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甫啟
光陰流逝,歲月悠悠,我那尊敬的老母親,到對面的山上安息已二十四個年頭了。
去年我回歸故里,在夕陽下,我閉上雙眼,靜靜地跪在慈母的墓前,幼年時母親的言談舉止,音容笑貌,仿佛又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聲音還是那么親切,舉止還是那么端莊,容貌還是那么慈祥。雖然母親逝去二十四載,陰陽相隔母子不能相見,但在心中她不曾離開過我。
童年時期母親紡棉線的情景至今還深深地烙在我的腦海,常常使我感慨萬千。山村的黑夜是寂靜的,母親紡棉線的油燈是亮堂的。那時母親還年輕,在紡線的過程中,我觀察她的手,是那么輕柔,那么靈巧,動作是那么優(yōu)美,那么富有節(jié)奏感。在燈光下,只見她右手嫻熟地搖著車輪,左手輕捏棉條,從飛轉的錠子上扯起一條勻稱的細線,慢慢地向上扯起,直到左臂像白鶴亮翅般伸展,再伸展……在那萬籟俱寂的深夜里,紡車發(fā)出嗡嗡的聲音,就象一曲古老悠揚的催眠曲,伴著我進入夢鄉(xiāng)。
母親在紡車前,搖啊搖,搖走了一個個寒冷的冬季,又搖來了一個個希望的春天。
俗話說:“一人養(yǎng)兩口,扁擔鋤頭不離手?!焙螞r我們是六口之家,父親身染抽鴉片的惡習,抽光家底后,撇下妻兒出走了,從此生活的重擔全壓在母親柔弱的肩上,壓得母親喘不過氣來,除了拼命勞作外,還必須得節(jié)儉持家。
聽說生下我后,外婆來打三朝(四川風俗,女兒生了孩子,娘家要備辦禮物送到婆家)送來一件棉衣,外婆似乎預感到我家今后要過艱苦日子,棉衣縫得很大,母親在棉襖上采取逐年移動扣子的辦法讓我從小到大穿起來都挺合身。后來我長大了,補補縫縫又讓弟妹們接著穿。母親是位心靈手巧的人,她利用舊的衣服,采取大改小,厚改薄,立領改翻領,長衫改短衣,長褲改短褲,一把剪刀改來改去。我風趣地笑母親:“您是大床單改小床單,小床單改窗簾?!彼犃司托ΑKf:“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穿三年嘛!”盡管我們身上補巴摞補巴的衣服有時候不大合身美觀,但針針線線傾注了無盡的母愛?,F(xiàn)在條件好了,穿上羊絨衣,但總覺得母親做的棉衣才是最合身,最暖和的衣服。
在幼年時期,家里吃飯的人多,本來生活已夠艱苦了,誰知民國二十六年遇到大天干,莊稼顆粒無收,真是屋漏又遇連夜雨,家里窮得來日無顆粒之米,夜無鼠耗之糧,向親友借貸更無門。這時有位出于好心的鄰居,勸母親將兩個孩子送人喂養(yǎng),家里生活負擔就減輕了,母親卻斬釘截鐵地回答:“兒多不可牛踩死,我再苦再累也要把孩子們拉扯大?!睘榱嘶蠲?,母親上山找野菜,割蒿草,剝樹皮,下雨天撿地母(地衣)當飯吃。那些野菜吃進嘴里,苦得難以下咽,吃得我一見野菜就想吐,吃得我終生難忘。
我的母親是一位善良的人。記得在四十年代,我家債臺高筑,寅吃卯糧,真的是陷入“二月賣新絲,五月糶新谷”的境地,這時鄉(xiāng)里正募捐修橋,凡事不甘落后的母親把她積下的銅板慷慨捐獻出來。
有一年川北地區(qū)遭災,數(shù)百農(nóng)民逃荒到我鄉(xiāng)乞討,盡管家里沒多少糧了,母親還是勻出糧食周濟災民,為此有人譏笑她:自己都泥菩薩過河了,還要窮大方。
從我曉事起,母親就很注重對于女的教育,作為一個目不識丁的農(nóng)村婦女,雖懂不了多少家庭教育的道理。但她用自己做人的原則來教育后代。記得剛啟蒙讀書時,有個月圓的夜晚,我實在餓得眼冒金花,便邀了一個伙伴,偷了鄰居幾個毛桃,當我悄悄將毛桃遞到母親手里時,母親不但不吃還重重地打了我?guī)讉€耳光。這是母親第一次打我,我覺得很是委屈,于是負氣甩門出走了。母親找到我心痛地把我抱在懷里,哽咽著說:“壽兒,做人要有志氣,就是餓死,也不能偷別人的東西。要從小養(yǎng)成手足干凈、清白的習慣。”第二天母親把我領到鄰居家好言認錯。母親經(jīng)常對我們講,你們要爭氣,媽媽就是再窮再苦,甚至討口要飯,也要讓你們上學讀書。
母親對我要求很嚴,時時處處用她的行動來影響我;用她的語言來教導我;用她的心血來澆灌我成長。小時候,我最喜歡打鳥玩。有一次,我用彈弓打鳥時被母親看見了,她把我叫到了身邊,撫摸著我的頭,給我念了兩句詩:“勸君莫打三春鳥,子在巢中等歸母”,并講了鳥媽媽銜草筑巢生蛋孵卵的不容易。從那以后,我再也不打鳥了。
鄰居們都稱贊我的媽媽是個好母親,朋友們都羨慕我有個好母親。我的母親在我心中,是世界上最好的母親。有母親的日子,家里是溫暖的;有母親的日子,家里是陽光燦爛的;有母親的日子,家里是樂融融的。
我于1950年1月考上了二野軍大。接到錄取通知書時,全家人象過節(jié)一樣的高興。對于母親來說,我考上二野軍大也算是她一生中最值得炫耀自豪的事了。因為在我們方圓三十里的窮山溝里只錄取了我一個人,真的是山溝里飛出了金鳳凰。
出發(fā)前夕,母親不分晝夜為我縫制衣服?!按饶甘种芯€,游子身上衣?!边@時我才真切地感受到唐代詩人孟郊詩句的含義。當我離開家,在車站望著為我送行的母親,我淚水如同斷線的珠子,止不住地往下流時,母親卻臉上掛著微笑對我說:“孩子別想家,好男兒志在四方”。
六十年代中期,我和妻子都在大涼山美姑縣工作,當時我家境況是低工資多子女,生活的擔子很重,無錢請保姆。這時母親年事已高,又體弱多病。她的背駝了,牙齒缺了,頭發(fā)白了,已變成形容枯槁的老太婆。但為了支持我們的工作,母親主動不遠千里來到大涼山美姑縣,任勞任怨給我家當保姆,把我們五個孩子帶大,當我們處在最困難的時刻,是母親又給我們送來了人生的春天。
我在外地三十多年的工作里,時刻記住母親生前對我的教誨,“忠孝不能兩全,你在外面把公家的事辦好,媽也就放心了,”這些樸實的話語,就是母親所表達的最高深的理論了。母親不光給了我的生命,她更象太陽一樣,照耀著我的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