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星荃
黃昏快來了,窗外的光線忽然被迎面的四層樓完全截住,我也寫了不少的日記,倦了,該出去走走了。
到這個鎮(zhèn)快半個月了,其間回城兩三回,一直說抽空到河堤上走走,看看河灘上的風(fēng)景——我知道那里是有風(fēng)景的??墒牵恢睕]得到空暇?,F(xiàn)在,何不走走?
關(guān)了門,下樓,出了招待所院子,馬路上的光線又明亮了不少,太陽雖然西沉,卻還沒落入地平線,只是暮靄一片紫暗,減弱了它的光芒。但天空仍是亮的。
招待所緊挨樊營村,我離開馬路,拐進村子,沿一條窄窄的土路直走到堤上。大堤高高的,人立堤上,視野豁然開朗。堤外數(shù)十里的大沙洲上,滿是盛開的油菜花,一片無垠的金色,從堤下向沙洲深處鋪開去。洲上也有林帶,與油菜田連成一片,彼此交錯。樹是高大的白楊,正在樹葉瘋長的季節(jié),像一枝枝蘸了淡淡綠顏料的大筆,要在天空涂抹它們自己心中的畫。沙洲很大,縱深十幾里,那邊就是城市。此刻,目光越過沙洲,模模糊糊看見城中的高高聳起的大廈,鐵橋,鐵塔和其它建筑物。那是一片灰色的地帶,灰色是這個時代城市的標(biāo)記。漢水從城市中間流過,繞著沙洲轉(zhuǎn)一個圈子,向南方流去。城南的山倒還清晰,山的青綠與城的灰倒也還算協(xié)調(diào),是山使城顯得古老,有了點穩(wěn)重的氣質(zhì)。細(xì)細(xì)地聽聽,從城里傳來一種模模糊糊的聲響,那是它的被空間距離減弱了的喘息、囈語、躁動、喊叫和嘆息的混合。我佇立堤上,凝視著夕陽下遠(yuǎn)遠(yuǎn)的城市的剪影,聆聽它的生命之音。在城里的時候我看不清它,也聽不見它,現(xiàn)在,由于距離的作用,我聽到了。可是我腳下的土地卻是一片原始的農(nóng)耕田園。僅僅一河之隔,便判然兩個天地、兩種世界!
那么,人,也是不同的吧?
我得往前走了。
堤上野草豐茂,當(dāng)中的小路潮濕柔軟。薺菜開了白色花,貓貓眼的葉片肥嘟嘟的,艾蒿初生,不起眼,只有具有鄉(xiāng)下生活經(jīng)驗的人才知曉它無限遠(yuǎn)大的前程;蔓生的“毛雞腿”紛紛張開小朵的黃花,星星一樣眨眼。我信步而行,迎面一個中年男人牽著一頭肥壯的犍牛慢慢下堤回家。我跟男人打招呼說,這牛好肥呀!他笑一下,說,一般化。感覺得到夕暮的涼氣正透進衣衫。走一程,迎面遇上三四個婦女,都是四五十的年齡,扛著鐵鍬,臉都很黑,皮都很粗,衣裳都很舊,是多少年前流行的的卡之類布料。她們大概在此處打零工,現(xiàn)在收工回家。她們熱烈地談著話,很快走遠(yuǎn),原野、沙洲和大堤重新恢復(fù)靜謐。這里離開村子已經(jīng)很遠(yuǎn)。有一條彎彎的土路從堤上通向沙洲,望得見油菜花田掩藏的暮色中閃著隱隱微光的河面。我知道這是漢水的一條支流。我估計那里有一個沙石裝卸碼頭,就拐上土路,在油菜花的夾峙中彎彎曲曲地走了五分鐘,來到河汊邊,果然是一個沙石碼頭。碼頭是臨時的泥碼頭,除了裝卸沙石,大約與外界無來往,泥岸崩塌了許多。因為這里遠(yuǎn)離城市,沒有企業(yè),沒有工廠,除了修建民房,沙石需要量也少,生意看得出是清淡的。對岸泊著一只運沙的鐵駁船,看不到人。我忽然明白,剛才那幾個婦女就在這碼頭裝卸沙石。對岸上去又是林帶和油菜田。河邊地勢低,我看不見那邊的城市,也聽不到一丁點聲音,太靜了,耳朵里好不習(xí)慣。暮靄漸濃,寒氣漸重。我獨自佇立,感到了孤獨的壓力,扭轉(zhuǎn)身,小跑著原路返回,爬上大堤的時候我松了一口氣,看見公路上稀疏的奔跑的車燈,心里升起一點暖意。
夜色已經(jīng)籠罩了原野和村莊。
又是一個黃昏,在招待所食堂吃了飯,而天色尚明,無事,便順路散步。
我來掛職已經(jīng)一個月了,來報到時招待所旁人家門前的那棵小杏樹滿枝繁花,現(xiàn)在已綠葉紛披,杏果青青,有扣子大小了。離杏樹一箭之處的那棵櫻桃,葉叢里結(jié)了密密的翡翠珠子似的櫻桃。拐角那棵高大的楊樹枝葉成蔭了,淡黃色的絮狀花蕾垂吊在暮色中。桃樹的花萼殘留在嫩葉間,少許遲開的花,一朵兩朵地夾在葉間。園子里忘了砍的油菜起了薹,芫荽起了桿,再過幾天就要開花了。茼蒿也是如此。路邊所有的植物,即使在這疲倦的傍晚,也抓緊時間孕育,它們知道春天一年只有一次,而春天的每一個日子都不會重復(fù),時間或季節(jié)也有各自的使命。
我拐上漢江走了一段,在將要折向浩然路的拐角,有一輛農(nóng)用三輪車在收購蔬菜。一個中年男人把過了磅的菜搬上車,堆碼整齊,一直高過頂三四尺。一個中年婦女用一把板車把蔬菜從菜地拉來出售,小油菜裝在黑塑料袋里過磅,小白菜則扎成均勻的小把,放在收菜人特備的細(xì)鋼筋焊成的鐵筐里過磅(鐵筐是有數(shù)的,不用除皮),菜根都洗得干干凈凈,新鮮潔白。我知道,明天大清早,這些小把小把的菜就擺到了城市菜市上菜攤。收菜的胖女人40多,穿著臃腫的長襖長褲,過磅,記數(shù),算賬,付錢。收菜的胖女人跟賣菜的婦女顯然很熟,沒聽她們討價還價,也不為過磅爭執(zhí),只簡單地報個數(shù),然后就點錢和收錢,嘴里談的都是別的事。后來又來了一個賣菜的婦女,略略年輕些,一到就跟先前的婦女爭奪一只鐵筐,鬧著,笑罵著,原來她倆一個是嬸娘一個是侄兒媳婦,打鬧取樂,親熱的很。
天漸漸黑了,人家的燈光亮起來。我看了一陣,又往前走,過了拐角,又有一輛農(nóng)用車在收購蔬菜,收購者是一個年輕男人,打扮頗光鮮,不像農(nóng)民,也不像商販。他剛稱過一個老漢的菜,掏出一大沓子錢票,正要抽出錢來付,老漢說昨天少給了他算了錢,男人問少給了多少,老漢說,九毛多。年輕男人笑著說,好,今兒的是十八塊六,給你二十行嗎?咳!
老漢收了錢,不再說什么。一大一小兩個女孩跑來找男人要錢買什么,大的八九歲,小的五六歲。男人又掏出那沓子錢,抽出一張塞給大女孩,小女孩跟著大女孩穿過夜幕,跑進路對面百貨商店的燈光里去了。
這個男人收的菜不少了,都散放在地上,一大片。有幾包菜也是黑塑料袋裝著,過磅前男人伸手在袋子底下一掐,嘩,泄下一灘水。不知是菜本身滲出的水,還是賣菜人故意兌的。賣者和買者,都不做聲。大宗的菜是小白菜、油菜和生菜,有個菜農(nóng)賣罷了白菜又拎出一小包芹菜,問要不要,年輕男人說要,順手提起,過了磅,丟到背后的地上。買菜的又問,地里還有一點韭菜要不要,年輕男人也說要,你明天帶來。
我抄近路回招待所,在黑暗中默默地走。接近招待所時,卻突然聽到喧鬧的音樂。招待所門外的場子上,一盞大燈泡在黑暗中劃出一個熾亮的光圈,光圈里,一群婦女隨著音樂甩胳膊,踢腿,扭胯,擺臀,跳著從城市學(xué)來的健身舞。其中有五六十的半老太婆,有三四十的中年婦女,也有二十多的少婦和沒結(jié)婚的少女,高的矮的,胖的瘦的,被一條無形的線牽動著,指揮著,有時轉(zhuǎn)著圈子,有時排成方陣,跳啊跳。年輕的身姿柔軟,年老的硬胳膊硬腿。有一個少婦樂感很好,情緒投入,腰肢臀胯隨著音樂扭動,動作灑脫,她顯然是領(lǐng)舞者。
四周很寧靜,喇叭很響,招待所周圍的農(nóng)民們早就呆在家里不出來,這音樂就更顯響亮,更顯單純,又不免一點清冷的感覺。
跳舞的都是什么人呢?我很疑惑。
后來看見,來來去去的都從政府家屬大院大門進出,原來她們?nèi)硕际钦笤旱募覍?。這么說,她們算是這個農(nóng)業(yè)鄉(xiāng)鎮(zhèn)的城里人,是落后閉塞之中得風(fēng)氣之先的人。
忽然放起了舊歌《大海航行靠舵手》:
“大海航行靠舵手,
萬物生長靠太陽。
雨露滋潤禾苗壯,
干革命靠的是毛澤東思想。
魚兒離不開水呀,
瓜兒離不開秧,
干革命靠的是共產(chǎn)黨,
毛澤東思想是不落的太陽……”
是一個男中音,音色蒼涼,渾厚,聽起來有一股懷舊的韻味,我站在暗影里聽著,一下子被拉進了久遠(yuǎn)的歲月深處。
大燈泡把舞者的影子投在地上,拉得很長。音樂有進行,舞者在行動,影子在散亂地變幻:交錯,重疊,分離,拉長又縮短。
歌聲蒼涼。夜色深黯。在燈光規(guī)定了的有限的圈子里,舞影散亂地變幻,反反復(fù)復(fù)地分離,復(fù)原,再分離……
就像歌聲里的歲月。
就像聽著舊歌的人的情緒。
(選自《散文》2009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