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斌
如果以我現(xiàn)在的家庭住址為圓心,以我到過的地方為終點,由此拉成的直線為半徑,在我這幾十年中,最長的半徑是多少?東南方向,我最遠到過海南,直線距離大概近兩千公里吧;西南方向,我最遠去過四川的九寨溝,還有廣西的北海,大概也是兩千公里吧;東北方向,我最遠到過遼寧,恐怕與其他方向幾個半徑的距離,也相差不多……我沒有正式跨出過國門,另外,多次到過北京、廈門、桂林等,由此次說來,我的最長的半徑肯定要以千公里來計算,而且有好幾次。
那是正月初六吃晚飯時,說起舅舅他們什么時候來我家做客時,母親說,他們出遠門了,到峨眉山拜菩薩去了。這時,我突然想起:母親最遠去過什么地方?在我的記憶中,母親好像從來沒有去什么遠的地方。當(dāng)我真的問她時,她毫無介意地說:“俺們這種人,啷個走得開喲?”我緊追不放,問;“您去過云陽嗎?”因為我父親的祖上就是云陽人。母親說:“沒有”我們這里到云陽的直線距離最多不過三十公里啊,我心想。
“到過開縣嗎?”我又問,因為我的姑姑在開縣的岳溪,也不過三四十公里的路,只一個小時就到了。母親說:“沒有,姑夫家不都是你爹和你們幾個去的?”“那你有沒有到過重慶?”我再一次問。母親立即回答:“去過一次?!薄笆裁磿r候?”我有點興奮,馬上追問。“上次你姐姐到重慶去動什么結(jié)石手術(shù),不是你們幾個一道去的?”哦,我記起來了,那還是十七八年前的事,姐姐在重醫(yī)附院動手術(shù),需要住院一個星期,大概是在第三或四天的時候,母親放心不下,一定要到醫(yī)院里看一看,我們再三勸阻無效,最后,只好借了一輛面包車,陪著她一道到了醫(yī)院。上午九點多到,下午兩點多回,總共就是四五小時,沒有離開過醫(yī)院一步。醫(yī)院離嘉陵江頂多二里路,我們沒有想到,母親肯定也不會想到,,即使想到,也肯定不會去。她的目的只有一個,看望她的大女兒。對于風(fēng)景,母親是一點也沒有興趣的。沒有想到的是,母親的這一次出門,竟然是她已有的人生中最遠的一次,最長的一條半徑,盡管老家與重慶最多也不過四十公里,可母親也只到過一次。
母親今年已經(jīng)七十有九,在未來的人生中,想必也不大可能有更長的半徑了。已有的七十九年人生,這應(yīng)該不算短了,最長二十公里的半徑,這只能算是短了,簡直可以說“井底之蛙”了。比起我們五個兒女,哪一個的半徑不是在數(shù)百上千公里呢?我哥在東北的遼寧當(dāng)過兵,我妹在深圳干過活,我的姐姐,因為當(dāng)時家里非常困難,連遮羞的褲子都無法保證,又要她照顧弟妹,沒有讀過一天書,是地地道道的農(nóng)婦一個,可她也到過成都,而且是去辦嫁妝的,說起這,至今她還覺得挺榮耀的。至于我那在銀行工作的小弟,那就更不用說了,每年至少有一次省外游。可是,母親一點也不為自己如此短小的半徑而遺憾。她也絕對不會阻攔我們的遠行。哥哥19歲那年,要去遼寧當(dāng)兵。作為大兒子,又是我家的主要勞動力,那時,兒子當(dāng)兵,特別是老大,當(dāng)?shù)锏牟畈欢喽家獙に缹せ畹刈钄r,記得隔壁一個姓汪的人家,大兒子體檢合格要去部隊,老子磨了五把菜刀,說要把五個大隊干部統(tǒng)統(tǒng)殺掉??墒?,哥去當(dāng)兵,又是到東北,母親雖然舍不得,但后來竟然爽快地答應(yīng)了,連當(dāng)時的大隊干部都不相信,說:“大嫂真開明!”我?guī)煼懂厴I(yè),要到川東的萬縣去教書,而且是一輩子的,母親先一聲不響,我知道,她心里一定非常難過,養(yǎng)大一個走一個,哥還沒回巢,我又要飛走了??僧?dāng)我真的定下后,母親又默默地在給我準備行李,她流著眼淚說:“去吧,經(jīng)常寫信來,那邊吃不慣的話,寫信來說?!泵妹玫墓驹谏钲谟袠I(yè)務(wù),她需要在那里工作一段時間,此時,妹妹的女兒還只有三歲,到底去不去深圳?妹妹正猶豫時,母親說:“去吧,孫女由我來照顧好了?!笨傊?,我們兄弟姐妹五人,凡是要出門遠行的,母親沒有一次是哭哭啼啼反對的。
母親的娘家就在相鄰一個村子里,離現(xiàn)在我們的家不足三公里。母親是22歲那年嫁給父親的。在這57年的生活中,母親所做的,就是耕地織布、燒菜做飯、喂豬養(yǎng)雞、哺育兒女、贍養(yǎng)公婆。風(fēng)風(fēng)雨雨,來來往往,日出日落,她一直輾轉(zhuǎn)于這個不足二平方公里的地盤上,偶爾回一趟娘家,看一看同樣是農(nóng)民的老兄弟、老姐妹,“千年不斷娘家路”她常說。她偶爾去一趟村里的小集市,去買些便宜的物品,也偶然去趟鄉(xiāng)里的衛(wèi)生院,看看那不肯斷根的膽囊炎。母親不想走遠,她也覺得不應(yīng)該走遠,都走遠了,走散了,誰來守住這個家,守住這個圓心呢?誰來照顧已經(jīng)八十有五的老父親昵?
最近幾年,我們也曾經(jīng)想過,給母親到外面去開開眼界。前年,小弟花了二十來萬,買了一輛小車。買來不久,他就和我商量,想在天氣暖和一點的時候,帶父母到外面去走走,看看,比如青島。那里有大海;或者到上海,現(xiàn)在都是高速公路,時間不太長也可到了,讓母親看看東方明珠塔,母親從來沒見過這樣高的塔;再不,就近點,到永川,那里有個野生動物園,母親小時候給我們講過許多老虎、獅子一類的故事,可她自己,連真的老虎、獅子也沒看到過。我非常贊成,覺得小弟真有孝心。我說:“好的,我去動員,選個星期天,你開車,我出錢。”當(dāng)晚,我把這個意思跟母親說了。她說:“應(yīng)該叫孫子孫女去才是啊,俺們老太公、老太婆還要去做什么呀?”我說:“長長見識呀!”母親笑著說;“都是棺材楦頭了,還長什么見識?還是叫孩子們?nèi)グ?,我給你們管家?!焙髞?,我和小弟兩家各自帶著孩子去了峨眉山,家就由母親照管。母親還想出一個法子:如果是每天早上八點整給我們打電話,表示家里平安,也沒有事,為了省錢,我們可以不接手機;如果不是八點,那就要接的,說不定有事情。她知道手機費比較貴,越遠越貴。
母親沒有文化,她不看電視,自然也不看報紙。她只聽自己鎮(zhèn)里的廣播。鎮(zhèn)廣播站有許多節(jié)目是用土話播的。母親聽得懂,而市、省、中央的廣播,說的都是普通話,母親有好多聽不懂。母親的信息渠道,還有一條,就是村里的人互相轉(zhuǎn)告。說實在的,母親的知識非常有限。母親也許不知道世界上還有伊拉克和以色列這些國家,也許聽說過華盛頓和巴黎,但她肯定不知道它們在哪里,或者是什么東西;也許知道中國有北京和上海,但她肯定不知道離自己有多遠,在什么方向。可以說,母親的生活范圍是狹小的,母親的視野是逼仄的,但這并不影響她對生活的熱情和對人情世故的真摯。對村里的一草一木,一溝一渠,母親都了如指掌;對于地里的稻、麥、果、菜,何時青、黃、老、熟,母親都一目了然;對于左鄰右舍的性格脾氣,母親也清清楚楚,鄰里關(guān)系處理得非常好,今天給東家一碗新腌的咸菜,明天收西家送來的幾只辣椒;近幾天,村里來了許多外地打工仔,母親一聽口音,馬上能分出哪個是廣西人,哪個是湖南人;對于兒女們的生辰八字,母親更是爛熟于胸。那年父親做八十大壽,席間,有人問起我兒子的生日。我說:“我只記得是暑假,天氣最熱時,具體哪一天,記不清了?!痹谂缘哪赣H立即接了過去:“是陰歷六月初六,可是個好日子。”我問:“她是在城里出生的,你怎么記得那么牢?”母親說:“你那時不是寫信來的?”唉,十多年前在信中寫的一個日子,母親竟然還記得這么準確,真虧她!
母親不在于半徑的長短,而是專注于圓心的堅實;母親不在于走得多遠,有多少知識,而在于走得是不是穩(wěn)健,是否順暢。因而,她一絲一毫也沒有為自己的半徑短而自卑,她只求兒女們能走得更遠,走得更順。其實,兒女走得多遠,就是母親走得多遠;兒女的半徑就是母親的半徑。兒女與母親的關(guān)系,就是發(fā)射塔、火箭和衛(wèi)星的關(guān)系,母親是發(fā)射塔,是火箭,而我們兒女,就是一顆顆飛翔于藍天的衛(wèi)星。發(fā)射塔需要穩(wěn)固,火箭需要有力,只有這樣,衛(wèi)星才能飛得高,飛得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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