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維洲

一禹跡寺的秘密

在古城紹興的東南隅，我走進(jìn)一條極有名氣的“魯迅路”。從前，這一帶叫“都昌坊”。這一坊鎖住了許許多多古人古事古跡。才思精深的魯迅只是這里眾多的英杰之一。為文苑所傾慕的徐文長“青藤書屋”，便在我此時的身后數(shù)百米處；已名揚近千年的“沈園”，又在我此時的前方；更有鱗次櫛比的名苑古建筑在這條街上擁擠著，其中多的是黑漆石門，烏瓦粉墻，長廊天井，后堂幽樹……這一條路彌漫著半城的雅致、古樸、莊肅和靜穆，盡已被今人賞識和研究，推論和汲取。這實是人之魂、物之靈匯集起來發(fā)聲發(fā)光寶氣森森之處。

我踏上這個路口，便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好像有一股風(fēng)，從這條路的又遠(yuǎn)又深處吹來。這是一股不同凡響的風(fēng)，它使我產(chǎn)生了一種急促的激動和惴惴的肅穆。

走向更深處，路北一棟新辟的工地路邊，有一棵粗得要三人環(huán)抱的大青樹，斑駁扭曲得像一部蒼老的歷史，它很孤獨，又太靠向路中間了，它的位置顯然會影響到交通，一看便知這是建筑者有意地保留著的古跡。在它的后面，一個鐵刺網(wǎng)下的亂磚之中，有一個不為人注意的雙孔小石井，旁邊有一方小小石碑，上刻：“禹跡寺古井”，落款“八十六歲老人周庸村書”。

那么，這塊地，就是在宋代就很有名的禹跡寺了！因為上古大禹的遺跡發(fā)生在這里，為此建的古寺，香火歷久不絕。

南宋的大詩人陸游，家便在本城，當(dāng)時叫山陰。而早在夏、商、周時代，這兒叫會，離此不遠(yuǎn)還有會稽山。到現(xiàn)代叫紹興。陸游老年歸鄉(xiāng)，他在一首懷舊詩的小序中寫道：“禹跡寺南有沈氏小園，四十年前，嘗題小闋壁間，偶復(fù)一見，而園已三易主，讀之悵然。”

已經(jīng)70多歲了的老詩人，猶然念念不忘沈園之會。那是中國文化空間中一縷奇異的風(fēng)，他那首題在沈園壁上的“小闋”《釵頭鳳》，攪動著一國讀書人的心！至今根究起來，那究竟是一次幸遇呢？是一次永遠(yuǎn)的缺憾？或只是一次悠悠百年、千年、相信也將直至萬年的惋惜？

此后已經(jīng)七八十歲了的陸游，是常常拄杖從他在鑒湖邊上的家來禹跡寺的。他總來這兒干什么？是什么信息總在攪動著這位老人？他來禹跡寺卻又不去對面的沈園，似不可解。但想一想，作為在山陰無人不注目的大名人，他再進(jìn)沈園，必然引動人們想起《釵頭鳳》和唐琬，把這樁歷經(jīng)了半個世紀(jì)的風(fēng)流事再次勾起，議論得沸沸揚揚，攪渾了他難再承受的老年的心。所以他選了一個更好的角度，在禹跡寺的高處俯望路對面的沈園，一切都可望得清清楚楚。我恍然了，陸游是身不臨而心有所寄啊。

他在禹跡寺寫了很多有關(guān)沈園的詩。1199年春天，他75歲時作的《沈園二絕》，便是以俯瞰的角度寫出的畫面：

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fù)舊池臺。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夢斷香銷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

他哭了，淚水泫泫然滴下。因為他是在禹跡寺，沒有進(jìn)沈園，即使有他人看見，也不致聯(lián)想到這位老翁依然“老有少心”，在為唐琬落淚。

在大自然和時間構(gòu)成的多維空間里，一個國家和一個朝代的人是微不足道的。從這個宏觀宇宙看人生，人生實乃是一虛。那一次絕頂?shù)年懹闻c唐琬的風(fēng)流邂逅發(fā)生后，陸游已經(jīng)負(fù)笈佩劍遠(yuǎn)行，唐琬亦已被休歸唐家，沈園亦已幾十次或竟上百次的易主，然而，這里并沒有因為陸、唐的離去不返而空無或湮滅。

這里是千古的恨，萬古的謎，一園永遠(yuǎn)咀嚼不盡的文化苦味。

二“驚鴻”唐琬

唐琬是怎樣一個絕代的女子，讓陸游為她付出一生焦苦的神思呢？

以《洛神賦》名重中國文壇的三國曹植，形容洛神的姿容為“翩若驚鴻”，實是又新又美的一喻。唐琬在沈園出現(xiàn)，也恰如這樣光潔美麗的大鳥受驚飛起時，其翩翩展翼的線條投入水面，那水天一色中的一個，正是美麗含情的唐琬的精靈。40年后，陸游猶在回憶這一刻“曾是驚鴻照影來”！“驚鴻”那一瞬間的柔婉顫動的線條，道盡了唐琬當(dāng)時的姿態(tài)神采之驚人和迷人！

史載：這對表兄妹結(jié)合的小夫妻“琴瑟甚和”。這雖不一定是指他倆都會撫琴，但唐琬這個顯然很有教養(yǎng)的大家女子，很有會琴的可能。唐琬又懂文學(xué)，已無疑問。有一部南宋人著的《耆舊續(xù)聞》，便說她會寫詞，并與陸游唱和。她在“和詞”的開篇寫道：“世情薄，人情惡”，原作至今雖只剩下了這兩句，但所流露出的率真與膽氣有這么兩句也足夠了。

一個這樣美麗、多才、有膽識的女子，已經(jīng)夠難得的了，更哪里受得了唐琬又是個多情癡情的女子？這讓陸游如何能夠舍得她？當(dāng)她受到婆婆（也是她的姑媽）的不喜，被迫遭到遺棄時，她與陸游是如何的難舍難分，以至以淚洗面痛不欲生，是可想而知的。他們是在死活難分之際，萬般無奈之下，才商量了一個忤冒家規(guī)和世俗的大膽計劃：陸游悄悄把唐琬安排進(jìn)了一位廣有房屋的朋友家，把兩年的恩愛夫妻降做了不時偷偷幽會的情人。這種幽會是多么辛酸，又是多么無奈和委屈！就算陸游忍了，那非同凡品的唐琬，過著這種無望的蒙羞日子，是怎樣忍下來的？

但是，她不忍又怎么辦呢？這都是為了無法擺脫的愛呵。一個“愛”字，導(dǎo)致了古今中外最動人，有時又最慘烈的人生悲喜??！它一向可以置人于死地，置人于瘋狂，讓人唾棄那莊嚴(yán)的理智和殘酷的利害關(guān)系，為刻骨銘心的一瞬相愛而不惜毀滅一生！

可嘆那陸母，為什么不喜歡唐琬？不見記載。但陸家作為世代官宦之家，她是必有一套治家的婦道標(biāo)準(zhǔn)的。唐琬的多才能文，會被認(rèn)為是一種不安婦道；唐琬的美麗活潑，會被認(rèn)為是一種輕佻；唐琬的率真的愛與多情，則最為壞事，會被認(rèn)為是散發(fā)著“小淫婦”韻味的。而且，世上的婆婆，有多少不是妒忌媳婦的？妒忌許是因為自己婚姻生活里的壓抑，妒忌更可能是因為媳婦搶去了兒子對自己的愛心！

但不久，這樣一段甜甜蜜蜜委委屈屈的幽會，顯然是被窺探閑事的人告密了。于是怒氣沖沖的陸母親自帶人上門，來了一次襲擊。她扮演了漢代末年的焦仲卿的媽媽的惡行，為年輕的兒子和侄女制造了一場痛徹骨髓的愛情悲劇，一頓棍棒打得“孔雀東南飛”！

這一下唐琬遭受到致命的恥辱，她帶著行為不端的惡名被趕回娘家。接下來她將在譴責(zé)與冷落中忍受孤寂的日子。在這種日子里還要忍受著“棄婦”的難堪，真真的是“怕人尋問，咽淚妝歡”，很難想象她是怎樣苦耐并且偷生下去的。

她沒有走上一條焦仲卿妻的自殺之路，恐怕是因為她深懷著那不死的愛，且也必得到陸游的苦苦安慰與囑告。次年，她得知陸游娶妻王氏，她的心境如何，不得而知。又不知過了幾年，她嫁與一位宋宗室男子趙士程。

八年之后，陸游赴京城禮部考進(jìn)士，名列第一，排名在秦檜的孫兒之前，兼之他主張抗金，便被秦檜罷黜回家。又次年春天，陸游剛進(jìn)入30歲，已經(jīng)有了兩個孩子的他，對家庭未見滿意，獨自由在鑒湖邊的三山家步入城里，來到沈園散心。這原是一個很平常的時刻和很平常的游園，沈園里的一切游人都沒有預(yù)感，這一刻會在中國詩詞選本上加上一首永遠(yuǎn)精彩的情詩！

“驚鴻”就是這時在陸游面前出現(xiàn)了。那是在“傷心橋”上出現(xiàn)的唐琬，橋下清鮮的水面已“照影來”。當(dāng)看到這只綽約多姿的“驚鴻”，陸游也是一驚。一驚后隨即一陣激動，再就是一層漣漪開放似的暈眩！陸游沒有走，也許是激動過甚，需要冷靜下來才能離開；也許是僅僅要多看幾眼；也許是有所企盼，盡管在“驚鴻”的身邊，就有一個保護(hù)神趙士程。

宋人周密的《齊東野語》是這樣寫這一時刻的：“唐以語趙，遣致酒肴。翁悵然久之，為賦《釵頭鳳》一詞，題園壁間?！睆倪@里也可以看出，唐琬真是冰雪聰明的女子，拘于封建道德，她不能去與陸游相見，但她竟能使趙士程派人送酒給陸游，有禮有節(jié)地表達(dá)了自己的不相忘的感情，這是當(dāng)代的女子也大多做不到的。對此，陸游久久地惆悵之態(tài)，也足以叫人心碎，使天下有情人面對此情此境，也很想慨然一哭！

幸喜陸游是詩人，不然這一股悵悶之亂流，豈不要把人憋悶致死？接了這份酒肴的一刻，陸游的心一定更亂，他獨自持杯，酒入腸之后，菜入心之后，唐琬的無聲的語音，隨著血液緊嚙著他的全身。這酒這菜，他全然不知其味，他只覺得吞了滿腹的都是唐琬的心音。在沈園一隅，他孤零零無人可訴，而唐琬之音在他的血液里竄騰不止。于是，他向店家索取筆墨，把滿腹波濤向壁上潑去：

紅酥手，黃滕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fēng)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這詞在沈園壁上，惹得萬人爭看。沈園的主人，對它十分寶愛，不然怎么會保持了幾十年？想唐琬不久就看到了，陳鵠的《耆舊續(xù)聞》記道：“其婦見而和之，有‘世情簿，人情惡之句，惜不得其全闋?！庇纱丝芍歧弧垛O頭鳳》一筆擊中，激動不已，排解不了，才寫詞相和。只這兩句，她體知了人情與世情的薄與惡，顯然比陸游更為深刻！唐琬感受與識見，的確足以叫人頷首，感慨不止了。

數(shù)百年后，清人沈辰垣的《歷代詩余》，引了夸娥主人收集來的唐琬的全詞?？涠鹬魅瞬恢獮檎l，只怕這人是專以夸女人為事，為唐琬不愿泄露的詞進(jìn)行臆測而捉刀代筆的吧？不得而知。也抄了在這里：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fēng)干，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欄。難！難！難！人成個，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妝歡。瞞！瞞！瞞！

我想也不必考證真?zhèn)瘟?，這假如是他人臆測而寫的，也難為了夸娥主人們了。這里寫唐琬的處境心境，特別是“病魂常似秋千索”“怕人尋問”這兩句，也體味得切膚。倘唐琬的全詞真的沒有傳出，同情唐琬的后人也必為之代筆的；又假若古人不為代筆，今人也必為之續(xù)成的。因為，有情的人都能感同唐琬當(dāng)時的心，那心是由陸游巨大的藝術(shù)感染力潤濕了的。不管陸游離開沈園后到了哪里，在做什么，他在沈園的聲音卻成了永久的聲音，伴著年年春雨秋風(fēng)，飄進(jìn)趙士程的庭院，時時扣動著唐琬那顆濕漉漉的愁心。

唐琬有什么力量能對抗詩人的愁苦、消瘦、書信難托的無奈心緒？有什么力量能抵住詩人如此的凄美呢？多情而又癡情的“驚鴻”，日日受著這詩箭的撞擊。簿命紅顏，就被這藝術(shù)幻飾成的真實，緊緊地攝制著魂魄，生命的悠絲，已經(jīng)岌岌可危了。

三一種哲學(xué)的淫威

那么，就快救救唐琬吧！陸游，也救救你自己的愛情吧！

在你之前，已有漢代的兩個故事，那幾乎就是為你而先期發(fā)生的，為你提供了選擇與借鑒。

一個是漢樂府收錄的《焦仲卿妻》:漢代末年建安時，盧江府小官焦仲卿的妻子劉氏，被婆母趕回娘家，她發(fā)誓不再嫁人，家人逼她，她便投水而死。仲卿聞之，亦自縊于庭前樹上；另一個也是漢代，景帝時，四川臨邛的富人卓王孫，有女兒叫卓文君，喜歡聽司馬相如撫琴。相如挑動她一同私奔。司馬相如很窮，文君情愿跟他在異鄉(xiāng)開個小酒店，自當(dāng)廚娘。

這兩篇故事，陸游一定是比我們都更熟悉的。前一個本身就是影響很大的長篇敘事詩，后一個也涉及卓文君贈司馬相如的抒情詩《白頭吟》。這兩篇，讀書人不會不知，知識廣博的詩人陸游，更不會不和自己的遭遇相聯(lián)系的。

陸游沒有選擇第一個故事。對于陸母，陸游唐琬沒有以死相抗。因為他們比焦仲卿夫妻更面對現(xiàn)實，更理智，更有文化底蘊。這一對恩愛的小夫妻在曲折的挨延失敗之后，達(dá)成了一個痛苦的共識，他們倆在永別前有充分的時間進(jìn)行商量：一個再娶，一個再嫁。

但是，后來的事實證明，他們都沒有得到新的幸福，他們都生活在藕斷絲連的狀態(tài)中。而沈園的邂逅，把這種原來沒有料到的不能磨滅的焦思，推向了高峰，埋藏著火焰的沉痛的山，爆發(fā)了！

陸游也沒有選擇第二個故事。不是他的愛不真誠，也不是他的個性懦弱。是時代變了么？沒有，那仍然是那個封建社會，變了的是一種哲學(xué)。在這種哲學(xué)意識形態(tài)下，人的本性被扼殺了。縱使司馬相如和卓文君復(fù)生，也可能選擇陸游唐琬的方式了。

這個哲學(xué)的開山鼻祖，就是周敦頤。作為哲學(xué)家的周敦頤，人們大多不了解，人們熟悉他是因為一篇精美的散文名篇《愛蓮說》。他形容蓮的“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yuǎn)益清，亭亭凈植，可遠(yuǎn)觀而不可褻玩焉”，這種品格境界非常令人神往，此文一向為中國文人視為散文的極品?？僧?dāng)我思索陸游唐琬的悲劇原因而根究到當(dāng)時兩宋二程理學(xué)的毒害時，我才明白了這個理學(xué)的始作俑者原來就是這位朱敦頤。由此我不由重新審度他曲意表達(dá)的道德宣言《愛蓮說》了。我發(fā)現(xiàn)這蓮是奇的，是一種至圣至潔不可觸動亦不可近觀的美之化身，它不是野澤湖塘中莖上掛滿了疙瘩刺的蓮，那最有生氣的野蓮豈能如此規(guī)范？甚至也不是映日灼灼的紅蓮，因為紅蓮是艷而妖的。朱敦頤的蓮只能是養(yǎng)在真空罩里的植物，那種“清”與“凈”是不能經(jīng)歷風(fēng)雨的柔弱。以這種愛蓮的理念要求人，必然會對人太嚴(yán)酷，太苛刻，刀斧人的活性，踐踏人的情愿，違背并且壓抑人的生存本性。

我才再次驚異文學(xué)形象原來是多么可怕！它可以把你引入一個期盼的幻境中，讓你美夢連臺，讓你陶醉其中而不顧及理性和實際。

周敦頤提出圣人“主靜，立人極焉”，意思是無欲（靜即無欲）才是作人的極致之理。不久到了二程程顥、程頤兩兄弟，他們秉承師傅周敦頤之理念，則把人間一切不良都?xì)w結(jié)為“人欲”之害。程顥規(guī)范“父子君臣，天下之定理，無所逃于天地之間……”，這種上尊下卑的道德便使陸、唐喪失了對抗母命的能力。而程頤規(guī)范婦女“餓死事極小，失節(jié)事極大”，使婦女受著最重的“滅人欲”的摧殘。后來清代宣揚理學(xué)的方苞，曾作過估算，說是守節(jié)死義的婦女，在周、秦以前，扳著手指就可以算出來，到漢、唐兩代也不多，至宋代以后，就多得無法計算了?？梢娎韺W(xué)對婦女的歹毒之深！程朱理學(xué)不但延續(xù)到元、明、清各代，甚至今天也仍有遺害。這樣看來，唐琬被陸母“休”掉后，還與陸游偷度光陰于朋友處，后來又再嫁，實在是夠反潮流的了。

或者問，二程們提出的一種意識形態(tài)，會有那么大的威力么？是的，幾個書生之見，的確翻不了天。問題是統(tǒng)治者看中理學(xué)了，把它奉為一種馭民之學(xué)。哲學(xué)與權(quán)力扭結(jié)在一起，立即便是晴空起雷，可翻天，可陷地。南宋皇帝趙昀，就下令將二程的牌位搬進(jìn)孔廟里去享受尊榮，視二程如圣人?？梢娎韺W(xué)在當(dāng)時的權(quán)威地位了。

陸游作為名門之后，作為名聲在外的詩人，作為在京城考試已經(jīng)取得了世人矚目的成績的人，他還怎么可能學(xué)司馬相如，攜著唐琬逃到一個小城去開酒店，叫唐琬臨街當(dāng)廚婦呢？

而且，最最重要的是就陸游的為人看，當(dāng)時涌動在他心胸的第一位的大事，無論如何都排不上愛情……

四陸游不取兒女態(tài)

沈園重逢之后不久，滿懷著憂愁、怨恚、思念，也許還懷著懊悔的唐琬，便過早就憂郁地死去了。

陸游雖已在外為地方官，可他與山陰家書相通，這消息他不會不知道的。但他已投身到一個更激奮著他靈魂的行動中去了，他顧不得。

陸游從他掙脫母腹的第一聲啼叫時起，就在他父親陸宰任京西路轉(zhuǎn)運副使進(jìn)京的船中，感受到了北宋王朝風(fēng)雨飄搖的凄厲。這個在激蕩的船艙中面世的嬰兒，是注定了一生與戰(zhàn)亂結(jié)緣了。當(dāng)時窺探中原已久的金兵正開始揮鞭南下。次年，徽、欽兩個皇帝雙雙當(dāng)了中華歷史上最高級的俘虜，被押往現(xiàn)今在黑龍江一帶的北方。北宋已亡，南宋又在岌岌可危中建立。從此，陸游便在抗金和收復(fù)失地的呼聲中長大，也在這呼聲中激越地奔波一生。

陸游并不是一個風(fēng)流才子，雖然他偶然逢上了風(fēng)流事。他一生著作豐碩，光是詩就有9200多首，當(dāng)今除了搞研究的專家，恐怕任何人都難以盡讀他的著作。我僅看了他部分《劍南詩稿》和那長達(dá)50卷的《渭南文集》，但我們往常最熟悉的他的詩、詞、文便已盡得其中。在讀這些詩文期間，我寧靜的心被攪動了，它給我一個最強烈的感受是：對于國家的憂患之思，日日夜夜地在他的血液中奔流，匯為了他生命全程的不絕音響。就在沈園重逢的次年，他寫詩道：“孤燈耿霜夕，窮山讀兵書，平生萬里心，執(zhí)戈王前驅(qū)。戰(zhàn)死士所有，恥復(fù)守妻孥?！彼南蛲菫閲抑驹谒姆?，他的羞恥是守在妻室兒女身邊。他把國與家，是劃在很清楚的一高一低兩條線上的。那么，那凄涼棄世的唐琬呢？在陸游的心中，將占據(jù)在哪條線上？

我們再看他48歲時寄給一位表親的詩：

梁州四月晚鶯啼，共憶扁舟罨畫溪，莫作世間兒女態(tài)，明年萬里駐安西。

安西遠(yuǎn)在新疆，這表示他充滿了能收復(fù)最偏遠(yuǎn)失地的豪情。但要成此壯舉，是絕不可以作“世間兒女態(tài)”的。想一想，他哪里會顧得唐琬？

到了55歲時，他的男女區(qū)分觀依然如故：“士生始墜地，弧矢志四方，豈若彼婦女，齪齪藏閨房。我行環(huán)萬里，險阻真?zhèn)鋰L……我亦思報國，夢繞古戰(zhàn)場?！边@樣艱險勞苦，精神昂揚的崇高生活，豈是閨中女子所能望其項背？他又哪里顧得“齪齪藏閨房”的唐琬？

詩人的成就使他永遠(yuǎn)載入中華文學(xué)的歷史豐碑。但很可惜，他從不把詩作為他人生的價值看待。他在82歲高齡時還作《悲歌行》：“讀書不能遂吾志，屬文不能盡吾才，遠(yuǎn)游方樂歸太早，大藥未就老已催……”原來寫詩填詞，不過是他抒發(fā)情志的一種方式而已?！帮h零為祿仕，蹭蹬得詩名”，他本意是“萬里覓封侯”，想當(dāng)大將卻誤入歧途成為詩人而已。從他的著作中，我們可以看到他早年就最為注重操練武術(shù)，研習(xí)兵書戰(zhàn)略，思考抗金大計。他主張收復(fù)失地要先從蜀地北進(jìn)“逕取長安”這一戰(zhàn)略，因此當(dāng)他有機(jī)會入蜀，便在王炎率領(lǐng)下布置軍事，巡查邊境，十分操勞。四川三國遺跡幾乎遍地，他憑吊諸葛亮的詩相當(dāng)多，而且他非常自信，亦非常自負(fù)，常常把自己當(dāng)諸葛亮來要求和自擬，認(rèn)為自己是一個沒被使用的戰(zhàn)略家?？伤麜r運太壞，又逢投降派左右朝政，終身沒得到被重用的機(jī)會。他慨嘆：“讀書三萬卷，仕宦皆束閣；學(xué)劍四十年，虜血未染鍔。不得為長虹，萬丈掃寥廓?！?/p>

他壯志不能伸，國恥不能雪，他看到的總是那些秦檜、萬俟 之類的投降派得志。他痛心：“戰(zhàn)馬死槽櫪，公卿守和約”。他大叫：“報主知何時，誓死空憤激，天高白日遠(yuǎn)，有淚無處滴！”

這淚，是他極度的要求和呼叫！他的另一首詩呼叫著同樣的激切：“報國欲死無戰(zhàn)場”！

這是何等的慘烈！陸游一生，有無限的遺憾和傷心之事，但他從不消沉。他直接提出了對最高統(tǒng)治者的怨憤，前句“天高白日遠(yuǎn)”，實是在叫“天高皇帝遠(yuǎn)”皇帝，你何其不明呵！

他的血在滾滾奔騰，日日都在聽見廣大淪陷區(qū)遺民的呻吟：

三萬里河?xùn)|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遺民淚盡胡塵里，南望王師又一年。

當(dāng)時中華五岳之中，南宋只保有一個南岳，其余都已淪陷。從詩中，誰都能感受到陸游年復(fù)一年的急切盼望，他作夢都在想率王師北上。他的愛國情懷，是堅定不移的，也是完全徹底的。即使晚年歸鄉(xiāng)養(yǎng)老，他也作著兵馬行軍的夢：

僵臥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臺，夜闌臥聽風(fēng)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

但是，那個時代是多么怪異！令我每讀都止不住痛惜、痛恨、痛苦。

那是一個最需要英才的時代，那又是一個最多英才的時代（隨便想到一些名字：韓世忠、岳飛、文天祥、張浚、宗澤、辛棄疾、李綱、朱熹、吳玠、胡銓、韓侂胄、陸秀夫……此外還有很多不為后人熟悉的和亦好亦“壞”有功有過的人物），那卻又是一個最浪費、最踐踏英才的時代！其中以岳飛好不容易創(chuàng)造了一個面臨大捷的局勢，卻以不需理由的理由橫遭殺戮最為極至！做足了逆天理，踐民心，拂將志的行徑。這個南宋倘若不亡，倒真是一件咄咄怪事了。

陸游的后來呢，便只有在壯志未酬之后，在鑒湖之濱（即滄洲），消融他一生未得施展的生命力了：

當(dāng)年萬里覓封侯，匹馬戍梁州，關(guān)河夢斷何處，塵暗舊貂裘。

胡未滅，鬢先秋，淚空流。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洲！

我的心顫抖著。讀陸游此詞，不知有多少人想與他抱頭同哭！

要這樣的一個陸游，攜著唐琬逃婚，兩人對爐廝守，美倒是美了，可能么？

有朋友說：“為什么不可能？陸游的事業(yè)，再大也大不過一個江山去。可‘不愛江山愛美人的人物古今中外都曾有過。”

是的，我也知道。前不久我還讀過英國溫莎公爵戴維（英王愛德華八世）為了與并不算漂亮的所愛、已結(jié)過兩次婚的女子沃麗絲?沃菲爾德結(jié)婚，而寧肯放下王位的故事。這是一樁揚名世界的愛情美談。

可是，陸游沒有這樣；假設(shè)陸游握有江山之重，他會怎樣呢？

五沈園里最苦的人

陸游放棄與唐琬真正的愛情，明知唐琬陷于苦戀的水火中也不救，作為以血性為特征的詩人，豈不將自己的人性輸給了司馬相如和愛德華八世？如果進(jìn)行這樣“要江山還是要美人”的辯論，話題將是永盛不衰的。世上只要有事業(yè)之愛與男女之愛，辯論便不會有結(jié)果。

問題是，陸游舍美人而赴江山大業(yè)，就他這個個體的人來說，是否值得？

陸游一生所追求的抗金與封侯大業(yè)，到老年一看都成了鏡中花，水中月。不管他怎樣以諸葛亮為楷模，自量足當(dāng)抗金大任，可惜南宋皇帝個個都不是三顧茅廬的劉備，何況陸游自己的詩人氣質(zhì)并不輕，他為人太正直，又不屑于用權(quán)謀。他在四川時，與范成大等友好飲酒賦詩抨擊投降派，被諫官彈劾，以“燕飲頹放”為由免去代理嘉州的官職。他不服氣，便索性起個自號，叫“放翁”，意思有“頹放就頹放，能把我怎么樣”的執(zhí)拗勁。這完全是詩人的對抗方式，而不是善于謀取抗金高位的人；他一生渴望與入侵者打仗而沒有得到打仗的機(jī)會，在四川南鄭巡防時揮劍殺死過一只虎，為此他多次寫詩抒發(fā)他的自得，這不也是表現(xiàn)了他的詩人兼孩子氣么；他又十分炫耀自己的武功，說“十年學(xué)劍勇成癖，騰身一上三千尺”，充滿了詩人的浪漫。正是因為他的這種氣質(zhì)，使他的工夫都花在期待朝廷召用自己上，而未考慮投降派實際上“就是朝廷”這一最關(guān)鍵的障礙。大環(huán)境的惡劣和他的詩人氣，使他一生的奮斗付諸流水。他所任的官職既不高，一生調(diào)動又頻繁，大多是任各地的通判（地方官的助理）和參議官。倒是他并不那么器重的詩，使他青史留名。可以說，他殫精竭慮一生追求的愛國事業(yè)，并沒有一件成功。他只能說是一位成功的抗金鼓動家。

在個人生活方面，看來他也是失意的。

在唐琬之后，他先有王氏為妻，后又有楊氏在身邊。但顯然他沒有一個有文才有情趣像唐琬那樣的紅顏知己。他在蜀中，有時在紅綠春晚時到消閑的摩訶池游冶尋歡，他對此并不諱言，可又“惆悵年華暗換，暗銷魂雨收云散”他尋求過放松和刺激，可體力已不行，惆悵自己青春錯過。

有一次他夜宿一個驛站，看到壁上有一首詩：

玉階蟋蟀鬧清夜，金井梧桐辭故枝。一枕凄涼眠不得，呼燈起作感秋詩。

他被“一枕凄涼眠不得”的纖細(xì)心跡打動了，詢問之后，得知這竟是一個驛卒的女兒所作，詩寫得確實是好，他難免有些驚喜。他是那么珍惜這個下層人家的小才女，覺得這是另一個唐琬，連雙方門第過于懸殊也不顧，即把這個女子收納為妾了?？梢韵胍?，陸游得到了一個補償自己心靈缺憾的知音和詩友?？蛇€不到半年，陸游的妻子就把這個“小知音”趕走了。盡管納妾在當(dāng)時是一種很正常的現(xiàn)象，但陸游卻得不到理解。這位小知音在臨走之前，通宵不眠，清晨最后一次為陸游梳妝打扮，可怎么也掩飾不去痛苦的愁容，依依不舍地留下了一首幽怨的詩：

只知眉上愁，不識愁來路，窗外有芭蕉，陣陣黃昏雨。曉起理殘妝，整頓教愁去。不合畫春山，依舊留愁住。

史家沒有為這個平民女子留下名字，大約此后，她也只有與愁同住了。由于她生于小戶人家，雖才可與唐琬媲美，卻不能像唐琬那樣在史書上留下名字。這個偶然中得以與偉大的詩人相伴的才女，本是她人生最美的一夢，一下子又從夢樣的榮幸里跌回到社會的底層去了。此后她嫁給一個小販，一個農(nóng)夫，甚至一個賣肉的，都有可能，沒人能夠再理解和欣賞她作詩。勞苦的沒有文化氛圍的底層生活終會殘酷地消磨盡她的志氣。沒人再知道她跌落下去之后的終局。

陸游活得真是苦。他晚年回到家鄉(xiāng)山陰，壯志仍然不衰。志不衰而又毫不能實現(xiàn)，便是苦的根?？喽止陋?，常常想唐琬，更使這苦不能解。他到禹跡寺望沈園，可是久望也不能彌補心中的空洞，便燒香，求佛，說是為了解脫愛情的妄念：

懷壁醉題塵漠漠，斷云悠夢事茫茫。年來妄念消除盡，回向禪龕一炷香。

但這“妄念”豈是消得盡的？年輕時種在心里的情愛，到80多歲了還在“消”。一生顛簸漂泊，卻消不盡，只好常到禹跡寺來，俯瞰著舊時痕蹤全無的沈園，祈求著擺脫再擺脫，燒了一炷再一炷的香！

歸根到底，這不過是自欺罷了。他多少次作詩，說沈園之事是一場“悠夢”，而絕口不說是惡夢。悠夢，是美而不盡綿綿如絲之夢啊。作為詩人，我想他早該承認(rèn)那悔，離開唐琬是一生的悔！

可他直到死前，他都在念念不忘自己苦盼了一輩子的收復(fù)中原大業(yè)，他在死神降臨時囑咐兒子：

死去原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他以85歲的高齡，帶著一個巨大的問號離開人世，其他萬事都已不顧。他始終沒有明白，一個通達(dá)有才和賢慧摯愛你的女子，不但不會影響你的事業(yè)，甚至還能以女性的獻(xiàn)身精神溫愛你，鼓舞你，成就你。這在女人極受束縛的封建時代，也并不乏先例。

但，在沈園邂逅的兩個人里，最苦的還不是陸游。陸游一生官職雖不大，可他一直有一個夢，夢見自己建立了收復(fù)失地的功勛；他沒有得到理想的愛情，但社會為他準(zhǔn)備了獲得多個女人的條件；他內(nèi)心里有國事心事的積郁，但他能夠發(fā)泄，他有盡興寫詩、詞、文的一支妙筆。

而唐琬呢？人在閨中，有如翡翠鳥在籠：有愛不能愛，有筆不能寫，有夢不能夢。更哪堪，一個偶然，心壁里又被所愛題上了《釵頭鳳》的衷情。這一份情是太重了，生生世世都有人為它流淚，連生命的法碼都顯得太輕。她到哪兒去化解這致命的沉重呢？她連那么狹小的個人小房間也無力掙脫??！

比起男人，女人的心性和體貌是美麗的?；蛟S因此，最終成為了人世的一道綿綿不絕的風(fēng)景。

責(zé)任編輯易 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