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向黎
上海的夜總是混沌而有氣無力的?;煦?,是因為各種粉塵到夜里也無法落定,所以夜氣不清澄不透澈,有氣無力是因為各種遠近燈光的切割和滲透,暗和黑都既不濃也不重,毫無力度。此刻這樣的夜色正懶懶地倚在樓頂上,看見一個女人,把一盒牛奶掛在了一個門上。那是一個印著超市名字的白色塑料袋,裝著一盒利樂裝紙盒的牛奶,因為牛奶的重量而有棱有角地掛在了別墅的門把手上。塑料袋子上寫著“聯(lián)華”,而這個女人有個和“聯(lián)華”一樣大眾的名字,但她內心一直希望自己有一個好聽而女性化的名字的,那么,就叫她宛若吧——至少今天晚上,她叫宛若。城市里的夢想總是難得成全,這么微不足道的一個,就成全了吧。
宛若在臺階上坐下,頭頂?shù)臒艄饴犚娝睦镎f:坐個十分鐘吧。如果他們出來找她,或者給她打手機,哪怕只是發(fā)個短信,她就取下門上的牛奶,平平常常地走進家門。
過了十分鐘,門沒有響動,手機也沒有動靜,她松了口氣,但是她沒有起來,大概因為累了,或者既然現(xiàn)在安全了,那么不妨再歇一會兒。大概又過了十分鐘,她起來了,腳步粘滯地走了幾步,回頭看看,門上的有著藤蔓支架的燈照下來,讓她看清那個花兩毛錢買的袋子足夠堅固,牛奶很安全地沐浴在燈光里。這樣,只要門里的人打開門,就會發(fā)現(xiàn)這盒牛奶,完全可以拿進去,明天早餐時喝。得到確認之后,她回過身,真正走了起來。秋天里綠得有點強弩之末的草坪,感覺出這個女人漸漸均勻輕快起來的腳步,夜色被攪動得有點眩暈,它吃驚地發(fā)現(xiàn):她離那盒牛奶,和掛著牛奶的那個門,越來越遠。她要離開?
是的,她要離開。
其實,也沒有什么。
在家里干得好好的小保姆,突然辭工不做了。宛若這兩年所有家務都依靠她,現(xiàn)在孩子上學了,上學的接送也要交給她,一聽她不做了大驚失色,問她為什么,是不是家里人催她回去嫁人,或者家里有人生了孩子、老人生了病,需要她回去幫忙?偏偏都不是,理由是:覺得沒意思。宛若說:“我給你加錢?!痹瓉砭筒坏土?,在過去五年里,上海的保姆工資從五六百漲到一千二三,而宛若已經(jīng)給這個小保姆一千四了,現(xiàn)在她決定給出以前想都沒想過的一千五。但是本來是出來掙錢的保姆居然不要錢了:“不是錢的問題,是我真的不想做了。就是覺得沒意思,我要回去?!碑旑^一棒,宛若脫口而出:“你回去了就有意思了?”“不知道,我回去靜靜想想,然后再說?,F(xiàn)在這么天天忙,我沒辦法想?!闭f這話的時候,小保姆的面容像個魂游天外的哲人,讓匍匐地面的俗人宛若自慚形穢。人家才初中畢業(yè)呢,自己呢,大學畢業(yè)又怎么樣,都不敢認真計較工作有沒有意思,五斗米不折腰,給六斗就折得心甘情愿了。
城市生活也是一場生計,連那些電影明星都說,要給孩子掙奶粉錢,宛若不覺得自己有什么資格想要“有意思”。可是,小保姆居然說,工作沒意思,說她需要靜靜想想。宛若突然覺得她升入了一個自己不能抵達的境界,當然也就無法挽留了。
宛若的家陷入了混亂,確切地說,是宛若的時間陷入了混亂。女兒米米六周歲,剛上一年級。宛若每天六點半起床,準備早飯,然后叫醒米米,給她洗漱,然后看著她吃下一個面包(加了花生醬或者果醬)或者一個包子、一個白水煮蛋、一碗牛奶,外加一片兒童奶酪,然后牽著手走十五分鐘送她上學。然后回到家自己洗漱,換衣服,去上班,早餐有時候吃有時候不吃,家里有車但這時候丈夫還在睡覺沒有人送,坐四站公交車去上班。上班照例是緊張的,然后下午五點要心虛地站起來,從正在埋頭工作的同事背后溜出來,走路半小時或者再坐四站車,五點半準時出現(xiàn)在學校門口。本來米米是三點半就下課了的,因為沒有人接,只好讓她參加課后“愛心班”,讓學校繼續(xù)管兩個小時。要不是沒人接,宛若真不愿意讓她在學校多呆這兩小時。不知道學校是怎么管束的,早晨小臉蘋果般紅潤有光的女兒,到了放學的時候,臉總是黃黃的,嘴唇的顏色也有點白。接到米米后,回家讓她洗手吃點心,然后幫她做作業(yè),每天四十分鐘到一小時,然后就開始做晚飯,晚飯可要好好做。孩子在學校里吃午餐,按照教育局規(guī)定的伙食標準,肯定吃不上什么好的,米米經(jīng)常吃一半倒一半。午餐是這樣,所以晚餐不能馬虎,宛若算手腳麻利的,只是要在一小時內從買菜忙起,趕在米米喊餓之前把三菜一湯或者四菜一湯端上桌,也常常忙得氣喘吁吁。有幾次竟然心慌手抖起來,才知道中午沒有好好吃,已經(jīng)低血糖了。趕快往嘴里塞一塊怡口蓮或者巧克力,才能繼續(xù)鎮(zhèn)定地做完一頓飯。等到飯菜上了桌,卻又不餓了,只想去睡覺。
但是想睡就睡是可望不可及的,她還要洗碗(包括米米帶回來的湯碗和一把調羹一雙筷子),然后幫米米復習和預習,然后幫米米準備第二天穿的干凈校服,然后給她洗澡——如果丈夫在,這一項可以由他完成;洗完澡,讓她上床,給她讀幾個圖畫書上的小故事,哄她睡覺——如果丈夫在,而且心情好,這一項他也可以完成,那么宛若就可以提前自己去洗澡。等她睡著以后,宛若還要急急地去翻看手機短信,完成老師的各種指令:交費(要正正好好、有整有零,放在一個信封里),在各種作業(yè)本、聯(lián)系卷上簽名。填寫能否參加學?;顒?、講座的回執(zhí),上老師的博客去看孩子們的照片和老師的意見,適時地說上幾句,表示對學校和老師的敬仰、感謝和擁戴之情……等到躺下來的時候,每天都是腰酸背痛的。真的睡著總在十二點之后。
現(xiàn)在的人都知道,找個合適的保姆,比找個合適的男人還難。那么換鐘點工?可是,下決心把女兒和鑰匙都交給一個陌生人,并不是容易下的決心。就說現(xiàn)在走掉的這個保姆,是朋友的遠親,剛來的時候,宛若都還作過這樣的惡夢:她下班回家,發(fā)現(xiàn)家門洞開,家里四壁空空,連孩子都不見了蹤影……后來看平安無事,終于放了心,漸漸越來越得力,讓人慶幸找到了一個好幫手。誰知道好花不常開,連這一份順心也不能長久。現(xiàn)在若是找一個新的鐘點工,自然是信不過的,她在家里必須有人陪她,這樣宛若還是要早早下班擔任戒備和監(jiān)督,省一點力,卻多費不少心。況且丈夫說,家里好容易沒有外人,多清凈啊,才覺得這個別墅的好處。就暫時不要找人了吧。以前一個家庭好幾個孩子,誰家用保姆、鐘點工?還不是都過來了?
宛若反應慢,當時一下子沒話說,等到第二天丈夫又出差了,才想:以前是什么情況?家家都多子女,關起門來兄弟姐妹大的可以帶小的,況且世道不一樣,那時孩子都是放養(yǎng)的,一群孩子野在弄堂里、新村里,玩到天黑都沒關系。哪里像現(xiàn)在每家只一個命根子,偏偏外面遍地汽車、騙子、人販子,誰敢放出去?都是圈養(yǎng),二十四小時人盯人。孩子怨死,家長累死。
人家運氣好的,有老人可以幫忙。那天看到統(tǒng)計,上海的白領生了孩子,由父母帶的超過百分之五十。宛若沒有這個福氣,公公婆婆都年老多病,自己的父母在澳洲幫哥哥帶著孩子,所以都沒有辦法幫忙。因為兩邊情況半斤八兩,兩夫妻也就不敢指責對方父母,在這一點上相安無事。
受不了家務壓力,是為這個嗎?好像不是。再往遠處想……也都沒有什么啊。宛若是個本分的人。從小,就知道自己是個平常的女子,不勞而獲的事情連夢都沒有夢過,她只希望自己能夠“勞而獲”。踏踏實實大學畢了業(yè),當時工作還不難找,她找到一個收入中上的公司上班,后來嫁了一個各方面都過得去的男人。這些年,工作一直穩(wěn)定,丈夫的情況也是往上走,夫妻兩個談不上琴瑟和鳴,但也不缺少體諒,這樣的日子,宛若覺得已經(jīng)抽到了上簽。當初,結婚更像是母親和婆婆的討價還價,房子啦、首飾啦,直到被子鋪蓋。至于丈夫,是直接和她討論結婚細節(jié)的——“親戚朋友,總歸要請一下的,反正有禮金,也不增加開銷的。你說呢?”這是宛若可以回想起來的,他說過的接近求婚的一句話。當然,結婚不一定要有求婚這個環(huán)節(jié),宛若不是那么矯情的女子。因為她的這種本分,她的人生布局雖然沒有驚喜,卻也穩(wěn)扎穩(wěn)打、可圈可點:二十八歲結婚,三十二歲生孩子。付了首期買了房子,后來丈夫收入翻了兩番,很快就還掉了全部按揭。接著又買了車,先是普桑,后來換了蒙迪歐。遠談不上氣派,但是比起宛若希望的要好一點,日子真是過得去了。
房子買在了遠離市中心的地方,連體別墅,三層樓,是丈夫選的,視野開闊,房子夠大,他喜歡。既然他喜歡,既然他每天開著車三十公里來來回回都沒有怨言,宛若也就沒有說什么。房子買在哪里,完全是丈夫決定的,第一次帶她去看,就順便簽了合同。
其實她喜歡的是市中心,面積小一點,綠化少一點都沒關系。她不要寬敞氣派,要市中心的安全和方便,她要半夜三更也能安心地獨自回家,要樓下就有超市,步行五分鐘的半徑內有銀行、郵局、花店,還有適合孩子上學的小學。這些,丈夫從來沒有問過她,她也沒有機會說出來。丈夫可能是個老派的人吧。天經(jīng)地義地覺得大事情應該男人拿主意,家務事才由女人來操持。宛若心想:現(xiàn)在的女人其實命苦,內外都要辛苦,又內外都做不得主。外面?zhèn)髀勆虾D腥嗽S多版本,其中固定的一條就是:堅決怕老婆。宛若聽著,像聽遠在太平洋那邊的傳奇一樣。但是,看看身邊越來越多嫁不出去的女白領,容貌和資質平平的她能遇上這樣的男人娶了自己,而且從來沒有二心,似乎需要宛若心存感激了,還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呢?其實呢,丈夫出差特別多,一年有半年在外面跑?;氐郊揖褪莾纱蠊?jié)目:睡覺,看電視。從來不到外面散步、到院子里曬太陽,小區(qū)里的花開花謝他也毫無興趣,家在哪里對他真的關系不大。早知道這樣,當初為什么不讓宛若決定呢?可是,大事來的時候,丈夫總是理所當然地就決定了,等宛若想起要發(fā)表意見,事情都過去了。
但是今天,今天怎么了呢?是什么讓她不把牛奶拿進家門而掛在門上?宛若邊走邊想,沒有頭緒,她想起保姆說的“沒辦法想”,覺得需要有個地方靜一下。正好看見一家咖啡館,就進去坐下,點了一杯大杯的焦糖拿鐵,接著想。終于,腦子里紛亂的水面穩(wěn)定了,一切清晰起來。
前些時候,公司里來了一個新人。她是宛若認識的人,以前,因為爭奪一個項目,她們各為其主有過過節(jié),沒想到,這個人現(xiàn)在居然加入了本來的競爭對手的陣營。經(jīng)過宛若身邊的時候,她嘴上說:“你好啊?!毖劬s說了另外的話,宛若的眼睛說:“我知道你是個什么人?!睂Ψ秸f:“別以為我會對你客氣?!睂Ψ焦粵]有必要客氣,今天宛若聽說她是老板的女朋友,覺得當頭挨了一棒。工作這么多年,以為見多不怪了,宛若心里還是吃驚:現(xiàn)在的人,怎么連底線都不守了呢?私人的事情別人管不著,但這不是明明白白公私不分嗎?過去是兔子不吃窩邊草,現(xiàn)在倒好,為了方便,直接把草弄到窩邊來了。宛若再傻,也知道自己從此不會有好日子過了。對手囂張,是因為有人撐腰。當然老板有家庭,她永遠成不了老板娘,但正因為如此,老板會用別的來彌補,她完全可以比老板娘還老板娘。宛若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和丈夫說這件事,她擔心丈夫會漫不經(jīng)心地說:你啊,就是小題大做,或者干脆說:你就不要上班了,回家來把家管管好吧,我給你工資。這兩種說法,宛若都不愿意聽。
正在心煩,米米的老師發(fā)來短信:“今天她怎么沒有穿校服?本來應該不讓她上課讓她回去穿的,以后請家長加強教育,必須每天穿校服來?!蓖鹑粢幌伦佣疾恢涝趺椿卮鹆恕,F(xiàn)在是十月初,今天早上突然降溫了。女兒穿的是校服的白襯衣,因為面料是的確良的,宛若給她里面穿了一件緊身的全棉套頭衫,下面就穿了校服的那件背帶裙,格子的,看上去很厚實,其實也是化纖,根本不頂用。出門走了幾步,米米就喊腿冷,聲音都帶了哭腔,宛若帶她回家,翻出幾條襪褲,每條都短了,一著急,把家里的一條棉毛褲和米色卡嘰布褲子給她穿上了,大小和厚薄都正好,就這樣把孩子送進了校門。心想:這樣的天氣,學校應該會眼開眼閉吧,沒想到一次都混不過關。
關于校服,宛若曾經(jīng)問過為什么不能定制面料好一些的校服?老師說,教育局有規(guī)定,一套校服不能超過八十塊,所以沒辦法。那么,可不可以不每天穿校服,只在有重大活動的時候才穿?老師回答:不行,每天統(tǒng)一穿校服,是學校的規(guī)定。
五點半,她氣喘吁吁地趕到校門口,看見孩子們排著隊出來,可是沒有看見米米,問了門衛(wèi),說可能是被留下來了。又等了一會兒,只好進去找,教室里沒有,找到教師辦公室,在那里,孤零零地在抄寫什么??匆娡鹑簦÷曊f:“媽媽,老師罵我了,說我默寫太慢,又不穿校服,給集體抹黑,罰我在這里每個字寫二十遍。”宛若心里一沉,心想,這是老師不高興了,給顏色看了。心里明白,還只能故作輕松,摸摸米米的頭:“沒事情的,寶貝兒。今天咱們就去買新的襪褲,羊毛的,你明天就可以穿校服了,不會給集體抹黑了。你還小,你這個年齡手指沒力氣,默寫太慢很正常,你就多寫幾遍吧,老師也是為你好?!泵酌椎吐曊f:“老師是不是不喜歡我呢?她很兇,我覺得我有點笨?!蓖鹑魩缀趿飨卵蹨I,勉強笑著說:“怎么會?老師喜歡你們每一個,就是喜歡你,才要留下來幫你把字寫好啊。你想想,老師多辛苦啊,為了你不也還沒回家嗎?”米米一聽,天真的臉晴朗起來。這時候老師出現(xiàn)了,好像根本沒有看見宛若,也沒有聽見她打招呼,走到孩子面前,淡淡地說:“你寫完了嗎?好了,今天回去吧。明天要穿校服。”宛若連連道謝,保證,然后帶著孩子出來。走出辦公室的時候,她感覺到了老師剛才一直飄在空中的視線,回頭一看,果然,老師在看她,這次她們的眼神終于對上了。這眼神,怎么和辦公室里那個眼神那么像呢?那是宣戰(zhàn)的眼神,又是嘲笑的眼神,因為根本不把你放在眼里、覺得你多此一舉,甚至包含了勝利者對不堪一擊的對手預支的憐憫。宛若牽著孩子的手突然變得冰涼。
做晚飯時,宛若完全沒了心情,越?jīng)]心情越出錯,好好一鍋湯煮好了,最后把生粉當成鹽加了進去,嘗了幾次都不咸,最后狠狠地加了一勺,弄成了一鍋糊糊,才發(fā)現(xiàn)弄錯了,一氣之下倒掉了。偏偏餐桌上米米問:“怎么沒有湯?”宛若不想解釋,就說:“偶爾沒有湯也沒關系啊?!薄皼]湯怎么吃?我們學校的午餐都有湯的?!薄澳銈儗W校?午餐吃的什么呀,還不是糊弄,家里吃的比你們學校好一百倍!”米米絲毫不看大人臉色,說:“什么,你竟敢說我們學校的壞話?我要告訴老師!”“你說什么?你跟老師比跟媽媽還親嗎?你這個小笨蛋!”米米哇的一聲哭了起來,“你說我笨蛋!你不喜歡我!我知道,笨蛋是最壞的壞話,你說我這種壞話,我不要你這個媽媽了!”宛若也不知道怎么了,腦子沒有動,手就自動揮過去,給了米米一個耳光。宛若自從出生從來沒有打過人,米米自從出生以來沒被打過耳光,母女兩人一時都呆住了。還是宛若不知所措先流下眼淚,米米才緩過神來,放聲大哭,宛若覺得整個小區(qū)都可以聽見。
丈夫回來了,責備說:“你發(fā)瘋了?你和自己女兒有仇?。坑心氵@么當媽的嗎?”宛若本來已經(jīng)后悔了,一聽他這話又氣起來:“我當媽怎么啦?要是這是份工作,我早就辭職了。沒日沒夜沒有下班時間,純粹是個老媽子,待遇這么差,我還倒貼工資。”丈夫看了看她。搖搖頭,對米米說:“寶貝不哭了,乖女兒,你哭爸爸受不了。別理你媽媽,你媽媽老了,她更年期了?!迸畠汉藘砂鼫I,好奇地問:“更年期是什么意思啊,爸爸?丈夫很溫柔地解釋:“就是女人到了一定年紀,就有點神經(jīng)不正常,會在家里亂說話亂打人。我們忍忍,過幾年就會好的,?。磕悴豢蘖耍煤贸燥?,好不好?”這樣的話,對米米居然有效,她很快安靜了下來,和爸爸一起高高興興地吃起飯來了。
“牛肉好好吃哦,爸爸!”
“那你多吃點!再來點蝦仁!”
宛若坐在客廳盡頭的沙發(fā)上,毫無胃口,也不想說什么,遠遠地看看丈夫和女兒,覺得這兩個人和我有什么關系嗎?她好像是誤闖進了別人的家,別人家里正在吃晚餐,而那家人她一個都不認識。等到他們都吃完了,她才整理出自己的感覺:自己就像一個橙子。天天放在榨汁機上榨,已經(jīng)快沒有汁水了。他剛才說什么?更年期?更年期,會到來的,而且很快,等到那時,大概就真成了只剩下皮和筋絡的橙子渣了。宛若身體的深處,微微地顫栗起來。
是因為這種顫栗嗎?讓她突然想離開?而且是逃一樣的離開?
現(xiàn)在好了,到了這里,安全了。宛若嘆了一口氣,喝了一口咖啡??Х群芟悖挥浀枚嗌偃兆記]有坐下喝杯咖啡了。一杯咖啡,小杯的12塊,大杯的也不過20塊,對宛若來說,是可以忽略不計的數(shù)目??Х纫稽c都不貴,貴的是時間,是閑情,要時間和心情都有閑,才能悠閑地品出味道來。許多人覺得上海的白領不是泡在外灘N號、新天地的酒吧里就是膩在各種美式、日式、法式的咖啡館里。這種想像,連宛若現(xiàn)在這樣的心情都會笑出來。上海的酒吧和咖啡館是天天不空,夜夜笙歌,但是那里面多的是全世界的人,偶爾有一些上海人,倒像不得已的陪客罷了。誰說上海是過日子的地方?過日子,最要緊的是純凈的空氣、水,和一份從容悠閑。而上海的日子其實是最不悠閑的。哪怕自動退了休,車水馬龍八面來風也鬧得人心慌,喝一杯咖啡的功夫好像就會被某種重要的東西拋棄,又被某種可怕的東西追上。就是表面悠閑地坐下來,往往脊背也是緊繃的,耳朵豎著,時刻準備著從座位上一躍而起。就是在街心花園打太極拳的老人,那舒緩的一招一式也含蓄著算計和戒備,隨時可以從自娛自樂的舞動變成凌厲有效的攻擊。
宛若想,上一次喝咖啡是什么時候?是幾年前了,和大學同學瞿小雅一起去了一家說是法國人開的咖啡館。瞿小雅是她同寢室的,兩個人也不算特別親密,但是大學畢業(yè)后一直沒有斷了聯(lián)系。小雅不算美女,但是不論是外貌還是作派都與眾不同,大學時代比宛若要引人注目一些。她后來成為一個作家,用一個筆名寫了很多小說,其中的一個還改編成連續(xù)劇。版稅、影視改編權、出場費,據(jù)說小雅已經(jīng)賺到了不少錢。這個不讓宛若羨慕,讓她羨慕的是小雅的職業(yè)使她有權特殊,她一直單身,身邊不斷更換男朋友或者男伴。說起結婚,她眼珠轉了幾轉說:“等到我想生孩子了,也許抓一個男人來結婚。抓不到單身的,現(xiàn)拆了兩三家也不難??墒俏乙恢辈幌肷⒆樱阅切┱J識我的男人,他們都幸免于難啦。”她說完咯咯咯地笑起來。
宛若想到自己從二十五歲起,就不斷有人提醒她:女人的最佳生育年齡是有期限的,心想:人和人,就是不一樣啊。宛若問:“身邊沒有人陪的時候,你不會覺得孤單嗎?”小雅偏著頭想了想,說:“孤單啊,可是結了婚就不孤單嗎?你沒聽說過,最強烈的孤單是在人海之中,覺得沒有人能懂你。結了婚說不定更孤單,要不為什么要離婚呢?就是想不孤單,然后發(fā)現(xiàn)上當受騙了。再說了,就算和喜歡的人結婚,我也怕會依賴,人不論男女,要不依賴才有自由,孤單是自由的附贈品,我愿意接受?!?/p>
小雅后來跟著一個美國人去了美國,那個美國人是個到處走的攝影家,所以小雅有幾年也跟著他到處走,弄得宛若都找不到她了。現(xiàn)在,不知道小雅在哪里,和什么樣的男人在一起,過著什么樣的日子?但是想到她,宛若總是放心的,想到她的表情和語氣,會不知不覺地微笑起來。小雅,你總是自己作得了主,你這么精彩,你一定會笑我吧,過著這么平庸的生活,還弄得自己這么疲憊不堪、幾乎爆炸??墒俏也幌衲?,我只是個普通人,我沒有學會去擁有不普通的一切。
可是,小雅也有為難和痛苦的時候吧,她曾經(jīng)從不知道什么國家打來過電話,說:“宛若,還是你這樣好。該結婚時就結婚,該生孩子的時候就生,一腳油門踩到底,什么都不多想,就等白頭到老,很簡單,很踏實。我已經(jīng)不可能了,希望你堅持到底?!?/p>
宛若當時有幾分高興,覺得得到了老同學的肯定,現(xiàn)在,宛若想問:小雅,這難道不是很單調很乏味嗎?一顆心從來不曾越出視線的范圍,是誠懇踏實還是守舊膽怯?為什么有人就該過這種生活?還要堅持到底,也就是說賠上整整一生?想想都無望。小雅,你這個作家,別以為平庸的生活就容易,不,恰恰相反,平庸的生活不容易,有時甚至更難。
比如今天,宛若就受夠了。她必須找個地方,一個人呆著。天塌下來,她也不管,她只是一個人而已,不能無休無止地忍下去。是的,丈夫和女兒需要她,但這和她有什么關系?如果她不愿意,可以毫無關系。既然他們不關心她需要什么,那她就來好好關心一下自己。她不需要任何人許可,馬上就走,拔腿就走。這怎么是失去理智呢?她考慮過了,面包在桌子上,牛奶掛在門上了,她才走的。
出了咖啡館,她決定坐火車離開。她到了火車站的售票口。想起不知道要到哪里,又退到一邊,看貼在墻上的火車時刻表??吹揭粋€很順眼的地名,就回到售票口說了那個地方,售票員說:“七十六塊。”這么便宜啊。宛若一邊想一邊上了車。車上比想象中要干凈得多,人也不多,只坐了七成滿。宛若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發(fā)現(xiàn)身邊居然是個空座位,這個發(fā)現(xiàn)讓她心里有點意外收到小禮物的感覺。
賣飲料的推車過來了,宛若不渴,但還是要了一瓶水,放在面前的小桌板上。外面看不見風景了,她就開始看火車上的雜志,上面有星座運勢,她是金牛座,上面說一貫沉穩(wěn)克制的金牛座最近會有少有的情緒波動,會和親人產(chǎn)生隔閡,還容易破財。這些哄小女生的東西,宛若一向不相信,但是今天,這幾句話看上去有點準。
她往后翻,看到還有笑話,有一個說:兩個小國家之間發(fā)生了戰(zhàn)爭,打得很久,雙方都消耗很大。一次緊急征兵,把一個農夫強征入伍,發(fā)槍發(fā)到他的時候,軍官發(fā)現(xiàn)槍發(fā)光了,于是軍官把一個掃帚發(fā)給了他,農夫問怎么用這個武器,軍官說,你就用它瞄準敵人,嘴里說:“砰砰砰,打死你!”農夫參加了戰(zhàn)斗,他伏在工事里,不停地用掃帚瞄準,嘴里喊著:“砰砰砰,打死你!”偶爾敵人被流彈打中倒下了,看上去像是被他擊斃的。打到最后,他身邊的戰(zhàn)友一個接一個死了,而對面一個很魁梧的敵人向他沖過來,他慌忙瞄準,連連喊:“砰砰砰,砰砰砰,打死你!”但是這個敵人沒有倒下,而是沖過來,猛地把他撞倒在地,農夫聽見敵人嘴里喊著:“轟隆隆,轟隆隆,坦克軋死你!”
宛若忍不住笑了起來,好久沒有笑過了,這一笑,好像有一層冰做的殼咔嚓裂開,紛紛落下,面部肌肉和神經(jīng)恢復了功能,整個人輕松多了。
到了一站,上來了一些人,其中有一個中年農婦,四下里看了看,就坐到了宛若身邊。宛若沒有看她,但聞到她身上有一股說不清是酸味還是藥味的氣息。她低頭繼續(xù)翻看雜志,這時聽見一個沙啞的嗓子說:“你的手真好看!”她嚇了一跳,抬起頭,遇見了鄰座的目光正對著自己拿著雜志的手,那是真誠贊美、幾乎愛慕的目光。原來她在和自己說話,宛若本來就不太想說話?,F(xiàn)在也不想搭理這么突兀的話題,就只笑了笑。但是,農婦自顧自往下說:“看你的手,就知道你命好??茨愕氖侄喟?,多嫩,一看就是天生好命不用干活的?!蓖鹑艏m正說:“要干活的,家務活都是我干呢?!蹦莻€農婦說:“真的?你老公會舍得?像你這么漂亮的一個人,這么白白嫩嫩的一雙手?!蓖鹑魶]法回答,就笑笑。農婦說:“你還不承認,你看看我這雙手!”她把一雙手戳到宛若面前,宛若嚇了一跳,人往后仰了一下,才看清了這雙手。骨節(jié)很大很突出,皮膚像樹皮一樣又黑又粗糙,手背上還裂了無數(shù)小口子,指甲禿禿的,指尖層層疊疊蛻著皮。看她身上穿著一件質地不錯的薄花呢外套,腳上一雙中跟黑皮鞋,還戴著一條足金的金項鏈,宛若覺得不解:“你怎么弄的?”宛若問?!跋碌匕?,不下地在家干什么?農民就應該下地,天天下地就什么事都沒有了,不下地就沒好事。我老公開了廠,前幾年就有錢了,男人有錢了心就野了,他在外面亂搞,開始我還不信,后來他都得那種臟病了,我才知道他在外面真的干那些事了。我和他吵啊,打也打了好幾架,結果他就躲在外面不回來,我婆婆不罵他倒來罵我,說我圈不住男人,不是個女人。她自己生的好兒子!我要是生出這種兒子,我寧可從小打殺算了!可惜老天不長眼,我生了女兒。本來還想再生的,可是現(xiàn)在,你說說,我還懷什么孕啊,男人都不曉得跑到哪里去了。再說他那種人良心不好,老天不會給他兒子的,我知道了,我再生也是白辛苦,不會有兒子的?!?/p>
宛若沒想到突然聽到這些隱私,不知道說什么好。農婦自顧自滔滔不絕:“我們家不缺錢,你看看我身上穿的,家里的房子蓋了四層樓。就是我在家沒事做,我沒事做難受啊,幸虧還有一點地,我就下地,插水稻,種菜,收割,我都一個人來。有時候我婆婆會幫一點忙,我不要她幫忙,我說你要是幫忙,我就到水泥廠去打工!我不是為了錢,我就是想干活,把腦子累木掉,把心累木掉,我才能睡個好覺。我干活累個半死心里才輕松點,要不然我又不會打麻將,又不喜歡看什么電視什么碟,整天安安靜靜坐著想心事,我非發(fā)瘋不可!我女兒心疼我,給我買護手霜,說抹上手就不疼了,我說有沒有什么抹上讓心不疼的?我才三十五歲,我怎么辦啊?”宛若小聲說:“沒想過離婚嗎?”“我父母不讓啊,他們說我要是離婚,他們就不活了。說我丟了人可以逃到城里去,他們年紀大了,沒地方躲。況且,我女兒怎么辦?帶著她我沒辦法,不帶著她難道把她丟在他家嗎?她爸爸等于活死人了,要是再沒有媽,她也難活了?!鞭r婦掩面哭了起來。宛若心里酸酸的,小聲勸:“你忍忍吧,這是公共場合?!鞭r婦一邊哭一邊說:“我知道,可是我、我,心里真的是難過啊。我也是一個人啊,就這、這么一天天亂活,沒人問沒人疼,老是老了,死又還早,你說我要熬到哪一天呢?”
宛若想:和我有點像呢。我也是,一天天亂活。但她不會對農婦說什么,看樣子她也不需要人家說什么,就讓她好好哭一場吧。人真的憋成這樣,在哪兒哭都合適,也無所謂場合不場合了。
直到農婦抹了抹眼淚下車,宛若才想起沒來得及問她這次出門是為什么。是有了消息去找丈夫?是到親戚家散心?還是身體不好去看?。窟€沒醒過神來,又上來了一家人,是一對年輕夫妻帶了一個漂亮的小嬰兒。妻子就坐在宛若身邊剛才農婦的那個位置,丈夫抱著一歲左右的孩子坐到隔著過道的斜對面。妻子逗著嬰兒學說話:“媽——媽——”丈夫就故意唱反調:“爸——爸——”小嬰兒就搖著頭,軟軟地說“不要不要,”然后自己笑起來,父母也笑起來。嬰兒的笑容像泉水純凈透亮。宛若想:真好,看見這么大的孩子,總讓人覺得一切還有希望,你看著就沒辦法絕望到底。
宛若羨慕地看著那個少婦,突然覺得她有點像過去的自己。自己也有過這種時期的吧?有一個和睦的家庭,可愛的孩子,不知道憂愁?好像有過,又好像沒有。如果自己到一個新的地方,一切從新開始,會怎么樣?為衣食、住處奔波?養(yǎng)活自己是不成問題的,但自己會像小雅那樣獨立、有主張嗎?大概不能吧。那么,她會覺得一個人太孤單太突兀,她還是會找一個男人一起生活。什么樣的男人其實不太重要,到了現(xiàn)在,她恍惚覺得和誰結婚也沒有太大區(qū)別,反正真正的兩情相悅也就是兩三年。那么她會在結婚幾年之后覺得冷清,會生一個孩子,然后她會有一個扎實而忙碌的生涯。有充實,也有茫然,有時肯定,有時懷疑。是的,宛若是普通人,普通就是玩不出新花樣的意思,即使重新來一次,她也只會在另一個時空,再復制一次現(xiàn)在的生活。不,實際上,還不能完全復制,因為她大概已經(jīng)生不出孩子了,至少她已經(jīng)沒有自信再生一個健康的孩子了,婚姻如果是個錯誤,也要及時犯的,否則你錯都錯不徹底。
難得允許自己想入非非一次,卻只想出這樣無趣的結局,宛若覺得自己還真是沒出息呢。但是,她只沮喪了幾分鐘,就抓住一個念頭站了起來:不過,可以想走就走,證明還不是一個廢人,至少還有行動能力。雖然想走就走,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但是也許以后會知道?只要有足夠的時間和空間,夢想會重新長出來。不知道期望什么,也還是可以期望的。就像小時候不能想像大學時代,大學時代不能想像今天一樣,今天也無法預知明天的一切。人活一輩子,前面的事,誰能都預料到呢?只要沒有被日子拖垮,就還有希望。
這么說,人和日子,還要決一決勝負。
車到站,宛若站了起來,也沒聽清是哪一站,就下了車。這個車站非常簡單,就是一個站牌一個月臺。站在月臺邊上,一片清光潑下來,猛抬頭,竟是銀汪汪的一輪,又圓,又亮,那個亮法在上海已經(jīng)多少年沒看見過了,讓人吃了一驚。這樣的月亮一照,好像生下來就啞的人會突然開口說話,失憶的人會突然想起了所有往事。整個晚上都在昏昏地亂走,竟不知道天上一直有這么一輪月亮。宛若被攝住,在月臺上唯一的長椅上坐下來,仰著頭看,一天地的清輝,中間只有她一個人。風過來,頭發(fā)遮住眼睛,看不清楚的瞬間,覺得眼前還是清亮亮的,知道是亮到心里去了。
她就站起來,出了車站,招來了一輛出租車,說“到上海。”司機微微吃驚地回頭看她一眼,然后恢復職業(yè)性的平靜,問:“有行李嗎?”長途的女客人,常常有行李,因為重,放在地上,需要司機下車幫忙拿上去。
“沒有”,話一出口,宛若就覺得自己說錯了,但是也不必糾正,因為不必對外人說。有的,從此有了。她擁有了一個隨時可以拿起來就走的小行李,她回去后會把它放在一個誰都不知道的地方,在忙碌的間歇里偶爾望上一眼,于是心安,一切變得可以忍受。她知道,這夜的自己已經(jīng)和這夜的月亮有了一個約定,她會在某一天拿起這件隱秘的行李,與滿月同行。
她確定,她有權這么做。不過既然確定,就不著急了。她不著急,她可以等。
那就等吧。也許一生,也許下一次滿月。
(選自《山花》2009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