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再見
燕子比蟬先一步到達村莊。告別年關的喧騰,村莊略顯寂靜和蕭瑟,人們或多或少籠罩在某種失落的情緒里。盡管,春天已經(jīng)到來。隨著料峭的春風潤物細無聲地沐浴,鄉(xiāng)野的早稻開始分蘗,迎風沐雨,淡淡的氣味,仿佛深夜的窗欞溢出的幽光,游離村莊。就在這時候,燕子來了,說不出具體是在哪一天??傊?,在某個清晨或黃昏,嘎吱一聲打開門樓的柴門,或者扛鋤走在回院的巷子里,唧唧唧,幾聲清脆空靈的鳴叫闖進了耳朵,像柔軟的指甲在觸碰,遁聲抬頭,就看見,三五只燕子,在巷道的電線上,在屋頂?shù)娘w檐上,在殘敗的電線桿上,精神矍鑠,全無遷山徙嶺舟車勞頓的疲態(tài)。這一瞬間,心情突然會很好,說不清為什么,感覺有點迎得故人歸。
接下來,就會目睹燕子一系列重拾家園的忙碌。不知道它們每年入住的窩是不是同一個,這個問題曾纏著母親問了很多年。直到我十五歲那年,母親說,你哥哥去深圳打工已經(jīng)十年了,你見過他回家時會不認識自家的門樓嗎?我才知道,燕子和人一樣,永遠不會忘記自己的家。盡管去年的窩完整無缺,勤勞的燕子也會大興土木的翻修一番。那些日子,燕子削瘦而靈敏的身影經(jīng)常往返在田野和屋檐之間,伴著歡快的鳴叫,把整個村莊搞得熱鬧非凡,調(diào)動了農(nóng)人和孩子們的情緒。農(nóng)人在田里有成群的燕子相伴,消掉了寂寞,而孩子們卻競先追逐起燕子的身影,熙熙攘攘,一天下來,難免會被燕子嘴里叼的泥土灑落一身。
不知是從什么時候起約定俗成,村人對燕子的尊重達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這種尊重甚至遠遠超過了我們對同族同類的尊重。還有哪種鳥類能被允許把臟兮兮的泥窩明目張膽地壘在人們的眼皮底下呢?沒有。從小,老人就教導我們,不要去傷害一只燕子,即使它們從你的頭上一掠而過時準確無誤地把屎糞拉在了你的頭顱上,即使它們老從野外叼回各種污泥雜草和蟲尸弄臟了你的院子……我們精心制作的彈弓和百發(fā)百中的弓技不能瞄準一只燕子。我們可以到村外的山林捕殺一竹籠的白鷺鷥和鴣鶿回家,卻不被允許捉一只小小的燕子回家,否則,準會挨罵挨打。
當然,也有叛逆的時候。大概也是物極必反,對燕子的尊重越大,某些對其產(chǎn)生傷害的心理也就越強。旁無他人的時候,一只悄然而立的燕子常常能引起我的注意。由于長期處在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生活環(huán)境里,燕子對人缺乏戒備心理,有時,在觸手可及的地方,比如一個瓜棚寮子,一架晾衣物的竹竿,一截電線,一處垣角,都可以成為它們闔目養(yǎng)神的場所,一呆就是一大會兒,靜悄悄的,比誰都安詳自在。雖然如此,想要上前抓一只睡眠中的燕子難度還是很大,因為只要人一靠近,燕子憑著天生的警覺就察覺到了,倏地一個箭飛,逃了。這時,只有我的彈弓能派上用場。我曾在自家的院里射下過兩只燕子。一只只是受了輕傷,我把它偷偷的養(yǎng)在被窩里,后來弟弟向媽媽告了密,當然難逃一頓打罵,最后放飛那只燕子時,它的翅膀還趔趄著;另一只被我射中腦袋,吐了一小灘子血,死了。當時我一下子慌亂成什么似的,心里悔恨到了極點,又怕被母親發(fā)現(xiàn),于是,我趕緊把它拿出村外,一路上,我將它捂進衣服里頭,生怕讓人看到??蓱z的它被我草草地埋在了一棵榕樹底下。事后,好長一段時間,我幼小的心靈一直難以平靜,好像犯了多大的罪似的,見人都不敢抬頭。那絕不是殺死一只雞一只鴨所能比擬的。
今年春天,我回村小住了幾個月。有一次,沒事到村外逛逛,逛著逛著就逛到了那棵榕樹下面。這么多年來,那棵榕樹好像沒有長大,依然是小時候見到的那樣枝葉稀疏,老干虬曲。我用腳揣了揣當年埋下燕子的地方,發(fā)覺那地方已堅硬無比。想想那天,我用五個手指一下就挖出了一個坑。十幾年的變化如此巨大。不變的是,燕子依然每年準時地到達村莊,只是數(shù)量在逐年減少,沒了以前的浩蕩。這時幾只燕子停落在榕樹的杈椏上,沉默不語,仿佛有什么心思。它們會不會是當年目擊一只同伴被擊落的那幾只?不是的,時間不會允許它們活到現(xiàn)在。也就是說,它們不可能知道它們的身子底下埋著一只它們的同類。盡管那只燕子有可能是它們的爺爺奶奶或曾爺爺奶奶。想到這,我愴然折路回家。
其實,今年歸來的燕子并不是去年離去的那只。長途的南北跋涉致使它們的壽命短暫,大部分時間,它們都消耗在了飛行的路上。然后到達一個地方,隨遇而安,住了下來,修修窩,孵蛋生雛,養(yǎng)育孩子,春天一過,它們就闔家北上,路上,燕子父母可能就死了,只留下孩子,繼續(xù)北上。來年返南時,孩子已成了父母,和它的父母一樣死在了路上,留下孩子的孩子繼續(xù)南下……按我這樣的理解,一只燕子根本就不可能兩次到達同一個地方。如果這真是這樣,那么,我們關于燕子認識回家的路認識自己的窩就只能說是一廂情愿的說法了。
盡管如此,我還是會選擇相信母親的說法。
應該說,我是相信母親的言外之意。漂泊在外多年,每次回家,無論是在朦朧雨天還是在深更半夜,我都能準確無誤的摸到自家熟悉的門樓。有些東西永遠不會變,變的是人。
村莊里的孩子都是坐在門樓長大的,可以說門樓是一個長者,一年一年,見證了我們的成長,直到最后目送我們遠離家園。小時候,我們在門樓學習,做游戲;更小的時候,我們在門樓蹣跚學步,牙牙學語;而每年的春天,我們都會在門樓看檐下的雛燕,看它們嗷嗷待哺的樣子,看燕子母親為孩子而忙碌,最后看它們一天天長大,直到展翅起飛。有的時候,母親也會和我一起站在門樓仰臉看泥窩里的雛燕探頭而出,然后三言兩語的議論一番。媽媽總愛說,等今年的燕子飛走了,一年就又過去了。似乎,在母親眼里,燕子地來去足足要橫亙一年……
雛燕學飛的那些日子,村莊被蒙上了一抹黯然的氣息。媽媽會把新鮮的飯粒撒在屋頂上,讓燕子啄食,就當是餞別的餐宴。
該走的還是走了,只留一個窩。燕去窩空。
我想,對于燕子來說,南北兩地,哪里是故鄉(xiāng)并不重要,或許哪里都是故鄉(xiāng),或許哪里都不是。而那云遮霧障,攜妻帶子艱苦跋涉的往返之路,有時卻成了真正的家園。
某天,清晨醒來,我變成了一只燕子,領著自己的妻孩,和信仰,唧唧唧,輕裝上路……
責任編輯:楊琴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