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友鄞
這條河也留不住你嗎
我騎著一匹劣馬,走到遼西與內蒙的界河畔。河邊窩棚前,有一位老人,低著頭,津津有味地刮魚鱗。簍子里的魚活蹦亂跳。老人手里的魚,痛苦地扭動。血糊滿老人爬滿青筋的手,黏嘰嘰地作響。起風起雨了,熱辣辣的風卷著白湯湯的雨,河水嗚嗚咽咽,一條渡船駛過來,模模糊糊仿佛靈柩漂下去。老人無動于衷。魚被刮得體無完膚,“騰”地從他手里躥出去,跌落在地上,尾巴啪噠啪噠叩地有聲。
我俯視老人,沒有下馬。我輕易不下馬,為能隨時抖韁狂奔,這是在邊地行走必要的警惕。我沒有看見老人的臉,沒法跟他搭訕。老人的身后好像有什么。我的馬踱到河邊飲水。安靜的水面下,白沙如雪,卵石紋絡清晰。我的劣馬飲足水后,揚起頭,凝視前方。河心,一塊巨大的石頭露出水面,像頭水牛耐不住酷暑,臥在河水里,脊背黝黑烏亮。能看見石頭的地方水淺,我正要驅馬過河,一個年輕的聲音喚道:“喂,走臥石的陽面?!?/p>
從老人身后的窩棚里,鉆出個女孩。她像才睡醒,伸了個懶腰,頭發(fā)上沾著草屑,黑玉似的眼睛含笑,脖子細長,皮膚陰白。一看便知道。女孩血統(tǒng)不純,興許摻雜了漢族、蒙族、滿族,甚至斯拉夫血緣,邊地人太復雜了。我騎在瘦骨嶙峋的馬背上,眼放賊光,女孩的野味美得驚人。我感覺胯間燥熱,問:“為啥?”
“陰面有蛇。”女孩說。
“你嚇唬人!”
“要死了!水蛇怕熱,一團一團,都聚在大石頭的陰面呢,驚動它們,纏死你。”
我恍然大悟,感激地笑道:“姑娘,你準能尋到個好婆家?!边@一帶風俗野,女孩子喜歡跟她調笑的小伙子。
女孩晃了晃頭。笑道:“你上哪兒去?”
“北邊?!?/p>
“內蒙、外蒙還是俄羅斯?”
“流浪到哪兒都是天意?!蔽艺f。
“你是詩人?”女孩驚訝地一挑眉毛。
在邊地,自古以來,詩人都是流浪漢。一路上,我只有詩。俄羅斯詩人,死于愛情決斗:蒙古族詩人。死于酒精中毒:漢族詩人,死于窮困潦倒……我一無所有,只能往前走。
“這條河也留不住你嗎?”女孩眼睛爍亮,盯住我。
我抓緊韁繩,越有誘惑越不能下馬。老人仍低著頭,津津有味地刮魚鱗。我調侃道:“你這窩棚太瘦了。蒙古那邊的女人像氈包一樣肥?!本驮谶@時,女孩的身邊鉆出一條大黑狗,兇神惡煞般地瞪住我。
我做了個鬼臉,不敢再油嘴滑舌,雙腿一夾馬肚,驅馬過河。我小心翼翼地從南面繞過臥石,上岸后,松了口氣,得得得的蹄聲濺灑在草原上。草海起伏,草香濃烈,浮云灑下亮閃閃的雨絲,是行雨,飄過去了。我看見草垛、氈包、勒勒車,國際列車穿行在童話般的草原上。一陣風從高處壓下來,前方青草嘩嘩嘩倒伏下去,露出一根戳立的馬桿,桿頂?shù)踔Ь碌鸟R鞭和一把彎彎的草鐮。我心里一喜,縱馬朝那兒奔去。
忽然,我覺得身后一緊,大黑狗嗖地躥過來,攔住我,兇惡地齜牙咧嘴。劣馬嚇得左躥右閃,大黑狗四肢叉開,嗚嚕嘻低吠。女孩跌跌撞撞地跑過河。出了什么事?我一怔,撥馬迎過去。大黑狗沒有狂叫,像押解逃犯,把我送到女孩面前。我一吐舌頭,笑道:“姑娘,讓我回去睡覺嗎?”
女孩喘著,漲紅臉,一跺腳,道:“你往前瞎闖啥?”朝馬桿處一指,“人家在野合呢。”
我一怔。
女孩道:“你沒看見馬鞭和彎鐮綁在一起嗎,土地爺都繞著走。任嘛不懂。那邊人血性大,攪了人家好事,能活活打死你。”女孩輕蔑地望著我的劣馬,又說一句:“還闡世界呢,你跑得了嗎!”
草原人。四五歲就被父母抱上馬背,七八歲便能單人獨騎馳騁草場。他們要是惱羞成怒,能光赤溜躍上馬背,瘋狂地攆上你,馬鞭狂雨般潑向你,彎鐮寒光閃閃地砍向你……我一摸脖子,咽口唾沫,說:“姑娘,一會功夫,你兩次救了我的小命。跟我走吧?!?/p>
女孩甜美地笑了,說:“這條河也留不住你嗎?”
我不知說什么好,無法回答。河水總是要流走的。我看見老人抬起頭,滿臉皺紋,滿臉失望。我心里說不出地難過,撥轉馬頭,逃也似的離去了。
將軍的手藝
我躬著身,脊背上爬滿汗粒,像扶犁人,在耕耘肥美的土地。太太仰躺著,閉目合眼,眼睫毛投下細密的陰影。我問她:“要手把兒。還是絲瓜?”
太太微喘著,說:“我不管。”
我微笑,她放任我干。別人搓澡,左手幫右手,還手忙腳亂,毛巾纏在手上,像團皺巴巴的抹布。你看,我手把幾玩得神:五指叉開,將毛巾卷在手上,軟著陸似的奔向玉體。我搓一氣兒,頭一仰,手一甩,毛巾翻轉開閩,啪啪啪啪脆響。將毛巾去掉皺褶,重新裹在手上后,柔軟熨貼,又做成一個漂亮的扇面。我虛虛一托,使太太仰臥在躺椅上。搓脖頸,從下頦蜿蜒向下,頸問血管、筋絡是直的,不能橫搓,更得躲開喉部。搓胸脯時,用掌心護住乳頭,旋轉輕揉。進入肋巴,順肋而下;胯骨突起,手把兒自然起伏。若在外面,不分青紅皂白一個勁搓下去,碰上瘦子,會被搓紅,破皮。到了腹部,遇上胖子,肉峰涌動。一把搓不到頭,便得改變方向,小把小把橫搓。在外人眼里,搓澡工前俯后仰,大起大落,其實,內中剛柔相濟,變化無窮,人體處處是關節(jié),步步歷險區(qū)呀。
我對人體的氣味格外敏感。我能嗅出生人味、熟人味。我認識的廚子,汗泥油汪汪的,起膩;茶爐工汗泥粗糙,竄一股煙味;裝卸工的汗泥能變色,如果毛孔灰漿泛涌,腋窩、大腿根、腳丫間,一摳一塊白,我便知道這天風很大,他們裝卸的是散石灰。榨油坊的工人,鉆進澡堂就破開嗓子嘎嘎笑,說話粗俗沒遮沒擋,好像他們渾身都是寶。可是,讓水一泡,身體溜滑,像一條條無鱗魚。再經我搓搓,榨油工的身體油光閃閃,仿佛抹了油的宗教圣徒。而太太喜歡清涼甜絲味。別看她說“我不管”,打完手把兒,如果不用絲瓜搓一遍,太太準會沖我瞪起媚眼:“忙啥!趕著去投胎呀!”
晚夏老秋,我琢磨了幾十個品種后,選中形體富態(tài)的絲瓜,掏空瓜瓤,將絲瓜浸入盆里用香精、肥皂和山草藥配制的汁液,綠湯蕩漾,瓜身翡翠般透明,將手伸進絲瓜,套至腕部,隱約可見手形。絲瓜性涼,對藥物吸食力奇好,也最易揮發(fā),一觸皮膚,藥性便像水墨撲上宣紙一樣洇開來,肌膚頓覺涼風習習。更妙的是,它能先擴張毛孔,清除臟污,毛孔吸攝營養(yǎng)后,含羞閉目似的自動收緊,皮膚變得光滑,細膩,凝脂般性感。
我給太太用絲瓜搓完澡,拎起身邊的水桶,舉過頭頂,朝自己嘩嘩潑灑。然后拎起另一只水桶,舉過太太的頭頂,傾斜著,澆灌似的潑灑。太太咯咯笑,雪白的腳丫亂顫,頭發(fā)精濕,脖頸細長,像一只鳳凰。太太被我托起來,抱出洗浴間。每次搓澡,就像經歷了一場戰(zhàn)爭,太太像俘虜兵被抬下戰(zhàn)場。我是勝利者,我是將軍。
馬鐙、馬靴與旗袍
我跟隨房東,逛邊區(qū)老街,一家家店鋪摩肩接踵。家家店鋪前,都掛著一副黃銅馬鐙。房東說,這是祖上留下的。
房東的祖上是旅蒙商。房東從社科院退休后,回到邊區(qū)老家。房東告訴我,可別小瞧馬鐙。馬鐙起源于漢朝末年,距今兩千年了。李約瑟說,中國馬鐙在
中世紀傳入歐洲,武裝了歐洲騎士。幫助了歐洲封建制度的建立。
我感嘆:小小馬鐙,改變了世界歷史的進程。
房東很興奮,說,旅蒙商有了馬鐙后,能把馬騎得更快更穩(wěn),遠行至內蒙、外蒙、俄羅斯、新疆、哈薩克斯坦、土耳其、伊朗。旅蒙商隊后面,跟著一伙人,熱鬧得像個小社會,他們中有郎中、獸醫(yī)、鐵匠、妓女、占卦先生,還有走尸人——旅蒙商里有人死了,不能扔在異域他鄉(xiāng),要有人把他扛在肩上,背回老家。當然,更多的是搬運工。有一群土著人替旅蒙商搬行李,路途中突然停下來,無論雇主怎么催促,都不動彈。個把小時后,土著人的頭領一聲令下,他們才重新起程。后來頭領向雇主解釋,他們走得太快,把魂兒走丟了,所以必須停下,等靈魂趕上來。
對于創(chuàng)作,我向往神來的啟示。我說,我也當過搬運工。最難干的活兒,是在火車站裝運獸骨,獸骨多是屠宰場發(fā)往日化工廠的貨,那里需要活性碳。麻袋里裝滿豬骨、羊骨、牛骨、兔骨,骨凹殘留肉絲、板筋哈拉皮。三伏天,腐臭散發(fā)出來,麻袋上涌動著密麻麻的活蛆,用手一抹,一層白漿,抬死尸也比干這個強!我和伙計們一起,獰笑著,抓住麻袋角,一個蹲襠,將貨扛上肩。天空暗了,無數(shù)綠頭蒼蠅嗡嗡踅繞,壓滿麻袋。骨頭硌肉,麻袋里咯嘰嘰呻吟,奇臭熏得我淚水嘩嘩淌。我們扛著麻袋,一個跟一個,踩著顫悠悠的跳板,鉆進墓穴似的貨車里。
現(xiàn)在回憶起來,我覺得值。俄羅斯的偉大作家托爾斯泰,有一次路過碼頭,被一位貴婦人當作搬運工。叫他過去扛箱子。托爾斯泰為貴婦人搬運完箱子,得到五戈比的獎賞。這時碼頭上有人認出托爾斯泰,許多人圍過來,向他問好。那位貴婦人難堪極了,想要回小小的五戈比,卻被托爾斯泰拒絕了:“這是我的勞動所得,我很看重這個錢,不在乎有多少?!?/p>
房東聽我講完這個小故事,笑了,說,其實,豈止馬鐙,凡與騎馬有關的,在邊區(qū)都被尊崇,具有圖騰的意義。街市上有條靴子胡同,鞋鋪一家挨一家。鞋鋪前掛滿實物幌子:氈靴、布鞋、膠鞋、皮鞋,涼鞋、拖鞋。逛街的人不用進店,隨手摘下幌子上的鞋,穿上,走幾步,不滿意,回身掛上,若感覺還行,就進屋,跟店主掰扯價錢。這里擺放的馬靴,沒有上架、下架和換季的概念。大冬天,冰雪壓得房頂咔吧咔吧叫,馬靴擺在柜架上;大夏天,滿街膀爺,這里的人吃肉狠,身上汗珠油汪汪的。可羊毛氈靴、仿軍用棉皮靴,照樣沉甸甸地壓滿柜臺。靴子街上,也賣襪子、裹腳布,跟腳有關的物品都賣。你穿上馬靴,把腳伸進馬鐙,翻身上馬,揚起馬鞭,嗨,所有的人都矮了,所有的人都在仰視你,那感覺,酷畢了!
我和房東邊說邊看,走出靴子胡同。兩位穿旗袍的年輕女人,挽著胳膊,娉娉婷婷走來。我眼睛一亮。馬鐙、馬靴和旗袍,都是馬背上的民族創(chuàng)造的。旗袍原是女真人的衣袍,專為未婚女子定做的。最早的旗袍,寬袍大袖,兩側開襟極低,位于膝下,那是為了限制野性未脫的女真少女的步伐,讓她們展示出文靜美。眼前兩位年輕女人的旗袍下。露出一雙精美的馬靴,好像從很遠的地方走來,迎接我們,一起逛邊區(qū)老街。
這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早年去世的親人們回來了。他們跳下蒙古馬,足蹬馬靴,穿堂入室,圍坐在一張大桌子前吃飯,但還有一張椅子空著。我母親坐在空椅子旁邊,穿著美麗的旗袍,擦拭著椅子上的灰塵,催我去坐。我知道,那是留給我的椅子。坐下來,就大團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