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　北

“也許你和我之間也只隔著六個人,就可以找到某種切實的聯(lián)系,而我想,還有一樣東西可以使得心與心相通,手與手相牽,情與情相連。那就是愛心。”

——本文主人公語

車廂外的風呼嘯而過,彭友娥坐在窗邊,眼前浮現(xiàn)出何小紅瘦弱而堅強的身影。從收到何小紅那封無字卻沾滿淚痕的信后,彭友娥的內(nèi)心就糾結(jié)成一團,她馬不停蹄地從老家坐長途客車去麻城市,然后再登上前往東莞的火車,接著開始18個小時的行程,去看望這個命運多舛的讓她憐愛的妹妹。

15年來,5000多個日日夜夜,兩人間數(shù)千封信,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里,見證了彼此成長的辛酸,分享了生命的轉(zhuǎn)折和命運的起伏。彭友娥一點一滴回憶著過往,從內(nèi)心升騰起的暖意如氤氳的云煙,潮濕了她的雙眼……

以特殊的方式在青蔥歲月里相識

1974年,彭友娥出生在湖北省紅安縣某鎮(zhèn),三年后何小紅出生在廣東省韶關(guān)市一個縣城,兩人相識的橋梁是一本青年刊物上的交友欄目。密密麻麻的姓名和地址中,彭友娥一眼就看見了“何小紅”這個名字。

上世紀90年代,許多人都有一個筆友吧,一個能陪自己哭、自己笑的文字上的朋友。信寄出去時,彭友娥這個19歲的女孩子,內(nèi)心的向往很直接也很茫然、很簡單也很復(fù)雜——去南方。所以在信里,她更多的是問南方的情況。

收到何小紅的回信后,兩個人成了筆友。在一南一北兩個最普通不過的坐標點上,以筆紙為經(jīng)線,以飛鴻傳書為緯線,密密地編織起真摯的友情。

有一天,彭友娥告訴何小紅:“我不甘心就這樣窩在這個從小長大的村子里,找個男人,生個孩子。告訴你一個秘密:我的親姐姐,就是因為類似的原因最后自殺了。她走了之后,我更沒有可以說話的人了,幸好,現(xiàn)在有了你?！?/p>

彭友娥沒想到,何小紅的回信竟是:“姐,我喊你一聲姐好嗎?你知道嗎,我非常能體會你說的,那種沒人可以說話的感覺。”原來,何小紅在家排行老五,因孩子太多,她一生下來就被送了人。

她感激養(yǎng)父母對她的恩情與期待,可仿佛從此,他們之間的親近無形中多了一些客套;她理解親生父母對她的無奈放棄,可仿佛從此,隱隱有了被拋棄與遺忘的失落。然而,這樣的感受與情緒對誰說呢?在糾結(jié)與矛盾的成長歲月里,惟一能夠帶給她快樂、找尋溫暖的方式就是——寫信。寫給遠方,寫給陌生人,寫給愿意傾聽的人。

沒想到何小紅居然有這樣的過去,彭友娥心里更增添了一分對她的關(guān)愛。1994年1月新年之際,彭友娥向何小紅傾訴自己被逼去相親的無奈?！白钸z憾的是,我還從來沒有出過遠門,更沒去過南方?！?/p>

這一次,何小紅的信一個月后才回復(fù),卻給了彭友娥最堅定的支持:“我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了一家工廠打工,在東莞的花都市。這名字你喜歡嗎?我是很喜歡的,想象著那里應(yīng)該四季花開吧。你也來吧!”

幾乎沒有任何猶豫,1994年3月,彭友娥只身南下。何小紅在那里等著她,新工作在等著她,能夠寄托未來的不悔青春在等著她。

天涯海角用友情來聯(lián)結(jié)

飛鴻傳書半年后,這對因筆友而結(jié)為姐妹的女孩兒見面了。兩人如愿住在同一間集體宿舍里。何小紅體弱多病,彭友娥便承擔了替她打開水、值日清潔,甚至洗床單的事務(wù)。而分配在編織車間的何小紅心靈手巧,會用一周的時間趕工,送給彭友娥一件漂亮的手織毛衣。

有一次,小紅半夜突然高燒,彭友娥趕緊騎上自行車送她去鎮(zhèn)醫(yī)院。由于怕暈暈沉沉的小紅從自行車后座摔下來,彭友娥找來一根繩子將兩人的腰緊緊拴在一起。她用力地蹬著車,汗水漸漸浸濕了她的衣襟。何小紅囁嚅著燒得干裂的嘴唇,卻說不出一句話來,只掉下兩行淚,隨著迎面的風飛散開來……

相處久了,彭友娥欣喜地發(fā)現(xiàn),何小紅的內(nèi)心并不像她的外表那么柔弱。相反,身世的坎坷讓她成長得更加堅強與積極。她非常孝順兩家父母,每月工資絕大部分都寄給養(yǎng)父母,過年回家還會拎著大包小包去看親生父母。

朝夕相處的姐妹倆并沒有淡忘了最初聯(lián)結(jié)與契合她倆的緣由——寫信。

有一天,彭友娥發(fā)現(xiàn)何小紅生理期時連買衛(wèi)生巾的錢都沒有了,當晚就悄悄給她寫了一封信:“小紅,我知道你是這世上最乖巧懂事的女兒,我也知道你每月只留100塊錢,其余的都寄給養(yǎng)父母是為了報恩,但你也不能因此苦了自己呀!”

何小紅看到藏在枕頭下、夾在信封里的50塊錢時,一時說不出話來。她流著淚給彭友娥回了一封信:“姐姐,我知道,這世上,你是比我更愛我自己的人。”

這樣一些話語,對這兩個平時不太善于言辭、更不會夸張抒情表達的女孩兒來說,信,才是最好的載體。那是一段青蔥歲月,卻因為姐妹倆相互關(guān)心而花開絢爛;那是一段清貧的日子,卻因為姐妹倆彼此支持而精神富足;那是一段沒有動蕩戀情的時光,卻因為友情而從容靜好。

直到1999年9月,彭友娥已滿25歲,父母催著她趕緊回家。

何去何從?彭友娥陷入了矛盾之中。倒是何小紅的一封信替她下了決心:“姐姐,我有兩對父母,雖然一個生了我但與我疏遠,一個養(yǎng)了我卻與我隔著血脈,但我還是認為,人世間的愛就是因為親情而循環(huán)的。我們在這世上,也許會受很多苦,但還是要感謝他們把我們帶到人間來感受這一切。他們用盡心思撫養(yǎng)我們長大,現(xiàn)在,是我們回報的時候了。”

彭友娥看完信哭了,她沒有想到,一直缺少愛與親情的何小紅,居然對維系親情、犧牲個性來成全家人的愛,有如此深刻和博大的理解。這幾年間彭友娥的家里遭遇許多變故,她的哥哥和姐姐都因病魔或意外去世,兩位老人一心只盼望她回家。彭友娥回首自己的過往——到過南方,奮斗了青春,見識過花花世界,收獲了一段彌足珍貴的友情,是該回家孝順父母了。

回到湖北老家后,彭友娥與一位淳樸的男子結(jié)婚了。小紅也離開了花都市,回到老家。她倆遵守離別前的約定,每月都會給對方寫信,甚至后來有了電話、手機,姐妹倆仍保持著這樣的習慣。她們更在意那薄薄的信紙上承載的真實,更留戀一筆一劃的踏實觸感,也喜歡將自己的生活感懷郵寄出去的感覺。

2007年年底,收到何小紅的一封信后,彭友娥卻坐不住了?！敖?我離婚了。之前我懷孕,得去辦準生證,要花幾十塊錢,他居然說這錢不該花。我氣得又病倒了,后來孩子也沒了。我能下床后第一件事就是辦了離婚證。你兒子真可愛啊,你老公對家人真好?？晌覐男]在父母身邊撒過嬌,長大后也沒有愛人呵護的福氣,將來,恐怕也不會有陪孩子一起寫字的幸福了……”

快8年了,彭友娥沒有和小紅見過面。如今小紅遭遇人生的第二大挫折,彭友娥更加心生悲憫,她決定將自己當作最深切、最直觀的那封信,呈遞在她面前。

因流產(chǎn)導致后遺癥而正在臥床的何小紅,看見彭友娥從天而降時,不由得驚呆了。

彭友娥上前摟住她,不知該用什么話安慰才好。倒是小紅,雖然孤零零沒人照顧,但天性中的豁達與善解人意讓她回過神來,開起了玩笑:“姐姐,你知道嗎?從我的窗口可以看見街邊的郵筒。昨天我還在想,那個胖胖的郵筒真像一個懷孕的女人哪,它會孕育一個什么樣的希望呢?哪知道,今天夢想就實現(xiàn)了!”

彭友娥又是笑又是嘆,小紅是個多么好的女孩兒啊!可為什么,老天總會這樣捉弄人,要一再地用苦難來磨礪她呢?

彭友娥將何小紅悉心照顧了一周。雖然千般不放心、萬般舍不得,但自己家里還需要她回去照顧,她只有告別。8年一見,所有書面的想念和關(guān)切有了實在的表達和傾訴,這足以令她們感到寬慰,并增添面對艱難人生的勇氣。

直到2008年10月14日,彭友娥收到何小紅的那封滿是淚痕的無字信。

數(shù)千封信件見證世間真情

2008年10月16日下午,彭友娥趕到了何小紅當時所在的東莞嘹布鎮(zhèn),先到她打工的地方,得知小紅生病了,每月只能上十多天的班,現(xiàn)在不在廠里。彭友娥輾轉(zhuǎn)著打聽,終于在天黑的時候,找到了何小紅的租住屋。

面無表情地靠在床頭的小紅,看見彭友娥時,眼里有了流星般轉(zhuǎn)瞬即逝卻閃亮晶瑩的光芒。

原來,何小紅被查出患了先天性心臟病,心瓣缺損。醫(yī)生說最好的治療方法是開刀封堵,但近10萬的手術(shù)費到哪里去籌呢?目前只能每月去醫(yī)院住上一周,輸液消炎,這都得花上1000多元。而她每月因為不得不請假,工資僅500元。何小紅苦笑著,養(yǎng)父母相繼去世,并且因為治病欠了債;親生母親剛剛腦部動完手術(shù);前夫自離婚后就再沒聯(lián)系,據(jù)說他聽說了小紅的事后趕緊頭一扭,仿佛只是聽到一個陌生人的遭遇……

夜深了,何小紅倦極睡著了。彭友娥將小屋收拾得整整齊齊、干干凈凈,才算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似乎體力上的勞累可以幫她緩解內(nèi)心的酸楚。她睡不著,坐在床邊看著何小紅,猶如同樣在鏡中看著自己,猶如坐在時光的兩岸看歲月流逝。

正在睡夢中嘆息的小紅,似乎習慣了蜷縮著身體入睡,她姿態(tài)隱忍,像是用無盡的耐力忍受病痛與貧窮。孤燈如豆,凹凸不平的泥墻上自己的影子火苗一樣搖曳著,像是昭示著生活中終有不滅的光亮。彭友娥覺得眼里有淚,可強忍著不讓它流淌,她想明白了——十年過去了,哪怕世事已全然變遷,但是兩個姐妹植根于青春歲月的友情,沒有改變,也不會改變。

第二天一早,彭友娥將何小紅送到醫(yī)院做必要的保守治療,然后來到小紅的工廠。她想了一宿,只有將希望寄托于單位?？伤M盡口舌以小紅姐姐的名義請求援助時,廠里相關(guān)負責人卻只是遺憾地搖了搖頭。

四處受挫的彭友娥在當?shù)乇疾巳?一無所獲。無奈之下,彭友娥只有將病情稍穩(wěn)定的小紅帶上火車,接回自己老家休養(yǎng)。

彭友娥的丈夫、公婆都是通情達理的人。在外打工的丈夫原本每月攢1000元錢郵回家里,現(xiàn)在他特地戒了煙,每月多寄200元回來給小紅補充營養(yǎng)。婆婆甚至拿出了自己陪嫁的一對金耳環(huán)偷偷塞給彭友娥:“媽沒什么可以幫助那可憐姑娘的,你拿它去換了錢當醫(yī)藥費吧?！迸碛讯鸨M可能給何小紅每天都煲湯補養(yǎng),陪她在家附近四處走走,開導她郁悶的心情。同時,她四處打聽:還有什么辦法能真正幫助何小紅解決醫(yī)藥費,根治疾患。

這時,彭友娥找到了多年前從村里走出來的、如今已是湖北省小有名氣的作家盧慶成。他看了彭友娥用蛇皮袋裝著的、與何小紅十多年間的上千封通信后,被深深地感動了,給她講了一個故事——哈佛大學心理學家曾經(jīng)做過一個實驗:給六個認識的人發(fā)內(nèi)容相同的信,再通過他們轉(zhuǎn)寄給另外六個人,幾十次輾轉(zhuǎn)后,信件無一例外地都回到了自己的手里。在這個社會上,任何兩個人之間建立一種聯(lián)系,最多只需要六個人。

彭友娥聽不懂高深的理論,但本能地明白了盧慶成的意思:只要用真誠尋找,用愛心來呼吁,人與人之間終會發(fā)現(xiàn)他們緊密相連。彭友娥再次想到了她最熟悉的方法——寫信。

2008年12月,何小紅以“水土不服”為由,堅決要求回東莞。彭友娥明白,她是不想拖累自己,同時她也想趁自己還能動彈時,每月能掙幾百元就掙幾百元。

在即將上車的瞬間,何小紅忽然猛地轉(zhuǎn)身,緊緊地將彭友娥抱住:“姐,謝謝你!”說完,兩個人都哭了?？拗拗?何小紅笑著做了個V字的手勢說:“姐,你放心,我會好好的!”

是的,這個柔弱而善良的女子,雖然飽受打擊,但絕不會放棄對生命的堅守。彭友娥也對她做了個成功的手勢,仿佛無聲的誓言——她們將用盡全力,餞行友情的可貴與生命的堅韌。

彭友娥去圖書批發(fā)市場買來一撂撂最便宜的書寫紙。連草稿都沒有寫,她只覺想要表達的感受全都涌在筆尖:“你好。你和我只是陌生人,陌生人和陌生人之間隔著天涯或海角,但專家告訴我,這個世界只有六度分隔。也許你和我之間也只隔著六個人,就可以找到某種切實的聯(lián)系,而我想,還有一樣東西可以使得心與心相通,手與手相牽,情與情相連。那就是愛心。”

信尾彭友娥除了簽名,附上通訊地址與身份證號碼之后,還認真地按下了鮮紅的手印。

截至2009年5月20日,彭友娥向湖北、廣東等各地民政部門、機關(guān)、社會團體及個人寄出了信件2000多封,已經(jīng)籌措到善款6000多元。

其中一封來自武漢市民政局系統(tǒng)的楊女士的回信,大概能夠代表大多數(shù)人收到“陌生來信”時的感受:“我會盡力將你反映的情況向上級有關(guān)部門匯報,并希望能夠有所實效與幫助。其實,需要感謝的不是我,不是這世間任何一個陌生人,甚至何小紅需要感謝的也不僅僅是你。是命運讓你們成為筆友,我想,每個人在讀了你的信之后,都會由衷地感激,感激這世上還有真情,無私的真情?！?/p>

有時,何小紅滿懷愧疚地問彭友娥:“姐姐,這樣做會有效果嗎?”彭友娥堅定地說:“我會堅持寫下去的。我相信,這世上會有人真的用善良去‘拆信, 用心去‘讀,把‘無私關(guān)愛繼續(xù)傳遞,并且,上天會給你一個健康的身體作為回信的?！?/p>

是啊,讓我們祈愿吧,這世上真的有用靈犀便可相通的信件——那些經(jīng)由風起云涌、驚濤拍岸、電光火石等郵路,那些“寫”在風花雪月、泥土草木、指尖心底的“信”,原來真的都可以抵達投寄的方向。

那個方向,指向愛。

后記:目前,何小紅接受的捐款已達1萬元左右,但因其一直在治療中,善款幾乎也用完了。何小紅的慢性心臟病暫時還未致命,但她仍然體弱,與彭友娥之間的信寫得少了,她倆以互發(fā)短信為主。彭友娥打算再將何小紅暫時接到老家居住,到了冬天再送回南方。她的愛心求助仍在繼續(xù)堅持著……

責編/趙 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