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利莎•哈迪
梅利莎?哈迪(Melissa Hardy),1953年出生于美國北卡羅來納州,并在那里長大,其父為著名小說家威廉?哈迪。哈迪現(xiàn)為加拿大公民,與家人定居于安大略省西南部的倫敦市。她曾經(jīng)因為疾病造成癱瘓,但是最終憑借驚人的毅力重新學會行走。哈迪是小說家、詩人、文學評論家、新聞記者,且通曉法語、意大利語、拉丁語、德語等多國語言。1970年,哈迪在17歲的時候嶄露頭角,出版了第一部長篇小說《蜜蜂的哭泣》,之后一發(fā)而不可收。其主要獲獎作品有:《朗曼河》(1994,獲旅行獎)、《成名》(1994,獲倫敦短篇故事競賽第三名)、《不詳?shù)男摹?2001,獲加拿大作家協(xié)會銀禧獎)。1999年,《冰女人》獲西方雜志基金獎最終提名。哈迪的主要短篇小說集有《不滅的火》(1995)和《不詳?shù)男摹?2001)。哈迪著作甚豐,且作品范圍極廣,從現(xiàn)代現(xiàn)實主義小說,到歷史小說,甚至包括魔幻現(xiàn)實主義小說都有涉及。其小說多次被收入《加拿大最佳短篇小說》、《放逐》、《新季刊》、《大西洋月刊》、《美國最佳短篇小說》、《年度最佳奇幻小說》、《北卡羅來納文學評論》和《終點》等。
《小母?!?001年初版于《評論》,次年被收入《2002年度美國最佳短篇小說》。故事發(fā)生在20世紀初歷史上的淘金熱時期,還是以作者所熟悉的安大略省為背景,主要講述了一名普通的芬蘭女子追尋幸福的過程。故事情節(jié)引人入勝,結局出人意料。お
這是一頭秀美異常的小母牛,雪白的身體上點綴著紅的、黑的和灰色的斑點。她的耳朵一晃一晃地呼扇著,烏溜溜的眼珠兒就像顫動的果子凍一樣。并且她看上去聰明伶俐,身上還帶著一股青草的甜美氣息。
“我要給她取名叫奧爾加?!卑雀嬖V她的新婚丈夫。這是她遠在芬蘭的小妹妹奧爾加?拉皮的名字?,F(xiàn)在她為了嫁給尤韋?帕哈卡不遠萬里來到新安大略,估計以后再也見不到她的小妹妹了?!罢f實話,我以前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好看的母牛?!彼贿呎f,一邊撫摸著小母牛的肋部。小牛的短毛摸在手里就像絲綢一樣柔滑。
尤韋樂得眉開眼笑。要知道,艾娜家可是擁有一家奶牛場的。她能這樣說,那肯定是至高的贊美了?!拔矣X得她看起來很像你。”他發(fā)表意見說。
“真的嗎?”艾娜含羞帶笑地問道。
四年前,尤韋拋下艾娜獨自一人從芬蘭來到了加拿大。那時候艾娜只有14歲,并且她的父母說只要追求她的那個年輕人合法地擁有一家農場,也就是說要有文件來證明,并且可以支付她的路費,她就可以跟他走。她父母做這些限制也不無道理。尤韋的父親一輩子都是個無用鬼,而他的母親在其后半生又陷入一種瘋癲狀態(tài)?!芭凉业难y(tǒng)不好?!彼赣H這樣規(guī)勸自己反抗的女兒。
拉皮家的人記得最后一次得到尤韋的消息,就是聽說他也消失在北美洲那個吸走了全世界的年輕人的大洞里面了。毫無疑問,像尤韋這樣散漫的、不討人喜歡的男孩,又習慣屈服于一時的激情還有突如其來的一陣憂傷,在加拿大那樣艱苦的新世界是無法養(yǎng)活自己的。
實際上,在從尤韋離開到收到他的求婚信之間的這四年里,艾娜只收到過他的兩封信。
在他離開了六個月之后的第一封信里,他寫到自己決定去育空河淘金掙大錢?!按蠡飪憾既チ??!彼嬖V她。
在他兩個月之后的第二封信里,他又告訴未婚妻說自己改變了主意?!皼]有必要去育空河,”他向她保證,“在安大略就已經(jīng)有足夠的礦石了?!?/p>
實際上在那個時候,尤韋正在多倫多的一支建筑隊里干活。當人們在靠近103號公路的地方發(fā)現(xiàn)銀礦的時候,他就跳上了TN&O線北上的列車,并且趕在這個地方還沒有擠滿采礦者之前,就成功地當然也是純屬偶然地用樹樁圍上了幾塊地界。后來他把這幾塊地賣了個好價錢,在和一位想出售自己土地的法國人談過之后回到了魁北克,開始著手收購一家農場。
因此,在他移民整整四年之后發(fā)出的第三封信里面,他向她求了婚,并且還隨信附有一份寫在安大略省政府專用信紙上的證明,證實尤韋?帕哈卡的的確確在新安大略的鈷鎮(zhèn)上擁有一家農場。隨信還另附有一張匯款單,作為艾娜去新世界的路費。
“我們實在太幸運了,”尤韋寫給他的未婚妻,“這塊地已經(jīng)差不多快清理好了,并且已經(jīng)有了現(xiàn)成的住房?!?/p>
當這封系著繩子、鼓鼓囊囊的信來到他們這個小村莊的時候,艾娜差不多已經(jīng)忘記尤韋了,畢竟她已有三年都沒有他的消息了。最近她正考慮著要嫁給另外一個小伙子——鄰近一家農場主的兒子——一個身體健壯、長著淡黃色頭發(fā)的年輕人。在過去的兩年里他一直在追求她,剛開始還遮遮掩掩的,后來時間久了就越來越公開了,而這個時候尤韋仍然是杳無音訊。兩家的父親現(xiàn)在已經(jīng)開始商量著要分給艾娜部分牧場作為嫁妝。兩個男人都覺得自己在這場交易中占到了便宜。
然而,真的要拋開自己的家人、自己的村莊、自己從小所熟悉的一切,搬到一個新的國家去嗎?芬蘭的一切經(jīng)過經(jīng)年累月的擦洗都受到了一定程度的磨損——那里可不會像芬蘭這樣一切都顯得那么有年頭……這種念頭在姑娘的腦海里揮之不去并且慢慢膨脹,直到最后她的腦子里再也塞不進去別的東西。移民到加拿大、嫁給尤韋?帕哈卡的想法簡直快要讓她的腦子爆掉了。
在她對尤韋曾經(jīng)有過的那種孩子氣的愛的基礎上,一種全新的愛情又由支離破碎的記憶的碎片組裝而成。記憶中的一些事情有的是真實發(fā)生過的——某天他在她父親的水井旁的石墻邊為她采的野花,四下無人時他在她耳邊說的那些讓人臉紅心跳的悄悄話,而另外一些就是她所期望發(fā)生的事情的自然流露,還有她期望他某一天能夠對她表達的感情。就像一個在愛人離開期間盲了眼的女人一樣,艾娜試圖通過用手指觸摸一個陌生人的臉龐的輪廓來幫自己回憶起尤韋的樣子,并且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重復直到自己也信以為真:“是的,就是這樣子的!不可能有錯!必須是這樣的!這的的確確就是我的愛人!”
通過這種方法,不多時艾娜就成功地使自己相信了自己對前戀人所懷有的激情,這種激情是任何人都不能否定的,就算正在為將來的孫兒們交換土地的父親們也不可以。當老拉皮拒不允許艾娜漂洋過海去加拿大嫁給尤韋,并且威脅說要在下一次寄東西時就把他的錢寄還給他時,艾娜開始絕食抗議,兩個月之后她已經(jīng)變得相當虛弱,沒有人扶著已經(jīng)無法從床上起來了,并且站起來也隨時會暈倒。
“很明顯,你若是不讓她嫁給小帕哈卡,她會餓死的,”村里的牧師洪古神父說(洪古神父發(fā)現(xiàn),把頑固或者其他某種形式的反抗解釋為上帝的意志會更方便一些),“你最好讓她走,不然她的死就是你一手造成的?!?/p>
直到這個時候艾娜的父親才最終同意讓女兒離開家鄉(xiāng)去加拿大。他可不愿意讓女兒的死折磨著自己的良心,并且,小奧爾加已經(jīng)快滿16歲了。再過一兩年她就和鄰居家的兒子很般配了,當然,如果他父親仍然還對那塊牧場感興趣的話。
獲勝的艾娜先乘船去了蒙特利爾,而后又坐火車去了多倫多,尤韋在那里的聯(lián)合車站接的她。第二天,也就是1910年10月14日,他們結婚了?;槎Y是由一位芬蘭牧師主持的,他曾經(jīng)和洪古牧師一起在神學院學習過,并且洪古牧師給他寫信說,艾娜嫁給尤韋是件好事情,只是或許還不像事情應該發(fā)展的那樣好。
婚禮之后,這對新婚夫婦就登上了新TN&O線上的列車,經(jīng)歷了漫長的16小時之后在新鈷鎮(zhèn)下了車,那時候這個小鎮(zhèn)還只不過滿是由燒焦的木樁分割開來的原木搭的小棚子。
尤韋從一家車馬出租店里租了一輛雙人座的輕便馬車和一匹拉犁的高頭大馬,到百貨商店里去補充日用供給——七袋面粉,100磅糖,一罐50磅裝的豬油,一袋50磅重的鹽,蘋果干、桃干、杏干、葡萄干和醋栗各一箱;大米、豆類和馬鈴薯各一袋,一木桶玉米糖漿——桶上還帶著個噴嘴以便傾倒,還有一扇腌豬肉?!耙坏┫卵?我們就不太會經(jīng)常到鎮(zhèn)上來了。”他一邊告訴她,一邊費勁地把這些東西塞到那兩個搖搖晃晃的座位后面。然后,他爬到艾娜旁邊的座位上,趕車上了通往農場的那10英里紅土路。這條路上有沼澤的地方都鋪上了松木段,縫隙里還長滿了青苔;而沒有鋪的地方就像一條一英尺半深的泥漿河。
“上凍的時候路還是比較好走的,”尤韋解釋說,“馬上就要上凍了。”一路上他們不得不兩次停下來把馬車推至幾百英尺之外的好一點的路面上去。
當他們駕車穿過加拿大這片嶄新的土地時,艾娜挺直了腰板,高高地坐著,觀察著路兩旁的一切:兩側的樹木都急切地向路中間探著身子,由于顫動而顯得樹枝更加尖利;這是片典型的北溫帶森林,茂密,黑壓壓的一片卻又透著亮光,樹木都長得又高又尖;雪松、白楊、白木樹、美洲落葉松、云杉還有膠杉,其下還生長了一層密密麻麻的楓樹、柳樹和榿木。在附近的一片長滿了雪松的沼澤地里,傳來一只北美夜鷹發(fā)爆破音一樣的叫聲。在北方秋季清冷的空氣中這只鳥叫得像銀鈴一樣圓潤動聽。
終于,農場到了,原來屬于居易?朗古特的財產現(xiàn)在是尤韋?帕哈卡的了:一片空地上蜷縮著一間鋪著防水油布的小棚屋,四周還散落著其他一些簡陋的外屋——廁所、牛棚、地下室——就像一群衣衫襤褸的舞者圍繞在領舞周圍一樣。小棚屋后面是一大片燒黑了的木樁;西面,是一間看起來由捆扎在一起的木棍搭建的搖搖欲墜的谷倉。
“你喜歡它嗎?”尤韋驕傲地問,他顯得意氣風發(fā),“我打算等到春天在房子后面建一間蒸汽浴室。那里有個池塘——又深又冷。你將會有一頭奶牛,是我從一個鄰居那里買給你的,但是我們認為最好等它再大幾個月再把它和牛群分開。不過我們可以去看它。明天我們去還馬車的時候我可以帶你去那里。這是我送你的結婚禮物?!?/p>
這是艾娜初次得知這頭小母牛的存在,她拍著巴掌樂得合不攏嘴,還轉向她的新婚丈夫,結結實實地在他嘴巴上親了一下——盡管在她眼里,那間黑乎乎的棚屋顯得特別矮小,帶著不吉利的樣子,而谷倉那邊的土地也很不入眼,就像是一片墓地,上面插滿了被魯莽傲慢的敵人燒煳了的十字架。
接下來的三個月里,艾娜一直期盼著某一天尤韋能牽著那頭小母牛穿過院子來到她面前。她很難不去想這件事情,因為尤韋所能對自己的新婚妻子談論的也就只有這頭秀氣的、長著甜美的眼睛的奶牛了……而艾娜也覺得自己所懷有的最熱切的愿望——來加拿大找自己的初戀情人并且嫁給他——很明顯地已經(jīng)得到了實現(xiàn)。
基于這個原因,每當沉默在他倆之間開始張大了嘴巴打哈欠,就像是在他倆站立的巖石上突然無聲無息地裂開了一條縫從而他們將跌向未知的命運的時候……每當他們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這間狹窄的小木棚中間,用他們因為更早些時候的目光大戰(zhàn)和長時間的煙熏火燎而變得空洞和疼痛的眼球瞪著對方,兩個人都猶豫著要說些什么,而又思量著能否很技巧地用三言兩語把自己的心里話表達出來,而且對方能夠理解能夠原諒這樣他們就能心安理得地離開對方離開這個地方,永遠不再回頭的時候……每當尤韋想到艾娜離開家鄉(xiāng)不遠萬里跟了他這么一個普普通通,呃,或許這一輩子也不會有什么大出息的人,來到這樣一個被凍得到處白花花亮晃晃足夠刺傷人的眼角膜,并且冷得讓他的手指和腳趾都變成了木頭的天寒地凍的荒原上、住在油布搭的小木棚里而心懷愧疚,想著要對她做出點補償?shù)臅r候……或者每當他想著自己或許應該穿上雪鞋到鎮(zhèn)上的非法賣酒的酒店里去喝上一兩品脫好卡爾加里啤酒(這可是男人的特權!),然后再去玩會撲克的時候(若是在這個漫長的冬季呆在小棚子里什么事情也不做,且整天只能面對一個愁眉苦臉的姑娘是會讓人發(fā)瘋的!)……尤韋就會一遍又一遍地提及這頭小母牛——她是個多么漂亮的小美人兒啊;只要這頭小牛一來到我們農場那么一切事情都會好轉起來?!八龑蔀槟愕暮没锇?”他向艾娜保證說,“你等著瞧好了!”
到了這個時候事情已經(jīng)很明顯了,尤韋現(xiàn)在不是并且將來也不會是艾娜真正的好伙伴。
從他們在多倫多團聚、結婚開始,而后又過了11月、12月、1月,在這期間,驅使艾娜離開家鄉(xiāng)來到加拿大嫁給尤韋? 帕哈卡的那種愛,就像寸草不生的荒地一樣已經(jīng)慢慢干透且被風吹散了。當然,她記憶中的那個戀人是根本就不存在的?,F(xiàn)實中這個叫尤┪?帕哈卡的男人根本不可能取代她想象中那個美好的幻影。細看之下,尤韋根本就不像她記憶中那么英俊,不,說實話,是一點都不英俊。沒錯,他是很高——大概6英尺3英寸至6英尺4英寸(他在小棚子里時必須彎著腰,不然就會被屋頂?shù)拇罅翰疗祁^皮)——但他仍然還是那么難看。他的褲腿和衣袖總是太短,露出腳踝和手腕處的粗大關節(jié)。頭發(fā)顏色淺得都幾乎接近白色了。逐漸稀疏的頭發(fā)雜亂無章地緊貼著頭皮。他灰白的眼睛沒有焦點——這一點太讓人不安了——并且他的牙縫好大!
另外,她的丈夫總會使她聯(lián)想到一名喋喋不休沒話找話的老太婆。他一激動臉就會紅得像火雞一樣,說起話來結結巴巴,唾沫星子滿天飛。相反地,當他情緒低落或者艾娜對他說了什么尖刻的話之后,他就會躺在她用膠杉枝條編的那張扎人的、氣味刺鼻的墊子上,面朝墻側臥著,當胸摟著自己的膝蓋,低聲呻吟。他會這樣一直嗚咽數(shù)小時之久直至她產生一種拿起鐵鏟把他一氣打死的沖動。
最后,依照艾娜的評價,尤韋懶得讓人無法忍受!盡管他以前憑在103號公路旁邊圈的地掙了點錢,但是還不如說他只不過用這些錢濕了濕手,因為所有的錢都像流水一樣從他那粗大笨拙的手指上嘩嘩地流走了。
2月初的一個清晨,新的一天開始了。在灰蒙蒙的冷峭的晨光中,艾娜醒來了,身邊躺著笨重的、潮乎乎的尤韋,身上還穿著皺巴巴的灰色長內褲。這些天以來所進行的所有的細細思量、反省全部涌進了她的腦海。她緊抿著嘴唇,對自己說:艾娜?拉皮,你犯了個嚴重的錯誤!
然后她靜靜地躺在她那身軀龐大的、不值得去愛的丈夫身邊,側耳傾聽外面的聲音:湖上的冰發(fā)出轟隆隆的聲響,樹皮也被凍裂了——砰!——就像這樣!從正中間裂開。風從煙囪里灌進來,就像是被堵在自己的洞穴里決定拼死保護幼崽的野獸一樣發(fā)出嘶嘶的吼叫。艾娜開始計劃逃跑。
到了2月中旬,艾娜算著小牛已經(jīng)可以離開牛群到他們農場上來了,于是就讓尤韋到農夫蘭希爾家把牛牽過來。
“要知道,”他告訴艾娜,“奧爾加來了之后,你就不會再有煩惱了。你將會是整個新安大略最快樂的女人?!?/p>
不幸的是,這里還存在著一個問題。
“哦,我的朋友,”農夫蘭希爾告訴尤韋,“事情是這樣子的?!币庾R到尤韋的法語太過差勁,他一邊慢慢說,一邊配合一些輔助說明的動作,“我,老蘭希爾,住在河的這邊,而你,住在河的另外一邊?!彼噶酥缸约旱哪_代表這里,又往自己的谷倉西面指了指代表那里。
“是的?!庇软f說,并且用力地點點頭表示自己明白他說的話。
“從河的這邊到河的那邊,你必須首先穿過這條河。”蘭希爾繼續(xù)說,又指了指這里和那里并且兩手一起一伏地表示波浪。
尤韋又一次表示贊同?!笆堑?是的。”他說。
“但是這冰,”蘭希爾用法語說,“冰。牛不喜歡冰。不,不。一點都不喜歡。”
尤韋不明白。“什么?什么?”他問。
“笨蛋!”蘭希爾說,“牛是不愿意踩在滑溜溜的冰上的。朋友,你要相信我,她應該先在鏡子上走動練習一下!”
于是,尤韋很沮喪地獨自回了家。
“沒用啊,”他跟妻子說,“蘭希爾說奧爾加是不會愿意在冰上走的?!?/p>
“什么?”艾娜問道,“奶牛不愿在冰上走?這個人想搶你錢呢!他想欺騙你!你很久之前就把錢付給他了,現(xiàn)在他是想把牛再賣給別人!明天再去他家告訴他你現(xiàn)在就想要回我的牛!”
“但是,艾娜?!庇软f表示反對。他不想這么快就再去蘭希爾家。他累了——蘭希爾的農場在順著鈷鎮(zhèn)主道往東去四英里的地方,而穿著雪鞋走路的話,這個路程就相當于八英里了。另外,那個農夫還罵他笨蛋了,并且更糟糕的是,他確實是把自己當成一個笨蛋來對待了。對于這一點,尤韋很惱火?!叭绻m希爾說的對,奧爾加的確害怕冰的話,我怎么讓她過河呢?”
“他說的當然對,”艾娜不耐煩地呵斥道,“加拿大的奶牛和芬蘭的奶牛應該沒有什么不同。真不明白當你告訴我你要在2月份把她牽回來時我怎么沒有想到這一點。但是沒關系,我要給奧爾加做靴子?!?/p>
“給牛做靴子?”尤韋難以置信地問。
“裝有鞋釘?shù)难プ?”艾娜宣布,“這樣的話,她就不會害怕在冰上走啦?!?/p>
“那可是溜滑的冰?!庇软f提醒她。
“我知道我在說什么!”艾娜堅持道。
第二天,艾娜用三層皮做了四只靴子,并且還都上了兩英寸長的鞋釘。這項工作花費了她大半天的時間,因為很難預測奧爾加適合穿多大的靴子,還要想辦法把靴子綁在奧爾加腿上免得被她踢掉。
第三天,天明前一個小時艾娜就起來了,并且也把尤韋叫了起來,以便兩人一起穿著雪鞋去蘭希爾家。她已經(jīng)下定決心要親自把牛牽回家,并且是越快越好,要趕在蘭希爾重新把她的牛賣掉之前。她確信那個法國佬就是想這么干!
一路上尤韋都在憤憤地抱怨:“蘭希爾肯定要說我們瘋了,居然給牛做靴子……我看確實是瘋了!我會成為整個鎮(zhèn)上的笑柄!艾娜!艾娜!”(盡管他的腿很長,他卻趕不上他那矮小、敏捷的妻子,因為艾娜不僅在他的背包里塞上了牛的靴子,還讓他背了他的另外一雙釘靴,因為在牽著奧爾加從冰上走過的時候她得穿這個?!暗綍r候會需要我來拽著她走。”她當時解釋說。)
“什么?”艾娜現(xiàn)在反駁道,“你不會是想等到開春吧?等到冰都融化了再做個木筏把她從激流上渡過河嗎?就像奶牛不喜歡冰一樣,她們也同樣不喜歡水!”
尤韋嘟嘟囔囔地抱怨著猛拉著他的背包。牛靴上砸進去的大鞋釘在里面戳著帆布。盡管穿著厚重的紅河牌外套,他還是能感覺到釘子在抓撓著他背上的皮膚。
倍感羞辱的尤韋用自己還想得起來的有限的幾個法語單詞:奶牛啊,冰啊,這些事情啊,你知道,是為了這些腳——一邊說一邊還指著自己的大腳板,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明了他們夫婦倆的來意?!斑@個我倒要見識見識!” 蘭希爾說。艾娜仍然深信這個法國人想騙走她的奶牛。她在旁邊用一些可怕的、威脅性的手勢強調著尤韋的話。
“路易絲,拉開飯鈴!”蘭希爾告訴他妻子,盡管這時才剛剛早上9點半?!拔矣芯艂€孩子,我想讓他們都來看一下牛是怎么穿靴子的?!彼蛴软f解釋道,然后仰天大笑起來。
當蘭希爾的九個孩子都滿懷期待地聚集在河岸上之后,蘭希爾把一條破舊的哈德遜灣毯子搭在奧爾加背上,又在她脖子上系了一條繩子,然后把她牽到艾娜面前?!翱?夫人,”他說,“這是您的奶牛!”
艾娜接過他遞過來的繩子,把它遞給尤韋,然后坐在奶牛旁邊的地上。
“你的靴子?!彼钣软f。
尤韋偷偷斜眼看了看旁邊沒規(guī)沒矩的蘭希爾一家,不情不愿地從背包里面拎出他那雙備用的釘靴,把它們遞給艾娜。她把它們套在自己的鹿皮鞋外面,系緊了鞋帶。這雙靴子對她來說實在太大了,不過好在她不必穿著它們走太長的路。重要的是它們能夠緊抓住冰面。
“奧爾加肯定不會穿靴子的,”尤韋還向艾娜表示反對,“我的臉都讓你丟盡了,還有你自己的、整個芬蘭的臉也讓你丟盡了!”
艾娜伸出手去,“奧爾加的靴子!”她命令道,“一次一只?!?/p>
尤韋在背包里摸索著拿出一只靴子。由于對奧爾加前后左右的蹄子不是太確定,艾娜就把四只靴子全做成了一樣的——一個皮革的杯狀物,底部塞進了一塊木頭作為靴底。兩英寸長的鞋釘從里面釘進去從另外一面突出來。靴底左右兩邊各有一根釘子,艾娜圍繞著這兩根釘子在靴子上系上了生牛皮帶。艾娜想用這些皮帶把靴子綁在奶牛腿上。她抬起奧爾加的蹄子,小心翼翼地把這個皮杯子給她套上。奧爾加試圖把靴子踢掉,但是艾娜牢牢地抓著她的腿。
“現(xiàn)在你來抓著這條腿,”她用芬蘭語向蘭希爾家最大的男孩喊道,“快!快!”接連重復了幾次命令再配合手勢的指點,她終于使那男孩明白了她的意圖。他跑過來跪在地上,牢牢地抓著奧爾加的腿以便艾娜把靴子綁在牛腿上。示意那個男孩繼續(xù)抓著牛腿別松手之后,艾娜又去給奶牛的左前蹄穿靴子。她又指向蘭希爾家的另外一個孩子,那是一個正盤腿坐在地上看這出好戲的大約八歲大的女孩子?!翱?”她叫道,“就是你!快!”那個小姑娘立刻一躍而起沖到奧爾加的身邊,也跪在地上,抓住了奧爾加的左前腿。
就用這種辦法,靠了蘭希爾家孩子們的幫助,在一刻鐘內艾娜成功地為奧爾加穿上了專門為她做的靴子,盡管這頭困惑不解的小奶牛還在悲哀地抗議——因為很吃驚地發(fā)現(xiàn)自己突然比平時高了兩英寸,并且還搖搖欲墜地踩在20根鞋釘上。她翻動著那雙柔和的大眼睛悲哀地哞哞叫,前后左右地扭動著身子,絕望地掙扎著想從困住自己的四雙手中解放出來。
“告訴他們,數(shù)到三,一起放手?!卑戎笓]著尤韋??目陌桶驼f了好幾遍,尤韋才把這條命令準確地傳達給逮著奶牛的孩子們。然后艾娜站起來,緊緊拉住奧爾加脖子上的繩子,往冰上一直走到繩子所允許的距離——大約四英尺。冰很滑,像鏡子一樣反著光,像眼球一樣白森森的。她向尤韋點點頭,示意她已經(jīng)準備好了。
“一,二,三!”尤韋大聲數(shù)著。
借助釘靴的力量,艾娜穩(wěn)穩(wěn)地站在冰面上,身子向后傾著,使出全身的力氣拉著繩子。孩子們放開奧爾加的腿,同時倒向身后的雪地。小奶牛絕望地滑向冰面,她的腿搖搖晃晃的,蹄子下面冰花四濺。艾娜并沒有停止,她知道一旦她停下來,這頭小牛也會隨之停下來,所以她就盡其所能地快速倒退著穿過河面,一步一滑地,身后還拖著奧爾加。此時,奧爾加在掙脫孩子們的掌握之后,堅信自己已經(jīng)逃離了某種可怕的命運。她跟在艾娜身后,小心翼翼、步履蹣跚地走著,呼扇著耳朵,搖動著尾巴,她的釘靴踩在冰面上發(fā)出冰雹打在屋頂上的那種砰砰聲。
不一會兒她們就已經(jīng)到了河對岸(這畢竟不是一條太寬的河),奧爾加急切地左右搖晃著,輪流踢著四條腿,試圖踢掉自己的釘靴。
河對岸,蘭希爾一家和尤韋拍著巴掌歡呼雀躍?!疤衾?”孩子們大叫。
“好啦,好啦。”艾娜安慰著小牛。她跪在奧爾加身邊,抓住她的前腿,開始幫她解皮帶?!艾F(xiàn)在沒事啦,我的奧爾加。你以后再也不必穿靴子啦!”
尤韋一路小跑穿過冰面來到艾娜身邊。
“艾娜,你真聰明!”尤韋祝賀著自己的妻子,“你是怎么知道奶牛能穿靴子的?”
“我不知道,”艾娜干脆地說,看都不看他一眼,接著解第二只靴子,“我只是想要回我的奶牛!”
在河對岸,蘭希爾轉向他妻子,“對這頭牛來說這可太糟糕啦。我原本打算下周把她賣給老莫瑟的。上次他來這里的時候立刻就喜歡上了她;這個芬蘭佬竟然都不知道在買牲口的時候要拿到銷售契約。不過,就算花錢來看這場奶牛穿靴的奇觀也是很值得的。”
有一件事情尤韋是正確的。奧爾加確實成了艾娜的伙伴。從她一來到他們的農場,在一整個漫長的冬季里都拉著臉郁郁寡歡的艾娜,在尤韋的眼里幾乎都可以稱得上是快樂的了。而他不知道的是,他的小妻子每天晚上都在琢磨著用什么樣的巧方妙招在他睡夢中就殺了他,可以用房間里的一些家什,也可以用農場上的一些工具——比如說他用來割草的長柄鐮刀,或者他用來堆干草的干草叉,或者他用來設陷阱捕捉野兔的那團銅絲,或者只是在他的威士忌杯子里倒進去那么一丁點兒堿液……現(xiàn)在艾娜只有靠這些想法才能入睡。有一次尤韋就差點順遂了她的心愿:那次他在鈷鎮(zhèn)上一家酒館里喝酒的時候,褲子后兜里裝著的一瓶試金者用的酸溶液突然著起火來,但是一個喝醉了的礦工拿了張?zhí)鹤影堰@個芬蘭大塊頭包了起來,把火給撲滅了。很久之后,尤韋才敢用左邊的屁股著地,不過,這總算讓艾娜出了口惡氣。
對尤韋來說,看到自己的小妻子一天到晚哼著歌兒,快快活活地忙著自己的事情,他認為自己娶了她畢竟還是正確的,那么現(xiàn)在是不是該到城里走一趟買些釘子、防水油布什么的回來了?或者,也該準備些農作物種子了?如果他打算種植這塊土地的話,遲早都會需要種子的。于是他就拿起雪鞋對艾娜說:“我明天或者后天回來?!?/p>
“好的,好的,那就去吧?!彼龝f,心里卻希望他能被熊吃了或者受到狼群的襲擊或者掉進陷阱里被纏住腿然后被活活凍死。有一件事情是肯定的:在這樣的荒原上一個人可以死于一百種不同的原因。
那年的5月底,在初春和煦的陽光的照耀下,農場周圍的整個地區(qū)都變得像一只煮過了頭的家禽,整個松松散散,關節(jié)處歪歪扭扭。積雪伴隨著一聲聲沉重的嘆息開始下陷、縮小。一塊塊光禿禿的浸足了水的土地就像是色斑一樣從大地原來那張潔白的臉上顯露出來。一條小溪從溪谷中沖了出來。小河也彎彎曲曲地流經(jīng)每一個山谷。后面那塊處于半清理狀態(tài)的空地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了一片湖泊了,原來分布其上的樹樁都已被超過一英尺半的水淹沒了。
這個時候,艾娜懷孕了。如果不是她到蘭希爾家去買雞蛋的時候蘭希爾太太一個勁兒地盯著她看并且告訴了她,估計她到現(xiàn)在都還沒有意識到呢。為此,蘭希爾太太還專門召集了幾位鄰居家的太太和自己一起,通過打手勢、討論和檢查,來確定艾娜還有多長時間才能生產。最后蘭希爾太太得出結論,艾娜的預產期在10月份。她們費了不少力氣才讓艾娜明白了這些事情,因為她至今仍然是既不會說英語也不會說法語。
此時,艾娜對自己境況的感情非常復雜。一方面,她當然十分開心多了個孩子給自己做伴;可是另一方面,有個孩子拖累著將使她逃離尤韋變得更加困難。
對于尤韋來說,這個發(fā)現(xiàn)讓他既高興又煩惱?!皟鹤?”他激動地高聲嚷嚷著,“帕哈卡家后繼有人了!”但是當情緒不那么高漲的時候,他又會悲觀絕望,“又添了一張嘴要養(yǎng)活!只養(yǎng)一個女人和一頭牛就已經(jīng)夠我受的了!”
“奶牛自己養(yǎng)自己,”艾娜毫不留情地指出,“是我養(yǎng)活了你!”尤韋從蘭希爾那里租了一匹駕轅馬,想用它來清理土地,但是干了一周他就放棄了?!斑@塊地沒有用,我又能在上面種些什么呢?”他問艾娜,“土豆?就像蘭希爾一樣?蘿卜?可供作物生長的季節(jié)太短了,并且地里全是石頭。不,我要到黃金城去看看是不是可以在那里的霍林格金礦找份工作。據(jù)說他們招聘任何一個可以走過干燥室的強壯的人。或許我應該先去挖金子。這才是發(fā)財之道:找到金子。鉆孔,爆炸,測量,放支架……只有傻瓜才會種地。等我發(fā)了財,我就回來接你?!?/p>
礦上的意外事故發(fā)生的幾率還是很高的,艾娜考慮到。礦上會有瓦斯泄露,她還聽說升降機的鋼纜斷了,摔死了很多礦工;當一名礦工把鉆頭打進巷道一側時,碰到了一枚啞炮,于是爆炸了。至于礦工這一職業(yè)則決定了他們是會到處流浪的。
“你給我買一頭豬、幾只雞。我在你清理出來的空地上種上蔬菜。”她告訴尤韋,“這樣你就可以去波丘派恩了,到了冬天我們就有雞蛋、腌豬肉和火腿了。孩子到秋季才會出生。我和奧爾加都會好好的?!?/p>
于是尤韋到蘭希爾家買回來一頭肥豬崽、一只公雞還有兩只蘆花母雞,之后于1911年6月中旬收拾好背包,搭乘北上的火車去了黃金城。
其實開始的時候只是地表火,他們那防水油布搭建的小棚子周圍的森林地表上的苔蘚和腐殖質一連燒了好幾周??諝夂軉苋?就像是附近的一棵樹剛剛被閃電擊中了一樣。艾娜的眼睛疼了好幾天。
“這個夏季很熱,太熱了?!碧m希爾太太說,還一邊嗅著空氣一邊眨著眼睛,“這注定就是個要著火的夏季,肯定的!”
到了7月,地表火從腐殖質上躥了上來,火舌引燃了灌木叢,吞噬著枯木和干草,在艾娜和尤韋的農場西面方圓二三公頃的范圍內蔓延著。
“灌木叢著火不足為懼,”蘭希爾安慰她說,“要小心的是樹冠火。感謝圣母瑪利亞沒有起風?!?/p>
當然,艾娜能聽明白的也只有火,并且可以看出這一切并沒有引起蘭希爾的警覺。然而,蘭希爾一家的的確確想讓她和他們呆在一起?!拔覀儓猿?”他們說,“直到火勢受到控制。”
但是艾娜搖了搖頭。“我把奧爾加留在家里了,”她告訴他們,“還有豬和雞。我必須得回去。”
蘭希爾一家,當然,也只是從她的話里明白她拒絕了他們的好意。“笨女人!”眼睜睜看著艾娜撐著他開春時用干松木釘成的木筏過了河,蘭希爾說道。
接下來的三天里,鎮(zhèn)上的人們紛紛趕過來滅火,用桶從河里拎水,并且挖了一些防火溝。然后,到了第三天晚上,起風了,火借風勢燃到了樹頂。樹葉燃燒釋放出的氣體和化學物質發(fā)生爆炸,從而又產生出強大的氣流,反過來把火勢推得更猛。火焰就像狂怒的舞者一樣從一棵樹跳到另外一棵樹上。與此同時,地表火漸漸熄滅;新燃起的樹冠火將空氣全吸至樹梢供自己燃燒使用,這樣就在地表形成了一個真空層。
地表火是以一種緩慢的、有條不紊的方式進行破壞活動的,就像羊群或者牛群吃草一樣慢條斯理地就清理掉了灌木叢。但是樹冠火則完全不同,它是混亂無序、貪婪的。午夜時分,通往艾娜家的那條木排路已經(jīng)完全燃起了熊熊大火,大火就像十幾列在同一時間匯集在同一個岔路口的貨車一樣吼叫著。除了大火那高亢的、一刻不停的尖叫之外,她什么也聽不到。她的皮膚被炙熱的火焰烤得通紅,就像是被正中午的太陽曬過一樣。黑夜如同白晝一樣明亮,在火光的照耀下,到處都顯得影影綽綽。
艾娜拎了井水潑濕了他們用防水油布搭的小棚子,希望它能逃過一劫。然后她自己又從頭到腳倒了一桶水,免得飛濺的火星燒著了她的頭發(fā)和衣服。她還匆匆忙忙地收拾了一個小包袱——她的一些好衣服,一雙備用的鞋子,她為孩子縫制的一些小衣服,她外婆傳下來的一只小金盒,還有一些皺巴巴的紙幣——把它們統(tǒng)統(tǒng)卷在一張?zhí)鹤永?然后在地下室的泥地上用雙手挖了個淺淺的坑,把東西都埋了進去。她考慮到地下室的地板要低于地面三英尺,或許它要比他們住的棚子更能經(jīng)受住這次大火。
離開地下室之后,她又去打開豬圈雞窩把豬和雞放了出來。那頭豬立刻鉆進挨著谷倉的那個涼爽、潮濕的糞堆里把自己埋了起來。公雞和母雞們,在慌慌張張不知所措地咯咯叫著撲扇著翅膀來回跑了一陣之后,也照樣做了起來,盡管不是那么有秩序。
最后,艾娜拿水浸濕了另外一條毯子頂在頭上,穿過翻滾的濃煙向那片半清空的空地上跑去,因為幾個小時之前,她把奧爾加放到那里去吃草了。“奧爾加,我來了!”她呼喚著那頭小母牛,但是火的聲音實在太大了,她根本聽不到自己的聲音,話一出口就被淹沒在大火可怕的吼叫聲中。
到達那片空地之后,她被一個樹根絆了一下,雙手和膝蓋著地倒在半開墾的黏黏的泥地上。在西邊,有一條樹樁圍成的籬笆分開了空地和森林,大火就沿著那條籬笆噼噼啪啪地前進著。一顆燒熱的松果爆裂開來,四濺的碎片飛到她的臉上,她大叫起來,碎片打在臉上讓人感覺就像被榴霰彈擊中一樣疼。
然后,就在她掙扎著想站起來的時候,一條蜿蜒的火蛇從她正頭頂被照亮的天空中盤旋而過,就像是只風箏一樣悠閑地飄在空中,但是,突然它就落了下來,艾娜跪在泥地里,被這個火蛇奇觀嚇得呆住了,當它盤旋著落向她時,她一動也不能動,心里很害怕,卻又不知道如何去躲避,該往哪個方向轉身才能避免它落到自己身上。實際上,火苗從距她肩膀一掌遠的地方落下,就像被詛咒的、備受折磨的靈魂一樣翻騰著,熄滅在她身旁的爛泥里。
劫后余生,艾娜大口喘息著,然后眨了眨眼。一切都變黑了,什么都看不見了,她又眨了眨眼,眼前仍然是那片沉沉的黑暗,什么都看不見。不像是黑夜的那種黑,這種黑沒有立體感,只是平平的一片;它緊緊地擠壓著她。她閉上眼睛,能夠感覺到眼珠貼著眼皮的那種灼痛?;鹧娴淖茻峥隙窘沽怂难劢悄?。她聽說過這種事情的發(fā)生——暫時的失明,需要幾周或者幾個小時才能恢復視力。無論如何,艾娜現(xiàn)在是看不到東西的。
“奧爾加!奧爾加!”她大叫,伸出雙手摸索著四周,手指緊握著空氣,“奧爾加,你在嗎?”她的尖叫消失在風里。
回答她的只有大火那無言的憤怒的咆哮。大火就像一個發(fā)瘋的妖怪,怎么都無法平息下來,必須這樣不停地吼叫,毀滅它所能觸及到的一切事物。
用一只手支撐著,艾娜艱難地站了起來,搖晃了好一陣子才能開始走路。懷有六個月的身孕,她的身體已經(jīng)變得很笨重了。保持自身平衡變得比以前要困難,尤其是現(xiàn)在她什么都看不見的時候。這個芬蘭女人試探著邁進眼前那一片咆哮著的虛無,結果又被另外一個盤結的樹根絆倒在地。艾娜一邊咒罵著尤韋沒有把這片地清理干凈,一邊又更小心地在地上用手摸索著找路,一會兒轉向這邊,一會兒轉向那邊,但是不管她轉向哪里,都會有樹根和燒焦的樹樁擋著她。干枯的樹枝撕扯著她烤焦的皮膚。看起來她好像已經(jīng)被它們包圍了。
艾娜試著在這片遍布樹樁的土地上用手摸索出路,過了一會也就放棄了。她不知道自己現(xiàn)在面朝哪個方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不知道能在什么地方找到自己的奶牛。“奧爾加!”她又叫,但是根本就沒指望能夠得到回答。疲憊至極,且已經(jīng)陷入癲狂狀態(tài)的艾娜慢慢倒在地上,先是單膝著地,而后雙膝著地,而后伸直了腿坐在地上。最后她側躺在這片被耕得亂七八糟的土地上的冰冷的爛泥里,蜷起膝蓋護住腹部,拉過那條濕毯子蓋住自己的頭部、肩膀和軀體。奇跡般地,她居然睡著了。
艾娜把眼睛睜開了一條縫。眼睛仍然很疼,但是靠瞇縫著眼睛并且用手在眼前遮擋著,她大致能看得清東方那一輪剛剛升起的太陽的輪廓。透過滾滾的正在慢慢消散的濃煙,可以瞥見的太陽看起來要比月亮更像月亮——像是患了貧血癥一樣蒼白的一個圓盤,看起來不像是自己在發(fā)光,反倒像是在反射著別處的光芒。我畢竟還能看得見!她驚奇不已。
用手罩著眼睛——因為光線使它們疼痛——艾娜拖著僵硬酸痛的身子小心地站了起來向四周瞧去。她腳下的土地已經(jīng)變得像燭花一樣焦干了,并且還像烤爐一樣散發(fā)著余熱。她向前邁了一步。腳一落地,地上的煙灰就立刻飛舞起來,直鉆她的鼻孔,嗆得她又打噴嚏又咳嗽,也是在這個時候她才意識到自己一直聽到的腦袋里發(fā)出的聲音是自己的耳朵在轟鳴。那么,大火熄滅了嗎?她聽不到它的吼叫了,也看不到火焰,目光所及之處全是煙、灰以及一些被燒得焦黑的已經(jīng)辨認不出是什么東西的東西。
艾娜突然停下來望向前方。
一頭黑色的奶牛孤零零地遠遠站在這塊地的西北角上。
艾娜試探地朝她邁了一步。
這頭黑色奶牛能是誰呢?她想著。不是奧爾加。奧爾加是頭有花斑的牛——紅色、灰色和棕色。這頭黑色的奶牛從哪來的?
艾娜又走了一步。
是不是蘭希爾家的奶牛啊?可是她是怎么到河這邊來的?也可能是其他人家的牛。南邊又搬來新鄰居了……
突然間她明白過來。為了緩解這一打擊帶來的痛苦,她停下腳步,彎下腰,把身子扭向一邊——就像是被人在腹部打了一拳,重重的一拳?!皧W爾加?”她喘息道。
那頭奶牛緩緩地轉過大腦袋來看著她。
艾娜很害怕,可是又無法阻止自己。她跌跌撞撞地沖向那頭小母牛?!皧W爾加!”她祈求著。
奶牛哞哞地叫了起來。
艾娜沿著這頭被嚴重燒傷的小母牛緩緩轉動著。她先看她身體的一側,然后另一側。然后,她鼓起自己殘余的全部勇氣,伸出顫抖的手指去觸摸奧爾加燒黑的皮毛。就像她害怕的那樣,摸到手的不再是奧爾加原來綢緞一樣光滑的皮毛,而是堅硬易碎的、厚厚的一層殼。手指所觸的地方,這層外殼紛紛脫落成一道道傷痕,光禿禿地露出里面鮮紅的肉。
“哦,奧爾加!”艾娜悲呼。
她轉到奶牛的前面,直視著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已經(jīng)變得沒有光澤,就像石頭一樣不再透明,像鵝卵石一樣,再也不是從前那雙溫和的、像果子凍一樣的眼睛了。奧爾加不如艾娜幸運。大火燒壞了她的視網(wǎng)膜。她瞎了。
艾娜跪下來,檢查這頭奶牛的腹部。一看之下她尖叫起來,隨后痛苦至極地咬住了自己的手。奧爾加的蹄子和乳房已經(jīng)不見了,全都燒沒了?!拔艺媸遣幻靼?”艾娜聲音嘶啞地對著小母牛低語,“你怎么還能活著啊?”
但是奧爾加只是低下了腦袋,雖然看不見,還是試圖用嘴唇摸索著去啃地上已經(jīng)被燒黑了的草。
艾娜站了起來。她顫抖得如此厲害以至于自己都懷疑自己的身體是否還能承受得了。她流著淚,跌跌撞撞地跑到地下室,在那里,尤韋放了一支上了膛的獵槍——是為了對付狼啊、熊啊還有其他一些威脅著農場安全的猛獸而準備的。
那天上午晚些時候,尤韋回來了。他在黃金城里聽到了有關火災的消息,于是就搶了一輛手推車,坐火車南下回到鈷鎮(zhèn),看艾娜是否需要什么幫助。
“你沒能保住房子,這真是太糟糕了?!彼麑λf。她蜷縮在地下室旁邊的院子里,陰郁地看著那頭豬從糞堆里鉆出來。那只公雞和一只母雞在院子里搖搖晃晃地走著,身上沾滿了糞便。另外一只母雞死了,有可能是被煙嗆死的,也可能是被糞堆捂死的,或者是被活活燒死的。
“你告訴別人你要去哪里了嗎?”艾娜想知道這個。
她的聲音里不帶一絲感情。在尤韋看來她是累極了。他回來之后她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也沒因為他的到來表現(xiàn)出多么激動。說實話,這個芬蘭人對此很惱火。畢竟又不是他放的火,并且他一得到消息就立即趕回來了。
“沒有,”尤韋向她保證,“TN&O對借走他們的手推車的人可不會有什么好聲氣。”
“好?!卑瓤雌饋韺@個回答很滿意。
隨后,在尤韋轉過身的時候,艾娜向他開了槍,用的就是射殺奧爾加的那支獵槍;畢竟槍里有兩發(fā)子彈。她在地里挖了一個大深坑,把丈夫和奶牛一起埋在了里面——挖坑,又將坑填平,這項工作花費了她大半天的時間。但是當工作最終完成的時候,她感覺好受點了,盡管她還是非常想念奧爾加。
第二天,她挖出了之前埋在地下室的那包衣物。那只小金盒已經(jīng)燒黑了,鈔票也都烤焦了;但是,還是有足夠的錢可以供她支撐到賣掉農場。
1911年10月初——還差幾天就要到她的結婚周年紀念日——在經(jīng)歷了36個小時的陣痛折磨之后,艾娜?帕哈卡生了一個胖乎乎的、長著冰藍色眼睛的女兒,她為她取名奧爾加。是蘭希爾太太幫她接生的,她在這些事情上可是相當有經(jīng)驗。
但是令人遺憾的是,奧爾加的父親,尤┪?帕哈卡于數(shù)月前失蹤了。人們最后一次見到他是在黃金城,大約在鈷鎮(zhèn)失火前后?;蛟S是他去采礦,但是在叢林里迷路了。這種事情不是沒有發(fā)生過,并且大家都知道尤韋是個粗心、隨意的人,很容易遭遇不幸,更容易犯錯誤。
也或許是他厭倦了婚姻生活,所以一個人跑到西部去了。
第二年的春天,尤韋仍然沒有出現(xiàn),艾娜就把農場賣給了一位來自安大略西南部的移民,并且定下了帶著小女兒回芬蘭的行程。
“你可不能說我沒有警告過你,”她一回到家她父親就告訴她,“我早就知道尤韋?帕哈卡不是什么好東西!”
艾娜并沒有嫁給那位農場主的強壯的、長著淡黃色頭發(fā)的兒子,盡管之前的幾個月里她一直在夢想著能嫁給他,因為他已經(jīng)娶了她的妹妹奧爾加了。但是,她很快就嫁給了另外一位農場主的兒子,然后又接二連三地為他生了五個孩子,并且他們夫婦還慢慢擁有了他們那一帶最好的奶牛場之一,場里有幾頭健壯的公牛,還有很多頭秀美的、長著花斑的小母牛。