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雷鳴
老早就聽說在磧口附近有座陶瓷的村落,但每次去磧口都是匆忙而過,卻不曾仔細“搜尋”這個小地方。2006年的秋天我們帶了兩輛車專程去看這個號稱“黃土第一陶村”的地方。它叫小塔則。
小塔則距磧口古鎮(zhèn)東15公里,是一個唯一以陶瓷產(chǎn)品為主的生產(chǎn)型村落,在隋朝的時候這里已有制陶的記載。在磧口繁榮時期,小塔則的陶器緬責口轉(zhuǎn)運到西北各地銷售,上世紀八十年代,這一帶生產(chǎn)的雨點釉曾遠銷至日本。我們帶著種種好奇就上路了,路途很不平坦,先是走過一段艱險的盤山公路,本來經(jīng)歷了一路顛簸已經(jīng)很是驚慌,可擺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個狹長的山谷,兩邊黑壓壓的山體感覺就要向我們壓來,更是讓我們的心理蒙添了一絲“前途未卜”的恐慌。還好是在強烈好奇心的驅(qū)使下,我們繼續(xù)上路。土質(zhì)山路路況并不是很理想,隨車的人都被顛簸的疲勞以及路途的遙遠整的昏昏欲睡的時候,突然眼前豁然開朗,一個空曠的地方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山坡上到處是耀眼反光的東西,隨車的人全被這一景象給震驚了,再仔細看看周圍的大水缸才知道,原來這是陶面的反光。
一條小河將小塔則分成南北兩半,北邊依山而筑的民房層層疊疊,灰墻黑瓦石塄瓷壁,雖然經(jīng)受了數(shù)百年風雨侵襲,但蒼茫的面孔中仍然還保留著當初特有的矜持。東邊是一條不算長但也有幾分熱鬧的小街建在河畔,街道兩邊的建筑早已沒有了過去的痕跡。唯一能做到的就是讓你嗅著陶士的氣味去看看那一排排依山而筑的老民居。沿著石板砌成的小路,撫摸著陶瓷做的墻壁走過,那厚重的歷史和動人的古風古韻早已令我陶醉了:滿眼的明清老屋,層層相疊,原汁原味。
未經(jīng)修繕偽飾的老窯,房檐古瘦嶙峋,墻皮脫落如痂。行走在這個偏僻的村落,仿佛穿越三千年的時光。站立在民宅孤立的門邊,撫模那一塊塊斑駁的老門陳磚,似乎能聽到小塔則那蒼勁的民謠從耳邊飄過。穿過一個又一個小院猶如走過千年風雨。這才想起一起的朋友說過:來小塔則不后悔??磥泶搜圆惶搄還有個朋友說:張藝謀應(yīng)該來,也許《紅高粱》會拍的更好了。
是的,是的,我—遍又一遍地對自己說:不假!一點也不假!而印象最深的要數(shù)那一排排用瓷甕壘砌成的墻壁,當時就想有時間我一定還要再來。
站在溝底向周圍看去,從山頂?shù)綔系字灰汶S便向遠處一望便是滿眼的陶瓷。你能看到草叢里靜靜坐著的瓷缸,還有淹沒在野草中的瓷窯,越往后走,瓷窯就越多,但遺憾的是現(xiàn)在很多瓷窯都已經(jīng)不生產(chǎn)了!
當?shù)厝烁嬖V我們這里做瓷的時間很長,相傳始于唐代,盛于明清,那時這一帶幾乎是家家有瓷窯,戶戶都做瓷活。這里人祖祖輩輩都在做瓷,當?shù)匾晃焕先烁嬖V我們在他的記憶中他家已經(jīng)有十代是從事陶瓷活的。解放前在這里一直是自家開著瓷窯,以做瓷為生,家家都有自己的窯口。當時的市場需求大,從黑陶大盆、大甕、面盆,小到油瓶、尿盆,所有的陶瓷從這離開離石,北走臨縣,南走磧口,銷往太原、晉中、內(nèi)蒙、包頭、陜北等地。當時的瓷器在當?shù)剞r(nóng)村的需求量也很大,所以生意很好,當年這一帶熱鬧非凡,小塔則白天從溝口到溝里面全是來這里拉瓷器的駱駝和騾馬車,這條窄小的溝里最多時有過五十幾座瓷窯,上百人在干活。聽著老人的介紹,我仿佛又看到了當年的繁榮,車水馬龍。人聲鼎沸,白天一片端坯聲,晚上一片忙碌的光景。陶瓷的興盛也帶動周邊相關(guān)產(chǎn)業(yè)的發(fā)展,商號林立,物阜民豐,一座座華麗的民宅大院也建立起來了。后來參觀了多處民居與瓷窯,他們?nèi)A麗的磚雕、木雕、石雕讓我對昔日小塔則的繁華深信不疑。而再看眼前偶有幾家做陶瓷的,那條昔日車水馬龍的溝里顯得空曠了許多,滿眼的凄涼。
老人告訴我們解放后這一帶的瓷廠瓷窯進行了社會主義改造,成立了大的瓷廠。瓷廠除了生產(chǎn)以前的傳統(tǒng)產(chǎn)品外,還讓當?shù)厝巳ト珖忻奶沾蓮S學習陶瓷技術(shù),通過學習也促進了一些新產(chǎn)品的產(chǎn)生,曾經(jīng)開發(fā)出名噪一時的新產(chǎn)品——水點釉。這瓷瓶胎質(zhì)細膩純潔,釉瑩如脂,色彩柔美,造型輕靈秀氣。這種釉點花的產(chǎn)品曾經(jīng)出口到歐美。最小的也要賣到20幾美元。那時瓷廠也做過一些青瓷和其他類型的陶瓷,后來由于種種原因停止了生產(chǎn)與出口。這樣就導致了多數(shù)瓷廠關(guān)門倒閉,技術(shù)人員大都改行做起了其他的事。
至于那些曾經(jīng)令我們產(chǎn)生炫目的“瓷墻”原來是當?shù)厝藦暮茉缫郧熬桶褵碌拇纹?,跟燒白花瓷碗時用過的外缸全部用來砌墻,修建院落,這樣把大量的廢物利用,真正做到環(huán)保節(jié)能,這也是此地有如此建筑風格的原因。在村里隨便轉(zhuǎn)轉(zhuǎn)走走,你會發(fā)現(xiàn)你仿怫置身于一個個瓷甕的迷宮里,無論是從切墻到切房,還是大門、大煙囪、門臉、菜園;還是家里放糧放面的糧倉、院子外的桌椅、家里的煙囪、廟里的香爐、甚至是連每家的下水系統(tǒng)也全部是用廢棄的水缸連接,最有趣的是院子里的土地神也居住在陶瓷的房中,我不禁想小塔則真是一個陶瓷做成的天地啊!
我穿行在瓷堡中間,感受著時空流動的軌跡。陶瓷,這個代表著中華民族千年文明的工藝,是祖先留給我們的財富。小塔則陶瓷作為民間陶瓷的一部分,他也出去學習了,也做過很多的嘗試了,為什么這里的陶瓷卻沒有發(fā)展起來,至今還是只能做粗糙的民用品,從而慢慢失去了生存條件,一步步走向衰落?它的發(fā)展和消退留給我們的啟示又是什么?帶著這個疑惑,我一邊走一邊想,—邊尋找著答案。
突然,在南面的山腰里聽到傳出啪啪啪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索,循聲前行,原來是還有一家瓷廠正在制缸。經(jīng)了解以后才知道,原來這家做瓷也已經(jīng)有十多年的歷史了,這些年生意慘淡更不好做了,因為沒有訂單所以老板也外出打工了,做這個也賺不了幾個錢。每次做完訂單以后就又沒的做了,老板娘憂郁地說她也想出去打工賺錢。
我和這里的工人師傅們進行一番攀談以后才了解到陶瓷從挖黃泥到出成品的大概過程。原來在這里有豐富的瓷泥儲量:制作陶瓷所用的原料有高嶺土、紫砂、霞石、石英、黃土等,這些原料在這里分布面積廣、儲量大,約有100億噸,具有發(fā)展建筑陶瓷和民用陶瓷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
制作陶瓷首先把瓷泥運回來后要粉碎,然后放置于一孔制瓷的后窯中。用水浸泡兩三天至一個月,然后用力打成軟硬適中的泥,這時真正的制作才開始了,先制坯,后端坯、陰干、上釉、裝窯,最后燒窯一件成品瓷器才算做完了,如果其中有哪一步做不到位也不行。
那個問題還在我腦海里縈繞:究竟是什么原因使的這代的陶瓷從興盛到失落?當時陶瓷的興盛得益于當時廣大的農(nóng)村市場,這與當時的社會生產(chǎn)力以及人們的生活水平不高有很大的關(guān)系。而現(xiàn)代社會,特別是隨著農(nóng)村人們生活水平的提高,新型材料的出現(xiàn)使得人們對民間陶瓷的需求大量減少,所以陶瓷的消調(diào)也在情理之中。另一方面,當?shù)靥沾梢恢弊叩氖敲裼玫穆纷?,在社會轉(zhuǎn)型過程中,這里陶瓷制作的創(chuàng)新和發(fā)展都遠遠落后于社會發(fā)展的腳步,加之作坊間又各自為陣,雖有一定的規(guī)模,但在市場營銷方面,產(chǎn)品升級換代方面存在很大的缺陷,不具有強有力的市場競爭力,所以衰落也就成為了必然!
在離開小塔則之際,我想:小塔則陶瓷從唐代走來,它也許沒有做過李白用過的酒杯,也許沒做過枊河東的筆洗,但我深信一代廉吏余成龍一定用這帶燒出的飯碗吃過飯!那熱烈的炭火一定還鑄就過幾代、幾十代的歷史,為無數(shù)百姓燒制過無數(shù)的生活用品。
離開小塔則,我的心和散落在溝洼里的無數(shù)陶瓷碎片一般,零散的無法拾起,甚至是拾起也再無法愈合。這里的陶瓷曾走過了千年的風花歲月,如今,它再也承載不起這重振山河的歷史使命,將要慢慢的隕落了,它的隕落也許將成就一個美麗的回憶,這其中夾雜著無數(shù)的苦澀和無奈,就讓它隨風而去吧!
當小塔則的身影逐漸淡出我的視線的時候,我的耳畔似乎又響起當年瓷窯里工人師傅們打瓷泥的號子聲、山溝里駝隊和騾馬隊的嘶鳴聲、商號酒館里的喝酒猜拳聲……一切的聲音現(xiàn)在歸于沉寂,一眼眼曾經(jīng)燈火輝煌的瓷窯都掩映在雜草叢生的山坡上。從小塔則里傳出的聲響一定要比《走西口》美妙的多,但在歷史的聲音里我分明能聽到那聲音里傳出如出一轍的悲涼。那些斑駁的瓷片也許是有過曾經(jīng)的光彩奪目,但是現(xiàn)在橫臥于荒野的那份孤寂也許只有像小塔則這樣的中國民族手工業(yè)者才能體會到。當歷史不再眷顧這些曾經(jīng)的時代寵兒的時候,山西,這個黃土高原上的明珠是自己收斂了昔日的光輝,黯然退出了歷史的舞臺。沒有掌聲也沒有做一個完美的謝幕,一切都仿佛來得太快太匆忙,就像我們一樣只是做了一次歷史的過客,而沒有將自己牢牢地扎根于歷史的舞臺。
當有人向我提及晉商的時候,當有人提及“黃土第一陶村”的時候,我還能說什么?我只能說那些都是山西的歷史!而且我們還能有什么留給我們的子孫去與別人津津樂道?
夕陽下山坡上的“瓷墻”再一次將夕陽的余暉反射在我的臉上,依然還是很耀眼,我回首草叢中散落的瓷片上那些光輝已被風中搖擺的草影打斷,閃爍不定,也許它們真的已經(jīng)成為碎片都隨風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