場式的婚禮,隔壁人家當官的二舅則早已習慣了臨安郊外濕潤微醺的茶飲——在那么大的背景里我們隱隱的心痛似乎更算不上什么了……現在,你能從模糊的視界里看見冬麥的氣息正愈益濃厚,陽光由于我們一時的轉向而升起于相左的方位。我們正在遠離宿州,遠離我們心底下一座蒼茫可感的古城,開始我們某種流離失所的漂泊。
河北前磨頭鎮(zhèn)
現在還是正兒八經的麥季。但雨后的華北平原完全變了個樣兒。列車快速掠過平原時視閾里蔥蘢一片。也許滹沱河流域或滏陽河流域的地物風貌與衛(wèi)運河諸地又有所不同吧?我似乎完全找回了我在江淮地區(qū)的那種生物性的感覺。我穿過前磨頭鎮(zhèn)鐵路職工的老宿舍區(qū)。這里的許多建筑已經荒棄了,包括山墻上以水泥標識的建于1964年的帶較長木屋沿的老平房和能夠引發(fā)懷舊感的老火車站候車室。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會予以荒棄?我知道在不遠處有火車站的新建筑。但文革時期的老建筑在都市里都開始得到重視和保護了呀。那畢竟是我們歷史和文化的一部分,
從更寬廣的文化眼界看,所有的人文痕跡都將超越其時代的意識形態(tài)局限而呈現其文化價值。呵呵,我是否想得遠了?我并非是要進行我不太注重的直接的社會批判,也并非真的是要不切實際地呼吁對鄉(xiāng)鎮(zhèn)的一些建筑進行保護或還原,我只是睹景識物聯想起了相關的事物。還是回到我眼前的環(huán)境和事物中吧:老平房之間的空地開辟成了大大小小的菜園,蒼老的大蒜和肥腴的大蔥形成了鮮明的比照。一位老年婦女安靜地坐在舊平房外不大不小的棗樹下的木板凳上休息,她是誰的母親?我是否能夠偶爾孝順孝順這樣的老母親或更多更多的老母親?另一位介于中年和老年之間的婦女則在菜園一角用噴霧器認真而仔細地在豇豆角一類的植物的底部噴施一種液體。這都是此地景物的一隅。但為什么沒有辣椒、西紅柿和茄子?這是和皖中地區(qū)明顯不同的菜園景象。
安徽黃橋
田野里幾乎沒有人,建筑在高臺之上的小火車站也很少吐出拖包攜袋的農民來,這是因為季節(jié)正處于田間管理和麥收之間的空擋期的緣故。我走到麥田里的大槐樹下,這里地勢較高,站在樹蔭下,就能夠很方便地看見方圓大約一到兩平方公里之內的一切:主要是還在拔節(jié)灌漿的暗青色的麥田,清淺的小河,標志著田間小道走向的成排的白楊樹,一片開藍色花但結了滿地鮮紅色球果的草地,一小塊人為地把秧子按倒的蒜地,一堆黑灰色的土肥,那一定是為麥收后的種植預置的肥料。
但稍走近村莊就會發(fā)現人和動物活動的越來越多的跡象:一對忙碌不停的夫妻正在抓緊收獲屋后的一大片蠶豆,因為蠶豆汁液的“污染”,他們渾身上下都弄得黑污污的,而緊鄰的濃蔭密匝的鄉(xiāng)村土路上,一男一女兩個六七歲正坐在藍花布上剝蠶豆的孩子卻突然打鬧起來,心煩意亂的媽媽在地里大聲地吆喝著,但是不管用,大些的哥哥仍然把小些的妹妹惹得大哭,媽媽終于忍不住從還有些濕爛的蠶豆地里趕來了,穿黑色膠靴的男人則不管這些閑事;媽媽攆著小男孩打他,小男孩躲到了道路附近的小槐樹林里,槐樹有很多尖利硬朗的刺,大人只好止步不前,吵罵一陣后悻悻離去;穿黑色膠靴的男人則一直無動于衷。狗很多,大狗大多臥在農家門前,顯得成熟、有生活經驗和教訓、不招惹是非,小狗卻盡情地在長著野草的空地上耍玩,偶爾還向路人挑釁,對象卻主要是騎自行車的農人。
我輕松地脫離了村莊再次回到麥原里的槐樹下,陽光明亮,空氣暖熱起來,雨后不久的地面干燥得很快。很顯然,麥收的季節(jié)很快就要來到了,那時候,在城市里打工的農民有不少都要回來了,鄉(xiāng)下將會短暫地熱鬧一些時候。在淮河流域,這個時期是被稱為槐月的農歷的四月并且一直延續(xù)到被稱為榴月的農歷的五月。如果你有過體驗,你會懷念每年一次又熱又累但激動人心的麥收的季節(jié)。對人生來說,那可能是最貼近我們原始的農耕文明的一種體驗。怪不得,我們對鄉(xiāng)下的勞動和“風景”,總會覺得沒來由的熟稔呢。
安徽荻港
江南的沿江總有那么多象模象樣的城鎮(zhèn),而江北的沿江,上點規(guī)模的城鎮(zhèn)卻屈指可數,這一定有許多人文的地理的地質的原因,但此時的我卻無從得知,這使我牽掛和上心。
荻港就是江南沿江的大鎮(zhèn)之一。荻港有不少窄而老的舊巷,但真正有特色的僅十之一二,寥寥可數。我是從荻港的影劇院啟程前往江岸的。像所有的鄉(xiāng)鎮(zhèn)影劇院一樣,荻港影劇院也關門歇業(yè)了,但側門門外的一幅新對聯引起了我的注意,“上廁所人多廁小池池滿,看影劇人少廳大座座空”,——倒是精彩,把鄉(xiāng)鎮(zhèn)影劇院的市口、現狀描繪得活靈活現。
鎮(zhèn)東北海拔最高的鳳凰山直伸入長江,形成岬角。由南北向的老巷一直走到江邊,江面浩蕩,快船疾行,偶見江燕。江灣里停著一些大貨船,舷號卻都是霍邱、阜陽的。無來由地舉起相機亂拍一通,卻正好有一位中年男人坐在船頭一捆雜物旁,他假咳一聲以便引起我的注意,提醒我對他的尊重;又有一位穿紅秋衣的少婦,從船舷走過來,晾一件衣服,看看我,走了回去,片刻,又拿了一件衣服來晾,又看看我,又走了回去。
我轉過山腳,向伸往大江里的山岬那里走。風乍起乍滅,行蹤無定。我走到了伸向江心的巨石堆壘的山岬。岬角上有一架用毛竹、圓木做成的很大很復雜的捕魚的工具,一位眉毛旺長的五六十歲的男子,端坐在機關旁看著湍急的江流。另有兩個人,都是山寨居民的模樣:一個男人,長得很不好看,又顯老,一個女孩,雖然長得不那么水靈,卻顯得十分年輕,比那個顯老的男人顯得小了七八歲,兩人都拿著桔汁飲料,原來是散步談戀愛的,坐在捕魚男子右下方的石窩里,看沉在江底的網,看能不能兜上魚來。
我也站在大石上看結果。過了一會,捕魚的男子用勁拉動滑輪機關,開始從江里起網。漸漸地水落網起,卻只有一條指甲長的小白魚在網底折腰。男子搖搖頭,沒說一句話,轉身走了。此事雖然有點悲涼,但對這種傳統(tǒng)沒落的行業(yè),也許本來就不該有太多的指望的。
我胡亂地拍了些對岸的馬達口、江面的快行船之類的照片,然后繼續(xù)沿江邊的亂石路向前行走。我看見不大的山彎彎里有姐妹三人正奮力鏟除野草亂藤,看樣子是要建立一塊蔬菜基地的,她們在這塊視野不怎么開闊的仄地的自立不頹廢使我感動。再往前,一個戴眼鏡、八九歲的男孩也不回避我,掏出很小很嫩的雞雞,收胸挺肚,十分自信地給腳下的一畦青菜施未經腐熟的液肥,我突然想,有啥了不起,人類發(fā)展和壯大的重任,現在還完全指望不上雞雞這么嫩的你!當我返回又走過那架結構復雜和工程浩大的捕魚機器的上方的時候,我看見那對基本不加修飾,又都長得不怎么好看,年齡也像是有較大差距的戀愛男女,正原地坐在石窩子里認真地、留有余地地接著吻。他們有這個權利。我在內心里支持他們的接吻行動。他們也像是正兒八經談戀愛的樣子。不管他們長得好看不好看,是否加以某種修飾,他們是完全有接吻這種權利的!
我回到鎮(zhèn)里。一位朋友從東北給我發(fā)來短信;一位女士打錯了我的電話,她倒顯得十分驚愕;另一位朋友晚上要請我吃飯,但遺憾,我當天肯定趕不回合肥的。我在鎮(zhèn)上閑逛著。我的全部,都浸淫在暖身和暖心的仲秋陽光的沐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