彥 芝
1
那個周末,和朋友去一家新開的自助餐廳。雅致的環(huán)境,輕柔的音樂,是我喜歡的那種。當(dāng)我端著餐盤緩步走向三文魚的時候,看到服務(wù)生端著一大盆紅燒羊腿肉在添菜。就在那個瞬間,忽然想到了回老家探親的他。確切地說,也不是想念他,而是想要他此刻和我在一起,也在這家餐廳里,因為他最喜歡吃的就是這紅燒羊腿肉,甚至視為世間最美的味道。每次他啃著肉的時候,總會說,我感覺活到現(xiàn)在很幸福,很知足???,這就是他,迷戀紅燒羊腿肉這樣的食物,而且對幸福的理解就是吃。在心里,我總是有些看不慣他,總覺得他太俗了,對很多事物,總是拿很現(xiàn)實的利益來衡量。每每,我總是慶幸,雖然他是我父親,我是他女兒,但這一點,我沒有像他。
取了餐回到餐桌的時候,我對朋友說,看見那道紅燒羊腿肉,想到我爸了。他最愛吃那個。
朋友笑起來,說,啊,不會吧,就算你想起你爸,也該是看到街頭父女相依的畫面,或者是哪個電影里,父女情深的故事,怎么會是對著紅燒羊腿肉想你爸???這個可不像你,對著紅燒羊腿肉想你爸可不怎么優(yōu)雅啊。
按照朋友們的話說,我是誓死都要活在所謂的優(yōu)雅里。其實也不是誓死裝優(yōu)雅,而是我覺得人是應(yīng)該有點講究的,那些柴米油鹽、雞零狗碎,誰都有,但并非一定要拿出來抖摟,要懂得掩藏一些不堪,包括一些急功近利的想法,有時候不可以太昭然若揭了。
也正是在這一點上,我對父親最是不滿。他的現(xiàn)實的、功利的想法,甚至傷害了我,傷害了我的生活。至今,我無法釋然,也一直對他心存不滿和怨恨。
我的婚姻,一直不幸福的婚姻,就是他一手造成的。本來,我一直以為我會嫁給相戀多年的高中同學(xué),但這一切,都被他改變了。高中畢業(yè)后,我考上了名牌大學(xué),而我那個同學(xué)只讀了個大專,畢業(yè)后在一家企業(yè)做業(yè)務(wù)員。當(dāng)我爸得知我準(zhǔn)備和他結(jié)婚時,有些急了。
現(xiàn)在的企業(yè),說倒閉就倒閉,一點保障沒有,到時候,養(yǎng)家的壓力就在你身上,你能承受嗎?再說了,你一個名牌大學(xué)生,怎么能嫁個大專生?以后有你受的苦。我不能同意。
見我不屈從,他又來軟的。
我都是為你好,不想讓你受苦,你要是想過衣食無憂的安穩(wěn)日子,就得聽我的。生活是實實在在的,你老爸比你有體會。
后來,直到我那個同學(xué)辭職去了南方,我才知道我爸去找過他。
然后,我那功利的爸爸終于達到目的了,當(dāng)他通過熟人給我介紹一個公務(wù)員時,我?guī)缀鯖]怎么想,就答應(yīng)見面了。
不就是嫁人嗎?既然不能選擇和愛的人結(jié)婚,那和誰相親見面,不都一樣嗎?
公務(wù)員好,最大的好處就是穩(wěn)定,旱澇保收的金飯碗,一個女人,是不能過動蕩日子的。在我同意嫁給公務(wù)員時,他老人家一臉的喜悅抑制不住,“他現(xiàn)在是科長,過幾年升個處長,有房有車的,你就可以安心跟著享福了?!闭f實話,他說這話的樣子,讓我有些厭惡。
2
我的婚姻生活,可以用張中行總結(jié)的關(guān)于婚姻的境界中倒數(shù)第二檔來概括,屬于可過吧。談不上幸福,僅僅是可過。我所有關(guān)于婚姻的夢想,逐次破滅在現(xiàn)實里。他選的人,我怎么可能有愛呢?最初的幾年,我說過離婚。母親不敢做聲,他卻很憤怒的樣子。
離什么離,過得好好的,人家不賭不嫖,也提了副處級,你憑什么離婚?幸福,你還叫不幸福嗎?幸福是個實在事,要是你住在草棚里,倆人再親密,你覺得你幸福嗎?你現(xiàn)在跟著人家,房子也換了大的,哪點不好?
我狠狠看他一眼,大聲說,如果幸福就是吃好喝好房子好,人還算有點境界嗎?人活著得有點高度,不能太俗氣,太功利!
高度?你每天像街口那個王蓮那樣去早市擺攤,還敢說什么高度嗎?我告訴你吧,生活它就是個俗氣的事。
后來,我生了孩子。和老公的關(guān)系,雖然一直談不上激情和熱烈,但平淡中也有互相的尊重和關(guān)心。很多時候,看著孩子,我就想認(rèn)命了,但每次看到愛情小說或者電影時,又覺得不甘心。那次回娘家,我又一次說到想離婚。
憤怒的,依然是他。
我都60多歲的人了,在這街上也是有臉面的,大家都羨慕我兒女有出息,你成心跟我過不去是吧?你要是離了婚,就別再回來,我丟不起那人。
哼,不僅是俗,還很自私吧。我這樣想著,心里感覺很凄涼,對他的輕視更增多幾分。
也許是為了氣他,他不是害怕我離婚丟臉嗎?我每次回來都要捎帶提一下。那一次,他沒有憤怒發(fā)火。他在我身邊坐下來,眉心擰著,很語重心長的樣子。
離婚不是個小事。你想想,你也有孩子了,你能放得下嗎?這男人離婚不算啥,照樣找年輕姑娘,女人就不一樣了。你都三十多了,年齡上沒有優(yōu)勢了,離婚以后你怎么辦?總不能一個人過吧,再找,沒那么容易啊。你是我女兒,我得替你考慮。這生活,很多事,不算計得失是不行的啊。
然后,他給我媽使了個眼色。我媽媽從里屋拿出一個信封給我。
是一沓鈔票。
馬上要放大假了,你爸說你很早就想去麗江了,你們今年剛換了房子,錢比較緊張,這些給你,你爸說讓你出去散散心。
我拿著錢有些茫然。散心?怕我真離了婚傷他的面子嗎?但是抬頭看他時,他略略蒼老的眼里,是掩飾不住的關(guān)心和迫切。但我還是把錢推給了他。要知道,他平日里是很在乎錢的,每次過年過節(jié),我和弟弟給他錢,他總是喜笑顏開的樣子,然后到街上給鄰居炫耀。我曾為這事說過他,俗不俗啊,整天錢錢錢的,孝順不孝順,也不全在這錢上。
怎么不在錢上?自己整天好吃好喝,舍不得給爹娘一分錢,就是態(tài)度再好,能算孝順嗎?
看,他就是在乎錢的一個俗人。那么喜歡錢,我怎么會要他的錢去旅行?我把錢推過去,他一下子怒了,說,不是你不想要就可以不要的,必須得要,我是老子,我說了算。
3
我一方面討厭著他的俗氣,另一方面又慶幸著自己不像他。但,有些真相,是在一個瞬間發(fā)現(xiàn)的。我和他的相似,不僅在于我是他的女兒,有著他的基因;更在于,世俗,原本就是生活的真相,只是,他比我更早明白。
那個周日,久不聯(lián)系的女友讓我陪她去看房。原來,一個月前,她離了婚。是她主動提出的,所以放棄了房子,現(xiàn)在她要為自己租個住的地方。見面時,我有些吃驚,原本光鮮的她,看起來很憔悴。雖然我也知道有些問題是沒有答案,但還是忍不住問了,為什么離婚?
女友的眼淚一下子就涌出來,“一言難盡啊,對婚姻有那么多不滿,有那么多抱怨,以為自己解脫出來,能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可是,這一個月,心力交瘁。曾經(jīng)承諾要和我在一起的人,已經(jīng)不接我電話了。我現(xiàn)在明白,平平淡淡的婚姻,沒什么不好。很后悔,但我也回不去了。”看著女友的樣子,我忽然有了設(shè)身處地的感覺,也是在那一刻,想起他的話,他的那些算計的、功利的話。
如果我現(xiàn)在離婚,我真的比現(xiàn)在過得好嗎?像女友這樣找房子,一個人奔波,下班之后忍受一個人的孤獨;作為離婚女人被談?wù)?,自尊就不受傷害嗎?那些我最怕的水管啊電燈啊出了問題,要一個人解決;想要再找個人相伴過日子,可是這樣的年齡,真的有男人愿意準(zhǔn)備好房子,把我領(lǐng)回家嗎?這些現(xiàn)實的問題,不是擺在眼前嗎,我為什么沒有想到?是的,面對著女友的困境,我忽然明白,一份安穩(wěn)平淡的婚姻也許并不賴,世俗的生活不就是這樣嗎?沒有誰什么都能得到,算計了這個,就必然要犧牲那個,而我爸,是按照犧牲最小化的原則為我算計的吧。至于心靈,哪個人的心靈不掙扎不糾結(jié)呢?至少,我目前身體是安逸的,生活是穩(wěn)定的,如果失去這些,我真的能忍受嗎?不,我沒有那個勇氣和力量。直到這一刻,我才明白,現(xiàn)實的生活真的是需要算計的,哈,原來,我和他一樣俗。發(fā)現(xiàn)這一點的時候,對他,竟然有了小小的歉意。
五月的那個周末,我回去的時候,他和我媽正看電視,我媽眼淚汪汪的。是汶川地震的一個專題。很多演藝界明星接受采訪,說了很多有水平的話,眼淚也沒少流,他忽然就坐不住了,站起來走到電視機跟前,指著電視屏幕說,別說那么多廢話了,有什么用,錢,錢才是最實在的,災(zāi)區(qū)需要錢,好聽的少說點,多捐錢才是正事。
我媽正想阻止他,我卻站了起來,大笑著說,沒錯,我也是這樣想的,捐錢是正事。我說完摟著他的肩膀,看著他激動的樣子,輕輕笑了,在心里,默默說,嗨,其實,我和你一樣俗。想到這里,我問他,那你捐了嗎?他一下子昂起頭,無比得意的樣子,說,問你媽去。
你爸這回可是出血了,我們這個社區(qū),你爸捐得最多。
是嗎,我爸平時多在乎錢啊,沒想到還有這風(fēng)格。
在乎歸在乎,遇到這樣的事,為那些受災(zāi)的人出錢是絕不含糊的。人得有點境界,丫頭,你平時不是這樣說的嗎?
我再也忍不住,笑得直不起腰,靠著他脊背,我說,什么境界啊,其實,我和你一樣俗。
其實,我一直想著要把他的經(jīng)歷簡要介紹一下,以前覺得有點不值當(dāng),他那樣平凡世俗的人,沒什么不同的,但現(xiàn)在,我想用簡單的句子,說說我父親。15歲那年,山東老家鬧饑荒,他為了吃飽,從山東去東北,學(xué)會了人工孵小雞;后來娶妻生子,為了討生活,又到了新疆。曾因我爺爺?shù)某煞?,被歧視。土里刨食,他感覺到光靠種地?zé)o法養(yǎng)活五個兒女,后來便到城里承包建筑活,一時間,曾成為比較有名的包工頭,攬活多,對工人好,不克扣工資;50歲的時候,他把小女兒也供到大學(xué)畢業(yè),然后,他說干不動了,就買了塊地皮,建了幾間平房,靠房租生活。房租不夠的,你們給。他這樣說。他一生的心計,都在想著怎樣多掙錢,把五個孩子都供出來。如今,他老了,算計的是,怎樣讓他的孩子,不像他年輕時那樣艱辛。這就是他的世俗和功利,其間的辛酸和輾轉(zhuǎn),是我在寫下這些文字的一瞬間忽然體會到的。淚水也隨即充盈眼眶。我知道,他將世俗到終老,而我,對他的敬愛,將永不會停止。
編輯 / 楊世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