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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號

2009-05-22 11:31王秀梅
山花 2009年7期
關鍵詞:小葵小蘇磨床

王秀梅

師傅展大鵬是我在向心球車間認識的第一個人。

向心球是我們車間的名字,具體說,我們車間是一個磨工車間。當我穿上天藍色的工作服,成為一名磨工的時候,我只有十八歲。

我的師傅展大鵬是我們車間、甚至可以這樣說,是我們整個軸承廠的驕傲。自從我成為一名磨工,我經(jīng)常說的話是,我是展大鵬的徒弟了。幾乎在小城任何一個地方,只要提到師傅展大鵬,沒有人不知道他是一名勞動模范,并且,是受過中央領導人親切接見的勞動模范。這個具有非凡意義的男人,創(chuàng)下了連續(xù)十年無廢件的記錄,人們都說,他生來就是干磨工的,那些軸承,無論需要磨內(nèi)孔還是外圓,無論需要磨成半月形還是凹槽形,只要經(jīng)了他的手,就像有了靈性一樣,乖乖聽他的擺布。有些年齡大的女工友在背地里說磨床是展大鵬的女人,她們說,只要有磨床,展大鵬這輩子沒有女人都行。

事實的確如此,我?guī)煾嫡勾簌i教我的第一課并不是磨削技術,他很深情地撫摸著磨床,告訴我說,要把這東西當成自己最親的親人來愛。他說他第一眼看到它的時候,就有一種熟悉和親近感。

我很惶恐地撫摸著冰涼的磨床,希望能夠產(chǎn)生他所說的那種親近感,但是我很失望。我想我可能跟展大鵬撫摸著的那東西沒有緣分。

工廠里的氣氛極其熱烈,大喇叭里每天都在響著幾首情緒激昂的歌曲,工友們在這些歌曲里鼓足干勁進行著大生產(chǎn)。我的師傅展大鵬最喜歡聽的一首歌是《我們走在大路上》,在廠區(qū)宿舍門口,人們經(jīng)常可以看到他端著搪瓷缸子,一邊喝水一邊瞇著眼看一棵槐樹,槐樹上放著一個大喇叭。他很高興廠里把其中一個大喇叭放在他宿舍門口的槐樹上。在他看來,這大喇叭仿佛是專門在為他唱歌。

而我更喜歡聽的是另外一種音樂:京劇。我想這可能是緣于我的父親。我父親經(jīng)常在家里拉一把京胡,他拉的不是《我們走在大路上》,也不是《我為祖國獻石油》,他拉的是《蘇三起解》、《紅娘》、《鎖麟囊》、《四郎探母》,在我聽來,這些很柔軟的音樂遠遠要比廠里放的那些革命歌曲要好聽。有一次我哼著很柔軟的京劇端著臉盆經(jīng)過展大鵬門口的時候,他很吃驚,說,小葵,你唱得真好。

那時候是春天,槐樹開出一串串花朵,白中透著氤氳的柔軟的淺綠,香氣襲人。我?guī)煾翟诤髞淼哪骋惶煜蛭彝侣读艘粋€秘密:就是在那一天,他忽然愛上了我。他覺得我當時的樣子太好看了,我挽著袖子,端著臉盆,穿著洗得干干凈凈的工作服,頭發(fā)上別著一只紅色發(fā)卡,很快樂地哼著聽起來柔軟迂回的音樂,生機勃勃地走在槐樹下,槐花一串串地開在我的頭頂上。

展大鵬向我吐露這個秘密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一九六七年的春天了,那個時候我照舊走在槐樹下面,但已經(jīng)不再快樂地哼唱那些柔軟的京劇了。那時候我在拼命忘掉一個名叫程月龍的人。

我父親拉著京胡給我講過很多角兒,其中包括唱小生的程月龍。我父親說程月龍是唱戲的天才。我父親還說,你到了城里,就可以去聽程月龍唱戲了。程月龍是紅星京劇團的,于是我在磨床前經(jīng)常想像紅星京劇團。進廠滿一個月的時候,我領到了生平第一筆工資,十五塊錢,我拿著錢去劇院看了看海報,然后花五毛錢買了一張戲票。

那天晚上我很興奮,回到宿舍之后,我告訴舍友小蘇,我看到了程月龍。小蘇問我程月龍是干什么的,我說一個唱小生的京劇演員,小蘇說,京劇有什么好聽的,累死個人。我覺得我跟小蘇在聽什么的問題上存在著分歧,她喜歡聽展大鵬愛聽的那些大革命歌曲,或者說,因為展大鵬喜歡聽那些斗志昂揚的歌曲,所以小蘇也喜歡聽。我在床上睜著眼很幸福地嘆氣,小蘇也在很幸福地嘆氣,她翻過身來對我說要告訴我一個秘密,她說,我喜歡你師傅展大鵬。

小蘇喜歡上了三十多歲的展大鵬,這有些超出我的預料。我?guī)煾嫡勾簌i是個家喻戶曉的勞動模范,但他不是個討女人喜歡的男人,首先他長相平平,其次他似乎從來不考慮談戀愛結婚這些事情,很多好事的人極力想幫這個勞動模范說成一門婚事,都遭到了展大鵬的極力推擋,時間長了,好事的人慢慢少了,一些傳言開始在廠里悄悄形成:展大鵬那方面肯定不行,所以他把磨床當女人。

一個那方面很有可能不行的男人,被小蘇很熱烈地喜歡上了。她說她要追求展大鵬,只要他一天沒結婚,她就不放棄對他的追求。

而我卻熱烈地喜歡上了程月龍。那年的春天和夏天里,我頻繁地光顧小城里唯一的一家書店,去買戲曲書刊和畫報,我希望有一天我也能站在臺上唱戲。這樣,我遭遇了一個意味深長的午后,那個午后是我一生當中一段命運的一個結束和另一段命運的開始。

那個午后,我踩著蟬聲一步一步走向書店的時候,程月龍也在蟬聲里一步一步走向書店。他看到我在津津有味地翻看一本戲曲書,陽光透過窗戶在我臉上落下來,照亮了我紅色的發(fā)卡,柔軟的頭發(fā),光潔的鼻翼和手指。程月龍在這個小城里從來沒有見過像我這樣癡迷于一本戲書的姑娘,他多次光顧這家書店,賣戲曲書那個柜臺幾乎沒有什么人。

程月龍悄悄站在我身后看了我很久,然后離開了。他站在路邊一棵樹下,聽樹上的知了沒完沒了地叫喚,看對面百貨商店露出來的一角柜臺。后來,他看到我從書店里走了出來,很輕快地走到樹蔭下。那個午后我跟程月龍一前一后走在小城七月的樹蔭里,從耳朵街走上羅鍋橋,經(jīng)過白石路,一直走到軸承廠。他在我走進軸承廠大門以后轉(zhuǎn)身離開了,而我對他的尾隨一無所知。但在那個命定的午后我有一種莫名其妙的預感,在路上我兩次回過頭朝來路張望,都沒有發(fā)現(xiàn)走在我身后的程月龍。

從那以后,每隔一段時間我都會從傳達室收到一封信,空空的信封里夾著一張戲票,我拿著這張戲票到劇院里看有程月龍演出的戲。一個匪夷所思的神秘事件光顧了我的生活。

夏天快要結束的時候,程月龍在書店里對我說,如果你想學唱戲,我可以教你。那天黃昏,書店里滿溢著不可思議的光線,一盆不知道什么名字的花在窗臺上靜靜開放著,我驚訝地看著從舞臺上走下來的程月龍,就像看著一段神話故事在眼前一點一點真實地攤開。

我的師傅展大鵬很奇怪,為什么他的徒弟對自己的工作一直不那么在行。在他看來,軸承廠所有的姑娘都沒有他徒弟小葵聰明伶俐。他看到她總是很不開心地站在磨床旁邊,手里拿著磨件和尺子,一籌莫展。

事實上,我一籌莫展除了因為磨出來的東西總是超過規(guī)定誤差很多,還因為我的師傅是一名十年無廢件的勞動模范,如果分給我一名不是勞動模范的師傅,可能我不會如此一籌莫展。這樣過了一段時間,我?guī)煾挡恢涝趺绰犝f我總是到劇院里聽戲的事情,當然,他不僅僅聽說了這一件事情,他還聽說我喜歡聽戲是因為喜歡上了一個唱小生的男演員。我?guī)煾岛懿桓吲d,他說,小葵,要踏踏實實地當一名好磨工,不要去想不應該想的事情。

什么事情是應該想的,什么事情又是不應該想的呢?我覺得,我應該想的不是冰涼得讓我一籌莫展的磨床,而是美妙的京劇和美妙的愛情。軸承廠里的那

些姑娘們在車床和磨床旁邊比學趕超的時候,我在跟程月龍談戀愛。程月龍是一個多么好的男人啊,我父親怎么也沒有想到我會跟這個人談上戀愛。他陷入長久的思考之中。思考過后,他又陷入一段我認為大可不必的憂心忡忡之中,他說,小葵,劇團里太亂了。我說,亂去吧,只要程月龍不亂就好。

我父親的憂心忡忡也許不無道理,他認為他女兒跟一個京劇角兒談戀愛,這風險太大了,我們之間的差距是那么大,這件事情無論何時想起來,都叫他難以置信。如果哪一天這個唱戲的男人愛上了別的姑娘,他女兒就嫁不出去了。一個被拋棄了的女人,誰還會要呢。

我堅信程月龍不會拋棄我,就像他不會拋棄唱戲一樣。在我們的戀愛還沒有談到論及婚嫁或者互相厭倦的時候,我們遇見了意想不到的陷阱,這陷阱是強悍的命運挖掘的,它大張著口子,在我們興高采烈奔向不可知的命運的時候,毫不留情地吞噬了我們。在某個無法預知的深夜,程月龍被一些人關起來了,他們讓他交待很多事情,這些事情包括他的海外關系,他曾經(jīng)改編過的一出鬼戲《李慧娘》,他們說他有可能是國外潛伏的間諜,否則他為什么要改編那樣一出戲,它是一棵顯而易見的毒草。

程月龍怎么也無法理解,為什么有那么多人那么恨他,他們把他關在屋子里讓他交待問題。為此他寫了幾萬字的交待材料,試圖證明自己的清白,卻被他們?nèi)P否定。他們循循善誘,希望他交待他做了如何讓國家損失慘重的事情,讓他明白他犯了怎樣嚴重的罪行。

又過了一段時間,程月龍被放出來了,他被通知在劇團里打掃衛(wèi)生接受改造。他們發(fā)給他一把笤帚,一根拖把,一塊抹布,從此他整天呆在劇團的廁所里,打掃其他人拉下的糞便。

我相信程月龍不是間諜,更相信他改編鬼戲完全出自于他對戲曲高尚的熱愛。在一個深夜我潛入劇團,看望接受改造的程月龍。我情緒激昂,決定做一件事情證明我對他的忠貞不渝。在一個雜亂不堪的道具房里,我敞開胸脯對程月龍說,他們不相信你,我相信你。程月龍哭了,他把頭埋在我胸脯深處,說他不想活了,還有什么事情比不能唱戲更讓他絕望的呢。

程月龍把一個男人絕望的眼淚和鼻涕涂抹在我胸脯上,然后抱住我,把迷惘和絕望還有憤怒發(fā)泄到我身體里。

事實證明那個夜晚我做了一件無比愚蠢的事情,我以為我交出和收獲了高尚的愛情,而事實上,這些東西在強悍的命運面前,如同程月龍那些洋洋萬字不知所云的交待材料一樣卑微可笑。我所付出的代價是,第二天我被叫到廠長室里,接受幾個綠軍裝的嚴肅拷問,我所說的每一個字都被記錄在案,這種陣勢讓我懼怕。他們要求我把我所知道的程月龍叛黨叛國的事情全盤交待出來,還有他是如何誘騙我失身的。

程月龍又多了一項罪行:誘騙或者說強奸革命女青年。

我說不是這樣的,我們是在談戀愛,我是自愿的。綠軍裝用嚴峻的眼神制止我的申辯,他說你不要亂說,要說真話。我說我沒有亂說,你們不能冤枉程月龍,他不是間諜,更不是流氓,他只是一個演員。

走出廠長室的時候,他們要我回去好好想一想,想好了,隨時接受再一次審問。

我很憤怒地回到宿舍,我的舍友小蘇正坐在一把小板凳上洗衣服,我說你為什么要出賣我?

我親如姐妹的舍友小蘇對我的詰問沒有絲毫愧疚,她站起來,甩著滿手的肥皂沫,說對,就是我出賣你了!你別怨我,怨就怨你自己!怨你為什么要告訴我你跟程月龍亂搞男女關系,怨你為什么勾去了展大鵬的心!

我說對,我怨我自己把你當成親姐妹,我怨我自己是一個十足的大傻瓜!

那個晚上我跟小蘇互相給了對方最惡毒的咒罵,最后小蘇很激烈地把一盆肥皂水澆在我的臉上。

實際上,最惡毒的事情不僅僅來自于小蘇對我的出賣,在又一次的審問中,綠軍裝把一個錄音機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他們說,李小葵,你一味地替程月龍遮掩罪行,知道你得到的是什么嗎?

我說我不知道,是什么呢?

綠軍裝很生氣地說,李小葵,你別怪我們無情了,是該讓你認清程月龍是一副什么嘴臉的時候了。綠軍裝摁下了錄音機的開關。

極富諷刺意味的時刻到來了,我聽到程月龍在錄音機里很虔誠地懺悔,他說他作為一名多年被黨培養(yǎng)的人民演員,沒有經(jīng)受住李小葵的主動勾引,現(xiàn)在他后悔莫及,他希望政府給他一次機會,讓他重新做人,重新站到舞臺上,為廣大革命群眾演戲。

我父親的憂心忡忡不幸成為了現(xiàn)實。我覺得我父親的想象力很有局限性,現(xiàn)實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在他的想象里,僅僅是有一天也許程月龍會拋棄我,而實際上程月龍所做的事情遠比拋棄我要精彩。他生來就是個演戲的天才,他把這份天賦也用在了生活里。

面對那臺錄音機我無話可說,綠軍裝們在等待我的嚎啕大哭,及隨后我對程月龍的激烈控訴。然而這些都沒有發(fā)生,他們很不耐煩。我說,你們不要不耐煩,帶我去看看程月龍,我只看一眼。

綠軍裝們認為我終于妥協(xié)了,他們帶我去見程月龍。那是我對一九六六年最蒼涼的記憶:程月龍蹲在地上,嘴里念念有詞,身子躬成了一種奇怪的形狀。他目力所及的四面墻壁都寫滿了紅色標語。程月龍就蹲在那些劍拔弩張的紅色大字中間,血一樣的紅襯著他混沌的曖昧的灰暗。這奇怪的場景太讓人費解了,尤其是程月龍,看起來像一道難以破解的符號。

槐花又開了。我端著臉盆從槐樹下面走過,我?guī)煾嫡勾簌i面色沉重地看著我。這個時候我已經(jīng)出徒了,對于磨床,我依然沒有產(chǎn)生展大鵬希望的那種親近感,但是我磨削出來的零件已經(jīng)沒有太大的誤差了。簡而言之,我成了一名很普通的磨工。

展大鵬依然孤身一人,他拒絕了小蘇的求愛。組織上開始為展大鵬著急了,一名受過中央領導人親切接見的勞動模范,怎么能總是一個人生活呢?他們看到展大鵬不再像從前那么快樂了,于是他們安排很多姑娘跟展大鵬相親,展大鵬像拒絕小蘇一樣拒絕所有的姑娘。后來人們都知道展大鵬喜歡的姑娘是臭名遠揚的李小葵。組織上找展大鵬談話,說,你跟普通人不一樣,我們得為你的名聲負責。展大鵬說,我這一輩子從來沒有給組織上提過任何要求,這次我希望組織上成全我。

我已經(jīng)習慣了沉默,如果不了解底細的人看到我,會認為我是一個啞巴。他們對我說,李小葵,本來你是要被當成破鞋批斗和游街的,是展師傅極力阻止了這件事情。他是受過中央領導人接見的勞動模范,我們尊重他的每一個要求。我們希望你能好好照顧展師傅,照顧好他的身體,就是你對革命最大的貢獻。

我父親和我母親都認為這是我最好的歸宿了,一個被勞改分子睡過了的女人,能讓一個勞動模范看上,他們認為這是我的造化。于是我母親開始給我縫綢緞的被子,我父親開始通知我們家的親戚。我覺得我應該高興,于是我做出高興的樣子,端著臉盆從槐樹下走過,我遇見了舍友小蘇,自從上次我們大動干戈之后,小蘇搬出了我的宿舍。小蘇淬了我一口,說,小婊子,走狗屎運了。等著瞧吧,不會有好結果的。

我不在意小蘇淬我一口兩口的,但是我在意小蘇說我跟展大鵬不會有好結果。本來我一直沒有給展大鵬一個明朗的態(tài)度,讓小蘇這么一激,我很生氣,我端著臉盆拐進展大鵬的宿舍,對他說,我答應你了,我們結婚,越快越好。

我跟展大鵬的婚結得很熱鬧,由于展大鵬的特殊身份,小城里很多陌生人給我們送來了各式各樣的禮物,他們很真誠地祝福我們白頭到老。

但是我跟展大鵬真的能白頭到老嗎?我沒有這個信心。新婚之夜我當然沒有見紅,展大鵬像所有遇見這種事情的男人一樣悶悶不樂。但是不久之后他就說服了自己,再次爬到我身上,說,小葵,對不起,我不應該對你態(tài)度冷淡,這不是你的錯。展大鵬在我身上很強悍地使著勁,充分證明了廠里那些女工們背地里給他下的結論是錯誤的。

此后展大鵬陷入了一個周而復始的怪圈之中:對我身體的迷戀無限擴大著他的欲望,而與此同時,對那件事情的耿耿于懷無限擴大著他的痛苦。這兩種東西不可避免地要在他爬上我身體的時候發(fā)生激烈的碰撞,這碰撞左右著他對我的態(tài)度。他是愛我的,我承認這一點。如果沒有那件事情,他會像呵護女神一樣呵護我。即便有那件事情,在我們不做愛的時候,他對我也稱得上呵護。但是只要我們一開始做愛,那件事情便控制了他,讓他對我冷淡起來。

終于,久而久之,那件事情對展大鵬的控制力量越來越大,他開始打我了。第一次他從我身上下來之后,打量了一陣我的身體,然后使勁擰了一下我的乳房,第二次他拎著我的胳膊把我拽起來,朝著我的腿來了一下,第三次他揪住我的頭發(fā),把我從床上拖到了地上。此后,展大鵬頻繁在我身體上挖掘可以下手的地方,我像一座寶藏吸引了他的探索欲望。而在這些探索結束之后,每次展大鵬都痛哭流涕,跪下來向我懺悔,求我原諒他。他扇自己的耳光,朝墻上撞自己的頭,態(tài)度極其真實。

我覺得,按照常理,我應該想方設法擺脫這種生活,離開展大鵬,或者干脆離開磨工車間,離開軸承廠,回到我父母家里,如果有別的男人肯要我,我就跟別的男人過,如果沒有,我就守著我父母過下去。但是事實上,我依舊在軸承廠里上班,跟展大鵬過著充滿暴力的夫妻生活。沒有人知道那些暴力。我甚至沒有動過去廠里控訴展大鵬的念頭。我采用一種漠視的態(tài)度來對抗展大鵬,我漠視那些暴力,漠視他留在我身體上的無數(shù)疤痕。那些疤痕算什么呢,我總是這樣對自己說,李小葵,那些疤痕只是一些符號而已,就像你這個人一樣,你也不過是這個亂七八糟的世界上的一個符號而已。

這樣,日子過到了這一天:展大鵬將要沖刺十五年無廢件的新高度了。每天我在廠宿舍走廊里的煤氣上給展大鵬做花樣繁多的飯菜,組織上說,照顧好展師傅的飲食起居,就是為他沖刺十五年無廢件做貢獻。我做很多的飯菜,煲很多的粥,展大鵬很幸福,每天睡覺前在日歷上用筆勾去一天。我希望他快點把日子勾到全廠人熱烈關注的那一天。等那天過去了,我打算拿上我的衣物偷偷溜走。

我開始整理我的衣物。我的衣服很簡單,那些廠里發(fā)的工作服我統(tǒng)統(tǒng)都不打算帶走,這樣,我可以帶走的衣服只有有限的幾件。我整理了幾件衣服,又開始整理其它東西,包括我的紅色發(fā)卡,搪瓷缸子,牙膏牙刷。還有一些東西我猶豫著要不要帶走。它們是我從書店里買的還有程月龍送給我的那些戲曲書,書里夾著他送給我的很多戲票。最后我決定把它們一起帶走。即便我不想帶走這些書,留在展大鵬這里又算什么事呢,我覺得那樣做很不妥。我把這些衣物用一個紙箱子裝好,放在床底下。

在我策劃一待時機成熟就偷偷溜走的時候,程月龍給我寫了一封信。在信里他很痛苦地向我做了一番懺悔,之后告訴我說,他對這個地方厭倦透了,即便現(xiàn)在那些亂七八糟的批斗已經(jīng)結束了,他也不想在這里呆下去了?,F(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人揪住他的海外關系不放了,既然他為這個海外關系吃盡了苦頭,那么他打算到海外去看看,他的那個海外關系完全支持他這么做。最后程月龍請求我在他即將去海外的時候,跟他見個面。

自從收到這封信,我總是想起兩件事情,第一件是多年前的那個黃昏,從舞臺上走下來的程月龍站在書店里對我說,如果你想學唱戲,我可以教你。第二件是綠軍裝們在我眼前放了一臺錄音機,他們說,李小葵,你別怪我們無情了,是該讓你認清程月龍是一副什么嘴臉的時候了。

我反復地想著這樣兩件事情,想來想去,還是把信偷偷塞到了床下的紙箱子里。當然,我得為我的這個舉動付出代價,這個代價很巨大:首先是展大鵬很巧合地爬到床底下翻找什么東西,我想他或許想找一個什么零件,這樣,他看到了程月龍約我見面的信,再看看我準備好的那些溜走時要帶的衣物,展大鵬很氣憤,他覺得我完全有可能跟著程月龍到海外去。這怎么行呢!接著,展大鵬把紙箱子拖出來,對我進行哀求,求我不要離開他。其實,本來我并沒有打算去見程月龍,但我既然下定了要偷偷溜走的決心,那就索性把這事攤開來算了,只是一個遲早的問題而已。展大鵬根本不相信我并沒打算去見程月龍,他認為我這是在欺騙他,他更氣憤了。最后,展大鵬發(fā)怒了。我漠視著他的憤怒,很希望他能到走廊的煤氣灶上拿過切菜用的刀,把我砍死算了。

實際上展大鵬沒有對我做什么過激的舉動,他一個人喝了很多酒,把自己暫時麻醉了。展大鵬平時根本不能喝酒,這次他喝得太多了,第二天他手腳哆嗦,神情萎靡。這直接造成了一個無法挽回的后果:展大鵬磨壞了好幾個軸承,他創(chuàng)造的連續(xù)十四年無廢件神話到此為止了。

這樣一來,展大鵬就病了,病得相當嚴重,到醫(yī)院里一查,是癌。人們都說,展師傅這么多年是讓這個十五年無廢件的目標催趕著,沒覺出自己的病來,如今目標一下子喪失了,估計人也很快就不行了。人們的議論暗合了多年前小蘇的預言,我跟展大鵬果真沒有白頭到老。在我二十四歲那一年,我成了一個寡婦。但在別人眼里我還是受人尊敬的,無論如何,展大鵬都是軸承廠的—個神話。展大鵬死后,我把紙箱子里的衣物都拿出來,放回了原來它們呆著的地方。我沒有必要溜走了,我也不想溜走了。我向領導要求到展大鵬的磨床上去工作,我說,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我就要在老展的磨床上工作下去。

我早已經(jīng)不再唱戲了。展大鵬死后我忽然對磨床產(chǎn)生了無限的興趣,我終于可以肯定:我找到了展大鵬曾經(jīng)希望我找到的那種感覺?,F(xiàn)在我覺得展大鵬的磨床就是我的男人,每天只要我一撫摸到磨床,心里就會無比寧靜。我在寧靜中磨削著一個一個形狀各異的軸承,多年過去,我成為磨工車間無人可比的技術能手了。

這期間很多人試圖幫我撮合一門婚事。他們覺得這樣做展大鵬不會怪罪的。但我一律拒絕了。在我三十二歲那一年,我曾經(jīng)的舍友小蘇帶了一個男人來見我。這個時候我跟小蘇已經(jīng)不再互相仇視了。我親如姐妹的舍友小蘇已經(jīng)是一個小姑娘的媽媽了,她向我講述女人神奇的生育,試圖讓我盡快親身體驗一下。而我沒有這方面的念頭了,如果展大鵬還活著,我或

許會丟掉那些年里我偷偷服用的避孕藥,跟展大鵬一起生個孩子?,F(xiàn)在展大鵬死了,我忽然后悔沒給他生個孩子。

也許我對人們給我撮合婚事推三阻四是有原因的,這原因就是,命里注定有那么一個男人要讓我再次經(jīng)受感情的歷練,這個男人出現(xiàn)在臘月里的一輛客車上,他坐在我的旁邊,攏著胳膊很享受地打盹。如果沒有車上突然掀起的一陣關于京劇的小浪潮,也許我們的因緣際會只限于這段有限的旅途,問題是,車到中途忽然上來一個提著京胡的人,這把京胡喚醒了昏昏欲睡的車廂,人們開始把注意力投向這個很熱衷于表現(xiàn)的自拉自唱的人。但是這個男人的確唱得太難聽了,人們拿出過剩的熱情,邀請會唱戲的跟這個男人配合一下,娛樂娛樂枯燥的旅途時光。

我親如姐妹的舍友小蘇不遺余力地舉薦了我,她站起來向車廂揮手,說這里有一位程月龍師傅的徒弟。

這樣,我認識了坐在我旁邊打盹的男人,下車前,他對我說,如果你想唱戲,我可以幫你。

這個男人看著我下了車,車門關上了,他把目光穿透車門,釘在我的后背上。我跟小蘇在另一個城市的軸承廠呆了大約一個星期,這一個星期里我不負眾望地幫他們解決了一個技術上的小難題,等我返回小城,男人的信已經(jīng)躺在傳達室里。

我們之間的交往以平淡開場。作為一個離婚男人,和一個死了男人的女人,這樣兩個人開始一段感情,我想注定要以平淡開場。不久我們之間出現(xiàn)了問題,這問題跟我們彼此的過去無關:他希望我到他的城市里去,不要再繼續(xù)做一名沒有什么前途的磨工。他向我許諾,他完全有能力讓我成為一個角兒。我當然相信他的身份和能力,關鍵是我如果走了,展大鵬的磨床交給誰呢?我不放心它的歸宿。

我對他說,你永遠也無法體會我對這個磨床的感情。因為我欠它的。他說,你欠一張磨床什么東西呢?我說,我欠它一條大紅綢子做成的光榮結,我欠它一段光輝的歷史。他說,那么我們把它買下來好了。我說,不,它只有在這個軸承廠,在這個車間,它才是一張磨床,到了別的地方,它就是一堆廢鋼鐵了。

他無法理解我的話。于是我們很自然地產(chǎn)生了分歧,之后分歧越來越大。在某個黃昏他光顧我的宿舍,對我實施了一場肉體上的突襲,但沒有成功。然后我們結束了。

此后我用了半輩子的時間,來等一個能理解我跟磨床之間關系的男人,不幸的是我沒有等到。而這張磨床曾經(jīng)的光輝歷史,也不可能重來一遍。即便我的技術及在廠里的地位已經(jīng)跟當年的展大鵬不相上下,卻沒有機會把他的光輝歷史續(xù)寫下去。很多個夜里我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很苦惱地尋找原因。最后我把原因歸結為命運。這玩意兒太強悍太匪夷所思了,它總是在我充滿希望的時候使出一個小絆子,讓我功虧一簣。它是在嘲笑我高超的磨削技術,還是在懲罰我呢?

而展大鵬的磨床已經(jīng)老了,我多次被領導找去,進行一些跟這張磨床相關的談話。由于這個磨床的特殊,領導對是否把它淘汰存有一些猶疑,而我固執(zhí)地對每一任領導強調(diào)它還是可以用的,它并沒有老。為了證明我說的是對的,我每天都詳細檢查它的每一個結構,給它上油,把它轉(zhuǎn)得呼呼的。

即便如此,它也無法避免被淘汰的命運,終于有一天,它被作為最后一批老機器淘汰了。一切日新月異地發(fā)展著,更新更先進的機器被搬進了磨工車間,很多以往難以解決的技術難題不存在了,磨件粗糙度的下降和磨削效率的提高,都更有力地凸顯了那個老磨床的蒼老。

還可以聊以自慰的是,展大鵬的磨床沒有像其它磨床一樣作為廢鋼爛鐵被處理掉,新任領導在來之前干過政工工作,比較注重凝心聚力那一套,在大搞廠文化建設的過程中,展大鵬的磨床被刷上清漆,豎在正對著大門的廠區(qū)大院里,成為了軸承廠的標志。

日子就這么流逝了。我像展大鵬一樣,在墻上掛了一本日歷,每天晚上用紅筆勾去一個數(shù)字。我已經(jīng)很平靜了,平靜地等待退休來臨。

離退休還有一段日子的時候,平靜被打破了。我呆了大半輩子的工廠要搬遷了,據(jù)說它要跟一個很有來頭的大公司合并,具體說是人家收購了它。這個很有來頭的大公司對豎在院子里的磨床不感任何興趣,而那些廠領導根本沒有精力去管這個沒有生命的東西,它孤零零地豎在那里,襯著廠子消失前的雜亂。似乎是在一夜之間,所有房子都空了,窗扇被拆卸下來,一個個黑洞洞的缺口顯現(xiàn)著破敗和寂寞。

展大鵬的磨床豎在院子中間,是個很惹人反感的障礙物。搬家的車輛和人員鬧哄哄地出出進進,大家都對磨床投去不耐煩的目光,有些人干脆說,把它推倒算了。它怎么能被推倒呢?它是軸承廠的歷史,我對來來往往不耐煩的工友們說。但是大家對我的話無動于衷,有些人甚至向我投來不耐煩的目光,我讀懂了他們的目光:一個老朽古板的女人。

我護在磨床旁邊,希望它能完好無損度過這場搬遷浩劫,然后我打算去找新任領導,向他詳細介紹它的歷史。然而不久之后我感覺到它在我身后劇烈地晃動了一下,一些碎鐵屑稀里嘩啦灌進我的脖頸里,涼涼澀澀的,我回頭看了一下,磨床已經(jīng)分崩離析了,一個人猛拉了我一把,說,李大姐,不要命啦!

黃昏的暗很密集地覆蓋著那些充滿缺口的廠房,銹跡斑斑的磨床一半仍然豎著,一半裂成很多個碎塊,以傾倒的姿勢堆在地上。這奇怪的姿勢讓我想起蹲在紅色標語中間的程月龍,還有在病床上蜷成奇怪姿式的展大鵬。為什么這些人和事物的姿式都是如此奇怪呢,在那些奇怪的背景里,他們都像一些無可奈何的符號。

現(xiàn)在我每天早晨起床后,會到附近的街心公園里走一走,公園里有很多晨練的老人,后來我就加入到他們的行列當中了。其它的時光,我給自己做一日三餐,或者隨時沉入一段睡眠,有時候是上午,有時候是下午,睡眠時間長短不一。在那些睡眠里我有時會夢見年輕時候的我,醒來之后我需要走到窗口去仔細辨認一下陽光在窗子的什么位置,以便確定接下來我該做什么事情,做午飯還是做晚飯。

我經(jīng)常站在窗子里看外面的大街,大街上走著一些其樂融融的爸爸媽媽和孩子,有一天我看到郵遞員朝我家的樓洞里走來,接著摁響了我家的門鈴,他遞給我一個國際航空信封,讓我在一個小本子上簽上我的名字。

我坐在沙發(fā)上拆開信封,首先看了看署名,不認識,然后看了看內(nèi)容,是程月龍的兒子,他說他父親剛剛于不久前去世,去世之前囑咐兒子一定要找到我,然后告訴我:你痛恨著的人去了。

又過了一些日子——我也不清楚這些日子有多長,或有多短,總之在我生前最后一段時間我已經(jīng)沒有了時間概念,我不像多數(shù)老太太那樣清晰記得每一個或大或小的節(jié)日,然后在那天早晨提著籃子到市場上買回很多肉菜,給家里人做上一頓好吃的。我沒有家里人,所以覺得沒必要記得那些節(jié)日。連節(jié)日都沒必要記得,其它那些平常的日子就更沒有必要記得了。

所以我是在一個我也不太清楚是幾月份的一天死去的。那天的天氣沒有提供給我用以辨認的特征,比如說雨,或者雪,或者毒辣辣的太陽,冷颼颼的風,總之什么也沒有,一切都是混沌的,曖昧的,不清楚的。

我就在那樣一個分不出月份和季節(jié)的日子里,看著電視睡在了沙發(fā)上,然后很快做了一個夢,夢見我蜷成了一個奇怪的姿勢,像一個令人費解的符號。接著,展大鵬出現(xiàn)了,他很詭秘地笑著,說,你終于來了。他伸出手來一揮,就把我拂去了,像橡皮擦字一樣。我覺得我自己一下子消失了。我在夢里對著消失了的自己嘆了一口氣。說,李小葵,你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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