堆 雪
莫高:一個北風吹過的村子
他們來過。打坐,念經(jīng)。
他們成為神后,失蹤。他們行蹤縹緲,只留下鴻影和遺跡。最終,成為這個世上的謎。
他們遠離塵世,以草為骨,用泥沙和汗水塑造金身。他們用盡一生的沉默,剔除寂靜以外的清輝。他們只留下陽光和風,留下慈悲的眼神,以及被時間風干的足跡。
莫高,一條北風打掃干凈的路,一個不會再有人來世居、做夢的村子。裊裊香火已被風雪撲熄,歲月的流沙,正漫過彎曲的脊背。
草們枯了,收拾好自己的尸骨和過去。石頭圍坐,仿佛眾僧。他們干枯的眼里,是被狂風洗劫一空的黃昏。
九層佛塔下,幽幽木魚已罄。燃燒的星辰,在歲月的兩腮,落下凄美的淚水。
身披彩虹的飛天已去。留下沙丘。留下月亮的輕弦一彎。留下一個紅塵深處的秘密。
千佛洞:內(nèi)心攢下這塵世的寂靜
不會有什么發(fā)出聲響,敦煌!誰能夠用朱砂或壁畫表達內(nèi)心的悲憫和喧響。
千佛一洞,難道只為守住心中激蕩的虛空?越來越輕的一生,只為了一飛云天的絕塵!
千佛一洞。塵世寂靜。
此刻,億萬沙礫正在千里之外收集風聲。黑暗,慢慢吞噬一個人的靈魂。億萬沙礫消逝,歌聲四起。成捆成捆的北風。正把眾神推向夢境。在眾生的仰望里,誰失去了真身?在內(nèi)心的嘆息中,誰又得到了慰藉?
誰在一具具無聲的泥胎上,找到了靈魂曠世的真經(jīng)?誰把眼中抖亂的凡塵,描繪成心中瑰麗的天庭?誰的內(nèi)心。能積攢下塵世這么多寂靜?誰能被靈魂深處的低吟深深打動?
如果,這個世界只剩那么一丁點兒響聲,敦煌!那一定是佛的一滴清淚,彈向萬物的滄桑。
鳴沙山:在埋葬中被吹醒的靈魂
每一個來到這里的人,都渴望被深埋一次。
用纏綿的沙粒,掩埋苦難的足跡。在風沙中,淘洗深陷的眼睛和靈魂。用滾滾黃沙,洗滌喉嚨深處的煙塵。
每一個來到這里的人,都渴望被深埋一次。將生命擱淺沙洲,卸下沉重的骨頭,擺放亂石的心情。把現(xiàn)實詭異的陰影,拼湊成傷心古老的甲骨文。
鳴沙山,風,朝哪個方向吹?沙,向哪條道路鳴?難道只是為了內(nèi)心波濤洶涌的不平!
鳴沙山,此時此刻,所有的語言都是沙粒。所有的沙粒,都是靈魂的一次微茫喘息。
每一個來到這里的人,都渴望被深埋一次。
被流沙挾持。被狂風率領(lǐng)。被起伏的沙海、涌動的夢境,席卷在接近未來的征程。
在埋下苦難經(jīng)卷的地方,獲得神性的暗示。
在一頁頁的流沙里,隱約地,看到自己的美夢和血跡。
三危山:大風吹響我們的名字
有時候,我們需要絕望一次。
在末路或絕壁上,碰見自己。
在荒無人煙的戈壁,偶遇離散多年的靈魂。
我不敢肯定,每一個來到這里的人,都帶著一顆悲憫的心。但在亂石凝聚的三危山上,我分明聽到了自己被大風吹響的名字,仿佛經(jīng)幡中的號角。在無垠的沙海,期待靈魂微茫的回音。
三危山,一個亂石打坐的地方。除了寂靜,四大皆空。那些膜拜虛無的人,只需帶上沁涼的骨頭,和一點點熱?目。帶上那顆疲憊不堪的心。
這里的沙子什么都埋:難言的過去。羞恥的心,以及幻滅的欲望。你不需要的,它都不會拒絕接受。
你看,那延綿不絕的沙丘,都是人和神卸下的包袱。三危山,在這里,我什么也別想帶走,除了一顆受難的心。
在這里。我不擔心你純潔的衣裙會被玷污:陽光翻曬,大風勁吹。一切,瞬間即成過去。
三危山。面向未來我大喊一聲自己,卻看見,在你的頭頂。靈魂飛天,宛若神的后世前生。
月牙泉:睜開眼睛看那些尋找自己的人
那些匆匆趕路的人,最后來到這里。
在美麗的月牙邊,照出絕對的孤獨。
那些人,走累了,就想靠著駝峰般溫柔的沙丘,用清洌的想法,對照出心中的黯淡和恢宏。
鏡子,映不出任何表情。那些扭曲的、變了形的水銀,已經(jīng)使我們很難看清內(nèi)心的處境。
我們的靈魂,急需一片潔凈的月色,重新沖洗出悲憫的真實??鄬ぶ?,人們仿佛看到:沙漠里漸漸睡醒的上帝。
一道沙海里不再愈合的傷口,一瓣大風中無法掬起的月影!
仿佛上帝睜開的一只眼睛,無比清洌地看著那些千里迢迢、風塵仆仆前來尋找自己的人。
沙鳴月牙:大風里那個溫柔的女人睡了
塵世渴了,需要一張濕潤的唇,無限地接近心中的冰涼。
月牙泉,給了我們沙漠里所能給予的一切。
這個風情萬種的女人,身披萬頃濤聲,躺在嫵媚的月色中,楚楚動人。她瑰麗的夢境,使漫漫流沙開始飄動。宛若飛天的彩練和裙裾。
北風狂舞,歌聲四起。仿佛欲望的馬群對于雪峰的暗襲,似乎灼熱的眼神對于繆斯的唏噓。
多么美妙的女人,使沙丘顯露感人的曲線。多么迷人的愛神,使墳?zāi)拐宫F(xiàn)夢幻的旋律。
幾千年過去,誰的美艷。嶄新如初?誰在風沙的牽腸掛肚中。留下千絲萬縷的忠貞和寧靜。
沙漠里熟睡的女人,風暴中美得讓西北不敢喘氣的女神。令祁連絕望,讓曲瑪荒涼。一個不慎落人凡塵的仙子,幽幽湖藍。香氣逼人。
沙鳴月牙:大風里那個愛過我的女人睡了。
遲暮里,我挑燈看劍,多像落魄的英雄!睡佛:笑聲和淚水中越睡越輕的一生
佛笑了。佛的笑聲,濺起紅塵。
隔著裊裊香火,一批又一批的善男信女們,獻出童貞。虔誠的祝福,仿佛自語。
佛,慧目微啟,用微笑撫摩他們的頭頂。用一根手指,輕輕彈掉心中的凡塵和眼淚。
佛微笑著,打發(fā)走一波一波的人流。
我不是善男信女,我是個熱愛壁畫的詩人。我只想用飛天的方式,接近您。用金色的畫框。裝飾您神秘的內(nèi)心。
我躲在紅塵一角,靜看那些懷揣香火和愿望的人,怎樣把流血的額頭和膝蓋。留在您的心里。在暖暖香火中,取走一件件沉重的東西。
我確信,這些,佛都看在眼里。但,作為佛,您卻不輕易說出:這個世間的秘密。
笑吧,佛——南無阿彌陀佛!
我知道,您也需要世俗的眼淚和哭聲。
只有世俗的眼淚和哭聲,才會把您沉重的一生,變得越來越輕。
飛天:過眼云煙中掠過我們心空的歌聲
我在天上看到了什么?
身披彩練飛天的人,一萬畝玫瑰留不住的愛情?那個大把大把向人間拋撒鮮花的神,是不是過眼云煙中掠過我們心空的歌聲?
是誰給她洗的發(fā),梳的頭?是誰在河西街鋪扯來絲綢?是誰給她裁剪的裙裾半遮半露?
她是要出嫁嗎。還是要遠走?是什么風把她吹來,又是什么風把她刮走?
為什么,她有時反彈琵琶,有時手執(zhí)楊柳?
為什么,在我?guī)捉^望的時候,她又高高地翱翔在我的心頭?
不再追問了。你看,河西走廊盡頭,是誰遺忘了那么多彩綢。仿佛我流浪的理想和鄉(xiāng)愁?
飛天呀,我知道,你是我曾經(jīng)做過的一個美夢。一彎在我們仰望的淚痕里難得一見的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