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道彬

關(guān)鍵詞: 朱熹;徽州;遭遇;批判

摘 要: 朱熹的歷史地位在元明時期至高無上,成為統(tǒng)治階級思想的宣傳工具。事實上,他在徽州本土的形象和地位并不崇高?？疾烨宕罩菝耖g文書和宗祠記載,以及徽州學(xué)者對于朱熹的批判,反映出徽州人對于朱子及其思想的懷疑甚至排斥的情緒。由此為進一步探討清代朱子學(xué)衰落的原因提供佐證。

中圖分類號: G09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12435(2009)06067207

Embarrassment Zhu Xi Encountered in Huizhou

XU Daobin(Center for Hui Studies, Anhui University, Hefei 230039, China)

Key words: Zhu Xi; Huizhou; encounter; criticism

Abstract: Zhu Xi's historical position was supreme in the Yuan Dynasty and Ming Dynasty as a propaganda tool of the ruling class' ideology. In fact, his image and status was not high in Huizhou by examining Huizhou folk documents and the ancestral halls' records in the Qing Dynasty as well as the Huizhou scholars' critique of Zhu Xi. People in Huizhou showed their doubts and even emotional rejection against the ideas of Zhu Xi. It provides the reasons for the decline of the Zhu School.

元明以降,朱熹的理學(xué)思想成為統(tǒng)治階級的宣傳工具,其歷史地位至高無上。但隨著社會經(jīng)濟的發(fā)展和封建專制制度的沒落,程朱理學(xué)的負面影響也越來越大。在明清時期的江南地區(qū),商業(yè)資本主義已相當(dāng)發(fā)達,朱熹的存理滅欲思想和三綱五常學(xué)說,已嚴重地阻礙了社會的進步和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貞節(jié)牌坊背后的血淚和“以理殺人”的吶喊,使得朱熹即使在徽州本土人們的心目中也逐漸失去了圣賢的光環(huán),遭遇到猛烈的批判。本文通過考察清代徽州文書、宗祠記載和徽州學(xué)人文錄,以及當(dāng)?shù)刂焓虾笠岬恼鎸嵖谑?可以發(fā)現(xiàn):雖然朝廷為了政治目的將朱熹神圣化,但實際上平民百姓并沒有對其頂禮膜拜;新安朱氏對朱熹的宗族認同并無特別的自豪與尊崇;而學(xué)者反對或攻擊朱熹思想更是屢見不鮮;朱熹本人的形象及其影響在徽州本土遭遇到了異樣的對待。

一、朱熹祖墓在徽州的尷尬遭遇

徽州人文薈萃,儒風(fēng)昌盛,因歷代戰(zhàn)亂而不斷遷移進來的中原世家大族,尤其注重族系和家世而競相修譜傳家,他們認為“禮莫大于尊祖,和必重乎睦族。夫問水者必尋其源,理木者必察其本,水源木本不可不慎重也”。[1]68但是,“中國的族譜有一個大毛病,就是源遠流長的迷信。沒有一個姓陳的不是胡公滿之后,沒有一個姓張的不是黃帝第五子之后,沒有一個姓李的不是伯陽之后。家家都是古代帝王和古代名人之后,不知古代那些小百姓的后代都到哪里去了?”[2]758修譜者遙托華胄,光耀門楣的做法,雖有不實,但也是人之常情。若按此常理推算,人們一定會認為新安大族朱氏所修宗譜,必以朱熹為榮,會把朱熹作為不遷之祖而推崇備至,朱氏族譜中也會將朱熹的形象大書而特書,極力地擴大和渲染他們與朱熹的血緣關(guān)系。但是,通過翻閱幾部徽州的朱氏宗祠族譜,我們發(fā)現(xiàn)朱熹的影響在徽州社會民俗生活中并不凸顯。譬如,在新近公布的《休寧首村派朱氏文書》中所附《新安朱氏宗祠記》中,我們沒有看到朱氏有絲毫粘連朱熹,攀附名人的內(nèi)容,對朱熹的文字也涉及很少。即使在今天,我們?nèi)バ輰幨状逶L問朱氏后裔,他們對同宗朱熹竟然較為冷漠,絕無半點引以為豪的意思。

據(jù)《新安朱氏宗祠記》[3]記載,朱氏自朱涔(原注:號師古,由蘇遷歙,是為新安一世統(tǒng)宗始祖),于唐乾符五年遷入徽州,有四子,曰瓌公(原注:遷婺邑,乃文公之祖)、曰革公、曰珉公、曰璋公。在瓌公目下分載有:婺長田,瓌公領(lǐng)兵鎮(zhèn)戍始遷;婺闕里,瓌公子廷俊公由長田遷,文公祖也;閩建陽,瓌公十代孫、文公第三子在公遷。朱熹(文公)屬于朱瓌一脈,與首村朱氏共以朱涔為宗,因隨父朱松為官而“流落閩中”,到朱熹的第三子朱在時,才確定其為遷閩建陽的一世祖。此后,婺源和首村的朱氏便成為留守徽州的大宗,但是無論在朱氏統(tǒng)宗譜或是支譜中,仍有各派的信息記錄,如此譜中就有《新安朱氏四派五支圖》和《新安朱氏篁墩統(tǒng)宗》等內(nèi)容。關(guān)于這一點,除了《新安朱氏宗祠記》以外,在朱熹的《婺源茶院朱氏世譜后序》中,以及保存至今的《新安月潭朱氏族譜》、《鎮(zhèn)海虹橋朱氏族譜》、《鉛山石巖朱氏族譜》中,也都有相同的說法。

朱熹作為新安的杰出人物,按理只要涉及有關(guān)他的事跡及其祖宗的內(nèi)容,在徽州人的眼中本應(yīng)該都是極其重要的遺跡,也理應(yīng)會被朱氏宗族后人立祠樹碑,以示慎終追遠的紀念。然而,事實卻出乎我們的意料。翻開這本清人所錄的《新安朱氏宗祠記》,卻有很多文字記錄的是朱熹祖宗遺跡的風(fēng)蝕凋敝,無人過問,甚或?qū)覍以馊似茐?。如譜中記錄了元代延佑時,婺源朱熹的祖業(yè)被鄰人侵占,獨存舊居,荒蕪潦倒。朱熹五世侄孫朱光曾向浙江行省和福建督憲申訴,要求官府出面追回朱子祖業(yè),官司打了近30年。直到至元二年,在婺源知州干文傳的干涉下,又有邑中善人汪鎬以自己的田地來置換被人侵占的田地,才恢復(fù)了朱熹的祖業(yè)之所。干文傳又以顏子、孟子故宅立廟之例,奏請朝廷建立朱文公家廟,所需費用皆由汪鎬捐獻。汪鎬另外又捐出30畝田地,以供祭祀之需。為了避免再出現(xiàn)疏于管理和鄰人侵占的情況,干文傳又特別移文于建陽朱熹后裔,請他們派人來婺源,親自掌管朱氏宗祠之事。于是建陽的朱氏宗族按家族規(guī)矩,推選朱熹的五世孫朱曛回到祖居地,掌管朱氏的祭祀。由此可見,朱熹雖被元代朝廷尊為“學(xué)達性天”、“道脈薪傳”的標準圣人,但這種尊崇僅僅只在于他的學(xué)問和思想,而對于朱熹本人并未得到實際的尊崇。相反,在朱熹的徽州故鄉(xiāng),祖先的遺跡竟然都會被人占為己有。可想而知,元代的朱熹在徽州故土的形象也不會高到哪里去。

該宗祠記又記載了有關(guān)朱熹祖先的另一件事,就是明萬歷四十年(1612),歙縣人太學(xué)生趙滂到篁墩省親,詢問當(dāng)?shù)毓世蠒r,偶然得知朱熹祖墓所在地,但墓已毀壞,難以辨認。作為讀書人,趙滂出于對朱子的景仰,于是與胡祖詒、潘允升等人清其稅業(yè),稟明知縣劉伸,得立石碑,題曰“朱夫子祖墓”。然而,時過境遷,清初時,朱夫子祖墓“又為鄉(xiāng)愚罩踞”,墓樹遭到肆意砍伐,毀棄墓地于蕪漫之中。譜中所附載吳廷彥的《呈為戕害先賢盜砍蔭木事》曾載明此事,呈詞曰:“徽國文公集前圣之大成,為萬世之師表,上自天子,下及庶人,無不尊崇欽敬。乃有祖墓三穴,葬古歙之篁墩,地方因年遠湮沒,至萬歷壬子年,有太學(xué)生趙滂者,廣搜博采,參訂詳確……得夫子祖冢一穴。鳴諸邑宰,播諸縉紳。邑宰劉公立有碑文閣,郡縉紳刊有志述。迄今兩號三穴又為鄉(xiāng)愚罩踞。延彥于康熙戊子春,偕友課文于篁墩,課畢訪先賢遺跡,見劉家門前夫子祖冢沒入土中,不忍湮沒,偕朱氏后裔諱嘉惠者,率其族屬大修舊冢,中立劉公伸名目大書‘朱夫子祖墓五字;左則邑宰邵公起鳳碑記;右則刊五經(jīng)博士朱坤碑記。是劉家門前二冢粲然復(fù)明,而朱家巷一冢,仍然未得近?！盵3]吳廷彥考明朱子祖墓石碑,惻然心動,會同歙縣朱氏族人大修舊墓。之后,朱子十七代嫡孫朱廷錫、十八代嫡孫朱澄等,先后致函吳廷彥致謝。不僅感激他使朱熹祖墓“粲然復(fù)明”,而且贊揚吳氏勇于向毀壞先賢的不良分子做斗爭。

《休寧首村派朱氏文書》中又附《新安朱氏篁墩統(tǒng)宗》一文,也敘述了吳廷彥為保護朱熹祖墓而辛苦奔走的事跡,并將吳氏的呈詞附于朱氏宗譜文末,以示珍重。詞云:“篁墩地方,古稱程朱闕里者,以三夫子祖墓在焉故也。今朱夫子祖墓有抱木四株,于四月廿三夜,遭土蠹程我嘉盜砍。廷彥一時性急,不暇遍告,星夜奔郡具呈。蒙府學(xué)儲、姚兩師尊印送縣主蔣大父師準究在案理合刊呈布聞紳領(lǐng)先生,共彰公討?！眳峭νl(xiāng)朱熹深懷尊崇欽敬之情,對地方豪紳盜占先賢墓地痛心疾首,“呈詞遍告闔郡紳憲”,乞賜嚴究,云:“去年甲辰,獲得萬歷壬子年劉公與縉紳之簿籍,于短字一千九百八十八號之內(nèi),細加詳察訪,果見號內(nèi)有古冢一穴,古樹四株,郁郁蔥蔥,圈圍九尺,竟被土人當(dāng)黃冊,程我嘉罩占。本月二十二日將萬歷壬子簿籍,先賢古冢之由備述。我嘉此時允將墳地交出。豈至次日二十三夜,膽將古樹四株盡行盜砍。先賢蔭木、先賢祖冢,真乃神人共嫉,至法不容,為此備述前后情由,先叩憲案,隨刊叩案,呈詞遍告闔郡紳領(lǐng)憲大父師、科第世家理學(xué)名儒,伏乞恩賜嚴究,以崇先賢,以正國典,上呈。雍正三年四月。”由此材料可見,朱熹在徽州的歷史地位并不象朝廷所宣傳的那樣,在現(xiàn)實的物質(zhì)利益面前,他與常人沒有任何不同。徽州本土的平民忘卻了鄉(xiāng)賢,抑或本不知道這樣的圣賢。鄒魯之鄉(xiāng)并非都能弘闡經(jīng)學(xué)之精微,褒錄諸賢之遺裔,他們把圣賢拉回到與己平等的地位。間或有讀書人如朱光、汪鎬、趙滂、吳廷彥等,對于朱熹或許懷有特殊的景仰,但并非所有同鄉(xiāng)都能如此,尤其是深知朱熹家世的故人,正如俗言所謂“敬遠而卑近”者。程我嘉之流的見利忘義,行徑卑鄙,在此姑且不論,但此事也從側(cè)面反映出了朱熹在徽州人心目中的真實地位。所謂的“前圣之大成,萬世之師表”只是貴族階級舉著朱熹“存理滅欲”的思想為幌子,借以壓制民眾的手段;“我新安為朱子桑梓之邦,則宜讀朱子之書,服朱子之教,秉朱子之禮”,也只是幾個文人筆下的空泛的高調(diào)而已,而更現(xiàn)實的一面則是徽州人沒有把朱熹神圣化,他們對于朱熹及其祖先的態(tài)度也是平常的。

二、徽州的文昌閣侵占了文公祠

朱熹祖宗在徽州的遭遇令人痛惜,而朱熹本人在徽州的形象也沒能逃脫厄運。譬如,清代徽州府要建文昌閣,以求文運昌盛。其時,可建文昌閣的空余之地還有很多,但公眾議論和官吏決定的結(jié)果,卻是“奪文公之祠,以奉文昌,屈文公之尊,置之隘舍”?；罩萑诉@樣置鄉(xiāng)賢于不堪,故而有大儒程瑤田起而抗之。程瑤田(1725——1814),號讓堂,歙縣人,一生之學(xué)在考古實證,思想上以朱子學(xué)為宗。他為此事極力向官府陳說得失,曾作有兩篇《徽州府建文昌神祠議》,稱:“朱子,我新安之所獨尊,而以為斯文宗主者也。是故歙學(xué)宮之左,建紫陽書院,城陽山又建紫陽書院,皆崇奉朱子,以肄業(yè)多士。即浙江杭州,因接壤新安,其書院亦曰紫陽,蘇州因與新安同為江南省,書院亦曰紫陽,皆崇奉朱子,冀私淑之以得其道德文章之緒余者也。新安會館之最大者,在蘇州、漢皋二處。皆崇奉朱子,無非藉以昌其文運。是新安人,無論家食、流寓,莫不崇奉朱子,以朱子為新安之所獨尊,而天下文章莫大乎是矣?！盵4]334朱熹作為理學(xué)的集大成者,理應(yīng)受到朝廷的尊崇,朱子的道德文章也曾使徽州“昌其文運”?！白越ㄎ墓粢詠?于今四十余年,即以吾歙本籍文運而論,解元二人,會元二人,狀元一人,皆前此所未有。又如召試制科之殊恩,海內(nèi)所艷羨者,此四十年中,吾歙共得十有一人,是豈未建文公祠前之所有者”?[5]334文公祠使“吾歙本籍文運”,令“海內(nèi)所艷羨”,作用并不比文昌神祠差,為何要“奪文公之祠,以奉文昌”,相信神靈而置科舉考試的祖師爺于不顧?其中深意,令人費解。

徽州人對于朱熹的漠視,甚至是排斥,程瑤田大為憤慨,曰:“文公祠何負于桑梓?而桑梓之宜敬恭朱子者,乃欲奪其居而躋之隘陋,無以對我文公。即非所以仰體圣朝累代有加無已之睿旨也?！盵5]334文昌閣乃道教之所,以大儒文公之祠,以奉玄虛文昌之閣,“撫心自問”,恐貽笑四方。瑤田以為:“此議若行,大違累代圣皇之旨。新安文獻之邦,舉動如此,鮮有不傳笑四方者也。紫陽山,故建紫陽觀。昔人請去老子祠,改建文公書院,以其憑虛閣,改為韋齋祠。新安人之崇奉文公如此。老子祠,紫陽山之所故有者也,尚當(dāng)歸還文公。豈文公專祠,顧可移其肖像,改而新之,以為他用乎?文公人中之大賢,文昌天上之懸象,森列昭布,不生分別,固可分庭抗禮。要當(dāng)耦俱無猜,別建一祠,以祀文昌,乃為允協(xié)。況文公之祠,在我徽郡,尤為鄉(xiāng)后學(xué)之所獨尊,非若他郡學(xué)者視之為眾所同尊者也。孟子曰姓所同也,名所獨也。同獨之間,為鄉(xiāng)后學(xué)者所宜忖度其輕重者也。生于文公之鄉(xiāng),至不能保守文公之祠,撫心自問,安乎不安?”[5]336337文公之祠在他郡皆為眾人所同尊,而在我徽郡,卻“欲奪其居而躋之隘陋”,令人痛心?！痘罩莞ㄎ牟耢糇h》的字里行間都透露出對朱子地位衰落的悲哀,但又一面極力申述:“一旦漠視其所獨尊,而以其專祠為可有可無,可大可小,若前之小者,本可不必大;而今之大者,何必不可復(fù)小?此心不可以對文公,此心亦可以對天下后世乎?況吾徽城中,擇一建文昌祠廟之處,非必?zé)o其地也。兩城之人,皆指謂武廟之東,現(xiàn)有大廈一所,其廣其深,并與武廟同。今空在無用之地,不過為客館不時之需,為到任、卸任官員暫憩之所?！盵5]334本有空余之地可建文昌閣,卻偏揀文公之祠為用地。人中大賢的文公之祠,竟然不及“到任、卸任官員”的休憩客館。程瑤田嚴正指出:“今欲請朱子舍廣廈,還歸陋室,下喬木而入幽谷,此何心哉?朱子即隨遇而安,而為朱子之鄉(xiāng)人者,其何以立于天地之間乎?”[5]333在所謂儒風(fēng)昌盛的徽州,朱文公祠的慘遭侵占,所反映的不僅僅是朱子地位在徽州本土的消失,文公祠不及一道教文昌君,其詆毀朱子之意顯而易見。程瑤田的兩篇《徽州府建文昌神祠議》,與其說是對“斯文宗主”朱熹的極力維護,勿寧說是反映了朱熹本人及其學(xué)說在徽州本土的衰落。為何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也許能夠從徽州學(xué)者的筆墨里窺出端倪。

三、朱子遭遇徽州學(xué)者的批判

朱熹祖先及其本人在徽州本土所遭遇的尷尬,也許只是徽州人自己的“家丑不可外揚”,朝廷對此不會知曉,仍賦予朱子“德高千古,萬世師表”之稱。以為“新安自朱子鐘靈婺邑,紹統(tǒng)圣傳,集諸儒之大成,而孔道賴之以不晦”,[5]卷21休寧縣修學(xué)記,這只是官僚士大夫在行文時的得意表述。事實上,徽州人受到朱熹的影響,在明清時期應(yīng)該是最為深刻的,“存天理,滅人欲”,“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使徽州人深受其害。對于一般社會民眾而言,“羽翼圣經(jīng)”、“紹統(tǒng)圣傳”都無關(guān)其事,故而朱熹在故土民眾生活中與常人無異,絕無神秘之感。至戴震出,以鄉(xiāng)邦后學(xué)身份和“體民之情,遂民之欲”思想,猛烈批判朱子,在理論上否定了朱熹學(xué)說,使得人們都注目于他。但在戴震之前,就有許多人有所反對,而以徽州人姚際恒最為杰出。姚際恒(1647-約1715),字立方,休寧人。讀書專事經(jīng)史考證,經(jīng)過十?dāng)?shù)年的潛心鉆研,撰成《九經(jīng)通論》和《古今偽書考》,開清代辨?zhèn)我晒棚L(fēng)氣,對近代“疑古派史學(xué)”也有重大影響。

作為朱熹的同鄉(xiāng),姚際恒對朱熹的質(zhì)疑和批判是很有力度的,他對理學(xué)的空言心性、游談無根,能夠追根溯源,揭露無遺。如《儀禮通論》一書,就是針對朱熹《儀禮經(jīng)傳通釋》而來的,在對歷代禮學(xué)研究

的基礎(chǔ)上,嚴正批評朱熹的注釋缺失。曰:“朱仲晦以《儀禮》為經(jīng),《禮記》為傳,明是反見。朱之說本襲唐陸德明。其言曰,《禮記》記二禮之遺缺,如介遵賓主,《儀禮》特言其名,《禮記》兼述其事,意今之《禮記》,特《儀禮》之傳耳。陸之說又本于臣瓚,以《儀禮》為經(jīng)禮?？梢娍妼W(xué)自有一種流傳如此。今不舉臣瓚與陸,而舉朱者,以朱為近世所宗,且實有《儀禮經(jīng)傳》之書故也。”[6]卷首?儀禮論旨朱熹晚年治禮,著有《儀禮經(jīng)傳通釋》,書未成,且舛誤也多。姚際恒廣為搜求散見于經(jīng)傳群書中有關(guān)禮樂制度的記載,對朱子沿襲前人的錯誤加以糾謬補失,闡明己見,且言詞犀利,切中肯綮。并聲稱不以臣瓚和陸德明為批評對象,而緊扣朱熹來批判,是因為“朱為近世所宗,且實有《儀禮經(jīng)傳》之書故也”,姚氏此言是很有深意的。按照常理,姚際恒應(yīng)該為鄉(xiāng)賢者諱,而姚氏卻棄他人于不顧,專對朱熹大加撻伐,一方面說明朱熹在徽州學(xué)人眼里并非如何神圣,其理學(xué)在徽州的不良影響已遭到民眾和學(xué)者的極力反對。另一方面也說明了徽州人反對因循守舊,而富于求變與創(chuàng)新的精神。學(xué)術(shù)發(fā)展,窮則變,變則通,“所謂蠹生于木而還食其木,物理之常,無足怪者。人之于學(xué),既登堂而入室,復(fù)操戈以相伐。入而能出,此其所以大也。古今能自成一學(xué)派者,可屈指數(shù),要其成功之由,莫不如此”。[7]378姚際恒專門挑揀同鄉(xiāng)先賢來入室操戈,其做法與后來戴震的反對程朱理學(xué),如出一轍。

在批判朱熹的力度上,姚際恒要比戴震猛烈得多。戴震重在對朱熹理欲思想的批判,而對其經(jīng)解章句還多有依從;姚際恒則是從朱熹著述的文字根本上,加以批駁甚至推翻,措辭嚴厲,不留余地。指出:“《儀禮經(jīng)傳通解》一書,經(jīng)傳顛倒,前已言之。然吾實不解作者意指,以為尊《儀禮》耶?全錄注、疏,毫無發(fā)明,一抄書吏可為也。尊之之義安在?以裁割《禮記》、《周禮》、史傳等書附益之為能耶?檢摘事跡可相類者,合于一處,不別是非同異,一粗識文字童子亦可為也。又何以為能?其于無可合者,則分家、鄉(xiāng)、學(xué)、邦國、王朝等名,憑臆變亂,牽強填塞,此全屬纂輯類書伎倆。使經(jīng)義破碎支離,何益于學(xué)?何益于治?觀其《乞修三禮札子》,欲招集學(xué)徒,大官給養(yǎng),廣撥書吏,迂妄至此,更有足哂者也?此書近世傳本甚少,近有人重刊,然世究鮮傳習(xí),亦可見人心同然,但未能深知其非耳。至若黃勉齋之續(xù)編,吳草廬之考注,悉遵其指,又無譏焉?”[7]姚氏認為朱熹解經(jīng)已將“經(jīng)傳顛倒”,甚至“憑臆變亂,牽強填塞”,裁割禮書史傳以附益為能事,實為“毫無發(fā)明,一抄書吏”而已,甚至比之為“粗識文字童子”。如此揭露《儀禮經(jīng)傳通解》的迂妄和荒謬,對鄉(xiāng)先賢的無情批判可謂無以復(fù)加,這與明清時期朝廷的“尊崇之義,未有倫比”相比,真可謂直率大膽,不留情面。姚際恒的做法未免有所偏激,但由此可見徽州平民的觀點和心聲,窺探出他們對待萬世師表朱熹及其學(xué)說的反感。

朱子理學(xué)受到朝廷的大力提倡和理學(xué)家的弘揚,但卻遭到同鄉(xiāng)后學(xué)戴震的猛烈攻擊,這又是學(xué)界至今仍然議論較多的話題。戴震(1724——1777),字東原,休寧人,出身徽州小商賈之家,其生平著述最大者為《孟子字義疏證》一書。此書對程朱理學(xué)的“存天理,滅人欲”,“詳于論敬而略于論學(xué)”思想大加撻伐,不遺余力。指出:“程子、朱子,其出入于老、釋,皆以求道也。使見其道為是,雖人以為非而不顧。其初非背六經(jīng)、孔、孟而信彼也,于此不得其解,而見彼之捐棄物欲,返觀內(nèi)照,近于切己體察,為之,亦能使思慮漸清,因而冀得之為衡鑒事物之本。然極其致,所謂明心見性、遠其神之本體者,即本體得矣。以為如此便足,無欠闕矣,實動輒差謬。在老莊、釋氏,固不論差謬與否,而程子、朱子求道之心,久之知其不可恃以衡鑒事物,故終謂其非也?！盵8]168戴震對朱熹的批判,是從理學(xué)的根本上尋求朱子出入于老、釋的行跡,與姚際恒對朱子的批判可謂殊途同歸。他揭示出朱子“得于天而具于心”的“理”,實為道家的“真宰”和佛家的“真空”,以出入于老、釋而求道,“終謂其非”。并特別強調(diào):“朱子《四書注》,《大學(xué)》開卷說‘虛靈不昧,便涉異學(xué);云‘以具眾理,應(yīng)萬事,尤非理宗之旨;《中庸》開卷‘性即理也,如何說性即是理?《論語》開卷言‘學(xué)可明善,以復(fù)其初?！畯?fù)其初出《莊子》,絕非《孟子》以擴充言學(xué)之意?！盵9]713714戴震從朱熹《四書集注》的核心問題入手,指出他的“異學(xué)”性質(zhì),反對朱子“性即理”、“復(fù)其初”的道家面目,提出世界的本質(zhì)是“氣”,“氣化流行,生生不息”;“理”就是客觀世界的規(guī)律,也即是“治理”、“分理”、“條理”,絕不存在超自然的精神本體的所謂“理”。認為古人所謂理解者,尋其腠理而析之也;古圣賢以“體民之情,遂民之欲”為得理,今人以已之意見不出于私為理,是以意見殺人。戴震與朱熹同出徽州,對學(xué)術(shù)與現(xiàn)實的理解卻各不相同,他們思想的對立,也被后人過多地加以猜忌和渲染,認為戴震早期是程朱理學(xué)的信徒,晚年轉(zhuǎn)而攻擊朱熹,是忘本。

實際上,戴震對朱熹的批判是基于學(xué)理層面的論爭,仍是“承朱學(xué)之家法”,由“道問學(xué)”而至“尊德性”的路數(shù),主張“學(xué)問文章,互爭不釋”。但在后人看來,卻別有一番意味和意想不到的結(jié)局。譬如,章學(xué)誠說:“戴君筆于書者,其于朱子有所異同,措辭與顧氏寧人、閻氏百詩相似,未敢有所譏刺,固承朱學(xué)之家法也。其異于顧、閻諸君,則于朱子間有微辭,亦未敢公然顯非之也。而口談之謬,乃至此極,害義傷教,豈淺鮮哉!或謂言出于口而無蹤,其身既歿,書又無大抵牾,何為必欲摘之以傷厚道?不知誦戴遺書而興起者尚未有人,聽戴口說而加厲者,滔滔未已。至今徽、歙之間,自命通經(jīng)服古之流,不薄朱子,則不得為通人。而誹圣排賢,毫無顧忌,流風(fēng)大可懼也。向在維揚,曾進其說于沈既堂,先生曰:‘戴君立身行已,何如朱子,至于學(xué)問文章,互爭不釋,姑緩定焉可乎?此言似粗而實精,似淺而實深也?！盵9]276章氏認為,凡是有悖于朱熹學(xué)說的言論,皆斥為“異端邪說”。于是便稱東原“誹圣排賢”、“害義傷教”,言辭頗具情緒因素。并且聲言“徽、歙之間,自命通經(jīng)服古之流,不薄朱子,則不得為通人”,則將戴震與朱熹置于水火不容的境地,實在有違東原本意。后世討論朱熹與戴震的關(guān)系,多是帶有某種觀點的附會與曲解,致使戴震有“丑貶朱子”,“心術(shù)未醇”之罪。而事實上,戴震“于朱子間有微辭,亦未敢公然顯非之”,并不如那些毀壞文公祠者的“誹圣排賢,毫無顧忌”,也不如姚際恒的口誅筆伐,滔滔未已。

戴震生于貧寒,遭遇坎坷,對社會和人生有深刻體驗,痛恨“以理殺人”的程朱理學(xué)對人民的殘害。為了尋找“存理滅欲”的學(xué)理根源,東原用“以詞通道”的方法,揭露宋儒糅合佛道,惑亂圣賢之意的虛偽本質(zhì)。而朱熹作為程朱理學(xué)的集大成者,當(dāng)然是在受批判之列。章太炎說:“戴震生雍正末,見其詔令謫人不以法律,顧摭取洛閩儒言以相稽,覘司隱微,罪及燕語。九服非不寬也,而迾之以叢棘,令士民搖手觸禁,其衋傷深。震自幼為賈販,轉(zhuǎn)運千里,復(fù)具知民生隱曲,而上無一言之惠,故發(fā)憤著《原善》、《孟子字義疏證》,專務(wù)平恕,為臣民訴上天,明死于法可救,死于理不可救?！盵10]356戴震通過批判朱熹的理氣理論,提出“理存于欲”的思想學(xué)說,以對抗“洛閩儒言”。戴震“知民生隱曲”,“為臣民訴上天”,敢于直面社會和人生,對社會政治問題批評,對唯心的性理之學(xué)做出合理的批判,摧毀“詔令謫人不以法律”的理學(xué)桎梏,使民眾“死于理可救”。對于壓在三綱五常和貞潔牌坊下的徽州人來說,這種做法自然會得到民眾的普遍贊同,所謂“不薄朱子,則不得為通人”,也是情理中的事。戴震雖然批判朱熹,但絕非個人攻擊。他對自己一生的為人為學(xué)有一個鮮明的告白:“立身守二字曰不茍,待人守二字曰無憾。事事不茍,猶未能寡恥辱;念念求無憾,猶未能免怨尤,此數(shù)十年得于行事者。其得于學(xué),不以人蔽己,不以己自蔽,不為一時之名,亦不期后世之名。”[9]743我們認為,戴震于朱子學(xué)術(shù),去其一非,成其百是;于程朱理學(xué),糾正錯誤,追求真理,乃是從積極方面的建設(shè)新學(xué)說,啟迪新發(fā)明。還是胡適說得好:“我們但當(dāng)論攻的是與不是,不當(dāng)說,凡出于朱的必不應(yīng)攻朱?！盵11]1047學(xué)術(shù)思想的進步正是在不斷的辯駁批判中進行的,戴震批判朱熹也是合乎事物發(fā)展規(guī)律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戴震只是徽州人反朱思想情緒的一個傳聲筒而已。

四、朱熹地位在清代社會的衰落

在徽州,無論是平民、官吏,還是學(xué)者,他們對待朱熹的態(tài)度與朝廷的政治宣傳有著一定的距離,一方面是因為他們身在本土,對朱子學(xué)的理解更為直接和現(xiàn)實;另一方面,明清時期徽商的崛起和徽州社會經(jīng)濟的迅猛發(fā)展,也使得他們對已經(jīng)成為統(tǒng)治階級的思想工具的朱熹所提倡的“存天理,滅人欲”學(xué)說深惡痛絕。徽州人的這些思想和做法,清中葉時也逐漸與時代學(xué)風(fēng)走向一致。

隨著時代的發(fā)展,朱熹理學(xué)的弊端越來越突出。由《清實錄》等史料可見,在乾隆帝舉辦的經(jīng)筵講論上,已經(jīng)對朱熹《四書集注》提出了質(zhì)疑,指出:“講學(xué)之人有誠有偽,誠者不可多得,而偽者托于道德性命之說,欺世盜名,漸起標榜門戶之害,此朕所深知,亦朕所深惡?！盵12]卷128“學(xué)問必有根柢,方為實學(xué)。治一經(jīng)必深一經(jīng)之蘊,以此發(fā)為文辭,自然醇正典雅。若因陋就簡,只記誦陳腐時文百余篇,以為弋取科名之具,則士之學(xué)已荒,而士之品已卑矣。”[13]卷79皇帝的憎惡理學(xué)和提倡實學(xué),在一定程度上默許了臣下立異朱子的行為,這在士林社會引起了巨大震動。清高宗以其舉薦經(jīng)學(xué)的重大舉措,確立了崇獎經(jīng)學(xué)的文化格局,對朱熹學(xué)說及其地位已有相當(dāng)程度的否定。正如魯迅在《且介亭雜文》中所言,“清朝雖然崇朱子,但止于尊崇,卻不許學(xué)樣”。此時的朱子學(xué)只是作為統(tǒng)治的工具,而朱熹本身無論在官方或是在徽州本土,都不具備提倡和尊崇的必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