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進曉
中國社會現(xiàn)代化的前景何在?推進現(xiàn)代化又需要從哪里入手?這類問題歷來眾說紛紜、人言言殊。然而,可以肯定的是:無論具體途徑如何,中國的現(xiàn)代化演進都必將伴隨著國民核心價值觀的變遷。某種意義上講,中國現(xiàn)代化的標志之一即是多元價值觀的建立。在多元社會中,公眾認可的自我實現(xiàn)模式多種多樣,并行不悖。智能精英蓋茨是時代驕子,運動超人喬丹同樣是公眾偶像,而他們的成功指數(shù)都不低于總統(tǒng)布什。與此相反,在陳舊的一元社會中,任何領域取得的成功最終都要投影到那唯一的價值取向上,所謂“行行出狀元”。本來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個人,經(jīng)過一番折算,就可以區(qū)分他們的高下,仿佛軍人的軍銜,不管哪個軍區(qū)什么兵種,只要亮出肩章來就能比個大小。顯然,一元和多元大異其趣,兩種價值觀主導的社會面貌也因此截然不同。
官本位社會中,能夠生效的唯一硬通貨是官階。知識、思想假如無法換算成官位便毫不值錢。傳統(tǒng)中國社會往往給人以重視知識、教育、文化的錯覺,其實僅僅因為這些籌碼在兌換成官位時最直接最便捷。舊時的中國并不缺少通過考取功名以此光宗耀祖的“讀書人”,而“知識分子”(intellectual)卻是多元社會的舶來品,是近代從西方引入的新概念。盡管《儒林外史》中有醉心書畫、敬官場而遠之的王冕,但那不過是文學形象的特例。事實非常不幸,真正的知識分子在群體意義上從未在中國顯露過一鱗半爪,千年國史,只不過藏著兩款“讀書人”,一款御用型,一款不得志型。御用型大言治國平天下、開萬世太平;不得志型則困居鄉(xiāng)野,撒嬌賴皮、顧盼忸怩。一式兩款,無論仕途如何,毫不例外求索于一元權力數(shù)軸上。御用的最高成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不得志時的自我憐惜也只是對其在官本位坐標上無法下腳的哀怨,萬變不離其宗。道理很簡單,沒有多元價值觀的支撐,讀書永遠是手段和跳板,于是“讀書人”無論下多少苦功也發(fā)育不成“知識分子”。如果沒有獨立于權力體系之外的知識和思想,舍“讀書人”求“知識分子”只能是奢談。知識分子的追求只能是真理和思辨,他們的興趣、責任、使命感都聚集于知識和思想本身,絕非學而優(yōu)則仕的僭越和混亂。然而,直到今天,盤踞在中國大學中的眾多學術官僚,依然打著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名頭從事舊時“讀書人”的干活。他們名義上沒有官職,心里卻異??释俾殹呐轮皇菍W生和同僚擺擺官架子也會感到如愿以償。這些浸淫在官本位文化中生長出來的專家、教授,并不以獲得學術成就為最終目的,一有機會就不由自主地去兌換權力。知識界尚且如此,可見一元價值觀在中國之根深蒂固。
官本位社會中,知識、文化本身并沒有獨立的價值,僅僅是維護統(tǒng)治的工具。但由于科舉制度的存在,文憑便成了具有特殊含義的符號,隱喻著通往權力的階梯,長此以往,潛移默化,文憑崇拜漸成習慣繼而刻入國人大腦,揮之不去。中國傳統(tǒng)對戲子伶人、歌妓武夫的輕視絕不因為他們沒有文化,只是緣于他們遠離權力。時過境遷,現(xiàn)代體育競技早已是現(xiàn)代文明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二十一世紀的中國也希望借舉辦奧運來展示一個古老國家煥發(fā)的現(xiàn)代氣息。的確,以現(xiàn)代多元視野看來,體育競技是價值實現(xiàn)的獨立一元。喬丹、馬拉多納這些運動天才的價值完全來自運動成就,并不需要額外的注腳。從沒出現(xiàn)過喬丹功成名就之后要去哈佛或者耶魯弄個碩士博士文憑的笑話,也沒誰以馬拉多納學歷低下為憑,判他不配做球王。多元社會中,運動員當然具有求知的權利,巴西球星蘇格拉底熱衷醫(yī)學,退役后拿到醫(yī)學Phd行醫(yī)為業(yè);意大利球星因札吉更絕,每天訓練完要加班加點地補習為了拿對他來說毫無功利用途的會計證書。這些運動員之所以學習,完全出于對知識本身的愛好,并非為了博人高看。到了中國情況就不一樣了,體育明星無論在賽場上獲得多少榮譽,內(nèi)心卻總如同填房丫頭一般缺少自信,必須去名校弄個文憑才敢正眼看人。實際上,中國體育明星混文憑的行為根本與求知和提高自身修養(yǎng)不沾邊,不過是官本位一元價值觀的衍生物。不久前,有人質(zhì)疑劉翔沒文化,接著不少體育界大腕兒紛紛回擊。在筆者看來,這種質(zhì)疑和回應都是價值觀停留在一元的折射。因為運動員的價值來自運動場上,與持有何種文憑根本無關,何必談論有無文化?甚至從廣義的文化概念來講,現(xiàn)代體育就是一種文化,是人類文明積累到一定程度才出現(xiàn)的社會形態(tài)。象馬拉多納這種以足球為宗教的精靈,也許比皓首窮經(jīng)的腐儒要有文化得多。
中國殘留的一元價值觀顯露在社會的各個方面,青年歌手大獎賽煞有介事地搬出余秋雨來刁難歌手文化常識,以現(xiàn)代多元視角看來,這真是咄咄怪事。帕瓦羅蒂不識五線譜,誰敢說他不是歌王?鄧麗君沒什么學歷,難道她的歌聲就只供文盲消遣?受一元價值觀支配,在中國社會,任何行當?shù)某晒Χ疾蛔阋宰屓颂?,只有兌換成權位或者至少經(jīng)權位者認可才算有了背書。于是,《平凡的世界》里的主人公,無論本身如何優(yōu)秀,都要通過與高干子弟戀愛來驗明其品質(zhì)。最貼近問題實質(zhì)的現(xiàn)象當然還在政界,毛澤東時代“卑賤者最聰明,高貴者最愚蠢”,于是越是傻大黑粗越驕傲越榮光;當代,干部選拔要講學歷了,于是各級公務員的文憑短時間內(nèi)便通過各種渠道全線上揚。種種例證都暴露出中國一元官本位價值觀的濃厚,而這正是現(xiàn)代化的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