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 土
在民國初年政治舞臺上,誰能當權(quán)得勢登臺,可以說并無一定之規(guī)。無論有沒有文化,有沒有功名,有沒有背景,也不管有沒有門第,有沒有財富,似乎都有出人頭地的可能,就看機遇、膽識、手腕如何了。當然也有靠命的,比如黎元洪。林林總總的風云人物之中有四位姓張的,盡管并非同鄉(xiāng),也非同族,但在許多方面卻大有相似之處,頗值得歸納重讀。這四人就是張勛、張宗昌、張作霖和張敬堯。
一
“四張”都是貧寒人家出身,屬于房無一間、地無一垅的那類,假如依照階級成分劃分,基本算是赤貧,純正的農(nóng)村無產(chǎn)者。
他們的父親簡直就是困苦不堪,因為無地,在當?shù)厝搜劾锼闶怯问趾瞄e之輩,不是欠了一屁股賭債,便是干些不入流的行當。張宗昌的父親靠鄉(xiāng)間吹鼓和剃頭混飯吃,有上頓沒下頓;張作霖的父親雖叫張有財,但最缺的就是財,好不容易開了間雜貨鋪子還倒閉了,只能四處賭博胡混。他們的家庭,有的按今天的觀點,應該叫離異,是“單親家庭”;有的幼失怙恃,或是失其一。張作霖十三歲時死了父親,而張勛呢,小小的年紀先沒了母親,接著又沒了父親。張敬堯也生在貧苦家庭,幼無所依,寄居在族人家中度日。張宗昌父母離異的傳聞也不知是真是假。一天,張母餓得實在不行了,便在天黑時手持木棍躲在偏僻處準備搶食,恰巧遇見一個人揣著烙餅過來,于是當頭一棒,搶去了烙餅回家充饑。不想,張父不久也跑進門,說是原本帶了烙餅回來,卻在路上被強人搶走,真?zhèn)€晦氣。他媽媽一聽,也不隱瞞,說那個強人便是我,烙餅還有剩的,你將就著吃了吧。聽了這話,他老爸氣得半死,一揮手趕走了老婆。
生在這樣的家庭,長在如是環(huán)境,“四張”的少年時代也就不會得到什么像樣的教育了,最多也就讀過一兩年私塾,只有張敬堯入伍之后才被送到武備學堂學習,算是有點學歷。
張作霖的父親去世后,他實在活不下去,母親就帶著幾個孩子回到娘家,可娘家一樣窮,張作霖只得在外面鬼混。他賣過燒餅,學過木匠,干過獸醫(yī),在大車店打過雜,實在不行還沿街乞討一陣子。他與父親一樣好賭,“無錢還賭債,群無賴向之追討,聲言擬剝張衣,以凌辱而凍斃之”。張宗昌少年時,有的書上記載他專為紅白喜事放銃,有的則稱他幫父親打鐃鈸。后來父母離異,他便隨母去了營口,沒有什么正經(jīng)事,只好當了賭傭,日夜與扒手青皮為伍。張勛的經(jīng)歷也差不多,年紀不大就在大戶人家為傭,先牧童后書童;而張敬堯,有書記載,“少無賴,流蕩徐海間,投身盜藪,習于殺戮”。也有的敘述更具體,說他當過糧坊學徒,后流落山東,因殺人而潛逃于京津地區(qū)。
先天不足,后天失調(diào),家庭不幸,少年不良,這樣的早年生活,會有什么樣的青年生涯?在過去的中國鄉(xiāng)村,多數(shù)是老實本分的農(nóng)民,少數(shù)是不安分的游民,游民的主要出路一是當兵,二是為匪,而當兵和為匪在那個年代也沒有太大區(qū)別。有人先為匪后來又投軍,也有人先從戎然后再做匪,還有人時匪時兵,別人也弄不清,反正是在外面靠槍桿子混吃混喝?!八膹垺倍疾凰惚痉值霓r(nóng)民,也無法成為本分的農(nóng)民,張作霖先從軍,以后又投奔綠林,隊伍壯大后再被招安轉(zhuǎn)正;張宗昌先為胡子,再投軍隊;張勛和張敬堯則是直接當兵,一步就投到了部隊上。
二
“四張”以窮苦出身卻可以在那個時代馳騁中國政壇,位居顯要,個個做出了驚天動地的事情來,就在于他們最終都當了兵,在軍隊里因聰明機巧和好講義氣又都深受上司賞識,也得到下屬擁戴,很快就握有兵權(quán)。辛亥革命時,張勛已做到提督這一級,張宗昌當上了光復軍騎兵獨立團團長,張作霖是奉天巡防營前路統(tǒng)領,而張敬堯則是第三鎮(zhèn)十一協(xié)二十二標標統(tǒng)。
“槍桿子里面出政權(quán)”。清室遜位以后,中國政治基本都是這副模樣。沒什么背景、貧寒出身的人想要掌權(quán),更是非此一途不可。“四張”在動蕩的時局中都能把握機遇,找準投靠對象,敢打敢拼,身先士卒,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所以,提升迅速,兵權(quán)擴展之后,自然也就掌握了政權(quán)。他們的升遷并不在于是革命還是?;剩切е以绖P還是反對帝制,而在于命運和時運是否巧合。這也是亂世的特征。
張宗昌先投革命軍,又奔馮國璋,最終改歸奉系,官越做越大。第二次直奉大戰(zhàn)時,他帶著一撥部下,既有中國士兵,又有收編的白俄軍人,既有正規(guī)軍,也有沿途招收的土匪,驍勇善戰(zhàn),一路打?qū)⑾氯ィY(jié)果,1925年就當了山東軍務督辦,接著又兼任省長,最后做到直魯聯(lián)軍總司令,在奉系主政時位至安國軍副總司令,成了最高統(tǒng)治者張作霖的副手。他改投奉系,卻可以一路高升,靠的是忍辱負重。張作霖曾派郭松齡到張宗昌部校閱,實則想借機遣散該部,郭也趁機罵娘,羞辱張宗昌。不料,張宗昌當場跪下磕頭喊爹,說你日我娘自然就是我爹了。這一招反弄得比他小許多的郭松齡不好意思,回去后還在張作霖面前替張宗昌說好話。
張勛由于在辛亥革命時誓死效忠清廷,率領江防營與義軍死戰(zhàn),僅僅三個月就從提督升為江蘇巡撫、兩江總督兼南洋大臣,憑著這個位置和與袁世凱的老關系,在民初又當上了江蘇督軍、長江巡閱使,以后再做安徽督軍。1917年,借著北京黎元洪和段祺瑞的“府院之爭”,以調(diào)停人的身份,帶領“辮軍”十營三千人開進京師,策動復辟,自封議政大臣兼直隸總督和北洋大臣。雖然只有短短十二天,但依帝制舊例,卻也是首揆,到底有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風光。
張敬堯,團長、旅長、師長、軍司令,一路榮升,1918年在南北對峙中親率北軍第七師殺進湖南,屠入長沙,當了湖南督軍兼省長。此人是安徽人,又在段祺瑞治下成了“封疆大吏”,于是被列為皖系首領之一。其實,他只是憑著同鄉(xiāng)關系依附于皖系,后來在直系奉系都混過,“有奶便是娘”,有些類似張宗昌。
“四張”中靠著武力和機敏,擁兵自重,以至地盤最多、位置最高的,要屬張作霖了。武昌首義,他瞄準機會,率原來駐扎在洮南的軍隊忽然開進奉天省城,直接升為東三省總督趙爾巽的左膀右臂。江山易主后,無論袁世凱時期,還是袁以后,時局都沒能擋住他的鴻運,他背靠日本,手握重兵,左右逢源,鏟除異己,適時擴展,沒幾年便控制整個東北,進而覬覦關內(nèi)。他時而與此合作,時而與彼聯(lián)盟,兩次直奉戰(zhàn)爭有輸有贏,打敗后還能宣稱東北“獨立”,段祺瑞、吳佩孚、馮玉祥乃至孫文,他都不妨化敵為友,或者變友為敵,終于入主北京,掌控北洋政權(quán),自任中華民國陸海軍大元帥,成為北洋政權(quán)最高也是最后一任統(tǒng)治者。
三
“窮則思變”這句話,對“四張”來說既合適又不合適。合適,是因為他們確實都一門心思企圖改變自家的命運;不合適,是因為他們并沒有想從此改變社會的落后現(xiàn)狀。毛澤東在《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中曾對“四張”一類人有如是分析:“這一批人很能勇敢奮斗,但有破壞性,如引導得法,可以變成一種革命力量?!笔聦嵤?,“四張”都沒有成為革命力量,而恰恰成了一切革命的堅定對立面。他們得勢后的特點是,事事站在守舊落后的一邊,甘當名副其實的“反動派”。他們雖說受苦人出身,多年生存于最底層,屁股卻不坐在受苦人一邊,得勢后也沒有為受苦人謀什么利益,一心只為個人翻身打算,只圖自己當家做主。將他們都說成是背叛了自己的階級,好像也很勉強。從他們的閱歷和為人看,愚昧、保守、反對社會變革,恰恰是他們的本質(zhì)。他們仇恨革命最典型表現(xiàn)就是濫殺,對“階級兄弟”從不手軟。
張勛名留青史的原因,天下人都知道;“辮軍”、“辮帥”也讓他和他的那伙兒部下聞名中外。面對武昌起義,他狂呼:“獨立即造反,反則皆賊也!”他率軍誓死頑抗革命,“凡剪發(fā)、懸白旗、攜白布者輒遭暴戮”。盡管他效忠前清,但也聽命于袁世凱,為鎮(zhèn)壓“二次革命”,曾攻陷南京縱兵燒殺,大掠三日。雖然不滿于袁世凱自己稱帝,但在“護國戰(zhàn)爭”中依然支持袁世凱。他的行為,可以說,誰革命就反對誰。丁巳復辟,他通電全國,道出心聲:“國體既號共和,總統(tǒng)必須選舉……五年更一總統(tǒng)則一大亂,一年或數(shù)月更一總理則一小亂……以視君主世及猶得享數(shù)百年或數(shù)十年之幸福者,相距何啻天淵?”
張作霖先是?;?,緊跟東三省總督趙爾巽排擠捕殺革命黨人,并通電效忠清廷;以后又討好袁世凱,鎮(zhèn)壓奉天境內(nèi)反袁勢力,還密電袁早正大位,聲言:“關內(nèi)外有異議者,以身當之?!边€為袁登基秘密制作一張精致無比的“龍鳳呈祥”玉床以為獻禮。坐鎮(zhèn)京師時,他又成為與北伐軍相抗衡的“安國軍總司令”。但他不像張勛那么愚忠。袁登基后封他為子爵,他很不滿意:“我何能為人做子?”留下一段笑柄。復辟時,他騎墻觀望,復辟失敗后又乘機將參與復辟的軍隊吞并。據(jù)傳,他進京后還去謁見遜帝,可惜話不投機。溥儀與近侍言:這小子目光炯炯如賊,殊失臣下體。他聽說后云:這小子已屬平民,還擺什么架子!
張宗昌開始投奔革命軍隊,根本就不是出于什么信仰或者政治傾向,與當時許多從戎的人一樣,純粹為了改善自己的命運,所以后來也不妨臨陣反戈,投靠直系,再歸順奉系,自然上面擁護誰他也擁護誰。而張敬堯呢,聽說要為袁世凱稱帝請愿,他手握煙管,且吸且呼:大總統(tǒng)高升一級,做大皇帝,只需下一道上諭,疇敢胡為?請愿胡為?討論胡為?張宗昌和張敬堯,此二人在民國歷史上留下罵名,不是因為政治取向,其實有些政治取向,例如張勛的愚忠,還可以博得一部分人的理解,他們的惡,在于一南一北,禍湘害魯,橫征暴斂,奸淫擄掠,屠戮無辜,無惡不作,陷民于水深火熱。兩省人民可謂怨聲載道,張敬堯被稱作“張毒菌(督軍)”,湖南人稱他一家四兄弟為:巍巍乎張,堯舜禹湯,一二三四,虎豹豺狼;張宗昌則以兩句諺語成名,一是“切開亮亮”(將人頭當西瓜,切開曬太陽),二是“聽聽電話”(將人頭懸于電線桿上,如同聽電話)。張敬堯因為劫掠商產(chǎn),盜賣官田,濫發(fā)票幣,巧取豪奪,鉗制輿論,摧殘教育,惹怒了全省上下,以致湖南紳民發(fā)起“驅(qū)張運動”。張宗昌的亂收費多達五十一種,直至“嫖捐”、“戲捐”、“雞捐”,真是“自古未聞糞有稅,如今只差屁無捐”。山東省民眾教育館編輯的《山東歌謠集》里面就收有數(shù)落張宗昌的段子:“張宗昌,坐山東,山東百姓受了坑。不怕雨來不怕風,就怕兵來一掃清。”“張督辦,坐濟南,也要銀子也要錢。雞納稅來狗納捐,誰要不服把眼剜。”
“四張”還特別反共反蘇,甚至到了仇視的地步,大概因為他們不認同這樣的理論和做法可以“讓天下受苦人得解放”!
張勛一心復辟清朝,恐怕對社會主義連想都沒想過。張敬堯稱馬克思主義是“過激主義”,認為布爾什維克黨是“過激黨”,在湖南一直和教育界、思想界、輿論界過不去,動不動就鎮(zhèn)壓、查封,毛澤東早期革命的得意之筆就是參與領導了“驅(qū)張”。張宗昌把持山東期間特別憎恨“赤化”和“過激”,屢次鎮(zhèn)壓工人運動、學生運動,制造“青島慘案”,逮捕殺害共產(chǎn)黨員和工運領袖;在北京又以宣傳社會主義的罪名處決了林白水。
在“四張”里,反社會主義最力者應該是張作霖了。過去,人們比較熱衷于討論張作霖與日本的關系,在意識形態(tài)的左右下,有意無意地忽略了蘇聯(lián)勢力當時在東北地區(qū)的擴張,避免談及張作霖與蘇聯(lián)的關系。其實,當時的東北并非日本勢力一家坐大,同時也是蘇聯(lián)有心染指的地區(qū)。蘇聯(lián)與日本都企圖操縱張作霖,而張作霖在對蘇對日關系上最后基本是一邊倒。他認為“蘇聯(lián)布爾什維克是毒蛇猛獸”,公開發(fā)表過“反共宣言”,不斷騷擾、襲擊蘇聯(lián)駐華的各種機構(gòu),多次逮捕蘇聯(lián)駐華人員,直至沖進蘇聯(lián)駐北京使館搜查抓人。如果張作霖一輩子也有關鍵詞的話,估計“討赤”可為其一。他掌握的奉系極其用力搜捕摧毀共產(chǎn)黨組織,先后槍殺了李大釗、邵飄萍等共產(chǎn)黨員,軍事行動也偏要以討伐“赤化”之名出師。
四
“四張”非但出身、經(jīng)歷和政治取向驚人一致,并且在其他方面也頗近似。
張作霖、張宗昌、張敬堯都死于暗殺。張作霖之死究竟為蘇還是為日所使,至今說法不一,有待繼續(xù)揭秘。因為這個“東北王”所處地區(qū)是蘇、日勢力的地盤,他的所作所為都與蘇、日存在密切關系。而張宗昌、張敬堯之死,純粹在于倆人作惡多端,或早或晚總有人想要他們的命。
簡又文曾寫有一文《忠孝勇俠的鄭繼成將軍》,描繪了那位暗殺張宗昌的刺客。開篇說:“在儒道已窮、治術(shù)無濟,而人民慘受壓迫含冤莫雪的時候,游俠于是乎出。‘俠以武犯禁,是豈得已哉?若有禍國殃民,貪污殘暴,國人皆曰可殺之神奸巨蠹,乃能毫無制裁,逍遙法外者,是人人得而誅之,此所以鄭繼成殺死國賊張宗昌而自首,竟能獲得全國之同情,而終邀國家之特赦也。”鄭繼成也是山東人,與張宗昌同鄉(xiāng),少年便過繼給叔父鄭金聲,隨任軍官的叔父入了軍營。辛亥革命后,他們都成為馮玉祥的部下。鄭金聲就任第二集團軍第八方面軍副總指揮時與直魯聯(lián)軍作戰(zhàn),被張宗昌捕獲,隨即遇害。鄭繼成見到尸骸時,看見頭部由左眼眉起至右耳全部削去,右背上段及右肩也已無存,悲痛欲絕,發(fā)誓與張不共戴天。北伐成功,張宗昌曾遭通緝,但那時的社會管理比較松弛,通緝也不大見效,直到張宗昌回濟南時,才有了復仇機會。鄭繼成當時已被韓復榘聘為省政府參議,聞張宗昌傍晚即將乘火車離魯,便與鄭金聲生前下屬陳鳳山一起趕往車站。陳鳳山先發(fā)三槍,不料一聲也沒響;鄭繼成上去一槍就擊中頭部,陳鳳山再補兩槍,將張的腦殼打得稀爛。嗣后,據(jù)鄭繼成所寫《我殺死國賊張宗昌之經(jīng)過詳情》里面說,他們一共打了七槍,可四周居然槍聲大作,原來有好幾撥人都埋伏在附近預備刺殺張??磥?,恨他的人太多,實在難逃一死。
張敬堯被刺,簡直就是小說電影電視劇的好素材。張敬堯從湖南被逐后就投奔直系,吳佩孚失敗,他轉(zhuǎn)而寄身奉系,北伐成功,只得躲進天津租界度日。1932年,正是他那種“有奶便是娘”的特性,又被日本人起用,掛了一個所謂“平津第二集團軍總司令”的偽銜,拿了一筆活動經(jīng)費,然后蝸居在北平六國飯店里,天天策反中國軍人。他的舉動引起中國政府的警覺,決意除之。主其事者即為大名鼎鼎或者說長期在我們的心目中“臭名昭著”的鄭介民。1933年5月,鄭裝扮成南洋富商(有點像《紅色娘子軍》里的洪常青那樣)住進六國飯店,與張敬堯為鄰,觀察其活動規(guī)律,在張敬堯失去戒備的情形下,派高手行刺成功,并順利脫險凱旋。張敬堯被刺后,可謂大快人心,人人喊好,其待遇與張宗昌類似,時人呼之為“國賊”。
只有一個張勛,因為死得早,1923年病故,算是善終。在那個時代,忠,不管忠于誰,只要有始有終,也能令人理解甚至同情。1918年10月,張勛即被北洋政府“特赦”。張勛歸葬家鄉(xiāng)江西奉新的時候,社會各界祭文、哀詩、挽聯(lián)、挽幛不計其數(shù),有親友也有敵仇,對張勛其人各抒己見,各表心聲。馬寅初的挽聯(lián)很短,卻足以表現(xiàn)許多人對辮帥的真切看法:天不遺一老,名自足千秋。
“四張”盡管沒有血緣關系,但相互間還都有所連帶,也算有緣。張作霖與張勛乃兒女姻親,張勛在天津當寓公時,張作霖來津就住在張宅,關系很好。張宗昌是張作霖的部下,而張敬堯在走投無路時還投靠了奉系,在張宗昌手下當過軍長。
五
自袁世凱死后的一段時間里,中國政壇基本是武人當?shù)?。這些個武人都有一個特點,大多寒微出身,應該劃在勞動人民,或是依照我們從前的習慣,叫做被剝削階級之列。他們都在入伍當兵之后才改變了命運,等到握有兵權(quán)后,進而又掌握了政權(quán)。在那個年月,也只有這些武人才有實力能夠奪取政權(quán),于是,一下子就成為中國權(quán)力的中心人物,盡管是頻繁更迭的人物。像“四張”一類人那樣的身世,更是貧寒中的貧寒,所以他們比別人更能忍辱負重,吃苦耐勞,作戰(zhàn)勇敢,當然也慣于見機行事,一旦有機會,提升又都特別迅速,在短短的幾年內(nèi)便可稱霸一方。
袁世凱之后的這些個武人,別看生長在貧寒人家,但并沒有照我們過去的思維方式那樣發(fā)展,除去反水將軍、基督將軍馮玉祥不大一樣外,大都成了革命的絆腳石。他們思想保守,觀念陳舊,積極維護專制,鎮(zhèn)壓民主,鉗制輿論,對窮苦人的境況也不關心。得勢后,根本不進行任何社會改良,沒有改善勞動人民生存狀況的任何措施,也不見在制度方面有什么進步建設,有的將已有的國會當擺設當豬仔,有的干脆棄置。至于“四張”那樣的人,走得就更加反動,行得就更為專制,似乎越是窮人出身越是仇視革命和改革。
中國當時還有一種人,也活躍于社會舞臺上,不妨稱他們?yōu)樗枷肴?。他們出身官宦或是財富之家,可以說是長在剝削階級家庭,自幼受到良好教育,后來又可以留洋,海歸后還成為大學教授、文化名流、社會賢達。他們的處世態(tài)度、思想取向、道德觀念、社會制度建設方向,卻與武人們截然相反,完全對立。這一現(xiàn)象成為那個時代最為鮮明的特征,叫做:富家子弟鬧革命,窮人孩子反革命。在此,我不妨以陳獨秀和張作霖作為典型例子。
陳獨秀在父親逝世后,就過繼給叔父陳昔凡。陳昔凡曾在東北做官,由知縣升到知府,治學之外兼擅書畫,并且斂財有道,積聚了豐厚的資產(chǎn)。他很欣賞嗣子的聰穎好學,將他帶在任所讀書,希望陳獨秀將來走自己那樣的道路。在新民府知府的任內(nèi),陳昔凡身邊還有一位綠林出身的巡警馬隊幫帶,叫張作霖。張作霖天天跟著陳昔凡,負責護衛(wèi)知府的安全,非常羨慕知府大人的學養(yǎng)和少爺陳獨秀的學習條件,便磕頭懇求陳昔凡收自己為義子,也能讀點書。知府大人也喜歡張作霖的機警和忠誠,應允下來,每天讓嗣子和義子在一起聽講。這兩人以后所走的道路迥然不同,但都是時代最著名的代表人物。
一邊是少爺公子,一方是隨從下人,誰應該革命,誰肯定不革命或是反革命,這在我們從前多年接受的教育中再明顯不過了,但是,在那個時代恰恰背道而馳。陳獨秀成為中國共產(chǎn)黨的創(chuàng)始人、總書記,無論倫理還是文化,都是革命的旗手和領袖;而張作霖,卻當上了北洋政權(quán)的最后一任最高統(tǒng)治者,也是反對革命的“總司令”。
鞋匠造反為的是當老爺,老爺造反難道想當鞋匠不成?歷史的吊詭即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