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吶喊>自序》中,“寂寞”一詞反復(fù)出現(xiàn),魯迅先生對自己生活經(jīng)歷的敘述揭示了他陷入無邊寂寞的主要原因——年輕時夢想的相繼破滅。作者在文章開頭說:“我在年青時候也曾經(jīng)做過許多夢……預(yù)備卒業(yè)回來,救治像我父親似的被誤的病人的疾苦,戰(zhàn)爭時候便去當軍醫(yī),一面又促進了國人對于維新的信仰?!比欢?,經(jīng)歷了幻燈片事件及《新生》的夭折,魯迅感到“未嘗經(jīng)驗的無聊”和“置身毫無邊際的荒原,無可措手”的悲哀與寂寞,“再沒有青年時候的慷慨激昂的意思了”。
如果說是“夢”的幻滅帶來了寂寞的感覺,那么在決定“聽將令”,開展“遵命文學”的創(chuàng)作之后,對自己的文藝創(chuàng)作和啟蒙運動的前途就是倍感振奮而不覺“寂寞”,堅信成功而毫不悲觀了嗎?在文章的最后作者沒有再做敘述。如果能聯(lián)系課本中出現(xiàn)的魯迅作品,對其中具有啟蒙和革命色彩的內(nèi)容進行系統(tǒng)解讀,互相參照,就不難發(fā)現(xiàn),魯迅先生對自己親身投入的啟蒙運動不同于其他啟蒙先驅(qū)者的昂揚、自信,而是帶著彷徨、矛盾心態(tài)的:狂人在病中確曾疾呼禮教吃人,但他最終病愈并赴某地候補;夏瑜被殺了頭,鮮血做了人血饅頭,成為華小栓治病的藥;阿Q為了生計,更為了爭回做人的面子企圖混入革命,最后糊里糊涂被殺頭。所有這些都揭示了作者在投身啟蒙運動之初就已洞見了啟蒙的悲劇命運,“當日自己的寂寞的悲哀”一直都“未能忘懷”。
鐵屋子萬難破毀的絕望
魯迅認為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大可不必“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使之承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顯然,魯迅對毀壞鐵屋子并無十足的確信與樂觀,言語間分明流溢著深層的消極與悲觀。當年那種真理在握,理想必能實現(xiàn)的自信及學醫(yī)從文以救天下的雄心已為諸多人生失敗感所淹沒,自信的言說與行為已讓位于鐵屋子“萬難破毀”的絕望和對于這絕望不甘沉淪的悲劇性的抗爭。因此,魯迅是帶著絕望中的希望開始啟蒙實踐的。他的作品既有對啟蒙必要性的敘說,也揭示了啟蒙的悲劇性。尤其是后者,如一組不諧和音在作品中時時縈繞盤旋,揮之不去。參照其它課文,這種情緒包含以下幾個方面:啟蒙成功的渺茫,啟蒙者與民眾溝通的障礙,民眾的劣根性,啟蒙者自身的能力局限。
魯迅對啟蒙可能性的懷疑由來已久,正是為了排遣由此而來的苦悶,他才埋首于抄錄古碑。其后,與錢玄同關(guān)于鐵屋子的一段對白,預(yù)見了啟蒙的悲劇命運及其原因。在其作品中,這種悲劇況味更不斷彌散開來??袢硕创┝朔饨ǘY教的吃人本質(zhì),試圖勸轉(zhuǎn)那些吃人者,然而他的見解不僅不為人接受,反而被視為精神病人的胡言亂語,最終他沒能拯救庸眾,相反卻被庸眾當做精神病人救治,且在病愈后赴某地候補??袢擞伞安B(tài)”而恢復(fù)“常態(tài)”,看似清醒了,其實已被強大的現(xiàn)實同化。而他曾經(jīng)發(fā)出的“禮教吃人”“救救孩子”的吶喊,就只是精神病患者的狂亂囈語了。因此,小說的外在意義是思想必須啟蒙,但結(jié)論卻是悲劇性的:個人越是清醒,他的行動和言論越是會受到限制,他也越是不能對庸眾施加影響來改變他們的思想。
啟蒙者自說自話的孤獨
在魯迅的筆下,啟蒙者都是“寂寞的猛士”,啟蒙者與民眾之間缺乏溝通,啟蒙者的言說在民眾無法理解的境況里根本就是自說自話??袢藢κ橙苏叩膭裾f不僅未產(chǎn)生任何效力,反而被視為精神病人的胡言亂語??袢说那逍殉蔀閷ζ浯嬖诘脑{咒,注定他要被那些他想轉(zhuǎn)變其思想的人們所疏遠、所拒絕?!端帯肪屯癸@了啟蒙者與被啟蒙者之間難以逾越的鴻溝。華老栓一家自始至終關(guān)注的是小栓的病及治病的藥,至于治病的血饅頭浸染的是何人的鮮血,其人因何犧牲,卻根本不加深究。康大叔關(guān)心的是能從夏瑜身上得到怎樣的好處。夏瑜被殺,夏瑜的一條生命,在康大叔們的眼光里是不值錢的,他關(guān)心的是如何從一個死囚那里獲得好處,“我可是這一回一點沒有得到好處;連剝下來的衣服,都給管牢的紅眼睛阿義拿去了”。夏瑜關(guān)在牢里還要“勸牢頭造反”的行為,在康大叔的敘述中是為了襯托“榨不出一點油水”?!端帯方沂玖擞廾谅槟镜膰癫焕斫飧锩?,“既表現(xiàn)革命者為群眾犧牲而群眾不覺悟的悲劇”,又表現(xiàn)了“對脫離開社會思想變革的單純政治革命的否定”。(王富仁:《中國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鏡子》)烈士以生命為代價,都不曾喚醒民眾的覺悟,犧牲的意義與價值何在?啟蒙者被視為瘋子,先驅(qū)者的言說被當成瘋話,這在魯迅作品中并不鮮見。民眾的冷漠,甚至殘忍又最終窒息了先驅(qū)者救民于苦難的熱情和希望。這實際上是對啟蒙者悲劇命運的形象概括。
庸眾們蒙昧麻木的悲愴
啟蒙者與民眾溝通的障礙在很大程度上緣于民眾的蒙昧、麻木。這是一個不覺悟的群眾集體,魯迅稱之為庸眾。他們是封建思想和封建倫理道德的盲目維護者,任何違背慣例習俗的言行必然遭到排斥、圍攻直至毒殺,能用龐大的人數(shù)和傳統(tǒng)的力量擠死異己者。這些庸眾“有給知縣打過枷的,也有給紳士掌過嘴的,也有衙役占了他妻子的,也有老子娘被債主逼死的;他們那時候的臉色,全沒有昨天這么怕,也沒有這么兇?!彼麄冋嬲謶忠哺鼮楹拗牍堑?,不是欺侮他們的奴役者,而是有可能使他們失去奴隸地位的先覺之士!他們長期生活在封閉的小農(nóng)經(jīng)濟和專制統(tǒng)治下,形成了極端頑固的惰性心理,循規(guī)蹈矩,安守老例,稍有變動就惶恐不安,仿佛天下會就此毀滅。魯迅在《燈下漫筆》里感嘆:“我們極容易變成奴隸,而且變了之后,還萬分喜歡?!倍贡姷男袨閯t正如魯迅在《隨感錄三十八》一文中所說:“中國人向來有點自大?!先旱淖源螅異蹏淖源?,是黨同伐異,是對少數(shù)的天才宣戰(zhàn)?!薄岸嘤羞@‘合群的愛國的自大的國民,真是可哀,真是不幸!”
庸眾攻擊的矛頭不僅指向“獨異的個人”,而且對準了同類中更為弱小、不幸的個人。在咸亨酒店,他們肆無忌憚地撕開孔乙己的舊痛新傷取笑逗樂,毫不顧忌孔乙己的困窘、落寞、頹唐、哀懇;在魯鎮(zhèn),他們咀嚼鑒賞著祥林嫂的悲哀,一旦失去新鮮刺激,又怪訝她何以還要存在;在未莊,他們不滿于槍斃并無殺頭這般好看,遺憾于死囚的表演不夠精彩。這是一群有著殘暴惡癖的無聊看客,他們希求的是滿足與快感,追逐的是消遣和刺激,需要的是看戲和表演。他們沉睡得失去意識,麻木到失盡憐憫,殘忍到只有戲弄,無聊到無可救藥。面對他們超越一切的扼殺力和窒息力,深刻、冷靜如魯迅的精神界之戰(zhàn)士又怎能不領(lǐng)受鐵屋子萬難破毀的沉重與悲哀呢?
啟蒙者自卑自慚的彷徨
魯迅對于啟蒙的質(zhì)疑不僅源于他對嚴酷的社會現(xiàn)實的認識,而且源于對啟蒙主體自身精神弱點的反思:對社會、人生過于樂觀的預(yù)設(shè)及理想破滅后的彷徨、頹唐;熱衷于理論和主義,缺乏直面現(xiàn)實的戰(zhàn)斗精神和韌性;面對被啟蒙者既優(yōu)越、自信又自卑、自慚的矛盾。在《吶喊》與《彷徨》中仍然敏銳地揭示出啟蒙者對自我價值的懷疑及面對被啟蒙者的自卑、自慚。
狂人在創(chuàng)痛酷烈的靈魂煉獄中怵然發(fā)現(xiàn)“四千年來時時吃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一個為民生奮力吶喊的啟蒙先驅(qū),在著力揭露和批判封建禮教的罪惡時,卻敏銳地洞見自己未必就不是吃人者。“中國歷來是排著吃人的筵宴,有吃的,有被吃的。被吃的也曾吃人,正吃的也會被吃。但我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了,我自己也幫助著排筵宴?!本热苏咴瓉硪彩浅匀苏?,要推翻歷史而自己卻在歷史之中,拯救民眾的命運卻發(fā)現(xiàn)自己也在沉淪中,啟蒙者本人尚需自救,又如何奢談?wù)让癖??啟蒙者的自信與優(yōu)越就此湮滅。
《祝?!犯趩⒚烧吲c被啟蒙者的直接對話中凸現(xiàn)出前者的軟弱無力。祥林嫂為了尋求精神上的安慰,滿懷期望、信賴與仰慕地向“我”探問靈魂的有無,“我”卻只以“說不清”這類模棱兩可、空洞的回答掩飾內(nèi)心的尷尬與困窘:“這時我已知道自己也還是完全一個愚人,什么躊躇,什么計畫,都擋不住三句問?!边@是一個啟蒙者對自己話語力量的深刻反思。確實,如果自以為掌握了話語力量的啟蒙者連啟蒙對象一個屬于話語范疇的問題也回答不了,又怎能擔當改變啟蒙對象生存現(xiàn)實的重任呢?
從慷慨激昂到彷徨頹唐,從自信、優(yōu)越到自慚、自卑,一代精神界之先驅(qū)經(jīng)歷了從理想到現(xiàn)實的殘酷轉(zhuǎn)變,使他們對自己的素質(zhì)產(chǎn)生了質(zhì)疑,而啟蒙實踐又增加了他們的無力感,并由此導致他們產(chǎn)生了寂寞感。狂人對封建禮教的抨擊不可謂不猛烈,卻不得不頹然面對自己四千年的吃人履歷。啟蒙者為民眾而戰(zhàn)、為民眾而獻身卻被民眾所拒斥、所疏遠,他們不僅沒有喚醒沉睡的庸眾,反而遭遇了空前的寂寞、孤獨、悲愴、痛苦,甚而最終被庸眾所毒殺、所吞噬。啟蒙者面對庸眾的麻木、蒙昧陷入絕望、虛無,而庸眾安守著死水一般的生活成為最后的勝利者。錢玄同所預(yù)言的希望甚為渺茫,鐵屋子也毫無毀滅的跡象。魯迅先生對啟蒙運動悲劇性的預(yù)見是如此的超前和深刻,遠遠超越了同時代的啟蒙思想家,這也就決定了魯迅先生永遠是一個“寂寞”的思想家。
王旭東,湖北荊州中學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