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　躍

冬天的一個晚上，風特別大，天也特別的黑。古月到豐總家參加一個朋友聚會，離開時，發(fā)現停在樓下的自行車不見了。當時她就返回樓上向豐總報告敵情，豐總安慰她說，不要緊，我們這個小區(qū)有安全條約，自行車被偷的話，物管會負責賠償的。

豐總是一家國企的老總，也是小區(qū)里一個有份量有影響的人物，他和物管的關系也很好，他只是向物管打了個招呼，裝模作樣填了個表，事情就辦妥了。他在被盜物品一欄里，填的是“捷安特自行車”。一個星期以后，物管就派人將350元賠償款送上了門。古月拿到這筆錢，顯得特別開心。因為她那輛鳳凰牌自行車兩年前買的時候不過400來元錢。絕對夠本兒了。

接下來，她要為自己添一輛新車了。

女人天生喜歡逛街。即使中老年婦女也不例外。對即將“知天命”的古月來說，她很高興又為自己增添了一條逛街的理由。

自從逛過了“捷安特”專賣店，再看其他牌子的自行車，總覺得不順眼。誰都知道，捷安特是名牌，也是小偷們重點光顧的對象。一輛女式的捷安特也要花700多元。這讓古月頗費躊躇。她每年都要被偷走好幾輛車，周圍的鄰居同事們似乎也是這樣，簡直是防不勝防。普通的牌子都保不住，更何況是名牌呢？她實在是被偷怕了。賣車的店員很會看透顧客的心思，他于是向這位區(qū)婦聯的古月副主任重點介紹了新款捷安特女車的最新防盜功能：１.龍頭鎖定。一旦鎖定之后，其他人便無法使用該車；２,贈送高級彈簧鏈鎖一把。用此鎖，用戶可將車前輪與某固定物套鎖在一起，達到防盜目的。店方的宣傳最終還是收到了成效。在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古月騎著一輛寶藍色的捷安特回家，她逢人就稱贊捷安特騎起來是如何輕松，如何快捷，如何的爽。到家以后，她還和老公約定：１.晚上盡量不騎捷安特；２.天氣不好盡量不騎捷安特；３.路近盡量不騎捷安特；４.一回家就將捷安特放進車庫，并加上兩道鎖——不要怕麻煩。

想不到，這輛車買了不到一個月，就在一次車禍中被包了“餃子”。

這天下午，難得的晴空萬里，冬風送爽。古月的老公章教授騎著這輛嶄新的捷安特去學校上課，上完課回家時路過一座橋，不料發(fā)生了意外——當時只聽得“砰”的一聲，一輛迎面駛來的二摩不知與什么車碰撞后失去控制歪斜著直朝他猛沖過來——接著又是“咚”的一聲巨響，章教授連人帶車被二摩撞翻在地，那輛二摩則在橋面上一連打了好幾個滾兒，并發(fā)出一連串驚心動魄的巨響……

附近的行人都驚呼著停下來，以為兩個人都沒救了。不料章教授緩緩坐起了身，望著身邊扭曲變形的捷安特發(fā)呆。過了幾秒鐘，那個騎摩托的中年漢子也艱難地從地上爬了起來，然后對周圍的人嚷嚷說，是一輛公安的警車撞了他。肇事車跑掉了，我要去追，我要把它追回來！

章教授坐在橋面上，抬頭打量這家伙，發(fā)現他面紅耳赤、嘴里酒氣噴噴的，心想不好，碰到了一個醉鬼！

沒等別人搭腔，醉鬼扶起地上那輛破摩托，跨上去，發(fā)動起來，竟一溜煙地飛馳而去了。

旁觀者沖著地上的章教授說，你不該讓他跑……你應該報警……你讓他跑了，你找誰賠車?。?/p>

很多人都注意到了章教授的那輛自行車——喲，是捷安特啊，還是嶄新的，剛買的吧？要千把元錢吧？

也有人說，車子事小，人有沒有受傷啊？

章教授坐到橋邊人行道的石階上，雙手抱著右膝，臉上痛苦不堪，疼得說不出話來——顯然那里傷得不輕。

旁邊又有人說，不要緊，不要緊，你看地上，摩托車的牌照還摔在這里，還有那個小本本，是行駛證吧？快收起來！有這些證據，不怕找不到他！

有個中年婦女將那個小本本拾起來，翻了翻，遞給了章教授。章教授接過來，也翻了翻，對著它發(fā)愣——因為眼鏡不知摔到哪里去了，他什么也看不清。

中年婦女問他：你傷得厲害吧？要叫１２０吧？

章教授搖搖頭，有氣無力地說：謝謝，我能堅持。

中年婦女又說，那你趕快報警吧？

章教授想想也對，就將手伸進風衣口袋里掏手機，可他掏出來的，是一堆手機的碎片。

——哎呀，撞得不輕，真是撞得不輕！中年婦女說，要不要我?guī)湍愦騻€１１０？

章教授擠出一絲苦笑：那就謝謝你了。

打完電話，她又說，我看到了事故全過程，我可以為你作證的。

謝謝，謝謝。

我看見的，是一輛白色的桑塔納，上面寫著公安兩字，碰了那輛二摩，摩托車失去控制，才又撞了你……

章教授問她：你看到那輛警車的車號沒有？

沒，沒來得及，她說，只看到后面有個０，它跑得太快了……

——來了！來了！……周圍的人忽然又興奮起來。

章教授以為是１１０來了，結果不對，是那個撞他的醉鬼騎著摩托車又返回來了。

肯定是回來找牌照和駕照的，中年婦女小聲地對教授說，這次你不要再放他跑了。

圍觀者紛紛問那個醉鬼：你去追肇事車，追上了么？

醉鬼身體搖搖晃晃的，嘴里口齒不清的說：我一直追到東門，不曉得它往哪條路跑了。

他一眼看見了章教授手上的“小本本”兒，上前幾步，一把奪過去說，那個?。吗B(yǎng)的，開車的小警察，我認得他，他跑不了，是個小年輕，我認得他的臉，他跑不了……

章教授看見面前的這個中年壯漢，面相兇惡，一臉的橫肉，酒氣噴噴的，不是個善主兒。

不多時，一名交警騎著一輛白色的專用摩托來到了現場。章教授心里掠過一陣竊喜，以為終于有人來處理事故了。

交警下車后，首先注意到了人群中間指手劃腳的那個中年醉漢，于是走上前問他，發(fā)生了什么事？醉漢斜了他一眼，好似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竟將眼前的這個公安當成了出氣筒，嘴里罵罵咧咧地說，你們條子全是一伙的，穿一條褲子，一個鼻孔出氣，沒一個好東西。今天肇事逃逸的就是你們條子！你先把那個肇事的條子抓了來，我們再說話！

醉漢越說火氣越大，指手劃腳很快升級成了手舞足蹈，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啪的一下，竟然將交警頭上的那頂大蓋帽打落在地，露出了難看的瘌痢頭。圍觀的群眾哄然大笑。交警這下火了，頂不住了，上前一把揪住了醉漢的領口，兩人從推推搡搡發(fā)展到動手動腳，再發(fā)展到拳腳相加，即興上演了一場現實版的“央視武林大會”。要論體格和力量，交警不是醉漢的對手，好在醉漢醉意朦朧，反應有點遲頓，拳法不是太準，反被交警占了上風，最后交警以武松打虎之勢將其壓在地上，邊揍還邊問：你還打吧？你還打吧？……醉漢并不正面回答他的問題，而是用猥褻的語言談論交警他媽，交警又扇了他幾個響亮的耳光，才悻悻地站起來，用對講機去搬救兵——

０５，０５，我是０２５，在南水橋事故現場，遭到事主毆打，請求支援，請求支援！

醉漢卻從地上爬起來，歪歪扭扭地朝交警撲過去，也不答話，揮拳便打。交警左躲右閃，節(jié)節(jié)退讓，醉漢踉踉蹌蹌，左沖右突，打起了山寨版醉拳。交警在挨了幾拳之后，終于頂不住了，奮起反擊，再次與醉漢打成一團……圍觀的眾人都看得呆了。這樣驚險刺激的場面不是人人一輩子都能看到一回的。

后來來了一輛警車，從上面下來四五個民警，控制住了滿臉淌血的醉漢。醉漢很清醒地說：我要求上醫(yī)院。民警說好，你先上車，我們送你上醫(yī)院。

章教授看到警車一輛一輛地開走了，周圍看熱鬧的人群也漸漸散去，現場只剩下自己，扶著那輛被包了餃子的自行車，佇立在喧鬧的暮色中，茫然四顧，無人問津。

教授自我活動了一下身體，覺得除去右腿關節(jié)和襠部繼續(xù)疼痛難忍外，其他并無大礙。至少骨頭沒有碎裂?！J倒霉吧，教授想，幸好今天自行車幫我擋了駕，至少撿了半條命，也該知足了。假如醉鬼的摩托車直接撞到了身體，此刻這副皮肉之軀不知已斷成幾截了……

教授正想撤退，不料事故現場又來了一輛警車，從上面跳下兩個人來，一個穿警服，一個著便衣（估計是個協(xié)管員）。警服走到章教授面前，說自己是事故大隊的，來勘察現場，請你配合。教授聞言，心里又掠過一絲竊喜，以為這次終于有人要給說法了，車子的賠償終于有著落了。兩個人拿皮尺、相機什么的搗鼓了半天，最后來到章教授身邊，說是要給他做筆錄。天越來越黑，風越來越險，教授饑寒交迫，疲憊不堪，只想早點結束眼前的這場噩夢……

終于問完了，警服讓教授在筆錄上簽字。這時天已經完全黑了，教授完全看不見紙上都寫了些什么，心想，我是受害者，警方總不會在上面瞎寫什么吧？就乖乖地簽了字，而且按要求一連簽了五六個名字。

眼看警察們收工要走，教授追上去問道：這自行車怎么辦？

我們拖走。

噢。那，那我下面怎么辦？

等通知。

哦。那，你，你能不能給我一張名片？

我是事故大隊的，我姓Ｘ，電話是ＸＸＸＸＸＸＸＸ……

對不起，我記不住，能不能請你寫一下？

……

章教授一瘸一拐地回到家，老婆古月正在廚房里忙飯。教授一聲不吭，進衛(wèi)生間，打熱水，先洗了個臉，想想，又開始往浴缸里放熱水，想躺進去泡一泡。他覺得，渾身的骨頭都要散架了。

古月見狀感到有點不對勁，就跑過來問他，哪里不舒服啊？

教授知道瞞不住，只好將車禍的事簡單說了一下。盡管竭力輕描淡寫，教授夫人還是受到了驚嚇，哆嗦著說，人沒事就好，人沒事就好。

然后又問：我的捷安特還有用吧？

前輪壞了。教授說。今天要不是捷安特幫我擋了一下，我早就散架了。

——哎喲，腿都腫了嗎，疼嗎？骨頭沒事吧？要不要上醫(yī)院去查一下？要找個熟人吧？……

晚飯后，教授早早上床躺下了。脫衣服時，左胳膊疼的抬不起來，無法用力，還是老婆幫著脫的。

夜里10點鐘的時候，教授的手機響了（剛換了個殼），一聽，是派出所打來的，問他能不能到派出所來一趟，反映一下當時車禍的情況。

教授心里又暗暗掠過一陣竊喜，以為警察的辦事效率很高，捷安特可以得到及時賠償了。警察還說，如果你行動不方便，我們可以上門來做調查。教授欣然同意了。

過了不久，果然有兩個民警找上門來。一個穿著制服，一個穿著便服（協(xié)管員？）。教授請他們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坐下，給他們倒上茶，然后將電視機的聲音調到最小，激烈的足球賽成了無聲的動畫。兩個民警顯然也對足球感興趣，他們一邊做調查，眼睛卻盯著熒屏，教授覺得，他們既像在對你說話，又像是在對空氣說話。特別是當你回答他們問話的時候，他們幾乎沒有在聽，好像你答什么，怎么回答，對他們來說并不重要。

調查進行到一半左右，教授才明白過來，人家根本不是為了交通事故的事來的，更不是為了你的捷安特的事來的，你的受傷，你的損失及賠償，根本不在他們關心的范圍之內。他們圍繞的主題只有一個：那個醉漢是怎樣打交警的？

教授瞅空問那個陪聊的便衣，那個醉漢現在哪兒？便衣說，在我們派出所呢。教授又問，他不是要求上醫(yī)院的么？對方沒作聲。教授又問，你們拘留他了么？對方還是沒作聲。教授便知趣地閉了嘴，什么也不問了。你問什么，我就簡單地答什么，越簡單越好。

熒屏上一場足球賽結束了，換成了汽車拉力賽。制服的筆錄也終于告一段落。他讓教授看一遍，并簽字畫押。

教授接過筆錄，快速瀏覽了一下，發(fā)現自己的陳述已被巧妙地斷章取義，中心意思可歸納成兩點：１.什么車撞了醉漢的二摩，我沒看見；２.醉漢先動手打了交警，后者被迫作了自我保護。

仔細想想，好像也確實是這么回事。教授提不出反對的理由，反而只想早點結束這種無聊的游戲。于是他二話沒說，拿起筆，準備簽字。

制服指點他在筆錄后面寫上一行字：“以上筆錄我已看過，與我所說的相符?！比缓竽贸鲭S身攜帶的紅色印泥，讓他用大拇指蘸了，在筆錄上一連按了七八個指印。

民警們收拾了東西，站起身，準備走了。教授也站起來送客，問道，我的捷安特自行車怎么辦？還有我人也受傷了……

那是事故大隊的事。制服說。你得找事故大隊。

你們估計能賠多少？得拖多久？教授追著又問一句。

明天你最好到醫(yī)院檢查一下，便衣說，再讓那家伙賠點醫(yī)藥費。

懂了，懂了，教授應道，謝謝，謝謝指點……

第二天上午，教授打電話給一個醫(yī)生朋友，先報告了一下車禍經過，然后說了要來開傷情證明的意思。這位唐醫(yī)生是精神科的副主任，在醫(yī)院里人頭比較熟，他當即答應幫忙。他要章教授下午4點來醫(yī)院，那時醫(yī)生不太忙，好辦事。

下午4點，教授準時到達了醫(yī)院，在精神科的專家門診室找到了唐醫(yī)生。后者正跟一個大腦不清爽的老年婦女交待吃藥的劑量、時間等注意事項，交待了半天，旁邊的章教授都會背了，那婦女還是聽不懂，還是反復地問，反復地問，教授覺得自己都快被逼瘋了，可唐醫(yī)生還在那兒不厭其煩地交待、解釋、解說，似乎也沉浸其中不能自拔。難怪有人說，精神病院的醫(yī)生十有八九是精神病患者。

唐醫(yī)生，你真有耐心，教授不由得感嘆道，要是換了我，一天都堅持不了。

唐醫(yī)生笑嘻嘻的：別說你了，我們這兒有的醫(yī)生，你問他第二遍，他就不耐煩了，就要沖人了……

你是真耐心，還是強迫自己耐心呢？教授問。

開始是強迫自己耐心，時間長了，性子就磨圓了，磨光了，嘻嘻……

懂了，懂了。教授轉臉沖那個老年婦女說：喂，請問你好了沒有？我都等了10幾分鐘了。

這才給唐醫(yī)生解了圍。唐醫(yī)生得空拿過自己的保溫杯，連喝了幾口茶，然后便沖著教授“痛說革命家史”。看來精神病醫(yī)生與他的病人一樣，都有著強烈的傾訴欲望。

他告訴教授，他一共出過三次車禍，其中有兩次比較嚴重，花掉了多少醫(yī)藥費，結果人家只賠了個零頭——那還是找熟人說情才得到的。

怎么會這個樣子啊？章教授大惑不解。

這里頭很黑，黑透了！唐醫(yī)生始終笑嘻嘻的，好像是在說別人的事：事故大隊的那些家伙，是吃了原告吃被告，他們發(fā)的就是事故財、難民財嘛！

這時有人進來，請?zhí)漆t(yī)生開點藥。他二話沒說，提起筆，按來人的要求刷刷地開好處方，并加蓋了一枚私人圖章。教授覺得眼前的這一連串動作看上去似曾相識，只不過昨天自己按的是手印罷了。教授于是打趣說，唐專家啊，你的圖章就放在桌上，我自己開個處方，蓋個章，也能拿到藥吧？

不行，唐醫(yī)生笑道，發(fā)藥的還要看我的簽字，圖章是做樣子的。

在以后的時間里，唐醫(yī)生堅持在人來人往中見縫插針講完了他自己的車禍故事，其中比較嚴重的兩次是這樣的——

第一次是十多年前，他騎二摩經過十字路口，被一輛拐彎的出租車碰了一下車把，摩托車猛地歪向一邊，倒地后連翻了幾個跟斗，當場壓斷了他四根肋骨。這情形跟我碰到的這次車禍倒有幾分相似。所不同的是，那輛肇事的出租車沒有逃跑，還喊了１２０救護車將他送到醫(yī)院，在丟下2000元錢押金后，司機從此就沒影兒了。

照唐醫(yī)生的說法，出租車公司和事故大隊很熟悉，關系好得很，甚至到了稱兄道弟的地步，因為他們經常打交道的，出了事故，執(zhí)法者自然會向著他們。

——我一看情況不對，必須找人，唐醫(yī)生說著說著，臉上的笑容不見了，且變得越來越陰沉：當時我查到有個病人的家屬是某公安分局的副局長，我就厚著臉皮找他，他沒有親自出面，而是找了下面派出所的一個所長，陪我一起去事故大隊，這才讓出租車公司又賠了2000元。加起來，還不能彌補我一半的經濟損失??！

幾個月前，唐醫(yī)生又出過一次車禍。他騎的電動車，在斑馬線上被一輛面包車撞翻了，開車的是個新手，一個中學的辦公室主任，剛拿到駕照不到一個月，踩剎車踩到了油門上。雖然這次唐醫(yī)生的骨頭沒有斷，但渾身青一塊紫一塊的，臉都腫得變了形，在床上整整躺了半個多月不能動彈，最后肇事者只賠了他2000多元錢。至于電瓶車，事故大隊叫他自己拉回去修理，300多元錢的修理費發(fā)票至今還沒有下文……

怎么會這個樣子？章教授想不通了，說，那個中學的辦公室主任有這么大的能耐？

唐醫(yī)生說，學校的車子嘛，當然是單位出面請他們吃吃喝喝的，我個人哪有這個實力跟他們拼？

教授聽了，軟軟地靠在椅背上，低下頭，沉默了半天。

——喲，都快５點了，走走走……唐醫(yī)生站起身來說，我?guī)愕焦强迫?，找個權威醫(yī)生，幫你把情況說嚴重點……

教授還是低頭坐在那里，沉默不語。

怎么了？你真受傷了？要不要拍個片子看看？唐醫(yī)生滿臉的關切。

算了，我不想檢查了，章教授有氣無力地說，沒意思。我沒事，我自己清楚。

唐醫(yī)生見狀，也沒有堅持，只是問：事故大隊你有熟人嗎？

教授搖搖頭，反問他：你里面有沒有熟人？

唐醫(yī)生笑了，我修電瓶車的發(fā)票還拖在那塊呢！我以為你里頭有人，還想借你的光呢，嘻嘻……

從醫(yī)院出來，章教授又應約去了一趟派出所。進門的時候，已經快６點了。門口值班的民警一邊吃盒飯一邊看墻上的大屏幕電視，其中一個警覺地抬起頭問了一句：你有什么事？教授回答說，是一個姓車的約我來的。噢，他在二樓，最里面一間。謝謝。

章教授于是上了二樓，只見一間間辦公室里燈光明亮，幾乎每張桌上都亮著電腦，民警們一邊吃盒飯一邊玩著電腦里的撲克牌什么的。在最里面一間，果然問到了那個姓車的，他有30來歲，沒穿警服，教授搞不清他是個什么職務。他自己也沒有介紹。他一邊搗鼓著面前的電腦，一邊跟教授拉家常。屋內開著空調，有些熱，而且煙霧騰騰的，讓教授感到呼吸不暢，頭上很快就冒汗了。教授一邊脫外套一邊對車某說，我的血糖有些問題，到時間就必須吃藥，不好意思，有什么事，能不能快一點兒？

車某說好的好的，幾分鐘的事兒，馬上就好。

不多會兒，桌上的打印機吐出來幾張紙，他將其交到教授手上，說，這是你昨天的筆錄，你看一下，然后簽個名就行了。

章教授接過打印紙，飛快地掃描了一眼，發(fā)現他的“證詞”又被改動過了。比如“交警與醉漢扭打在一起”，變成了“交警用手臂擋著醉漢的拳頭”，等等。這篇“證詞”的中心意思可歸納成這樣兩點：１.二摩不知什么原因撞了我；２.醉漢打了交警，交警沒有打醉漢。

章教授心里不由得犯起了嘀咕，但表面還不動聲色，心想這個醉鬼也是活該倒霉，你打交警干嘛呢？本來有理的也變成沒有理了，這樣低素質的家伙治治他也好，我的小命差點就送在他手上！若不是自行車幫我擋了一下，被“包餃子”的可就是我自己了……

大概就這意思吧。教授這樣說。

車某趕緊遞上一支簽字筆，還有紅印泥盒兒。他指點教授在筆錄后面寫上一行字：“以上筆錄我已看過，與我所說的相符?！比缓蠛炆厦?，并在簽名處加按一個紅指印兒……

這天晚上，章教授回到家已經快７點鐘了，又冷又餓的，身上還沾了一身的煙臭味，心情很是不爽。當時教授夫人古月站在客廳的燈光下看報紙，正看得入神，也沒注意招呼他，教授心里就更來氣了。他一邊打熱水洗臉，一邊大聲問道：吃什么??？

古月這才反應過來，說：你還沒有吃?。课疫€以為你吃過了。

吃個屁?。?/p>

古月聞言也不樂意了，說：你立了什么功了？還是發(fā)了什么財了？脾氣這么大？！

古月雖是個區(qū)婦聯的副主任，卻也是個副科級，上下班有專車接送，加上他們公務員剛上調了工資，總收入早已超過了章教授。她在家里說話的語氣和腔調自然也變得越來越硬了。

章教授不想和她斗嘴，隨手打開電視，躺在沙發(fā)上閉目養(yǎng)神。

停了一會兒，古月靠過來挑起話題說：自行車的事怎么樣了？

教授沒好氣地說：你怎么不問問，我的身體怎么樣了？

你去醫(yī)院查了么？

教授眼睛盯著電視，故意不理她。

電視上正在播放某地發(fā)生的一起車禍：一輛大客車與一輛小轎車相撞，６死３４傷，現場慘不忍睹。當地市長正用電話下達指示：全力搶救傷員，調查事故責任，做好善后工作……教授突然大笑了幾聲。古月責怪他說，人家遭了這么大的難，虧你還笑得出來！你是變態(tài)啊還是被撞傻了？

我是餓傻了，教授說，你吃過晚飯沒有？

沒有呢。古月告訴他，晚上要和他一起去豐總家，參加“皇后鍋”現場演示會，也就是用“皇后鍋”做菜吃，還有好酒喝。教授嘴上說不想去，可還是被夫人連哄帶騙推出了門。

在路上，古月告訴了他一個壞消息：她找人打聽過了，他們的那輛捷安特自行車賠不成了。因為那個醉漢打傷了交警，先要被拘留15天，還要再判上一年，等他刑滿釋放出來，才會解決賠自行車的事。

那，撞二摩的那輛警車呢？它不該賠償嗎？教授問。

人家交警說了，沒有什么警車撞他，是那個醉鬼酒后駕車出了事故，想誣賴別人……

你相信么？教授氣呼呼地問。

我相信不相信，有什么關系呢？古副主任反唇相譏。

教授于是一路沉默無語。

到了豐總家，教授虎著臉，連吃帶喝，很快把自己灌醉了。豐總關切地問他：怎么了，教授有什么不開心的事么？旁邊的古月就搶先將他出車禍的事情一五一十講了一遍。她特別強調那輛捷安特自行車是嶄新的，買了還不到半個月呢！她還從錢包里翻出那張買車的發(fā)票，向眾人展示，以證明她此言不虛。

豐總笑瞇瞇地將發(fā)票接了過去，隨手放進了自己的口袋，說，沒事，叫我們小區(qū)的物管再賠一輛好了。

——這不太好吧？教授抬起頭，漲紅了臉說。

——這怎么好意思呢？古月也泛紅了臉說。

小事一樁。豐總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說，他們跟我很熟的，也經常找我辦事的，加上這次又有發(fā)票為證，更好辦了,是不是？

一桌子人都會意地大笑起來。

果然，一個星期后，豐總就打電話告訴古月，賠車子的錢人家物管已經送給他了，這次是500元錢。你添點錢，再去買一輛捷安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