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向前 王新國
朱向前: 長篇小說《向天傾訴》的出現(xiàn),多少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因為王秋燕此前發(fā)表的主要是一些中短篇小說,還有一部題為《女人出?!返拈L篇散文。這是她的長篇小說處女作,相對于她以前的創(chuàng)作是一個很大的提升,對她的總體創(chuàng)作水平,則可以說是一次超越。
王新國:《向天傾訴》出版大半年以來,受到了不少關注和好評,曾登上北京地區(qū)文學類圖書銷售排行榜首,并再版、加印過一次。對一部軍事科技題材的小說來說,這是很難能可貴的。
朱向前: 這部長篇的一大成功之處, 就在于較好地解決了高科技題材的文學轉化問題。在我看來,從長期以來的文學實踐中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文學藝術,越是原始的、自然的,就越是審美的、詩性的,反之,越是科學的、乃至高科技的,就越是非審美的、非詩性的。以詩寫光為例,寫月亮、螢火蟲等,因為都是自然的,因而也是最富詩意的;當寫到半自然、半人工化的篝火、大紅燈籠之類,所剩詩意就不多了;再往后,寫到馬燈乃至電燈,那就幾乎毫無詩意可言了。由此類推到軍旅文學創(chuàng)作,寫短兵相接、旌旗獵獵,那是最自然不過的;寫到騎兵、槍炮,也還有的寫;到了坦克、飛機、艦艇以至現(xiàn)代化程度更高的武器,則因為遠離了自然、遠離了土地而難于寫出好的作品。當代以來最成功的軍旅文學作品,基本上還都是以步兵為主要反映對象的,而高科技題材的創(chuàng)作一直比較歉收。
王新國: 這讓我想起瓦爾特? 本雅明在《普魯斯特的形象》一文中曾提出,有一種二元的幸福意志,一種幸福的辯證法:一是贊歌形式,一是挽歌形式。把這一提法借用過來,是不是也可以將文學藝術分為贊歌和挽歌兩種形式。您所說的原始的、自然的東西,因為歷史久遠而成為人類共同的回憶,從而成為“挽歌”形式;而現(xiàn)代的、高科技的東西,因為正在當前,且占據(jù)了當下生活的中心位置,從而成為“贊歌”形式。由于人類審美心理的習慣,那些古老的、逝去的、成為歷史而只能回憶的東西,往往更有詩意、更能打動人心,以之為題材寫出的作品,也就天然地更具文學性。反過來說, “ 贊歌” 形式的東西,或許能滿足當下的需要,卻容易在文學性上有所欠缺,因而難以傳之久遠。這也可以解釋,為什么在當前的軍旅文學中,相對高科技的軍兵種都少有質量上乘之作。
朱向前:原始的、自然的就是詩性的,工業(yè)化的、現(xiàn)代化的就是非詩性的,這是一個三言兩語說不清道不明的大話題,留待以后有機會咱們再討論,今天就點到為止。但是具體而言,高科技軍兵種的文學創(chuàng)作,的確是一個難題。而《向天傾訴》能夠取得成功,就在于王秋燕以她自己的方式較好地解決了這一難題。首先是緊扣人物命運展開敘事。在小說中,作者是將高科技、將航天事業(yè)放在大背景的位置,而選擇了氣象這一航天事業(yè)的小的分支作為故事展開的主要場域。氣象雖然也算高科技,但畢竟更加接近自然,相對地避開與純粹的高科技正面相遇。而這一場域也只是人物命運上演、鋪展的平臺,是蘇晴這位女軍人、女氣象專家波瀾起伏的人生履歷和曲折幽微的精神與情感歷程得以展示的舞臺。小說吸引讀者的地方,不是氣象,更不是高科技,而是人物的命運。更為難得的是,作者將人物命運與國防事業(yè)穿插交織而能不生硬、不牽強,顯示出較強的駕馭能力。
王新國:一個對雨有著狂熱喜愛的女人,她的名字卻叫蘇晴。作者對主人公的命名,似乎已經(jīng)預示了她的生命將充滿矛盾與掙扎。而她所從事的職業(yè)——為衛(wèi)星發(fā)射尋找“窗口”,則往往要她在雨季里尋找晴空,這就更為她的命運平添了紛繁糾纏的意味。小說中有這樣一句話:“人是有命的,你不能不信。有時候,一個人的命能改變另一個人的命,這你也不能不信?!彼坪踉谡f蘇晴的命運,是因為馬邑龍而被注定的。但我在閱讀過程中一直在想的一個問題是,蘇晴對馬邑龍始終如一、初心不改,恐怕不只是“古典愛情”那樣簡單。我注意到,蘇晴是在1 1歲時失去了父親,而她的父親是一位航天軍人。他歷盡艱難從國外回來之后,為了國家的航天事業(yè)奮力工作, 結果積勞成疾而辭世。她父親所從事的職業(yè),他的英年早逝,不可能不對她的心理造成一種影響?表面上,她可以和其他孩子一樣長大,讀大學,談戀愛,找工作。但是在內心深處,父親未結的心愿,可能像一?;鸱N,一直隱藏在她的心間?;鸱N的燃燒,需要的只是一個時機,而馬邑龍的出現(xiàn)正好給了她這樣一個時機。我們不一定非要引用“戀父情結”來做解釋,僅從人之常情出發(fā)也不難理解,蘇晴很有可能是在一個和她父親很相近的男人身上尋找父親的形象,寄托她對父親的想象。而她的這種渴求,在現(xiàn)實中只能以愛情的方式實現(xiàn)。我們看,蘇晴對馬邑龍摔門的細節(jié),多像一個壞脾氣的女兒在和父親鬧別扭;而馬邑龍對蘇晴的關懷備至,甚至連婚事都給包辦掉,這又與一個慈父的形象庶幾近之了。馬邑龍誠然是蘇晴的命運,而在她的心理和精神層面,則可以作出更深層次的、發(fā)掘式的理解。
朱向前:你的這番分析正與我要說到的小說的第二個成功之處相關,那就是人物的性格化。小說對人物情感、心理、語言的刻畫都妥帖、自然,符合人物個性,讀起來總體感覺比較順暢。尤其是對話和心理獨白,對于人物形象的刻畫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王新國:這應該是作者反復打磨的結果。通過小說末尾標注的寫作和修改時間可以了解到,作者是在四年時間里五易其稿。在當今文學創(chuàng)作總體偏于浮躁的大環(huán)境下, 能下這樣的“ 笨工夫”,應該說十分難得。經(jīng)歷了這樣一個過程,我想作者的收獲一定比我們能夠看到的這樣一部小說還要多。
朱向前:可能正是因為經(jīng)歷了潛心琢磨、反復打磨的過程,我覺得王秋燕在這部小說中做到了十分重要的一點,那就是“入戲”,即作者進入角色,進入到主人公的內心。很多時候,你會覺得作者自己就成了蘇晴,在絮絮地傾訴。這應該是這部小說的第三個成功之處。
王新國: 小說名為“ 向天傾訴” , 這個名字就已經(jīng)奠定了小說的敘述基調。在閱讀的過程中,我有一個強烈的感覺,就是在敘事之外,有一種情緒縈繞彌散,揮之不去,欲說還休。我覺得這不僅是故事的力量,更是作者真情投入才達到的效果。這使我想到,作為一部主題上的主旋律作品,能夠達到這樣的藝術效果,確實可以給我們許多啟迪。我們看到的很多主旋律作品,都是拿事件堆砌起來的,缺少真實情感的投入,很多矛盾的處理也讓人感到虛假,就是因為那些作者很少能夠走入人物的內心世界和內在情感。單就這一點,王秋燕就超乎他們之上。
朱向前: 之所以出現(xiàn)這樣的問題, 有些時候,是作者缺少一種意識;更多的時候,是作者缺少生活的積累。只有采訪得來的“素材”,沒有情感和精神上的體驗,想要做到“入戲”是不可想象的。從《向天傾訴》中可以看出,王秋燕是有著相當?shù)纳罘e累的。就以她對氣象、天象的了解和把握來說,就很見功力,寫得十分生活化、自然化,換言之,寫得很“像”,比如對每
一次雨的處理都有所區(qū)別,這就不易。這必定是以充分的生活積累為支撐的。有相當?shù)纳罘e累,這是在我看來,小說的第四個成功之處。
王新國:此外,以個人化的敘述來書寫宏大的主題、表達主流的價值觀,也應該算是小說的特色之一。女性作者,女性主人公,重在刻畫女性的命運、情感與心靈,以氣象為敘事的場域、反復寫到雨,甚至于作為作者在小說文本中代言人的敘述者,雖然沒有清晰的面目,也表現(xiàn)出一定的女性化傾向,這從小說飽含情感的“柔性”敘述中可以感受得到。所有這些,都具有鮮明的女性化、個人化特征。而作為小說背景的航天事業(yè),卻是一項事關國家民族強弱興衰的大業(yè),投身這項事業(yè)的人也就把無可回避地把個人命運和國家民族聯(lián)系在了一起,因而當個人的一些追求和愿望與事業(yè)發(fā)生沖突時, 必須要放棄個人意愿,服從集體律令。所以我說這部小說在主題上是一部主旋律的作品。而在一次又一次的選擇與放棄之間,有多少故事可以演繹得蜿蜒婉轉、回腸蕩氣。
朱向前: 正是因為采取了個人化敘述的方式,《向天傾訴》成為一部比較單純、純粹的小說,雖然簡單,但作者“入戲”之后,寫得比較透徹、到位。不過其中有一個結構性的安排值得商榷,那就是反復出現(xiàn)的那首詩《雨的魔力》。作者本意可能是以這首詩作為一個象征貫穿全書, 但是實際效果不佳。一是它是一首翻譯作品,詩風與小說細膩溫婉的中國化文風不貼,二是詩的意境與小說中人物的心緒也不盡吻合。就算是白璧微瑕吧。
王新國: 總的來說, 《向天傾訴》是近年來將個人情感書寫與航天科技題材、將“個人言說”與“宏大敘事”對接得較為成功的小說。讀罷全篇,我不由得感嘆:雖然科技發(fā)展日益趨向高、精、尖,但其復雜難解的程度,較之人類的內心差距尚遠。試看一下,只要各大系統(tǒng)都嚴格“歸零”,火箭就能把衛(wèi)星準確送入太空中的預定軌道;甚至是變幻莫測的天氣,只要基于科學的分析和豐富的經(jīng)驗, 也能對其作出準確的判斷。但人心的許多曲折幽微之處,就是自己也常常難于說清道明。比如蘇晴對于自己的感情,就并沒有一個理性的、清醒的認識。比尖端科技更難解的是人心,而正是人心的深邃繁復,才使這部小說成功地走出了高科技題材文學化的困境,開創(chuàng)出一片新鮮的天地。
責任編輯 / 蘭寧遠
攝 影 / 蘭寧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